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第 六十七号病人 14

墙外的两处住宅——院长的和考利的——遭受了最为严重的破坏。考利家的屋顶被掀飞了一半,瓦片在医院的院子里落得到处都是,仿佛被狠狠羞辱了一番。一棵树穿过院长起居室的窗户和钉在那儿起防护作用的夹板,树根树枝堆在屋子里。

院子里贝壳和树枝俯拾皆是,积水有一英尺半深。考利家的瓦片、几只死老鼠、成堆的烂苹果,全都沾满沙子。医院的地基仿佛被人用手提钻钻得千疮百孔。A区破了四扇窗,屋顶上几处地方的遮雨板向后卷起,好像蓬巴杜式的发型。两栋员工宿舍被吹得七零八落,另外几栋则被吹倒了。护士和杂工的宿舍碎了好几块窗玻璃,里面淹了水。B区幸免于难,丝毫未受暴风雨的影响。全岛上下到处都能看到断顶的树木,光秃秃的树干像插向天空的长矛。

周围的空气又变得死气沉沉,凝重而压抑。毛毛细雨疲惫地落着。海滩上铺满死鱼。清晨,泰迪和恰克一出门便看见通风廊里有一条比目鱼躺在地上拍打扑腾,扑哧喘气,悲伤发肿的眼睛回望着大海。

他们瞧见麦克弗森和一名警卫扶正侧翻的吉普车。两人试图打火,到第五次时终于成功,轰鸣声中吉普车载着他们退出大门。一分钟后泰迪又看到车子疾速爬上医院后面的斜坡,朝C区驶去。

考利步入院子,捡起一片自家的屋瓦,凝视片刻又扔回积水的地面。他的目光两次扫过泰迪和恰克,才认出身穿白色杂工服和黑雨衣、头戴黑色骑警帽的他们。他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似乎正要朝他们走去,这时一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小跑着出了医院,来到他面前。

“二号不行了,运行不起来。约翰,我们这两台都很糟,就要完蛋了。”

“哈利人在哪儿?”

“哈利正在弄,可是他也没办法让它发电。如果备用的派不上用场,那要它有什么用呢?”

“那好,我们去看看吧。”于是两人大步走进医院。

泰迪问道:“他们的备用发电机出状况了?”

恰克回答:“显然暴风雨中这种事时有发生。”

“你看到有灯亮着吗?”

恰克环顾周围的窗户,“没有。”

“会不会整个电力系统都瘫痪了?”

恰克说:“可能性很大。”

“那就意味着墙上的铁丝网没电了。”

恰克捡起一个漂到他脚边的苹果,挥起手臂,腿向前一踢,把苹果掷向墙壁。

“好球!”他转向泰迪说,“没错,那意味着铁丝网没电了。”

“也许包括整个电子安全系统,大大小小的门。”

恰克说:“噢,天助我也。”他又捡起一个苹果,抛到头顶,然后在背后接住。“你想进堡垒里面去,对不对?”

泰迪侧着脸探入小雨中,“今天是绝佳的时机。”

院长出现了,和三名警卫一起坐着吉普车进了院子,车轮在水中翻搅。他发现泰迪和恰克闲站在院子里,似乎十分光火。泰迪意识到他像考利刚才那样,误把他们当作杂工,看到两人手上没有耙子或水泵就怒不可遏。不过,车子开过去了,院长看向前方,去关心更重要的事了。泰迪想到还未曾听过此人的声音,不知会像他的头发那样黑,还是如他的皮肤那般苍白。

“那我们也许该走了,”恰克说,“这种状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泰迪朝大门走去。恰克赶上他,“我想吹口哨,可是嘴巴太干了。”

“吓坏了?”泰迪轻声问。

“我想确切的说法是吓得屁滚尿流,头儿。”他把苹果扔到另一段围墙上。

他们走近大门,门口有张小男孩脸和一对残酷眼睛的警卫说:“所有的杂工都要去行政办公室向威利斯先生汇报,你们俩去说说大扫除的具体进展。”

恰克和泰迪互相望望对方的白衫白裤。

恰克说道:“早餐吃本尼迪克蛋。”

泰迪点点头,“谢谢。我正琢磨着呢,那午餐呢?”

