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在侦讯室内再次接受侦讯的增村荣治从草薙口中得知新仓招供后,垂下肩膀,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是吗?既然他自己坦白了,那就没办法了,我相信那个人最痛苦。”
“那个人?”草薙觉得这种说法很奇怪,所以忍不住追问。
“我和这个姓新仓的人没见过面,也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草薙和在一旁负责纪录的内海熏互看了一眼之后,再度看向增村。
“这是怎么回事?愿闻其详。”
增村低吟了一声,“要从哪里说起呢?”
“那就从本桥优奈事件——二十三年前的事开始说吧。”
“不,”没想到增村偏着头说,“如果不从更早之前开始说,你们可能无法了解。”
“那就从更早开始说。”
“但说来话长,故事真的很长。”
“没问题,”草薙轻轻张开双手,“请说吧。”
增村坐直了身体,似乎在鼓励自己,轻咳了一下后娓娓道来。
那真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增村因为伤害致死遭到逮捕时,最先想到的是这样会毁了由美子的将来。
增村发自内心疼爱比他小九岁的同母异父妹妹由美子,正因为不希望她像自己一样吃苦,所以才拚命工作,寄钱给她。在母亲突然去世后,不顾学费昂贵,仍然让她转去有宿舍的女子学校读书,照顾她的生活。
他很希望由美子去读大学,因为由美子的功课很好,但她说不能继续靠哥哥,在毕业之后,就进入一家汽车厂工作。她在千叶的工厂上班,住进了单身宿舍。
增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必像以前这么辛苦,搬去公寓后,就引发了那起事件。
由美子去看守所看他时,他对由美子说,以后不必来看他。
“我们断绝兄妹关系,幸好我们姓氏不同,即使有人调查妳的户籍,也查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由美子哭着对他说,她做不到。
她以证人身分在法庭上真切地诉说哥哥多么照顾她,哥哥是多么懂得关心别人。增村听了之后,忍不住泪流满面。
在他服刑期间,由美子经常写信给他。这些信带给他很大的鼓励,但他也同时感到担心。因为他很怕自己的存在会对她的人生造成影响。
在他服刑期满前不久,由美子在信中告诉他,自己交了男朋友。对方是和她同公司的人,而且是菁英,又是子公司董事长的儿子,目前和由美子在同一个职场工作、进修。
增村立刻写了回信,叮咛她绝对不能告诉男友有一个有前科的哥哥,叫她以后不要再写信,自己也不会再和她联络。
但由美子回信给他,希望他出狱后一定要联络她。
增村终于出狱了。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电话给由美子,好久没有听到妹妹的声音,妹妹在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活力,但说着说着,兄妹两人都忍不住哭了。
由美子说想要见他,增村内心涌现一股暖流,最后无法拒绝她的要求,两人相约见面。
几天之后,当他前往约定的地点,发现由美子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女人。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看着亭亭玉立的妹妹,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由美子说。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彬彬有礼,看起来很坦承。
他是由美子的男朋友——本桥诚二。
增村很惊讶,他一直以为由美子向男友隐瞒了他的存在。
“因为我觉得他一定能够谅解,所以就告诉了他。”由美子说完,看着本桥。
聊天之后得知,本桥父亲的公司位在足立区,本桥当时二十八岁,几年之后将回父亲的公司工作。
本桥鞠躬对增村说,希望他同意他们结婚。增村不知所措,因为他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尊重自己的意见。
“我当然很赞成,但和我这种人当亲戚没问题吗?”
