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利蒂斯 9

暗灰色的乌云迅速移过来,天色旋即变暗。这时,他们在距离海边大约半英里的地方发现一堆堆石块。他们翻过潮湿的悬崖,那里的滨海植物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柔软湿滑,一路上的攀爬跌倒让两人身上沾满泥浆。

一片光秃秃的原野赫然出现在他们下方,平整得就像云层的底部,上面只有一两丛零星的灌木,暴风雨刮落的厚叶片,以及许多小石块。起初泰迪以为这些石块是随叶子一起被风刮来的,可从悬崖另一头向下走到半途时他停住脚步,又重新打量了一番。

这些石块散布在整片原野上,紧密地堆成很多小堆,间隔大约六英尺。泰迪把手放在恰克的肩膀上,指给他看。

“你数数一共有几堆?”

“什么?”

泰迪说:“那些石头。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它们被分成一堆堆的。你数数有几堆?”

恰克看了他一眼,暗想该不是暴雨浇昏了这家伙的脑袋。“那些不过是石头罢了。”

“我没开玩笑。”

恰克又用之前的眼神看了泰迪一会儿,才把注意力转向原野。过了一分钟,他说道:“我数下来是十个。”

“我也是。”

恰克踩着泥浆打了个趔趄,一只向后甩的胳膊被泰迪抓到,好不容易稳住步子。

“我们要不要下去?”恰克问道,朝泰迪做了个有点儿气恼的鬼脸。

他们小心地走到下面。泰迪靠近石堆,发现它们形成了上下两排。一些要比其他的小很多,甚至只有三四块石头,其他的则有十多块,可能二十块也不止。

泰迪在两排石堆之间踱着步,然后停下,对恰克说:“我们数错了。”

“怎么会?”

“你来看这两堆中间。”泰迪等他走近,两人一起朝下看。“这里有一块石头,自成一堆。”

“这种刮大风的天气?不可能,应该是从其他石堆上掉下来的。”

“这块石头和两边石堆的距离是相等的,和左边一堆距离半英尺,和右边一堆也是半英尺。再看接下来的一排,也有两块这样的石头。单块石头自成一堆。”

“所以……”

“所以说,一共是十三堆石头,恰克。”

“你觉得是她留下来的?你真的这样想?”

“我觉得肯定是什么人留下的。”

“又是一串密码。”

泰迪在石堆边蹲下,把军用风雨衣拉过头顶,并用两片防水门襟挡在身前,以免雨水淋到笔记本。他像只螃蟹一样侧移着,在每一堆石头前停下来,数清石头的数目,再记到笔记本上。大功告成后,本子上记着十三个数字:18—1—4—9—5—4—23—1—12—4—19—14—5。

“没准这是个组合密码,”恰克说道,“用在世界上个头最大的挂锁上。”

泰迪合上笔记本,放进口袋里。“这个猜想不错。”

“多谢,多谢,”恰克说道,“我每晚会在卡茨基尔山表演两回。你会来看我,对不对?”

泰迪把大衣从头顶扯下来,站起身,雨水再次捶打在他身上,狂风的呼啸声也再度响起。他们向北走,右边是峭壁悬崖,左边的阿舍克里夫医院在狂风暴雨的裹挟下化成黑乎乎的一团。接下来的半小时,暴风雨愈加猛烈,两人的肩膀紧靠在一起才能听到对方说话,醉酒似的身体歪向一边。

“考利问过你是不是在陆军情报局干过。你是不是撒了谎?”

“是,又不是,”泰迪说,“我是从正规军退下来的。”

“可你是怎么进去的?”

“初训结束,我被送到了无线电学校。”

“然后呢?”

“在军事学院上了个速成班,然后就到了情报局。”

“那你怎么会跑到一般部队里去?”

“我搞砸了!”泰迪必须迎着风大声吼,“有一回破译失败,把敌军的方位坐标弄错了!”

“后果有多严重?”

泰迪还能听到从无线电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尖叫声、静电干扰、哭喊声、静电干扰、机关枪扫射声和随之而来的更多的尖叫声及静电干扰。接着是一个男孩的说话声,以所有杂音为背景,他说:“你看见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在哪儿了吗?”

