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糟糕的水手 23
考利用手帕擦擦脸,又在椅子里坐下。恰克绕过桌子来到考利身旁,泰迪则转动手中的枪,怔怔地望着。
恰克入座时,泰迪向桌子对面望去,注意到他身着一件实验室工作服。
“我以为你死了。”泰迪说。
“没有。”恰克答道。
突然间,话语变得难以出口。他感觉快要结巴了,正符合那女医生的预料。“我……我……本来……我本来打算死也要带你离开这儿。我……”他把枪放在桌上,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流失殆尽。他陷入椅子里,无法继续。
“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恰克说,“在这出戏上演之前,我和考利医生也经过了好几周的精神折磨。我从没有想让你感觉到背叛,或让你遭受莫须有的痛苦。你得相信我。可是我们确定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这件事情时间有点紧迫,”考利说,“这是我们为了挽救你所做的最后一搏,安德鲁。即使是在这儿,这也是个激进的主意,但我指望它能奏效。”
泰迪想拭去流入眼中的汗水,却模糊了双眼。他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恰克。“你是谁?”他问。
恰克朝桌子对面伸出一只手。“莱斯特·希恩医生。”他答道。
泰迪对那只悬在空中的手不予理睬,它最终缩了回去。“这么说,”泰迪边说边用鼻子猛吸湿润的空气,“当时你让我认定必须找到希恩,可你……你正是希恩本人。”
希恩点点头。
“你叫我‘头儿’,讲笑话给我听,不让我觉得无聊。无时无刻不盯住我,是这样吗?莱斯特?”
他看着桌子对面的希恩,对方试图不把目光移开,但却没能做到,只得低头看着领带,用它轻轻拍着前胸。“我必须看住你,确保你的安全。”
“只要安全,”泰迪说,“那么一切都没问题了,都符合道德。”
希恩放下领带。“安德鲁,我们认识已经有两年了。”
“那不是我的名字。”
“两年了。我是你的精神病主治医师。已经两年了。看着我,难道你认不出我?”
泰迪用西装外套的袖口抹了抹蒙住眼睛的汗水,这下视线清晰了。他望着桌子对面的恰克。南方佬恰克,他摆弄枪械的别扭感,以及那双与他的职业不相符的手,皆是因为它们并非警察之手,而是医生之手。
“我当你是我的朋友,”泰迪说,“我信任你。我告诉你有关我老婆的事,跟你讲我父亲的事。我为了找你爬下那段该死的悬崖。那时你在监视我吗?你在确保我的安全吗?你本来是我的朋友,恰克。噢,抱歉。你叫莱斯特。”
莱斯特燃起一支烟。泰迪欣慰地发现莱斯特的双手也在颤抖,但抖得并不厉害,不似他那么严重,点着烟后把火柴往烟灰缸里一扔,抖动即刻停止。但是毕竟……
我希望你也有同样的病,泰迪心想,无论是什么病。
“对啊,”希恩说(泰迪得提醒自己不要把他当作恰克),“我当时是在确保你的安全。我的失踪,没错,是你幻想的一部分。但你本来应当在路上发现利蒂斯的入院初诊表,而不是在悬崖底下。我不小心让它掉下海岬。我刚从身后的口袋掏出来,它就被风吹跑了。我爬下去找它,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去,你就会去。然后我被困住了,就在悬崖边缘的下方。二十分钟后,你恰好从我身前爬下去。我的意思是,只有一英尺的距离。我差点就伸手抓住你。”
考利清了清嗓子:“当我们看到你爬下悬崖的时候,差点要取消这次行动。也许我们应当这么做。”
“取消?”泰迪以拳掩嘴,发出一声嗤笑。
“是的,”考利说,“取消。这是一场盛会,安德鲁,是一出——”
“我叫泰迪。”
“戏。剧本是你写的,我们协助你上演。可是没有结局就不能成戏,结局永远都是你到达这座灯塔。”
“方便得很。”泰迪边说边环顾四周的墙。