“薄片鲁本三明治。”

泰迪转向警卫,亮出警徽,“我们的制服送去洗了。”

警卫扫了一眼泰迪的警徽,然后看着恰克,等他掏出来。

恰克叹了口气,掏出皮夹,在他的眼皮底下翻开。

警卫问道:“你们到墙外去干什么?失踪的病人已经找到了。”

泰迪确定,此时任何解释都会令他们看起来很软弱,而且会让权力的重心牢牢掌握在这个小浑蛋手里。战争期间,泰迪的连里有一打这样的浑蛋,其中大多数人都没能活着回家。泰迪时常怀疑是否会有人真的在意。你根本无法和这类浑蛋沟通,无法教他们任何东西。但只要你明白他们唯一尊敬的就是权力,那么你就能够击退他们。

“我们出去散散步。”泰迪说。

“你们没有得到授权。”

“不,我们有。”泰迪走得更近,男孩不得不抬眼看着他,可以闻到他的气息。

“我们是联邦执法官。在一个联邦机构里,这份授权可谓天经地义。我们不用向你汇报,也费不着跟你解释。小子,就算我们朝你的小弟弟开枪,全国也没有一个法庭会审理这桩案子。”泰迪又凑近半英寸,“所以打开这扇该死的大门。”

那小子试图与泰迪四目相对。他咽了咽口水,想让目光更强悍些。

泰迪说:“重复一遍:打开这扇——”

“好的。”

“我听不见。”泰迪说。

“是,长官!”

泰迪恶狠狠的目光又在那小子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鼻孔里哼哧哼哧地喷气。

“干得好,小子。呼啊。”

“呼啊。”那男孩应声道,喉结突起。

他把钥匙插进锁里转了一下,拉开大门。泰迪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们右转沿着围墙外缘走了一小段,然后恰克说:“这一声‘呼啊’还真是出彩!”

泰迪朝他那边看,“我自己也很喜欢这句口号。”

“你在国外打仗时,专做踹人裤裆的事,对不对?”

“我是营里的军士,手下有一堆小屁孩。其中半数还没跟女人上过床就死了。你要赢得这些人的尊敬,对他们好没用,要让他们怕你怕得要命。”

“是,长官。你讲得很直白。”恰克朝他行了个礼。“虽然停电了,但你还记得我们要去的是个堡垒,对吧?”

“这事我可没忘。”

“有什么主意吗?”

“没有。”

“你猜他们会有护城河吗?那可就厉害了。”

“或许城垛上还有几大桶热油。”

“弓箭手,”恰克说,“如果他们有弓箭手,泰迪……”

“而我们没穿锁子甲。”

他们跨过一棵倒地的树,地上满是浸了水的树叶,又湿又滑。透过前方一片凌乱的草木,他们可以看见那座堡垒,高大的灰色墙体,还有整个早晨吉普车来回开过留下的辙印。

“那个警卫有一点说对了。”恰克说。

“怎么讲?”

“既然雷切尔已经找到了,我们在这里的授权——原先的授权——几乎就不复存在了。要是我们被逮到,头儿,那就不可能再编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了。”

泰迪感到眼睛深处一片荒凉凌乱的绿。他觉得筋疲力尽,眼前有点模糊。昨晚仅睡了四个小时,还是药物作用下的、梦魇笼罩的四个小时。蒙蒙细雨轻轻拍打帽子顶部,雨水汇聚在帽檐。脑袋嗡嗡作响,几乎微不可闻,却持续不断。如果渡轮今天来了——他对此十分怀疑——他还真有跳上船一走了之的想法。离开这该死的小岛。但跑这一趟却拿不出一点具体的东西,给赫利参议员看的证据也好,利蒂斯的死亡证明也罢,那就是无功而返。他仍然徘徊在自杀的边缘,而且良心上的负担越发沉重,因为他对改变现状无能为力。

他翻开笔记本。“昨天雷切尔留给我们的石堆,这是破解出来的密码。”他把笔记本递给恰克。

恰克用手护住本子,尽量把它靠在胸前。“那么,他人在这儿。”

“没错,他在这儿。”

“‘第六十七号病人’,你认为?”

“我猜是这样。”

泰迪在泥泞湿滑的坡地中间一块突起的岩石边停住。“你可以回去,恰克。你没必要这浑水。”

恰克抬头望着他,拍了拍笔记本,“泰迪,我们是联邦执法官啊。执法官都是怎么做的?”