“大概半个营的人,”泰迪在风中大喊,“被做成肉糜糕装了盘。”接下来的一分钟,他耳边只有狂风的阵阵呼号。

恰克大吼:“我很抱歉,那真是太糟糕了。”

他们攀上一处小山头,山顶的风差点把他们吹下去,幸好泰迪抓紧了恰克的胳膊。两人低头向前跋涉,保持那姿势走了好一会儿,头和身体深深弯着,一开始甚至都没发现那些墓碑。他们艰难地行进,雨水模糊了眼睛,接着泰迪绊到一块墓碑。它向后翻倒,被大风生生掀出墓穴,躺在地上仰面看着他们。

雅各布·普勒夫

掌帆手

1832~1858

他们左边的一棵树被吹倒,断裂的声音像是斧头劈开了铁皮屋顶,恰克大喊:“我的天哪!”接着,树上的一些枝干被风卷起,子弹般从他们眼前掠过。

他们用胳膊护住脸,进入墓地。周围的泥水、树叶和树枝都像被电击活了似的四处乱飞,两人摔了好几跤,差点被弄瞎。泰迪看到前方有一大块煤灰色的东西,于是指给恰克看,可他的呼喊声完全被风吞没了。一块不明物嗖地从他头旁边飞过,近得泰迪能感到它擦过自己的头发。他们干脆跑起来,任大风抽打双腿,泥块撞击膝盖。

一座陵墓。大门是钢的,但是合页已经坏掉,地基上生出茂盛的野草。泰迪向后拉开门,大风随即扑向他,把他和门一并摔到左边墙上。他倒在地上。大门从下端碎裂的合页处脱落,在一声金属撕裂的巨响后,重重地砸在侧墙上。泰迪倒在污泥里,站起身时,大风又撞上双肩,吹得他单膝跪地。他瞧见前方黑洞洞的门口正对着自己,于是在泥泞中向前猛扑,爬了进去。

“这种场景你见过吗?”恰克问,此时他们站在门口,望着整个岛屿陷入狂乱的旋涡中。风中充斥着泥土、树叶、树枝和石块,还有一刻不停的雨水,把大地切成碎片,发出野猪群号般的尖叫。

“从来没有。”泰迪说道,两人向里走。

恰克在大衣内袋里发现一盒火柴,仍旧是干燥的,他一次点燃三根,用身体挡住大风。借着火光,他们看到墓室中间有一块水泥平板,但既没有棺材也没有尸体,也许埋葬后的这些年被搬走或被盗墓者偷走了。石板另一侧的墙边有一张石凳,火光熄灭时,他们走到石凳前坐下,听到大风仍然在门口呼啸,不断把门砸到墙上。

“还是挺壮观的,是吧?”恰克说道,“大自然发疯了,再看那天空的颜色……你看到刚才那块墓碑后空翻的样子了吧?”

“我在后面帮了它一把,不过,确实挺厉害。”

“哇噢。”恰克拧着裤腿,片刻工夫,脚下就已是一摊摊水。他甩动胸前湿透的衬衫说道:“也许我们不该离开基地那么远。看来得在这里等暴风雨停了。”

泰迪点点头,“我对飓风了解不多,可我有种感觉,现在它还只是在热身。”

“那风会转向?我看墓地那边的风要刮到这里来了。”

“我宁愿待在这里也不打算出去。”

“当然喽,难道在刮飓风的时候去找高地?该有多他妈的聪明啊。”

“这可不太聪明。”

“一切来得如此之快。这一秒只是下雨而已,可下一秒我们就成了《绿野仙踪》里飞往仙境的多萝西了。”

“故事里刮的是龙卷风。”

“你说哪里?”

“那故事发生在堪萨斯州。”

“哦。”

凄厉的风声愈加尖锐,泰迪能听到背后厚厚的石墙像被拳头砸中似的发出砰砰的闷响,他甚至能感到背上传来微微的震颤感。

“只是在热身罢了。”他重复了一遍。

“你觉得那些疯子们现在都在干什么?”

“对着狂风尖叫吧。”他说道。

他们默默坐了一会儿,各自抽了根烟。泰迪想起乘坐父亲的船出航那天。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大自然如此漠视他的存在,力量远远在他之上,他把风想象成长着鹰脸尖喙的东西,朝着陵墓向下俯冲,发出乌鸦似的呱呱声。它充满了愤怒,将海浪变成高塔,将房屋嚼成火柴棍,一下子就能把泰迪抓到空中,甩到中国去。

“一九四二年的时候,我在北非待过,”恰克说道,“经历过几场沙尘暴。但和眼前的这个还是不能比。不过这种事一过就忘了,说不定当时和这次一样糟糕。”

“这种暴风雨我还吃得消,”泰迪说道,“我的意思是说,虽然我不至于走到外面去感受风吹雨淋,悠然自得地漫步,可这比起寒冷要好多了。在阿登地区,我的老天哪,你刚呼出的气就结成了冰。直到今天,我还记忆犹新。冷得让我觉得自己的手指像着了火似的。你说这种感觉怎么样?”