“两年来,你几乎一直在对我们讲这个故事。你如何到这里来寻找一名失踪的病人,如何在无意中发现我们纳粹式的手术实验,苏联式的洗脑。病人雷切尔·索兰多如何杀死她自己的孩子,手法与你太太杀死你们的孩子如出一辙。正当接近真相之时,你的搭档——你难道不喜欢你给他取的名字:恰克·奥尔?我的意思是,老天,你以快好几倍的速度说出这个名字试试。这只不过是你开的另一个玩笑,恰克——你的搭档被抓走了,只剩你一人孤军奋战,但我们逮住了你。我们如何给你下药。你如何在向参议员赫利汇报这件事情之前被关了起来。你想要新罕布什尔州在任参议员的名单吗,安德鲁?我这里有。”
“这些全都是你们造出来的?”泰迪问。
“是的。”
泰迪笑了。像多洛蕾丝去世之前那样放声大笑。他听着自己响亮的笑声,回音缭绕,与他嘴里发出的又一串笑声交汇,在他的头顶搅动,铺满四周的墙壁,迅速扩散到外面的海浪中。
“那你是怎样伪造出一场暴风雨的?”他拍着桌子问道,“医生,告诉我。”
“暴风雨造不出来。”考利回答。
“对,”泰迪说,“造不出来。”他又开始击打桌面。
考利看看他的手,然后抬头望着他的双眼。“但有时候你可以预测它的来临,安德鲁,尤其是在岛上。”
泰迪摇摇头,感觉到笑容仍然石膏般凝结在他脸上,尽管热烈的表情已经消失,尽管这笑容看上去可能既愚蠢又无力。“你们这些人从来不肯认输。”
“暴风雨对你的幻想至关重要,”考利说道,“于是我们等来了这一场。”
泰迪说:“撒谎。”
“撒谎?你怎么解释同文构词法的事情?照片上那些孩子——假如是雷切尔·索兰多的孩子,那么你从没见过——怎么会恰恰是你梦里出现的那几个?当你走进这扇门时,安德鲁,我怎么会知道要对你说:‘你怎么全身都湿透了,宝贝?’你以为我能读懂别人的心思?”
“不,”泰迪说,“当时我身上确实湿了。”
有那么一会儿,考利的脑袋仿佛即将从颈部发射出去。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双手相扣,向前紧挨桌子。“你的枪里填满了水。你那些密码?太显而易见了,安德鲁。你在跟自己开玩笑。看看你笔记本里的这串密码,最后一串。你看看,九个字母,三行。要破译它轻而易举。你看看。”
泰迪低头看着纸页。
13(M)—21(U)—25(Y)—18(R)—1(A)—5(E)—8(H)—15(O)—9(I)
“我们没时间了,”莱斯特·希恩说道,“你要理解,它总在变化。我是说精神病学。有时候这一领域内部也会有战争,我们快要输了。”
M—U—Y—R—A—E—H—O—I
“是吗?”泰迪茫然地问,“你说的‘我们’是谁?”
考利说:“是这样一群人,他们相信到达人的思想的方式,不是用碎冰锥扎脑部,或使用大剂量的危险药物,而是通过对自我的坦率认可。”
“对自我的坦率认可,”泰迪重复道,“天哪,说得还真动听。”
考利说过,三行。也许每行有三个字母。
“听我说,”希恩说道,“如果我们在这里失败,那就是输了。不仅仅关系到你。当前,优势还在外科医生手上,但局面很快将发生变化,药剂师会控制大局,手段之野蛮不会减少一分。看上去就是这样。目前这种把人变成僵尸后关押起来的做法会在更体面的掩饰下进行。这里,在这个地方,它就会用到你身上,安德鲁。”
“我叫泰迪。泰迪·丹尼尔斯。”
泰迪猜出第一行也许是“你”(you)。
“奈林已经以你的名字订好手术室了,安德鲁。”
泰迪的目光从纸上抬起。
考利点点头,“我们在这出戏上花了四天时间。如果失败了,你就会被送去手术。”
“什么手术?”
考利看着希恩,希恩则凝视着手中的烟。
“什么手术?”泰迪再次问道。
考利欲张口,却被希恩打断,他的声音十分憔悴:“经眼眶的额前叶脑白质切离术。”
泰迪听罢一惊,目光回到那页纸上,找出了第二个字:“是”(are)。
“就像诺伊斯一样,”他说,“我猜你会告诉我说,他也不在这里。”
“他在这里。”考利说,“你对希恩医生讲的有关他的大多数故事都是真的,安德鲁。但他从没有回过波士顿。你从没在监狱里遇见过他。自一九五○年八月以来他一直在这儿。他确实达到了条件,可以从C区转出入住A区,可是之后就遭到了你的殴打。”
泰迪从最后三个字母上抬起眼:“我怎么啦?”
“你殴打他。两个星期前。几乎把他打死。”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考利向希恩望去。
“因为他叫你利蒂斯。”希恩说。
“不,他没有。我昨天还看到他,他——”
“他怎样?”