泰迪微笑着回答:“破门而入。”

“冲在最前面,”恰克说,“我们最先破门而入。如果时间紧迫,我们不会等吃甜甜圈的城市警察来支援。我们会冲进那扇该死的门。”

“是,没错。”

“好啦,那就行了。”恰克说着将笔记本递还给他,两人继续朝堡垒走去。

他们走到近处看了一眼那堡垒,中间只隔着一排树和一小片田野。恰克说出了泰迪心里的想法:“我们完蛋了。”

堡垒周围那道顶端有倒刺的铁丝网被吹得七零八落。一部分平躺在地上,一部分被刮到远处的树丛那儿,剩下的则东倒西歪,完全不起作用。

不过,仍然有武装警卫在四周走动,其中几个驾驶着吉普车在巡视。一支杂工小分队在外面收拾废墟,另一群人则在搬动一棵倒在墙上的茂密大树。没有护城河,只有一扇门,一扇小小的、蜂窝状的红色铁门位于堡垒正中央。城垛上有警卫站岗,来复枪扛在肩上或举在胸前。石墙上少数几扇小小的方窗都上了铁条。门外见不到一个病人,只有相当数量的警卫和杂工,有的戴着手铐脚镣。

泰迪看到屋顶上有两个警卫走向一侧,几个杂工走到城垛边缘,对着地面大喊,要下面的人躲开。他们把树挪到屋檐边,一半架空,然后又推又拉,直到它摇摇欲坠。然后他们都跑到后面用力推,接着那半棵树向前猛冲了几英尺后倾倒,在那些人的大叫声中轰然坠落。杂工们回到城垛边缘,往下欣赏他们的漂亮手艺,互相握手拍肩。

“这里应该有管道或类似的东西,对吧?”恰克问,“也许排放废水废物到海里?我们可以从那里进去。”

泰迪摇摇头,“何必那么麻烦,直接走进去不就行了?”

“哦,就像雷切尔从B区走出来那样吗?我明白了。抹一点她用的隐形粉,好主意啊。”

恰克皱起眉头看着他,泰迪摸了摸雨衣的领子。“我们的穿着不像执法官,恰克,懂我意思了吗?”

恰克回头望着在墙内劳作的杂工们,看见其中一个从那扇铁门出来,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热气在细雨中化作缕缕袅袅的烟雾。

“阿门,”他说,“阿门,兄弟。”

他们抽着烟,胡乱聊着天,顺着那条路向堡垒走去。在田野里才走了半程就遇到一名警卫,他的步枪懒懒地垂在臂下,指着地面。

泰迪说:“他们派我们过来,说什么屋顶上有棵树?”

警卫回头望了一眼,“不用,他们已经搞定了。”

“哦,太好了。”恰克说,他们转身欲走。

“哎,别走,”那个警卫说,“还有好多活儿要做呢。”

两人又转过身来。

泰迪说:“你们墙外就有三十个人手了。”

“没错,不过里面还是乱作一团。像这样的地方暴风雨吹不倒,但还是会钻进去作怪,明白了吧?”

“噢,当然。”泰迪说。

“哪里有清扫工作要做?”恰克问那个在门边墙根处巡逻的警卫。

他竖起大拇指,打开门,让两人进入接待厅。

“我不是占了便宜还卖乖,”恰克说,“不过这样是不是太容易了点?”

泰迪说:“别想太多,有时候就是运气好。”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运气,”恰克说,声音带着些微颤抖,“这叫运气吗?”

首先扑面而来的是气味。一种工业用高浓度消毒剂竭尽全力掩盖掉种种臭味,如呕吐物、粪便、汗水的气味,以及最重的尿骚味。

然后,各种噪音从大楼后方翻涌而出,从上面的楼层奔腾而下:轰隆隆奔走的脚步声,厚墙之间和潮湿空气中激来荡去的喊叫声,突然拔高又戛然而止的尖叫声,到处都有几个声音在同时抱怨。有人在大喊:“不行!你他妈的不行!听到没有?不准!滚开……”然后声音渐渐变弱。

头顶,石梯的拐弯处附近,一名男子唱着数数歌《一百瓶啤酒在墙上》,他刚唱完第七十七瓶啤酒,正开始唱第七十六瓶。

一张小方桌上有两罐咖啡,旁边还有几摞纸杯和几瓶牛奶。一名警卫坐在楼梯底下的另一张小方桌前,望着他们露出微笑,“第一次来,嗯?”