“在北非,我们是酷热难耐。有人被活活晒死。只消在太阳底下站一分钟,马上就躺在甲板上了。很多人因此得了冠心病。我击中一个家伙,他的皮肤被晒得非常单薄,他还转身看着子弹从自己身体另一边穿过。”恰克的手指敲打着石凳。“就这样看着子弹飞过,”他轻轻地说,“我对天发誓。”

“他是你杀的唯一一个人?”

“近距离的。你呢?”

“我正好相反。杀过不少人,看过他们大多数的尸体。”泰迪头向后靠在墙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让他去打仗,就算是像我们那样别无选择必须得打的仗。我不确定那件事是否可以向任何人问起。”

“哪件事?”

“杀人。”

恰克抬起一边膝盖顶住胸膛。“你知道吗?我父母、我女朋友,还有一些没通过体检的朋友,他们都问起过我。”

“是啊。”

“那是什么感觉?他们就想知道这个。你会想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为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只不过从上面看着罢了。’”他伸出双手,“我不能解释得更好了。我说得听上去还有点道理吧?”

泰迪说道:“在达豪集中营,纳粹党卫军向我们投降。整整五百人。当时有战地记者在场,可他们亲眼看到了火车站成堆成堆的尸体。他们闻到的气味跟我们闻到的一样。他们看着我们,希望我们干我们该干的事。我们当然也很想做。于是我们把那些德国佬统统送回了老家。先让他们缴械,身体靠在墙上,再处决。机关枪一扫就干掉三百人。沿墙一路走下去,看到还有人呼吸就在脑袋上补一颗子弹。如果说我们在那里曾经犯过任何战争罪行,那肯定算一次。对吗?但是,恰克,我们只能做这些。该死的记者们都在拍巴掌。集中营的犯人们高兴得掉下眼泪。所以我们把几个突击队士兵交到他们手里,他们把那几个人撕成了碎片。到那天晚上,我们已经把五百人从地球表面抹去了。杀得一干二净。没有自卫,也不是打一场战争。纯粹的屠杀。即便如此,这里并没有对与错的争论。他们应该得到更重的惩罚。所以,没关系——可一个人该怎样面对这一切?你该如何告诉自己的妻子、孩子,你干过这样的事?如何告诉他们你处决了手无寸铁的人?如何告诉他们你杀死的人中间有小男孩?他们虽然端着枪穿着军装,但仍旧是普普通通的男孩。答案就是——你要对他们守口如瓶。他们永远无法理解。即使你所做的有正当理由,也大错特错,并且一辈子也别想洗清。”

过了一会儿,恰克开口说道:“至少还有正当的理由。你见过那些从朝鲜回来的可怜虫吗?他们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去那里。我们阻止了阿道夫,挽救了成千上万的生命,对吗?我们至少做了点事,泰迪。”

“是啊,我们做了,”泰迪承认,“有时候这样就够了。”

“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一整棵树从门前掠过,树冠朝下扎在水中,根须犄角似的指向空中。

“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等它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大海中央了,然后它会说:‘慢着,有点不对劲。’”

“‘我应该在那儿才对。’”

“‘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把那山丘弄成我想要的样子。’”

他们在黑暗中发出轻轻的笑声,望着整座岛屿在风雨中摇晃,如同狂热的梦魇。

“头儿,你对这里究竟了解多少?”

泰迪耸耸肩膀,“我了解一些,还不太够。不过足以让我吓一大跳。”

“哦,好极了。你害怕了。如果换一个普通人,他会有什么感觉?”

泰迪笑道:“极度恐惧?”

“好。你就当我已经被吓得半死了吧。”

“外界只知道这里是个实验机构。我告诉过你——采用激进的疗法。它的资金部分来自州政府,部分来自联邦监狱管理局,但其中大部分来自一九五一年由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成立的基金会。”

“哦,”恰克说道,“好极了。在波士顿港的一座小岛上战斗。他们究竟怎样运作?”