“问题就在这里。”本桥露出严肃的表情。
他接下来说的话极其现实。
他很爱由美子,也很信赖由美子,她尊敬和感激的哥哥即使曾经有前科,他也完全不在意。而且他听由美子说过那起事件,只能说增村运气不好。
但并不一定每个人都这么想。不,大部分人都会抱有偏见,产生排斥,他的家人和亲戚应该也会反对他们结婚。
所以本桥希望可以暂时隐瞒增村的存在。由美子在一旁露出痛苦的表情,没有说任何话。
“不行,”增村对露出惊讶表情的他们说:“不可以只是暂时而已,要永远,你们要永远隐瞒我的存在,一旦被人知道,由美子一定会吃很多苦。请你们向我保证,绝对不会让别人知道,如果你们做不到,那我就反对,我反对你们结婚。”
泪水顺着由美子的脸颊流了下来,本桥诚二满脸痛苦地向他鞠了一躬。
于是,他们在由美子二十四岁那一年的秋天结了婚。由美子在嫁入本桥家时,把以前的照片交给了增村,因为不能让别人看到她家人的照片。
虽然隐瞒了增村的存在,但和由美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断,由美子和增村会不定期见面,有时候也会带着刚出生的优奈和他见面。增村得知只有本桥知道,也终于放了心。
但是,在优奈懂事之后,由美子就不再带她和增村见面。因为优奈可能会把增村的事告诉别人,虽然增村内心感到很寂寞,但还是告诉自己,只要能够看到优奈的照片就满足了。每次和由美子见面,优奈的照片就会增加,对增村来说,那是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宝物。
就这样过了十多年。在优奈十二岁的时候发生了可怕的事。她突然失踪了,增村慌忙去找由美子。
妹妹瘦得不成人形,失魂落魄,无论和她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增村很担心她会想不开。
没想到可怕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在优奈失踪一个月后,由美子跳楼自杀,而且留下了遗书,为自己身为母亲的疏失道歉。
从本桥诚二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增村好像发了疯似地嚎啕大哭。
他无法顺利回想起接下来的几年是如何过日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找到优奈的尸体这件事,猛然把增村拉回了现实,虽然那时候已经和本桥诚二断绝了联系,但他刚好看到报纸的报导,得知了这件事。
虽然他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但面对这个事实还是很受打击。他感到极大的绝望,同时再度为失去妹妹感到悲伤不已。
他忍不住想,到底谁做了这么残忍的事?但事件发生至今已经好几年,所以他不抱希望,以为应该找不到凶手。
没想到他想错了。不久之后,凶手遭到逮捕,凶手名叫莲沼宽一,是以前在本桥的公司任职的员工。
他坐立难安,战战兢兢地联络了本桥诚二。
本桥在电话中的声音很沮丧,增村以为他认为即使抓到了凶手,优奈和由美子也无法复活,但事情并不是增村想的那样。
听本桥说,遭到逮捕的那个家伙什么话都不说,所以还是无法了解真相。
“那只是现在而已,”增村在电话中对他说,“我曾经有过经验,所以了解这种状况。在刚遭到逮捕时,脑筋会一片空白,即使想要交代,也无法顺利表达,而且觉得万一说错话,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但刑警会巧妙地套话,再过一段时间,凶手一定会招供。”
“但愿是这样……”本桥心灰意冷地回答。也许他那时候已经从警方人员口中得知了详情,知道莲沼是因为行使缄默权,所以不开口。
但增村当时一无所知,所以稍微振作起来。他以为既然已经逮捕凶手,凶手早晚会受到制裁。凶手不仅夺走了年幼孩子的生命,甚至把孩子的母亲都逼上了绝路,即使被判处死刑也很正常。
凶手遭到判决的那一天,就可以告慰优奈和由美子的在天之灵。这一天即将到来,所以自己也许该走出悲伤。
没想到现实完全出乎增村的预料。他看了审判结果的报导,忍不住大吃一惊。凶手竟然无罪获释。他把报导看了一遍又一遍,以为是在报导其他事件,但报导中的确提到了本桥优奈的名字。
他立刻联络了本桥,虽然明知道问本桥也没有用,但还是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证据不足……听说是这个原因,我们也搞不清楚状况,只能交给检察官处理。”
听到本桥痛苦的回答,增村深刻体会到自己的无力。他恨自己无法为优奈和由美子做任何事。
所以,他只能祈祷,祈祷下一次审判可以获胜。如果凶手还是无罪,就代表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神明,也没有菩萨。