“他没有叫我利蒂斯,我绝对可以肯定。”
“没有?”考利翻开他的笔记本,“我有你俩的谈话记录。我办公室里还有录音带,不过现在,我们姑且先看看谈话记录吧。你听听这是不是很熟悉?”他扶正了眼镜,脑袋朝那一页纸凑过去,“我引用这儿的话——‘这事跟你有关。还有,利蒂斯,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我只是偶然被卷进来,用来铺路搭桥罢了。’”
泰迪摇摇头,“他不是在叫我利蒂斯。你改变了强调的重点。他是说,这事跟你有关——指的是我——还有利蒂斯。”
考利嗤笑一声:“你还真有本事。”
泰迪露出微笑,“你才真有本事呢。”
考利往下看着谈话记录,“那这个呢——你还记得问过诺伊斯,他的脸怎么了?”
“当然记得。我问他谁该承担责任。”
“你当时的原话是‘谁干的’,听上去对吗?”
泰迪点点头。
“然后诺伊斯回答——我引用这一句——‘你干的。’”
泰迪说:“对,可是……”
“他当时的感觉像……”
“我听着呢。”
泰迪觉得词语很难连缀成句,就像闷罐车车厢那样排列成行。
“他的意思是——”他缓慢地、谨慎地说,“我没能阻止他被送回这里,这间接导致他挨打。他并不是说我打了他。”
“他说,你干的。”
泰迪耸耸肩,“他是这么说,但我们俩对那句话的解读不同。”
考利翻过一页,“那这个呢?诺伊斯又说:‘他们知道。你还不明白吗?你的一举一动,你的整个计划。这是个游戏。一出精心布置的舞台剧。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你。’”
泰迪靠在椅背上。“照这么说,所有这些病人,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两年了,然而在过去四天里,在我进行这个,呃,化装舞会时,竟会没有一个人向我吐露半句实话?”
考利合上笔记本。“他们习惯了。一年来你时不时地把那个塑料警徽出示给人看。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个值得一试的测验——把那个塑料徽章给你,看你反应如何。但你使用的方式却是我完全没有算到的。来,把你的钱包打开,告诉我它是不是塑料做的,安德鲁。”
“让我先把密码破译出来。”
“你差不多完成了,只剩三个字母。要帮忙吗,安德鲁?”
“泰迪。”
考利摇摇头,“安德鲁,安德鲁·利蒂斯。”
“泰迪。”
考利看着他在纸上排列那些字母。
“是什么?”
泰迪笑了。
“告诉我们。”
泰迪摇摇头。
“别这样,跟我们分享吧。”
泰迪说:“是你干的。那些密码是你留下的。你用我老婆的名字造出雷切尔·索兰多这个名字。都是你的鬼把戏。”
考利语速缓慢、一字一句地问道:“最后那个密码是什么?”
泰迪把笔记本转过去,让他们看到:
你(YOU)
是(ARE)
他(HIM)
“你满意了?”泰迪说。
考利站起身,看上去精疲力竭,似乎已江郎才尽,言语中透着一种泰迪从没听过的凄凉。
“我们抱过希望,原本指望能够拯救你。我们把名誉都押在上头。现在消息传开,会说我们竟然允许一名病人将他最离谱的妄想搬上现实的舞台,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几个受伤的警卫和一辆烧毁的汽车。专业上的羞辱对我来讲不是问题。”他向那个小窗格外面望去,“也许我不适合这个地方,抑或是这个地方不适合我。但总有一天,执法官先生,这一天不会太远,我们治疗人类经验的药物,将会出自人类经验本身,这点你明白吗?”
泰迪无动于衷,“不太明白。”
“我不指望你会明白。”考利点点头,双臂于胸前交叉。整个房间好一会儿都鸦雀无声,唯有微风的吹拂和海浪的冲撞。“你当兵时拿过很多勋章,接受过一流的徒手格斗训练。自从你来到这里,已经打伤了八个警卫,还不包括今天的两个;还有四名病人,五个杂工。我和希恩医生一直在尽我们所能为你争取。可是大多数医务人员和所有监狱工作人员都要求我们拿出成果来,否则就得剥夺你的行动能力。”
他离开窗台,向书桌这头探过身子,哀愁而幽深的双眼盯住泰迪:“这是我们最后一丝希望,安德鲁,如果你不承认自己是谁,做过什么事,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向精神健全的彼岸游去,那我们没法救你。”他朝泰迪伸出手。
“握住它,”他说,声音嘶哑,“求你了,安德鲁,帮我拯救你。”
泰迪握了握那只手,坚定决绝。他向考利报以最最直率的握手和最最直率的凝视,然后露出微笑。他说道:“别再叫我安德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