“对人脑进行实验,我是这么猜的。可能是把知道的东西写下来,然后交给中央情报局里那些从前和考利在战略情报局一起工作的伙计们。我不知道。你听说过苯环利定吗?”

恰克摇摇头。

“LSD和酶斯卡灵呢?”

“不知道,没听说过。”

“这些都是迷幻药,”泰迪说道,“能让你产生幻觉的药剂。”

“哦。”

“即便是很少的剂量,用在完全理智的人身上——你或者我——都会出现幻觉。”

“从我们门前头朝下飞过的那棵树算吗?”

“啊,关键就在这儿。如果我们两个人都看见了,就不能算是幻觉。每个人都会看到不同的幻象。比如说你现在低下头,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胳膊变成了眼镜蛇,正抬起头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咬掉你的脑袋?”

“如果真像你所说,那今天可别提多倒霉了。”

“或者雨滴变成了火焰?灌木丛变成猛扑过来的老虎?”

“那今天就更晦气了。我压根儿就不该起床。等等,打住,你是说这些药可能让一个人认为那些玩意儿都是真实发生的吗?”

“不光是‘可能’,是一定会。如果用量正好,你就会产生幻觉。”

“你说的这些药可真厉害。”

“是的,没错。要是这种药吃下很多会怎样呢?那效果就和严重精神分裂没什么区别了。那家伙的名字叫什么来着,肯,就是他。他的腿哆嗦着。他相信那些话。蕾奥诺拉·格兰特,她看见的不是你。她看见的人是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

“别忘了——还有查理·卓别林呢,我的朋友。”

“我本来打算模仿一番,可惜我不知道他讲话的口气。”

“不错啊,头儿。你可以来卡茨基尔山帮我开场了。”

“曾经有过这样的案例。精神分裂者把自己的脸抓花,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手变了模样,成了野兽什么的。他们看到不存在的事物,听到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从完全没有问题的屋顶跳下去,因为他们以为大楼着火了,诸如此类。致幻剂能导致类似的幻觉。”

恰克指着泰迪,“你一下子比平时要博学很多啊。”

泰迪说道:“我还能告诉你什么,我只是做了点功课。恰克,你觉得如果对极度精神分裂的人使用致幻剂,结果会如何?”

“没人会那么做。”

“他们就在做,并且完全合法。只有人类会患上精神分裂,其他动物像老鼠、兔子和奶牛是不会的。所以,要想找到治疗方法,你该拿什么做实验?”

“人。”

“答对了,奖你一根雪茄。”

“雪茄也只不过是雪茄,是不是?”

泰迪说:“随你怎么想。”

恰克站起身,把手放在石板上,望着外面的狂风暴雨。“这么说,他们给病人服药,使他们的精神分裂症更加严重?”

“其中一组是做这类实验。”

“另外一组呢?”

“他们会让没有精神分裂症的人服用致幻剂,然后观察其大脑的反应。”

“简直浑蛋。”

“这是有案可查的,伙计。你应该抽空参加一场精神病专家讨论会。我参加过。”

“可你说这是合法的。”

“是合法,没错,”泰迪说道,“同样,优生学的研究也合法。”

“但这如果合法,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泰迪靠在石板上,“确实是这样,我来这里不是要逮捕任何人。我只是被派来收集信息的,仅此而已。”

“慢着——被派来?我的老天啊,泰迪,我们来这里的背后到底还有多少黑幕?”

泰迪叹气,抬头看着他,“很多。”

“回到一开始。”恰克举起一只手,“从头讲起,你是怎么搅进这趟浑水的?”

“整件事情起因于利蒂斯。一年前,”泰迪说道,“我去了趟俄克拉荷马州的夏塔克医院,假装要审问他。我胡乱编了个故事,说他的一个同伴已经被联邦政府通缉了,希望从利蒂斯身上得到一些那家伙下落的讯息。可关键是,利蒂斯当时不在。他已经被转到阿舍克里夫医院来了。我打电话过来问,他们说没有这个人的记录。”

“然后呢?”