但是,第二次判决还是无罪。增村在电视上看到了这则新闻,感到整个人瘫软,好一阵子站不起来。只能说是一场恶梦。
这一次,他没有打电话给本桥。因为他猜想本桥应该和自己一样,不,应该比自己更失望。
增村以为本桥也许会想要复仇。既然法律无法制裁莲沼,那就亲手解决他。增村也想要加入,很希望本桥会来找自己,但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本桥的联络,也没有听说本桥独自向莲沼复仇的消息。他仔细思考后发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本桥经营一家公司,身上背负了很多东西。
增村发现,如果要替天行道,就只能自己下手。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这件事也成为他活着的目的。他要找到莲沼宽一,然后亲手埋葬他,即使因此进监狱也在所不辞。
但是,事情比想象中更加困难。因为莲沼在审判后失去了行踪,更何况增村没什么人脉,没有方法找出失踪的人的下落。
接下来的很多年,他都一筹莫展。为了生活,他必须工作,但有前科的人很难找到固定的工作,结果变成整天都在找工作。虽然对莲沼的仇恨丝毫没有消失,但他找不到复仇的机会和方法,几乎已经放弃了,他也几乎放弃了人生,完全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直到听到那个男人的话,才终于结束这种空虚的日子。
四年前,他在打零工的工地现场认识了那个男人,那个中年男人虽然结过婚,曾经有妻儿,但离婚之后,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增村和他很谈得来,在休息时间都会聊天。
增村向那个男人坦承,自己有前科,所以很难找到工作。那个男人告诉他,菊野有一家不错的公司。
“那家公司的老板与众不同,愿意录用有前科的人,他说更生人只要愿意重新做人,往往比普通人做事更认真。”
他告诉增村,那是一家废品回收公司。不久之前,他也在那里工作。虽然他没有说离开那家公司的理由,但似乎是做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被开除了。
“有一个家伙虽然没有前科,但他很厉害。他因为杀人遭到逮捕,但在审判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结果获判无罪。”
杀人和无罪这两个字眼引起了增村的好奇,一问之下,得知那个家伙姓莲沼。
增村觉得浑身的血都冲上脑袋,他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要求那个男人告诉他详细的情况。那个男人看到增村激动的样子感到很困惑,说明并不是那个家伙亲口告诉他,而是听到其他同事在讨论这件事。
增村根据那个男人告诉他的情况,在网络上查到了那家废品回收业者。他的视线停在征人广告上的一句话——欢迎中高年人士。
他没有理由犹豫,立刻打电话给人事部门。对方问他应征这家公司的原因,他说自己有前科,对方立刻就理解了。
几天之后,他带着履历造访了那家公司,老板亲自为他面试。他如实说明了自己曾经因为伤害致死遭到逮捕的事,老板说:“你的运气真不好”,然后当场决定录用他。
老板问他有没有住的地方,增村回答他打算接下来找地方住,老板说,刚好有一个不错的房子。
那是目前几乎没有使用的仓库管理办公室,虽然没有浴室,但有流理台和厕所。增村去看了一下,发现并没有很老旧,墙壁也很干净。老板只收很便宜的房租,所以他欣然接受了老板的好意。
他几乎没什么象样的家当,所以搬家很简单,从隔周就开始上班。
职场内有各式各样的人,有的人一看就知道背景不单纯,但也有善良的人。
他立刻找到了莲沼,因为公司的计算机中有员工名册。
他在第三天看到了莲沼。在吸烟室抽烟的同事中,他看到有人的名牌上写着莲沼这个姓氏。
这是增村第一次看到莲沼的长相,他尖嘴猴腮,眼睛凹陷,两片薄唇看起来很冷酷无情。不知道是否想和其他人保持距离,他在远离众人的地方抽烟。
原来就是这个家伙杀了优奈,把由美子逼上了绝路——
增村很想马上拿起刀子扑上去,但他拚命克制了这个冲动。
他觉得得不能只是杀了莲沼,必须从莲沼口中问出真相。
虽然他很不愿意,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只能先和莲沼成为朋友,必须找机会接近莲沼。
没想到几天后,机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主动找上门。增村在吸烟室抽烟时,莲沼主动走过来向他借火。
“听说你有前科?”莲沼吐着烟问道。
“是啊,很久以前的事了。”增村回答的声音很自然,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你做了什么?偷窃吗?”
