第十六章

回到月乡神社时夜幕已经降临。玲斗本想邀请优美一起吃晚饭,但时间不早不晚,他还在犹豫,车已经开到了神社附近。

玲斗用微波炉加热了冷冻的肉酱饭,正喝着烧酒吃饭时,千舟打来了电话。

“你在哪儿?”电话那头传来责问。

“在值班室。”

“白天是不是不在?去哪儿了?”

“啊……我去看电影了。”情急之下,玲斗撒了个谎。

“以后要事先通知我。我以为你一直在神社,找了你好久。”

“您今天来了?”

“到访。”

“什么?”

“不能说‘来了’,要用‘到访’或者‘莅临’。你又不是小孩子,必须学好敬语。”

“对不起。”只要和千舟说话,就一定会被批评。

“白天我去了你那儿。”

“您要是来……到访的话,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好了……”

“我没想到你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后来我意识到你可能出去玩了,也没给你打电话,让你偶尔放松一下也好。”

“谢谢您……”玲斗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不是要道谢,但还是说了一声。

“明天你有安排吗?”

“没有安排,也没人预约祈念。”

“明天去旅行吧,要在外面住一晚,你马上做准备。”

“啊?旅行?我也要去吗?”

“当然了。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啊。”

“去哪里?”

“不远,箱根。”

“箱根……”玲斗感觉最近听过这个地名,在记忆中稍作搜寻后不禁惊呼出声,“难道是去柳泽酒店?”

“哦?”千舟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亏你还记得,就是去柳泽酒店。”

“我这样的人也能去吗?”

“什么意思?”

“那家酒店不是政界和商界的大人物才去的吗?那么高级的地方,我这样的人去会不会有点格格不入……”

“不许妄自菲薄。我想带你去看看。明天下午一点,车站候车室见,不准迟到。”

“啊……我穿什么衣服比较好?”

“自己决定。”

“那还是穿上次那套西服吧?”

电话那头传来了叹气声。“柳泽酒店是观光酒店,和上次的情况不一样。穿得邋里邋遢当然不好,但也不用过于隆重,穿便装就可以。箱根现在很冷,一定要注意保暖。还有,别忘记带名片。”

“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玲斗歪着脑袋想,为什么神楠守护人要去参观酒店呢?他怎么也想不出理由。今天横须贺,明天箱根,匆忙远行的情况越来越多了。直到几天前,他还很少走出半径五公里的小圈子。再想想,一个多月前他还待在与神社相隔几十公里远的地方。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转动了起来,可倘若称之为“命运的齿轮”未免又有些夸张。

最近天气阴晴不定。次日一大早便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神社的访客也比平日要多些。虽是上课时间,却有一群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神社里追跑。在玲斗的询问下,他们回答说这天是建校周年纪念日。这群孩子要是去其他地方玩就好了,玲斗想道。孩子们天不怕地不怕,把神楠周围当成了游乐场,闯进树洞不说,稍不留神还会爬到枝杈上去。玲斗瞪大眼睛盯着,生怕他们乱涂乱画或把口香糖粘到树上,不禁感到心力交瘁。一上午就这样在手忙脚乱中度过,转眼到了正午。玲斗靠一盒方便面凑合填饱了肚子,匆忙开始收拾行李。他已很久没有旅行过了,实在不知道应该带些什么。

十二点五十五分,玲斗赶到车站候车室。千舟还是先到了一步。她穿着那件焦糖色风衣,内搭厚毛衣。

“衣橱里好像充实了一些嘛。”千舟看着玲斗说道。

玲斗的穿着和前一天去青柠园时差不多,新买的防寒服再次登场。“这是休闲版压箱衣。”玲斗捏了捏衣袖。

前往箱根有多条路线,按千舟的方案,两人准备先到新宿,然后换乘小田急线。这样有点绕远,但换乘次数少,可以避免旅途劳顿。路费都是千舟付的,免费坐车的玲斗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小田急线的“浪漫号”特快列车上乘客稀少。前排座位没有人,于是他们将座位向后旋转,面对面坐下。如果有乘客来坐,再还原即可。行李可以放在旁边的空位上,十分惬意。

“你是第一次去箱根?”列车开动后不久,千舟问道。

“小学修学旅行时去过一次,不过没什么印象了,只依稀记得看到过一个像关卡一样的地方,还看到了富士山。”

“也就是这样吧。小学生去箱根,简直暴殄天物。那里啊,是大人去的地方。”

“大人……”玲斗回想起前几天的晚宴上,柳泽将和对他说过的话——大人有大人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懂的,等到你真正长大成人的时候。意思是我还不算真正的大人吗?这一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

“你和你母亲旅行过吗?”