泰迪朝他望去,此时旧的声音不断被新的覆盖,像在举行某种音波狂欢节,各种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撕扯着人们的耳朵。

“是啊,以前听说过,可是……”

“只要能适应这个,”那个警卫说,“你对一切都会习以为常。”

“可不是嘛。”

他说:“如果你们不上屋顶,可以把外套和帽子挂在我后面的房间里。”

“他们让我们去屋顶帮忙。”泰迪说。

“那还等什么?”警卫手一指,“顺着楼梯上去就行了。大部分神经病已经被锁在床上了,还有几个在到处乱跑。只要看见一个,就立刻大喊,记住了吗?不管怎么样,别想自己一个人收拾他。这里可不是A区,懂吗?这些疯子会杀了你,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他们开始爬楼梯,这时警卫喊道:“等一下。”

他们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他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指指着他们。

他们静候着。

“我知道你们是谁。”他的声音给人一种单调的欢快感。

泰迪默不作声,恰克也不开口。

“我知道你们是谁。”警卫重复说道。

泰迪从嘴里挤出一声:“哦?”

“没错。你们就是在这种该死的大雨天不得已只能在屋顶打扫卫生的两个家伙。”他大笑着伸出手指,另一只手则拍打着桌面。

“猜对了,”恰克说,“哈哈。”

“哈哈哈。”警卫笑道。

泰迪用手指回指他说:“兄弟,你猜对了。”然后继续爬楼梯。“你猜得可真准。”

那白痴的笑声一路跟随他们上了楼梯。

在楼梯的第一个拐角处,他们停住脚步。两人面朝一个大厅,拱形的穹顶由黄铜片筑成,深色的地板擦得镜子般发亮。泰迪知道,如果从这个拐角掷出棒球或像恰克那样扔出苹果,到不了大厅另一头。整个大厅空空荡荡,正对他们的大门微微开启。泰迪踏进去时,感觉仿佛有只老鼠正顺着他的肋骨乱窜,因为这让他联想到梦中的那个房间,就是利蒂斯让他喝上一杯、雷切尔屠杀孩子的地方。其实两个房间不尽相同——梦中的大厅有着高高的窗子、厚厚的窗帘、一道道光线,以及拼木地板和沉重的枝形吊灯——不过已经足够相似。

恰克拍拍他的肩,泰迪顿时感到脖子两侧冒出豆大的汗珠。

“我再重复一遍,”恰克低声说,脸上露出虚弱的微笑,“这也太容易了点儿。这道门的警卫哪儿去了?为什么没上锁?”

泰迪看得见雷切尔,披头散发,大声尖叫着,手里握着屠刀满屋子跑。

“不知道。”

恰克凑近身子,在他耳边悄悄说:“这是个圈套,头儿。”

泰迪穿过大厅,他的头很疼,因为缺乏睡眠,也因为淋了雨,还有头顶传来的低沉的叫喊声和奔跑的脚步声。那两个男孩和那个小女孩手牵着手,回过头来张望,浑身颤抖。

泰迪再次听到那个病号的歌声:“……拿一瓶下来,把它传过去,五十四瓶啤酒在墙上。”

他们在他眼前闪现,那两个男孩和那个小女孩,在饱和的空气里游泳。然后泰迪看到昨天晚上考利放在他手里的那些黄色药片,胃里涌起一阵恶心。

“五十四瓶啤酒在墙上,五十四瓶啤酒……”

“我们得立刻掉头出去,泰迪。我们必须离开。情况很糟,你我都觉察得到。”

大厅的另一头有人跳到门口。他赤着脚,上身裸着,只穿一条白色睡裤,剃着光头,脸上五官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楚。他说:“嗨!”

泰迪加快步伐。

那人说:“碰到了!轮到你了!”然后他突然从门前闪开。

恰克追上泰迪,“老大,看在上帝的分上。”

他在这里,利蒂斯,在某个地方。泰迪可以感觉到他。

他们到达大厅尽头,拐角处的宽大平台上,楼梯一端陡峭地向下通往黑暗,另一端则向上升入叫喊声和说话声的源头。现在,声音愈加响亮,泰迪听见金属和链子的咔嗒声,还听到有人在喊:“比林斯!够了,老兄!冷静下来!你无路可逃,听到没有?”