“才不是那种事。”
增村把伤害致死事件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莲沼。因为他判断,为了赢得这个家伙的信任,最好不要自作听明地说谎隐瞒。
莲沼听了之后耸了耸肩,“你做了傻事。”
“因为事出突然,我以为他会杀了我,所以根本没想那么多。”
莲沼听了增村的说明后摇了摇头。
“我说你做了傻事,并不是指你杀了对方,而是为什么对警察说实话。”
增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没有吭气,莲沼继续说了下去。
“你应该说,不记得自己杀了对方,是对方先拿起刀子。你想要抢回刀子,当你回过神,发现对方已经流血倒在地上。”
增村摇了摇头说:“不可能。”
“为什么?”
“一旦说谎,立刻会被拆穿。重现现场的状况时,警察会问很多问题,如果自相矛盾,就很难说明。”
莲沼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是老实人,遇到这种情况,你只要说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就好。即使自相矛盾也没有关系,因为这和你无关。即使刀子最后在你手上,有谁能够断言不是对方先拿起刀子?也许是你的指纹把对方的指纹擦掉了,如果你当初主张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一定会无罪释放。”
增村目瞪口呆地看着莲沼一脸得意的脸。
这个家伙也许说对了。遭到逮捕时,如果像他说的那样回答,对自相矛盾的部分一问三不知,审判或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但是,他不可能做到,侦讯室独特的气氛令人心生恐惧,再加上一脸凶相的刑警瞪着自己,根本不可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些谎言。即使想到这些说词,被刑警点出矛盾之处,逼迫自己老实交代时,自己一定会如实招供。
但是,这个家伙——莲沼却不一样。他只是稍微听了增村说的情况,就立刻想到了可以免除刑责的方法。他在做坏事时,脑筋一定动得特别快,而且心脏很强,面对无法回答的问题就干脆摆烂不回答。
增村似乎看到了他杀了优奈,还能够获判无罪的他毒辣的一面。
“你真内行啊,”增村克制着内心涌起的愤怒说:“该不会有这方面的经验?”
增村故意套他的话,以为他会说出杀害优奈的事,但莲沼只是笑了笑说:“这就不知道了。”
之后,他们遇到时会相互聊几句,莲沼很少和其他同事接触,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很信任增村。可能看到有人因为老实而受到处罚,再度体会到自己的聪明过人,能够让他沉浸在优越感中。想到这里,增村内心的僧恶之火烧得更旺了,但他拚命掩饰,努力缩短和莲沼之间的距离,他认为早晚可以问出杀害优奈的事。
半年左右后,他们会一起去喝酒。莲沼很少谈论自己的事,但曾经透露自己的身世。
莲沼曾经说,他最痛恨曾经是警察的父亲。
“他毫不掩饰自己看不起老百姓的态度,是典型的粗暴警察。他脑袋不灵光,觉得只要自己吓唬对方,任何人都会对他言听计从。”
而且他还说:
“在家里喝醉酒的时候经常吹嘘,今天又让一个嫌犯招供了。虽然觉得那个人很可疑,却又缺乏证据,所以就用其他罪名逮捕,在侦讯室内彻底威胁,让嫌犯自白。自白是证据之王,他觉得自己能够逼嫌犯自白,比检察官更了不起。我当时就想,如果遇到这种人侦讯我,我死也不会开口。”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增村恍然大悟,因为他一直听他父亲说,自白是证据之王,所以他学到只要持续否认,保持缄默,就有可能为自己解套,他在优奈命案遭到逮捕时,运用了这个智慧。
不久之后,增村又从莲沼口中得知了决定性的事,那一次也是喝酒的时候,不知不觉聊到了看守所的事。
“那种地方真是太可怕了,空间又小,夏热冬冷,而且还很臭,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
增村听到莲沼这么说,马上有了反应。“你做了什么?”
“嗯?”
“你不是被关进看守所吗?你做了什么被抓进去?”
莲沼之前从来没有提过自己曾经遭到逮捕。
莲沼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杀人。和你一样,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杀了谁?”
莲沼听了增村的问题后没有马上回答。他故弄玄虚,慢慢往小酒杯里倒了酒,喝了一口之后才开口。
“我工作的那家工厂老板的女儿失踪了,过了几年之后,发现了她的尸骨,警方怀疑我杀了那个女孩,所以就逮捕了我。”
“你杀了她吗?”增村的心跳开始加速,“是你吗?”
