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第 六十七号病人 19

泰迪说:“慢着……”他发现考利靠得更近,正仰头凝视着他。他闭嘴不语,夏夜的气息让他感觉眼皮沉重。

考利说:“再跟我说一遍有关你搭档的事。”

考利好奇的眼神是泰迪见过的最冷酷的事物,里面充满了智慧和探寻之意,同时又万分冷漠。那是综艺秀中捧哏角色的眼神,假装不知道对方会在何时抛出妙语。

而泰迪就是面对着斯坦的奥利弗,是身着宽松背带裤,用木桶充当裤子的小丑,是最后一个领会笑点的人。

“执法官?”考利又朝前迈了一小步,仿佛轻手轻脚地去抓一只蝴蝶。

如果泰迪表示抗议,如果他要求知道恰克的下落,如果他争辩说确实有过恰克这么个人,那就让他们有机可乘了。

泰迪迎上考利的目光,看到了他眼中的笑意。

“精神病患者都否认自己神经错乱。”泰迪说。

考利再向前迈出一步。“你说什么?”

“鲍勃否认自己神经错乱。”

考利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所以,”泰迪说,“鲍勃是精神病患者。”

考利站着,身体后倾,微笑呈现在他脸上。

泰迪也向他投以同样的微笑。

他们就这样站了一阵子,晚风拂过围墙上方的树林,树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

“你知道,”考利说,低头用脚尖踢着草皮,“我在这里建立了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有价值的东西在它所处的时代往往遭到误解。每个人想要的只是立竿见影的特效药。我们已经厌倦了恐惧,厌倦了悲伤,厌倦了被某种情绪压倒的感觉,厌倦了总是感到厌倦。我们想要重回旧日时光,可我们甚至已经不记得那些时日了。而且矛盾的是,我们还急于全速冲向未来。耐心和自制成为前行过程中的第一批伤员。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完全不是。事情向来都是这样。”考利抬起头,“正如我有这么多有权势的朋友,我也有同样多有权势的仇敌。那些人想夺走我建立的东西,我可不能未做抗争就轻易放弃。明白吗?”

泰迪说:“哦,我明白了,医生。”

“很好,”考利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臂,“那你那位搭档……”

泰迪说:“什么搭档?”

泰迪回到房间时,特雷·华盛顿正躺在床上看一本《生活》的过期刊。

泰迪看了看恰克的铺位,床已经重新铺过,床单和毯子塞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前两个晚上有人睡过。

泰迪的外套、衬衫、领带、裤子都已洗好并送了回来,挂在衣橱里,外面套着塑料袋。他换下杂工的衣服,把制服穿上,此时特雷仍翻着光滑的杂志页。“执法官,你今天晚上过得怎样?”他问。

“还不错。”

“那很好啊,很好。”

泰迪注意到特雷根本不看他一眼,目光紧盯着那本杂志,反反复复翻着那几页。泰迪把口袋里的东西换过来,把利蒂斯的入院初诊表和自己的笔记本放在外套的暗袋里。他坐在恰克的床铺上——就在特雷的床铺对面,打好领带,系好鞋带,然后默默坐在那里。

特雷又翻了一页杂志。“明天会很热。”

“真的吗?”

“会热得要命。病人可不喜欢炎热的天气。”

“哦。”

他点点头,又翻过一页。“是啊,长官。天一热,弄得他们浑身发痒,总之很难受。接着明天晚上又是满月,事情会更糟糕。不该来的都来了。”

“为什么会那样?”

“什么,执法官?”

“我说满月。你认为这会让人发疯?”

“我知道确实会。”他发现有一页杂志卷角了,于是用食指把它捋平。

“怎么会?”

“这个嘛,你想想看——月亮会影响潮汐,对吧?”

“是啊。”

“它会对水产生某种磁铁般的作用。”

“这我相信。”

“人类的大脑,”特雷说,“百分之五十以上是水。”

“不是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你想想,月亮老先生连海洋都能拽得动,那它对我们的脑袋会有多大的影响啊。”

“华盛顿先生,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他终于捋平了卷角,把那一页翻过去。“噢,已经很久了,从一九四六年退伍一直到现在。”

“你参过军?”