泰迪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呼吸,于是扭头转向左边,那个光头距离他只有一英寸。“轮到你啦。”那家伙说着用食指敲敲泰迪的手臂。

泰迪凝视着他那张若隐若现的脸。“轮到我了。”泰迪说。

“当然喽,我离得这么近,”那家伙说道,“你一甩手腕,就轮到我了,然后我也一甩手腕,又轮到你,我们可以这样玩上好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我们可以站在这里换来换去,一遍又一遍,午饭也不用吃,晚饭也不用吃,可以一直玩下去。”

“有什么好玩的?”泰迪问。

“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那家伙朝着楼梯的方向扬头示意,“在海里?”

“鱼。”泰迪说。

“鱼。”那家伙点点头,“很好,鱼,是啊。很多鱼。可是,没错,有鱼,很好,鱼,没错。但还有呢,还有?潜水艇,是的,完全正确。苏联潜水艇。距离我们的海岸两三百英里。我们听说了,对不对?当然,别人告诉我们了。我们对这个习以为常。实际上,我们忘记了。我的意思是:‘好的,有潜水艇,谢谢你告诉我。’它们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却不再去考虑这事儿。对不对?可是它们在那里,而且上面有火箭弹,对准了纽约和华盛顿,还有波士顿。他们就在那里,坐在那里。这会让你烦恼吗?”

泰迪能够听到恰克就在他身旁缓缓地呼吸,等待合适的机会开口。泰迪说:“就像你说的,我没有考虑太多。”

“嗯。”那个人点点头,抚摸着下巴上的胡楂。“我们在这里会听到一些传闻,你不这么认为,对吧?但这是事实。新来一个人,他会告诉我们一些事。警卫也会谈论。你们这些杂工也会谈论。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关于外面的世界,关于氢弹试验,在环礁上。你们知道氢弹是什么原理吗?”

“依靠氢?”

“非常好,真聪明。没错,没错。”那男子点了几次头,“依靠氢,是这样。但同时,同时,它不像其他炸弹。你投放一颗炸弹,就算是原子弹,它都是向外爆炸。对不对?没错。可氢弹,它是内爆。它落到自己身上,经过一连串的聚变,瓦解再瓦解。在整个瓦解的过程中,创造出质量和密度。你看,它那种猛烈的自我破坏,造就一个全新的怪物。明白了?是不是?它聚变得越厉害,自我破坏就越大,力量也就越大。然后,就这样?轰隆一声!只听到……砰,乓,嗖。于是,它自己不在了,分裂了。在内爆基础上造出一个外爆,比历史上任何炸弹的破坏力都要大上一百倍、一千倍、一百万倍。这就是我们的遗产,你们可别忘了。”他敲了泰迪的手臂好几下,动作很轻,仿佛是在用手指击鼓。“轮到你了!做到第十级!嘻嘻!”他跳下黑暗的楼梯,他们听到他喊着“轰隆”一路向下。

“……四十九瓶啤酒!拿一瓶下来……”

泰迪朝恰克望去,恰克脸上汗涔涔的,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呼出气来。

“你说得对,”泰迪说,“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

“你可算明白了。”

从楼梯顶部突然传来声音:“他妈的有没有人来帮我一把啊,老天哪!”

泰迪和恰克抬头望去,看到两个人抱作一团滚下楼梯。其中一人穿着蓝色的警卫服,另一人穿着白色的病号服,他们在楼梯转弯处猛然停住。病人腾出一只手,抓向警卫的面孔,在他左眼下方扯下了一块皮。警卫尖叫着扭转脑袋。

泰迪和恰克跑上楼梯。病人的手正要再次扎下去,恰克及时捉住了他的手腕。

警卫擦了擦左眼,下巴也沾上了血。泰迪听得到他们四人的呼吸,远处传来的啤酒瓶数数歌,那个病人现在唱到四十二瓶,正要唱四十一。这时,泰迪看到下方那个家伙张大嘴巴跳起来,不由喊道:“恰克,小心!”在那家伙咬上恰克的手腕之前,泰迪用手掌根部抵住他的前额。

“你得放开他,”他对那名警卫说,“快,松手!”

警卫放开病人的腿,向上倒退了两级台阶。泰迪立刻压上病人的身体,用尽全力按住他,把他牢牢地按在地上,然后回头看恰克。这时,警棍从他俩之间挥下,穿过空气发出呼呼的声音,打破了病人的鼻子。

泰迪感到下方的身体变得瘫软。恰克喊道:“上帝啊!”