莲沼斜眼瞥了增村一眼,看向远方。
“检方起诉了我,上了法庭。我没有说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话,律师也说这样没问题。虽然那个过程中发生了很多事,但我最后获判无罪。”
“……那真是太好了,但事实怎么样?是不是你杀的?你说来听听,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增村拚命克制着内心燃烧的怒火,用谄媚的语气说。
莲沼撇着嘴角,肩膀微微抖动,轻声笑了起来。
“事实?事实是什么?法院判我无罪,这件事就结束了,而且我被关在看守所的那段时间还领到了补偿金。这件事就到此结束。”
莲沼说完,做了嘴巴拉起拉链的动作。
无论增村再怎么套话,他都避谈这件事,只是露出不悦的表情说:“你还真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增村担心引起他的不悦,不再和自己来往,只好放弃追问。
但至少有了收获。莲沼第一次提到优奈命案的事,只要继续相处,也许日后有机会问出真相。
没想到他的算盘打错了。有一天,莲沼突然没来上班。据说他打电话到公司说要辞职,增村去了他的住处,也已经人去楼空了。打了他的手机,手机已经退租,电话打不通。
增村问了其他同事,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他似乎也没有向老板说明辞职的理由。
增村感到愕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早知道会这样,应该更早动手复仇,他后侮不已,简直痛不欲生。
没想到几天之后,手机响起。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他接起电话后吓了一跳,竟然是莲沼打来的。
“你怎么突然不见了?”
“因为有点事,刑警有没有去公司?”
“刑警?不,我没听说有刑警来过。”
“是吗?那就好。”
“怎么了?你干了什么?”
电话中传来莲沼鼻孔喷气的声音。
“我姑且回答,我什么都没做。”
莲沼似乎想要挂电话,增村紧张起来。
“等一下,你目前人在哪里?”
“现在还不能说,我会再和你联络。”莲沼说完,不等增村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之后的确多次接到莲沼的电话,每次都是从公用电话打来,而且总是先问公司有没有什么变化。
联络的频率逐渐降低,从原本的几天一通变成了几个星期打一通电话,接下来有好几个月都没有消息。增村很着急,担心莲沼从此不再和他联络,但莲沼还是打公用电话,而且也不愿透露目前的落脚点。
三年过去了。有一天,增村去上班时,几个陌生男人在等他。他们是刑警,出示了一张照片,问他是否认识照片上的人,照片上的人是莲沼。
增村回答说认识之后,刑警问了他很多问题,刑警似乎认为他是莲沼最好的朋友。
刑警发问的问题都集中在莲沼突然离开那段时间,问莲沼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和之前不一样的地方,以及他们是否保持联络。增村犹豫了一下,对刑警说了实话,也告诉刑警,莲沼有时候会打电话给自己。
刑警似乎很满意,感谢他的协助后离开了,但并没有告诉他,目前在侦办什么案子。
增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因为媒体大篇幅报导这则新闻,在静冈县一栋烧毁的房子中,找到了三年前失踪的年轻女人的尸体,听同事说,那个年轻女人是菊野商店街一家食堂老板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增村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曾经听莲沼提过,他不时去的一家食堂,店里有一个很性感的女生。莲沼一定侵犯了那个女生,最后杀了她,然后把尸体藏了起来,为了以防万一,自己也躲了起来,然后和增村保持联络,了解警察的动向。
过了一阵子,听说莲沼遭到了逮捕。
增村的心情很复杂,莲沼这次应该难逃法网,一定会遭到惩罚,但那并不是针对杀害优奈的罪行作出的处罚,而且一旦被关进监狱,增村根本无法下手。
没想到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意料。正当增村觉得既然无法报仇,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但也无处可去时,莲沼竟然打电话给他。
“你不是被抓了吗?”
“是啊,但又被释放了。”
“释放……”
“我之前不是告诉你吗?自白是证据之王,只要没有这张王牌,那些家伙就拿我没办法。”
增村说不出话。莲沼这次也保持缄默,逃过了处罚吗?