“一次都没有。”玲斗摇了摇头,“平时她一直工作,周末整天都在睡觉,而且她在我上小学时就去世了。”

“美千惠平常有什么兴趣?”

“兴趣啊……是什么呢……”玲斗双臂环抱,“坦白说,我记不清了。在我的记忆里,她除了在睡觉,就是在化妆。”他没有说谎。早上,当小玲斗睁开眼睛,母亲就躺在旁边熟睡,浑身散发着酒气;放学回来时,母亲已经坐在化妆镜前,往脸上涂抹各种东西。对他来说,这些就是与母亲有关的一切。

“饭菜呢?做得好不好吃?”

“我觉得应该算难吃吧。她几乎没在厨房出现过,偶尔做饭也顶多是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半成品。即使如此,她也没怎么做过,一般都是外婆做饭。”

“酱汤啊饭团啊,你的记忆里没有这些所谓妈妈的味道吗?”

“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方便炒面算是一个吧。”

“方便炒面?”千舟皱了皱眉头,“那是什么?”

“我妈半夜回家,总爱吃一盒方便炒面,那可能是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家里常备。那时候不是有一种热水壶,水一开就会哔哔叫嘛,有时那个声音会把我吵醒,因为我就睡在厨房隔壁。我迷迷糊糊地想,妈妈又要吃方便炒面了,于是就会拉开拉门。每次她都板着脸骂我为什么要起来,让我接着睡,但有时又会喂我吃一些做好的炒面。那个味道真的特别好。”关于母亲的记忆不多,这是其中之一,并且是不坏的一个。玲斗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重放那时的情景——塑料叉子挑起几根炒面,浓香的调味酱仿佛又在刺激他的味蕾。玲斗睁开眼,发现千舟一脸惆怅,正低头看着地板。“您怎么了?”

“没什么。”千舟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妈妈的味道也是因人而异啊,很感人的故事。”

“啊……您过奖了。”玲斗不觉得自己的经历值得被夸奖,但他怕又要遭到千舟责骂,于是暂且道谢。

下午四点多,列车抵达箱根汤本站。跨过一座木制过街天桥,便来到一处巨大的环形交通枢纽。玲斗环视四周,游览咨询处和登山巴士售票处的招牌首先映入眼帘。远处还可以看到朱红栏杆的木桥,温泉乡环绕的感觉扑面而来。

千舟朝旁边的出租车站走去,玲斗紧随其后。坐上出租车,千舟只说了一句“柳泽酒店”,司机便心领神会。

玲斗望向窗外,马路对面形形色色的店铺鳞次栉比。虽不是周末,但往来的游客络绎不绝,土产店和餐饮店门庭若市,顾客以中老年女性偏多。

车开了十几分钟便到达柳泽酒店门前。名字里带着“酒店”,但正中间的大门竟镶嵌着木格栅,颇有些旅馆风格。相比前几天举办晚宴的新宿城市酒店,这里更有雅致的韵味。

酒店大堂的灯光控制得明暗得当,使人置身于一种厚重的氛围中。千舟走到右手边的前台,和女服务员简短交流后并没有办理入住,而是被引导到一旁的沙发上。

不一会儿,一个小个子男人快步走来,年龄与千舟相仿,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千舟站了起来,玲斗跟着起身。

“好久不见,欢迎您到访。”男人面带笑容,向千舟深鞠一躬。

“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抱歉。我一直惦记着早点过来看看,结果拖到现在。”

“您事务繁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您请坐。”

“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外甥。这孩子就是我在电话里跟你说过的,我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孩子。”

“哦,您好。”

看到男人把手伸进上衣内兜,玲斗慌忙翻起旅行包。“初次见面,我姓直井,请您多多指教。”他终于比对方先递出了名片。

“我听说了您也要来。您好,我姓桑原。”男人也递出名片,上面写着“柳泽酒店总负责人 桑原义彦”。

玲斗和桑原隔着茶几对坐,女服务员很快端来了热茶。

“前几天的答谢会如何?”桑原问道,“很遗憾,我有事在身没能成行。想必盛况空前吧?”