“然后这让我十分好奇。我打电话给城里的几家精神病院,他们都知道阿舍克里夫,可没人愿意谈起它。接着我和关押精神病刑事罪犯的兰顿医院的院长谈了一次。我以前见过他好几回,我对他说:‘鲍比,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不过是一家医院兼监狱罢了,跟你这儿一样。’他听后连连摇头,说:‘泰迪,那里和我这儿完全两样。那里涉及机密,暗箱操作。别到那儿去。’”

“但你还是来了,”恰克说道,“我也被安排跟你一起来。”

“那不在计划中,”泰迪说道,“负责的探员告诉我必须带上一个搭档,我就带了一个。”

“这么说,你一直在等机会,寻找借口来这儿,是吧?”

“差不多吧,”泰迪说道,“可回头想想,我还真不敢打包票说会有这么个机会。我是说,就算真有犯人逃脱,我不知道我那时会不会正好去外地出差,他们会不会派其他人去处理。或者,嗨,有太多可能了。一句话,我运气不错。”

“运气?去他妈的。”

“你说什么?”

“这不是运气,头儿。运气不是这么来的。这个世界也不是这么转的。你真以为你是恰巧被派来接这个差事?”

“是啊。听上去有点疯狂。可是——”

“你第一次打电话到阿舍克里夫问起利蒂斯的时候,有没有讲明身份?”

“当然。”

“那么就是说——”

“恰克,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

“所以说,你认为他们不会密切关注吗?尤其是有关一个他们声称没有任何记录的病人?”

“再说一遍——是十二个月前的事情了。”

“泰迪,我的上帝。”恰克压低了声音,手掌按在石板上,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来假设他们在这儿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说他们在你踏足这座小岛之前就已经盯上你了,如果是他们把你引到这里来的?”

“哦,胡说。”

“胡说?那雷切尔·索兰多人呢?哪里有一丁点证据能证明她曾经在这个世上存在过?我们拿到手的一个女人的照片和档案是任何人都能伪造的。”

“但是,恰克——就算他们凭空捏造出她这个人,就算他们设计了整件事,他们仍然没有办法预料到我会被派到这儿来。”

“你曾经调查过这里,泰迪。你到处打听过这个地方。他们围着一个腐烂物处理厂建了电栅栏。他们在堡垒里面建了一个病区。他们在一个能容纳三百个人的病区只收治了不到一百号病人。这个地方太他妈的恐怖了,泰迪。没有其他任何医院愿意谈起它,难道你还不能从中悟出点什么?这里的总医师和战略情报局有密切联系,资金来自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下属的一个贿赂基金。这里的一切都在明明白白地显示‘政府活动’。你觉得过去的这一年只有你在调查他们,对他们也在关注你这种可能性感到吃惊吗?”

“我要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恰克,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会被派来调查雷切尔·索兰多的案子?”

“你是不是他妈的变傻了?”

泰迪直起身,低头看着他。

恰克举起一只手,“抱歉,抱歉,我太紧张了,别发火!”

“好。”

“我要说的是,头儿,他们知道你会饥不择食地找任何机会到岛上来。杀你妻子的凶手在这里。他们要做的就是谎称某人逃跑了,接下来你就算撑竿跳也要跳到岛上来。”

那扇门挣脱了最后一片合页,他们望着它重重地砸在石块上,接着飞向空中,箭一般射过墓园上空,消失不见。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廊,然后恰克问:“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对吧?”

“他们把人当成小白鼠,”泰迪说道,“难道这不让你感到不安吗?”

“我都吓坏了,泰迪。但你怎么知道这些?你说你是被派来收集消息的。谁派你来的?”

“我们第一次和考利见面时,你听到他问起参议员吧?”

“是。”

“赫利参议员,民主党人,来自新罕布什尔州。他是一个分委会的会长,管理精神卫生事务方面的公共基金。他清楚流到这儿的都是些什么钱,感觉极不舒服。有一回,我碰到一个叫乔治·诺伊斯的家伙。诺伊斯在这儿待过,在C区。离开这座岛两个星期后,他拿着刀子走进麻省阿特波罗市的一家酒吧,见人就捅。都是些陌生人。入狱后,他讲起C区里龙的故事。他的律师想辩称当事人精神失常。如果这个世上存在精神失常,那肯定是他没错了。他就是个疯子。但诺伊斯解雇了他的律师,走到法官面前俯首认罪,差不多在求法官把他送到监狱去,随便哪个监狱,只要不是医院就好。之后他在监狱蹲了一年,逐渐恢复了理智。最后,他开始讲述发生在阿舍克里夫的事情。他说的听上去很像疯话,可参议员觉得也许并非像其他人认为的那么疯狂。”

恰克坐在石板上挺直腰板,点了根烟吸了一小口,琢磨着泰迪的话。

“但是参议员如何知道要去找你,然后你们两人是怎么找到诺伊斯的?”