“是啊。我当兵是为了拿枪,可他们却给了我一口锅。长官,我就是用这手蹩脚的厨艺跟德国佬打仗的。”

“这真是瞎胡闹。”泰迪说。

“没错,执法官,确实是胡闹。这仗要是让我们去打的话,那它在一九四四年就会结束。”

“我完全赞同这个说法。”

“你去过好多地方,是吧?”

“对,没错,见过点世面。”

“那你有什么感想呢?”

“语言不同,换汤不换药。”

“是啊,一点都没错。”

“华盛顿先生,你知道今天晚上院长怎么称呼我吗?”

“怎么讲,执法官?”

“说我是个黑鬼。”

特雷从杂志上抬起眼。“他说什么?”

泰迪点点头,“他说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下等人,杂种、黑鬼、白痴。他说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个黑鬼。”

“你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是吧?”特雷咯咯笑了一声,“可是,你并不知道当个黑鬼意味着什么。”

“我意识到了,特雷。不过,这人是你的老板。”

“不是我老板。我是为医院这边工作的。那个白鬼,他是监狱那边的。”

“但他还是你老板。”

“不,他不是。”特雷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听到没有?我的意思是,关于这件事我们还有哪点不清楚,执法官?”

泰迪耸耸肩。

特雷两脚悬在床边,坐起身来。“你是想把我气疯吗,长官?”

泰迪摇摇头。

“那我对你说我不为那狗娘养的白人干活,你为什么不同意?”

泰迪又朝他耸耸肩。“如果真到了紧急关头,他一声令下,你还不是得立马跳起来去做。”

“什么?”

“立马跳起来,像只兔子那样。”

特雷一只手摸着下巴,挤出深表怀疑的笑容打量着泰迪。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泰迪说。

“噢,是啊,是啊。”

“只不过我注意到,这座岛上的人总有办法制造他们自己的事实。以为只要讲的遍数够多,那些事就会变成真的。”

“我不为那人干活。”

泰迪指着他,“对啊,这就是这座岛的真相,我了解并爱上了这点。”

特雷露出一副随时会动手揍他的样子。

“你看,”泰迪说,“他们今晚开了个会。之后,考利医生来找我,跟我说我从来就没有搭档。如果我问你,你也会说同样的话。你会否认你曾经跟这个人坐在一起打牌,有说有笑。你会否认他说过,要对付你那个又老又坏的姑妈,方法就是跑得快些。你会否认他曾在这里睡过这张床。是不是,华盛顿先生?”

特雷低头看着地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执法官。”

“啊,知道了,知道了,我从来就没有搭档。现在这成了事实。就这么定了。我没有搭档,他既没有负着伤待在这座岛上的某个地方或是死了,也没有被关在C区里或是灯塔里。我从来就没有搭档。你要不要跟着我重复一遍,这样我们就弄清楚了?我从来就没有搭档。快啊,跟着我说一遍。”

特雷抬眼望着他,“你从来就没有搭档。”

泰迪说:“而且你也不为院长干活。”

特雷双手紧握膝盖,望着泰迪,泰迪看得出他痛苦万分,双眼变得潮湿,下巴发颤。

“你必须离开这儿。”他低语道。

“这点我意识到了。”

“不。”特雷摇了几下头,“你根本不晓得这里到底在进行什么事。忘掉你听到的,忘掉你以为自己知道的。他们会找到你,他们要对你做的事根本无法避免,无论怎样都回不了头了。”

“告诉我。”泰迪说,但特雷又摇了摇头。“告诉我这里在进行什么事?”

“我不能告诉你,真的不能。看着我。”特雷扬起眉,睁大眼睛,“我——不能——这么——做。你只能靠你自己,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等渡轮。”

泰迪嘿嘿地笑了,“我连这个医院都迈不出一步,更别提离开这座岛了。就算我能做到,我的搭档——”

“忘了你的搭档,”特雷压低嗓门,“他走了,你明白吗?老兄,他不会回来了,你要明白。你得为自己着想,只为你自己一个人。”

“特雷,”泰迪说,“我被关在这儿了。”

特雷站起来走到窗前,泰迪无从判断他是在望着外面的一片黑暗还是在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你绝不能再回来。你不能对别人说起我跟你讲过的任何事情。”

泰迪等他说下去。

特雷回过头望着他,“你能答应吗?”