“我只能先客套地说一声托你的福了。在那种地方呼朋唤友是将和的拿手好戏嘛。你说有事在身没能成行是假,其实是顾虑将和他们才故意没去,对不对?”

“这……”桑原一阵苦笑,搓了搓双手,“还真不是您说的那样,那天确实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

“说实话,我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们,一点忙都没有帮上。所谓顾问,就是毫无意义的摆设,真是可悲。”

“看来风向很难改变了,对吗?”桑原一脸凝重。

“很遗憾,我觉得很难让将和他们改变主意。不过不用担心,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让你们露宿街头。”

“我自己倒是无所谓,恳请您帮帮其他员工。”

二人似乎认定柳泽酒店离关门已经不远了。千舟这次来箱根,一是要向桑原道歉,二是要和柳泽酒店告别。

“欢迎光临,一路辛苦了!”身后传来女服务员的声音。玲斗回头一看,几位上了年纪的女客人正走进酒店大门,几名外国游客跟在她们身后。

“您这里生意相当兴隆啊。”玲斗对桑原说道,“今天是有什么活动吗?”

“不,没有什么特别的。”桑原摇摇头,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这个时间大体都是如此。”

“这样啊……”

“怎么了?”

“嗯……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只是觉得既然生意这么好,为什么还要关掉呢?我听说要在其他地方建一处新的度假区,各做各的不就行了吗?”

桑原显得颇为意外,看了看千舟。

千舟轻笑了几声,说道:“那些令人烦恼的事情,我都没有和这孩子提起。”

“怪不得。”桑原恍然大悟,对玲斗说,“一家企业里会有许多从表面看不到的内情,您可以这样理解。”

玲斗不知如何回应,含糊地点点头。这也算是大人的事情吧,既然我还不算真正的大人,对方自然不会耐心讲给我听。

“那我先失陪了。”桑原站起身,“请二位好好休息,如有需要随时告诉我。”

“谢谢。”千舟说道。

桑原刚离开,女服务员便过来引导千舟和玲斗去客房。房间在五层,三人上了电梯。

千舟的房间在玲斗隔壁。“晚餐时间是六点,我预订了二层的日式餐厅。现在你先休息一下吧。”千舟嘱咐完,径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玲斗打开门,刚踏进去便吃了一惊。面前摆着两张床,对面是一间和室,很宽敞,榻榻米上放着矮脚桌和落地椅,墙上镶着液晶电视,屏幕至少有五十英寸。再往里走,玲斗更是瞠目结舌,玻璃门外竟然还有露天浴池。不会所有房间都有吧?

他甩掉鞋子,脱下防寒服,在榻榻米上瘫成“大”字。房间里的日式空间让人感觉真的来到了温泉胜地,他格外满意。谁不想一到住宿的地方先在榻榻米上滚一滚呢?仔细一看,天花板上有木纹,柱子也是实木的,而且木材的树龄刚刚好。

这样的地方为什么要关掉呢?玲斗再次感到无法理解,他想象着各种理由,不知不觉间睡意悄然袭来。醒来时,窗外已漆黑一片。玲斗看了一眼手机,瞬间跳了起来。竟然快六点半了。他慌忙给千舟打电话,电话立刻就接通了。“喂。”手机那头传来平静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本来只想打个瞌睡,结果睡到了现在,我马上过去!”

“我猜也是,看你最近有点疲惫,就没有叫醒你。”

“我没事。”玲斗急忙穿好鞋,拿起钥匙跑出房间。

隔壁房间的门立刻打开了,千舟走了出来。“早上好。”她还不忘挖苦玲斗。

“实在抱歉!”

“没关系。我也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一到这里,就觉得全身都放松了。”

“我也有同感。那间和室简直太棒了!”