警卫又一次挥起了警棍。泰迪转身背对病人,用手臂挡住警卫的胳膊。他看着警卫鲜血淋漓的脸。“嘿!住手!他已经昏过去了!嘿!”

但警卫能嗅到自己身上的血,他再度举起警棍。

恰克喊道:“看着我!看着我!”

警卫的眼睛盯着恰克的脸。

“快住手。听到没有?住手。这个病人已经被制伏了。”恰克松开病人的手腕,那人的手臂啪嗒落在胸前。恰克背靠墙坐着,目光紧锁在警卫身上。“你听到了没有?”他轻声问。

警卫垂下双眼,放下警棍,用衬衫触碰颧骨上的伤口,然后看看上面沾到的血。“他把我的脸撕破了。”

泰迪凑近瞧了瞧伤口。他过去见识过比这严重许多的伤口。这小子不会因此而送命,可是它十分丑陋,没有一个大夫能够缝得完好如初。他说:“你没事的,只不过缝几针罢了。”

他们听到头顶传来几个人的身体和一些家具的碰撞声。

“你们这儿发生暴乱了吗?”恰克问。

警卫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差不多。”

“囚犯控制了整个医院?”恰克轻声问道。

那小伙子仔细打量着泰迪,然后又看看恰克:“那还不至于。”

恰克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递给警卫。小伙子感激地点点头,把手帕按在脸上。

恰克又抬起病人的手腕,泰迪看着他为他把脉。放下手腕后,恰克又翻了翻病人的眼皮,然后望着泰迪说:“他死不了。”

“那我们把他抬上去吧。”泰迪说。

他们一左一右让病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跟随警卫爬上楼梯。那人并不重,不过楼梯很长,他的双脚还不时钩到楼梯两侧。爬到顶部时,警卫转过身,此刻他看起来更老成些,或许还添了几分智慧。

“你们是联邦执法官。”他说。

“什么意思?”

他点点头,“我敢肯定。你们刚到岛上的时候我看到过。”他对恰克微微一笑,“你脸上有道疤嘛。”

恰克叹了口气。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警卫问。

“来挽救你的那张脸。”恰克说。

小伙子把手帕从伤口拿开,看了一眼,又重新按回去。

“你们抬的这个人,”他说道,“叫保罗·文吉斯,是西弗吉尼亚人,趁他哥哥在朝鲜打仗的时候,杀了他的嫂子和两个侄女,把她们放在地下室里,任她们腐烂,从中获取快感。”

泰迪强忍冲动,差点没放开文吉斯的胳膊,让他从楼梯上摔下去。

“说实话,”那个警卫说着清了清嗓子,“说实话,我打不过他。”他望着他们,眼睛红红的。

“你叫什么名字?”

“贝克,弗雷德·贝克。”

泰迪和他握手,“你好,弗雷德。嘿,很高兴我们能帮上忙。”小伙子低头看着鞋子,上面血迹斑斑。“我再问一遍,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随便看看,”泰迪说,“几分钟而已,然后就走人。”

那个小伙子思忖了好一会儿,泰迪可以感到他生命中过去的那两年——失去多洛蕾丝,追查利蒂斯,发现这个地方,偶遇乔治·诺伊斯并听他讲述有关迷幻药和脑叶切除实验的故事,与参议员赫利接触,等待合适的时机穿越海港,就像等待穿越英吉利海峡登陆诺曼底一样……所有这一切,都悬于这个小伙子踌躇的片刻。

“其实啊,”小伙子说,“我在好几个很乱的地方干过。好几家监狱,一家大型的,还有同样也是关押精神病犯人的医院……”他看着门,睁大眼睛仿佛在打哈欠,只是嘴巴未张开。“是的,我见识过不少地方,可是这儿?”他直直地盯着两人许久,“他们这里制定了一套独有的游戏规则。”

他凝望着泰迪,泰迪想从小伙子的眼睛里寻找答案,但他的眼神涣散迷离,如厌战的士兵一般,呆滞,亘古不变。

“就几分钟?”小伙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好吧。现在乱作一团,不会有人发现。你们转几分钟,然后走人,可以吗?”

“没问题。”恰克说。

“还有,嘿,”那小子伸手开门时朝他们浅浅一笑,“在这几分钟里可别把性命给丢了,好吗?我将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