刹那间,泰迪觉得好像看到外面风雨大作的天空中有弧光扫过。

“事实正好相反。是诺伊斯先找到我,我又找到了参议员。一天早晨,兰顿医院的院长鲍比·法里斯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还对阿舍克里夫感兴趣。我回答说当然,他告诉我在戴德姆镇的监狱里有一个罪犯,他知道很多阿舍克里夫的事情。因此我去了几次戴德姆,和诺伊斯谈话。诺伊斯说他读大学时,有一年在考试的时候有点紧张。他对着老师大嚷大叫,一拳打破寝室的一扇窗。最后他和精神科的某个家伙聊了起来。接下来你也知道,他答应参加一个实验,赚点小钱。一年之后,他辍学离校,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在街头巷尾胡言乱语,看到幻影,一切症状他都有。”

“这么说这孩子最早的时候还是正常的……”

泰迪又看到亮光划过雨夜,他走到门口,注视着外面。闪电?这还说得通,他猜,可之前怎么就没看见过闪电?

“再正常不过了。可能有点——他们这儿的人怎么称呼来着?——‘情绪控制问题’,但总体来看,一点儿都不疯。一年之后,他脑子就出了问题。一天他在公园广场看到一个家伙,认定他是推荐自己去精神科的那个教授。长话短说——诺伊斯认错人了,但他没轻饶这家伙。因为这个他被送到了阿舍克里夫医院,A区,但在那里没待多久。当时他性情十分暴戾,就被送到了C区。他们喂了他一肚子致幻剂,然后走得远远的,静观他以为龙要来吃他的疯样。我猜这可能比他们希望的还要过头吧,因为到最后,为了让他冷静下来,这些人不得不给他动了手术。”

“手术?”恰克问。

泰迪点点头,“经由眼眶的额前叶脑白质切离术。手术做起来很好玩,恰克。他们把你电休克,然后用一根冰锥刺进你的眼睛。我不是在开玩笑。不用麻醉剂。他们这里插插,那里捅捅,从大脑里取出一些神经组织,然后就大功告成。简单极了。”

恰克说道:“《纽伦堡法案》禁止——”

“纯粹为了科学的利益做人体实验,没错。我原以为我们碰到一个违反《纽伦堡法案》的案子。参议员也这么认为。可事实并非我们想的那样。如果是直接对付病人身上的疾病,这些实验就可以进行。所以只要一个医生说:‘嗨,我们只是在帮那个可怜的家伙,看看这些药物是否能导致精神分裂,那些药物是否能治疗精神分裂……’这样他们就完全不触犯任何法律。”

“慢着,等一下,”恰克说道,“你说这个叫诺伊斯的做过一个经由,呃……”

“经由眼眶的额前叶脑白质切离术,没错。”

“可是不管这个手术有多原始,如果它的意义在于让人冷静下来,他又怎么可能在公园广场攻击别人呢。”

“显而易见,这方法不管用。”

“这种情况很常见吗?”

泰迪再度看到那些弧光,这回他相当确定听到了狂风怒啸中透出来的引擎突突声。

“执法官!”声音在风中十分微弱,但他们两人都听见了。

恰克把腿甩到石板边上,跳了下来,跟泰迪一起站在门口。他们看见墓地远处的车前灯,也听到了扩音器传来的喊声,还有尖锐刺耳的噪音。

“执法官!如果你们在这里,请给我信号。我是副院长麦克弗森。执法官!”

泰迪说:“你说厉不厉害?他们找到我们了。”

“头儿,这是座小岛,他们总会找到我们。”

泰迪和恰克目光交会,然后泰迪点点头。从认识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恰克眼中流露出恐惧,他咬紧牙关,试图抵消恐惧。

“没事的,伙计。”

“执法官!你们在这里吗?”

恰克说:“我不知道。”

“我很清楚。”泰迪说,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跟紧我。我们现在要走出这个鬼地方,恰克。别一不留神出了岔子。”

然后,两人走出门外,步入墓地。狂风犹如一排站在锋线上的橄榄球队员冲撞着他们的身躯,但他们稳住脚步,手臂扣在一起,抓住对方的肩膀,朝着灯光蹒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