“那种布局的房间自从开业以来一直备受好评,没人不喜欢。”千舟的话语中透着骄傲与自信。

一到这里,就觉得全身都放松了——这句话让玲斗印象深刻。千舟曾在答谢会时说过,柳泽酒店是柳泽集团的原点。或许这里也是千舟的原点。

日式餐厅里预留了包间,令玲斗兴奋不已。看到端来的食物,他更是啧啧称奇。眼前几乎都是从没吃过的佳肴,很多甚至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说的食材,简直难以想象是如何烹饪出来的,还有一些让人看不出是可以入腹的美食还是仅供欣赏的装饰,足见匠人的功夫。

“千舟姨妈,这是什么?”玲斗用筷子夹起装饰在烤鱼上的白色小棒。

“你没见过吗?这是生姜的嫩苗。”

“能吃吗?”

“当然可以,只吃白色的部分,很鲜嫩,下面的茎不要吃。”

“好的。”玲斗尝了一下,酸酸甜甜的,十分可口。

“怎么样?”

“真好吃,我还是第一次吃到。”

“今后吃到的机会还有很多。生姜的嫩苗大多装饰在烤鱼上,有时也会摆在肉菜的碟子里,目的是清口,一般吃完餐碟里的其他食物之后才吃,好好记住。”

“知道了。”这小小的东西居然还有专门的吃法?玲斗暗自惊讶。“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他战战兢兢地开口道,“这里……住一晚要花多少钱?”

千舟握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略一思索后答道:“加上早晚餐,你住的房间大概四万元吧。”

千舟随口一答,让玲斗差点喘不过气来。他实在难以想象,一夜之间四万元就消失了。“您的房间一定比我的还要高级,对吧?”

“对,不可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您的房间大概多少钱?”

“嗯……要看餐食,大体这个数吧。”千舟竖起食指。

一根指头自然不可能代表一万,那就是十万了。算下来,两个房间一共十四万,比自己在丰钿机械工作一个月的薪水还要多。玲斗盯着碟子里剩下的生姜嫩苗,隐隐觉得不吃掉实在太可惜。

“你可能觉得这就很不可思议了,但辉煌时期的箱根可不止如此。泡沫经济那段时期,有超过两千二百万人来这里。”

这个数字超出了玲斗的理解范围。“具体是什么样子呢?”

“当时旅行大多和高尔夫捆绑在一起。企业租下附近有名的高尔夫球场,免费招待一百多位客户,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我每天奔走于各个高尔夫球场,努力和对方建立良好的关系。那时,预约到更好的球场是酒店吸引顾客的先决条件。好在辛苦没有白费,酒店全年团体预约非常多,宴会厅总是举办盛大的宴会,聚集着数不清的礼仪小姐,一晚的销售额超过一千万。”

玲斗对这些没有任何实感,只能想象那时应该满世界都是钞票吧。“泡沫破灭之后呢?”

“情况到底还是变了。不少企业陷入经营危机,几乎接不到团体客户预约。团体旅行数量骤减,我们无法再那么轻松获利。但到访箱根的游客总数并没有下降太多,至今仍保持在全盛期的九成左右,只不过当天往返和住不带餐食的低价旅馆的游客越来越多。像柳泽酒店这样的高级酒店,入住的客人确实在减少。正因如此,我才意识到回归初心至关重要。”

“初心是什么?”

“泡沫经济时期,这里纸醉金迷,只想博人眼球。其实,这家酒店的本质并非如此。对到访的每一位客人报以至高无上的礼遇,让他们发自内心地产生‘好想再来啊’‘希望每年都来这里住’的想法,才是创建这家酒店的宗旨。最理想的状态是即便没有大量游客蜂拥而至,也有一定数量的客人会定期来住上几晚。将和他们计划开发大型度假区,从初衷上就已经和柳泽酒店出现了分歧。”看来,柳泽将和等人瞄准的是更庞大的商业模式。

“所以就要关掉这儿吗?”