“我答应。”泰迪说。

“渡轮明天上午十点到这里,十一点整开往波士顿。如果有人能偷偷登上那艘船,也许可以成功地到达海港那头。否则就得再多等两三天,届时有一条叫‘贝琪·罗斯’的拖网渔船停泊在距离南海岸很近的地方,船边会抛下一些东西。”他回头看着泰迪,“这座岛上的人不该有的那些东西。它不会直接开到海岸边,不会,先生。所以,如果要上船,就只能一路游过去。”

“我不能在这岛上多待三天。”泰迪说,“我不熟悉这儿的地形,可是院长和他的手下却了如指掌。他们会找到我。”

“那就只能坐渡轮了。”特雷说。

“是只能坐渡轮,但要怎样才能离开医院呢?”

“他妈的,”特雷说,“信不信由你,今天你可真走运。暴风雨把一切都弄乱了,尤其是电力系统。现在我们修好了围墙上的大部分铁丝网,只是大部分。”

泰迪问:“哪些地方还没修好?”

“西南角。那里有两段没修好,就在两墙交汇成直角的地方。其他部分会把你烧成烤鸡,所以不要失足伸手乱抓一气,明白吗?”

“明白。”

特雷朝玻璃中自己的影子点点头,“我建议你赶快行动,别浪费时间。”

泰迪站起身。“恰克……”他说。

特雷脸色一沉,“没有恰克这么个人,好不好?从来没有过。等你回到外面,爱怎么说恰克就怎么说。但在这里那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泰迪面朝围墙的西南角,突然想到特雷可能在骗他。如果他把手放在铁丝网上牢牢抓住,结果上面有电,第二天早上他们就会在墙脚发现他的尸体,黑得像隔月的牛排。于是问题解决,特雷成了本年度最佳雇员,或许还能得到一块不错的金表。

泰迪四处搜寻,找到一根长长的树枝,然后转向墙角右边那段铁丝网。他向围墙冲过去,脚在墙上一蹬,向上跳起,用树枝朝铁丝网拍去。铁丝网喷出一团火焰,点燃了树枝。泰迪双脚落地,望着手中的树枝。火熄灭了,但树枝还余烟未消。

他又试了一次,这回是朝着角落上方的铁丝网,没有任何反应。

他再次落地,吸了口气,然后蹬着左边的墙跳起,又击中铁丝网。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两墙交汇处的上方有根金属柱,泰迪朝围墙跑了三次才跳起来抓住它。他握紧了爬上墙顶,肩膀撞到了铁丝网,膝盖、胳膊肘也撞到了,每一次他都以为必死无疑。

可是他没死。爬上墙顶之后的事情就容易多了,他只需放低身子落到墙那边。

他站在树丛中,回头望着阿舍克里夫医院。

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真相,结果没有找到。他来这里是为了找利蒂斯,结果同样没有找到,而且还在途中失去了恰克。

回到波士顿后,他会有时间来后悔这一切,有时间来自责和羞愧,也有时间来思考,跟参议员赫利商议,想出一个进攻计划。他会回来,很快就会回来,这点毫无疑问。那时他很可能带着法院传票和联邦搜查令,而且会乘坐自己的渡轮。到那时,他会怒火中烧,到那时,愤怒也将有理有据。

可是现在,他仅仅因为活着来到了围墙的另一边而松了口气。

他暂得解脱,但仍惊魂未定。

泰迪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回到那个洞穴,发现那女人已经离开,火堆只剩下几缕余火。他在火堆旁坐下,尽管外面的空气温暖得有些反常,而且越来越黏。

泰迪等候着她,希望她只是出去拾柴火。但他心知肚明,她不会再回来。或许她认为他已经被逮住,此时正把她的藏身之处告诉院长和考利。或许——这实在是异想天开,但泰迪纵容自己这样去想——恰克发现了她,他们去了一个她认为更加安全的地方。

火熄灭时,泰迪脱下外套盖在肩膀和胸前,脑袋靠着墙。如同前一天晚上那样,他失去知觉前注意到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他的大拇指。

它们开始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