“你还在菊野吗?”增村没有说话,莲沼问他。
“是啊……”
“是吗?那我最近可能会去找你,到时候就拜托了。”
“喔,好啊。”
“那就改天再聊。”莲沼挂上了电话,增村茫然地看着手机。
他难以置信,那个家伙杀了两个人,竟然可以不受到任何制裁,不知道死者家属是怎样的心情?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这次命案的死者家属。虽然他从来没见过那些家属,但想象他们的心境,就不由得感到痛心,如果自己之前杀了莲沼,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几天之后,增村去了被害人家开的食堂,但那天没有营业,可能家属的精神状态太差,根本无法营业。
到底该怎么办?增村绞尽脑汁思考。他觉得不能让莲沼继续逍遥,无论如何都要替天行道,但他不知道要怎么报仇,甚至不知道莲沼的下落。
他无可奈何,每天闷闷不乐。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内心也越来越焦躁。
没想到有一天,手机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接起来之后,发现是莲沼,距离莲沼上次打电话给他已经有三个月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莲沼说,“可不可以让我暂时住在你那里?”
“住我这里?为什么?”
“因为房东说不让我续约,我之前就料到了,所以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在想,可不可以住在你那里,我当然会付钱。”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会慢慢找房子,怎么样?可以借我住吗?”
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没理由不利用这个机会复仇。
“喔,可以啊,只是我住的地方很小。”
“没关系,只要有睡觉的地方就好。”
莲沼立刻上门了。虽然好久没见到他,但他冷酷无情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
“这个地方还是老样子。”莲沼脱了鞋子,盘腿坐在房间时说,“只有一条生意冷清的商店街,还是这么落伍。”
莲沼说完,忍不住呵呵偷笑起来。
“怎么了?”
“没事啦,我只是去找了死者的家,向家属打一下招呼。”
“啊?死者的家是……”
“就是名叫‘并木屋’的食堂,我威胁老板说,他害我遭到逮捕,而且失去了信用,所以要付我赔偿金。”
“……对方说什么?”
“我不知道他嘀嘀咕咕说了什么,反正只是丧家犬在那里鬼叫,我根本没理他就走了。”
增村看着莲沼得意的脸,想象着那些遗族的心情,忍不住感到郁闷,眼前这个男人根本是禽兽,是披着人皮的邪恶动物。
即使如此,增村仍然戴上了老朋友的假面具,当天晚上为重逢举杯庆祝,莲沼心情很好,不断贬低警察和检察官。
增村忍不住问他,万一被起诉怎么办?
“那就见机行事,”莲沼若无其事地说,“只要再像上次那样就好。虽然会被关在看守所一年多,但可以得到一笔补偿金作为回报也不坏啊。”
“万一被判有罪呢?”
“才不会呢。”莲沼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前那起命案也获判无罪,这次的间接证据更少,只要我不吭气,检察官根本拿我没办法。”
“关于之前那起命案,”增村问他,“你为什么要杀那个女孩?既然已经获判无罪,告诉我也没关系吧?”
莲沼已经喝醉,整张脸不自然地扭曲着,增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充满恶意的笑。
“我一开始并不打算杀她,”他拿起装了烧酒的茶杯,“看到有一只可爱的小猫,只是想要摸一摸,没想到竟然被咬了一口,所以我就教训了她一下,没想到她竟然就死了。因为尸体留在那里很不妙,所以我就烧了之后埋了起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增村可以感觉到自己脸色发白,莲沼承认他杀了优奈,而且还把优奈比喻成动物。
“是喔,原来是这样。”增村用没有起伏的声音附和,那并不是装出来的声音,他第一次知道,当情绪太激动时,反而无法表现出来。
那天晚上,增村辗转难眠。身旁传来裹着毛毯躺在那里的莲沼发出的呼吸声,听起来毫无防备,无忧无虑,增村觉得现在绝对可以杀了他。
增村走去流理台拿了菜刀,狠狠瞪着莲沼令人厌恶的睡脸,高高举起了紧握的菜刀。
但是,在挥下菜刀的前一刻,他忍住了。
因为他想到并不是只有自己想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