千舟稍加思索,模棱两可地答道:“和这一点有很大关系。”她似乎不想透露更多详情。

吃完晚餐,二人商量好第二天的行程,千舟便说想回房间的露天浴池泡温泉。玲斗当然不会错过享受的机会,但他决定把最大的乐趣留到最后,先在酒店里转一转。

他本想乘电梯,突然发现旁边有一道可以通往一层与二层之间的缓坡,于是打算踱步下楼看看。缓坡一侧装有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路灯照射下,树枝在夜风中摇曳。一层与二层之间有一家土产店,他走了进去。箱根的名产摆放得整整齐齐,有日式点心和西式糕点。他听说过传统的豆馅点心,但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见。松饼、年轮蛋糕、豆馅面包、布丁……各种名产应有尽有,令他惊讶不已。旁边另一个货架上陈列着酒店的原创商品,不仅有香皂、洗发水等消耗品,还有浴袍,从中可以充分感受到酒店的信心——只要在这里用过,回到家一定还会想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一袋包装上印着“柳泽酒店清晨咖喱”的咖喱酱吸引了他的目光。货架上贴着标签,上面写着“最受欢迎自助早餐,家中也可尽情享用”。他决定明早一定要尝尝咖喱饭,把咖喱酱放回了货架。

沿缓坡可以下到一层。玲斗往下走的时候,见桑原走了上来。桑原也注意到了他,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您在散步吗?”桑原投来微笑。

“想在酒店里逛逛。”

“十分荣幸。您慢慢逛一逛吧。”

桑原刚要迈步离开,玲斗叫住了他:“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我想继续和您聊聊刚才的话题。”

“是什么来着?”

“这家酒店停业的原因。我想向您请教内情。”

桑原微微皱了皱眉头,食指贴近嘴唇小声说道:“您的声音有点大。”

“啊,对不起,一不留神就……”玲斗立即环视四周。身旁没有人,但视野范围内还是有不少客人的身影。

“请您移步这边。”桑原走到一层与二层之间的角落,“千舟女士大概不想让您惹上麻烦,所以我必须体谅她的良苦用心。”

玲斗用力摇了摇头,表达着内心的焦急。“您这么说,我更不踏实了。一直这样被蒙在鼓里,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千舟姨妈来这里了。”

“千舟女士肯定有她的考量。”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关于千舟姨妈和柳泽家的事,我很希望能再多了解一些。拜托您了,请您跟我说说吧。”玲斗低头鞠了一躬。

“您不要这样,其他客人会看到的。好吧,我就和您简单讲讲。”桑原瞥了一眼周围,靠近了一步,“这家酒店会停业是因为……”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他们想要把千舟女士留下的颜色彻底抹去。”

“颜色?”

“对。”桑原直直地盯着玲斗的眼睛,“创建这家酒店的总负责人是千舟女士,这件事您知道吧?”

“我听说过。我还了解到,这也成了柳泽集团进入酒店管理领域的契机。”

“那就好解释了。总负责人不仅要协调各个部门,还要决定酒店的发展理念。基于此,千舟女士提出了许多创意,比如,”桑原指着地板,“我们现在所在的夹层。您知道这家酒店为什么有夹层吗?”

“啊……”玲斗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土产店,“难道不是为了卖名产吗?”

“不是的。相反,商铺是决定了建夹层后为有效利用空间才设置的。之所以设计夹层,为的是加入坡道。”

“什么?”玲斗将视线投向坡道。

“酒店的餐厅和自助早餐区都设在二层。您想象一下,客人们用完餐后会做什么?无非是回房间休息或者出去走走,对吧?可无论哪一种,基本上都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电梯间。于是,客人们就会聚集在那里,尤其是早上。如此一来,那些坐轮椅的客人就会有诸多不便。如今,我们对于残障人士的理解已经非常普遍了,可四十年前不一样,那时他们无论在哪里都抬不起头来。所以,千舟女士就想到了修一道缓坡。如果不用电梯就可以下到一楼,那么即便是人多拥挤的早晨,行走不便的客人也可以在用餐之后轻松地到外面去游玩。可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如果坡道从二层直接下到一层,要想确保坡度足够平缓,距离就会特别长。因此,夹层就派上了用场。通过在一二层之间加入夹层,坡道就可以在中途迂回并下延。这块地方由此而来。”桑原又指了指地板。

“原来如此。”玲斗投过视线。

“刚刚我也提到,四十年前并没有什么无障碍设施的想法,很多人都反对这种设计,认为浪费预算。可千舟女士坚持说要为老年人和身体不便的客人着想,一步也没有退让。”

“这样的客人……很多吗?”

桑原露出温和的笑容,缓缓摇了摇头。“那时的客人绝大多数是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即便已经退休,大多也对腿脚很有自信,箱根本地的风气也是如此,所以他们并不需要坡道,但千舟女士看得更远。”

“更远?”

“她看的是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当时她是这样说的:‘我希望等到如今的客人未来上了年纪,即使脚力大不如前甚至只能靠轮椅出行,也能在我们的酒店度过舒适惬意的时光。’”

玲斗脑海中浮现出晚餐时千舟发出的感叹:“对到访的每一位客人报以至高无上的礼遇,让他们发自内心地产生‘好想再来啊’‘希望每年都来这里住’的想法,才是创建这家酒店的宗旨。”

“千舟女士的愿望一直没有改变过,她的经营理念成了柳泽集团日后开展酒店业务的支柱。我所说的颜色指的就是这个。”

玲斗回想起在网上看到的关于千舟的信息——她在业内曾被尊称为“女帝”。

“然而,现任社长不满意这种颜色,对吧?”

“与其说不满意,不如说想让集团焕然一新。其实,组织架构的顶层管理者大多如此。去除前任的色彩,让一切还原成一张白纸,再涂抹上自己喜欢的颜色,这再正常不过了。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没有这样的野心,也没法坐到那个位子上。将和社长并非不明事理,他同样想要珍视每一位客人,且信念之强不亚于千舟女士。但他们的思路不同。比方说,都要为残障人士提供顶级服务,将和社长便不会修什么坡道,而是会单独加装一部轮椅优先的电梯,从商业角度考虑这也的确更加合理。将和社长的颜色即是如此。倘若颜色不同,他会用自己的颜色将其盖住;如果盖不住,便只好彻底抹去。事情就是这样。”

柳泽将和在晚宴时说过的话在玲斗记忆中复苏了。原本打算径直向前,可前面立着一道高墙,是向左还是向右?将和的答案是在前面的墙上打开一个洞口,开拓出一条坦途,他不甘心沿着他人铺好的路前行,而是要亲手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柳泽酒店的颜色难以覆盖,所以才要彻底抹去,这就是将和先生的判断,对吗?”

“这里是千舟女士汗水和心血的结晶,根本不可能被轻易覆盖。将和社长那种装一部轮椅优先的电梯就万事大吉的思路,根本承载不了千舟女士对客人的体贴之心。只有慢行于缓坡,才能用心感受窗外的风景。”

玲斗望了一眼沿坡道装设的玻璃窗。“原来那些窗户还有这层用意……”

“本打算简单聊聊,没想到说了这么多。”桑原抬起手看了看手表,“差不多可以了吗?”

“您已经放弃了吗?事情已经无能为力了吗?”

“我只是打工的,无法违背高层的决定。听千舟女士的口吻,估计如今她已经放弃了坚持下去的念头。我曾满怀期待,以为千舟女士这次来访是想激励我们,决定抗争到底……”桑原双目低垂,自言自语般说道,又突然抬起头摆了摆手,“对不起,这句话您就忘掉吧。千舟女士已经尽全力了,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啊……好的……”玲斗犹豫着是否要把晚宴后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千舟本想在高层会议上据理力争,但在对方的敷衍下,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能得到——转念一想,这件事千舟都还没说,他又何必多嘴。

“对了,房间里的露天浴池,您享用过了吗?”

“还没有,我一会儿回房间享受享受。”

“今晚是个好天气,晴朗无云,夜空一定很美。愿您度过身心舒畅的时光。”

“谢谢您。”

“那我就先回去了。”桑原点头致意,沿缓坡上楼而去。

玲斗在酒店里转了一圈,回到房间,在淋浴间冲洗后来到玻璃门外。桧木浴池里,温泉水早已满溢。

玲斗缓缓探进脚尖,直到温泉水没过肩膀,靠在池边仰望。正如桑原所说,今夜无云。望不到繁星,但弯月如钩,悬挂天边。四天后就是新月了,从明晚开始的一周都有人预约祈念。必须振作起来,玲斗在水里攥紧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