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格兰特今早打电话给他的上司,不过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始报告之前布莱斯就打断了他的话:“是你吗,格兰特? 你很干脆地就遣回了自己的心腹。

班尼.史考尔昨晚已经把波比·布朗特的卧室清扫得干干净净。““我以为‘大叔’已把波比所有的贵重品都收好了。”

“她自己都还缺个新老爹来替她保管贵重品呢! ”

“你确定是班尼干的? ”

“十分确定。处处都是他的印记。大厅的服务生被电话支开,屋内没有留下指纹,吃剩下的早餐,从服务的电梯口离开。访客簿上还留有他的签名,这个名字再清楚不过,就是他的笔迹。”

“嗯,当罪犯学会变化他们的行窃技巧时,也就是我们失业的时候了。”

“我需要威廉斯替我把班尼找来。威廉斯对班尼的了解最为透彻。麻烦你叫威廉斯来我这边一趟。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

“不是很理想。”

“不理想? 怎么啦? ”

“我们没有找到尸体,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两种可能性:一是西尔已经死了,死因可能是出于意外或是人为设计;二是西尔可能只是故意自己消失而已。”

“故意消失的动机是什么? ”

“或许是出于恶作剧吧。”

“他最好别跟我们来这一套。”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得了健忘症。”

“最好是这样。”

“长官,我们需要做两件事。一件是广播找人。另外一件是请旧金山的警察提供有关西尔的资讯。我们是在没有头绪的情况下行事,对他的状况完全一无所知。

惟一的线索只知道他在英国有位艺术家亲戚,不过彼此并没有往来。也有人说根本没这回事。等一早看过了报上的新闻之后,她可能会和我们联络。不过她对他很可能也是所知有限。”

“你认为旧金山的警察会知道更多吗? ”

“嗯,旧金山是他的老巢。冬天的那几个月他都是在海边度过的。警察一定可以在那里挖掘到一些有关他的消息,好让我们知道他是否碰上过任何麻烦,或者是否有任何人担负了因某种理由而要杀他的使命。”

“我倒认为,会有很多人想要杀摄影师。好吧,就照你的意思行事。”

“谢谢你,长官。那有关广播找人的事如何办理呢? ”

“英国国家广播公司不会乐意他们那小而精美的广播节目受到插播警察信息的干扰。你要播什么? ”

“我想要求那位在星期三晚上、在威克翰与克隆之间的公路上顺路搭载一名年轻男子的热心人士和我们联络。”

“好,我会看着办。我想你应该已经试过了所有例行的勤务工作,是吗? ”

“是的,长官,每一件都试过,不过就是没有他的踪迹。而且,他所到之处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除非有特定的会面地点,而那里有架飞机在等着他——但就我所能理解的,这种事只会发生在童话的冒险故事里。他惟一可能脱离那个地方的方法就是徒步穿过田野,然后在公路上搭上别人的便车。”

“完全没有被杀的证据? ”

“目前没有。不过今早我会去一些相关现场查查看有没有什么不在场的证明。”

“在你着手办其他事情之前,先让威廉斯出发去办自己的事。一收到来自旧金山的消息,我就会把它们送到威克翰警局去。”

“太好了,长官。谢谢你。”

格兰特挂上电话后跑去告诉威廉斯。

“该死的班尼。”威廉斯恨恨地说着,“我才刚开始有点喜欢上这个乡村呢。

不管怎么说,绝对不能和这个家伙有丝毫的纠缠。”

“他很固执吗? ”

“你说班尼? 不! 他是个恐怖的家伙。他会歇斯底里地指责我们迫害他,然后表示自己才刚摆平混乱的局面,现在正要把事情搞好——‘把事情搞好’! 凭班尼——所以,我们就顺着他的意思,虽然心中不免纳闷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真令我倒胃。如果哪天他真的能诚诚恳恳地办事情,那他的人生就可以改头换面了,尽管他的哭叫是一流的。有一次他在议会上问了一个问题,听了之后你不禁会怀疑,这些议员当中怎么有人会有这样的脑袋问出有关自己家乡火车票的问题? 我要搭火车回伦敦吗? ”

“我想罗杰斯会给你一辆车到克隆,让你在那儿搭上特快火车。”格兰特一边说,一边笑看着自己同事脸上因想到这趟火车之旅所泛起的恐怖神情。他回到电话机旁,打电话给住在莎卡圣玛丽镇磨坊屋的玛塔·哈洛德。

“亚伦! ”她说,“真高兴接到你的电话。你在哪儿? ”

“威克翰的白鹿旅馆。”

“可怜的家伙! ”

“哦,没那么糟。”

“少故作高雅了。那个地方原始到只适合忏悔。对了,你听说我们这儿最近轰动一时的新闻了吗? ”

“听说了,这也是我会在威克翰的原因。”

玛塔沉默了。

然后她说道,“你是说苏格兰场对莱斯里·西尔的溺水案有兴趣? ”

“让我们这样说吧,是西尔的失踪案。”

“你是说,有关他和华特之间发生争执的传闻有部分是真实的? ”

“我恐怕不能在电话里和你讨论这些。我打电话是想问你,如果今晚我上你那儿你是否会在家? ”

“当然在,不过你一定得来,而且得住在这儿。你可不能住在那可怕的地方。

我会吩咐……”

“真是十二万分感谢,但我不能照办。为了这些重要的事情,我必须留在威克翰。不过如果你愿意为我准备一份可口的晚餐……”

“我当然会为你准备晚餐。亲爱的,我一定会让你饱餐一顿。你会品尝到我准备的煎蛋卷,杜普夫人的鸡,以及酒窖中保存的美酒,这样好去掉你嘴里那股白鹿啤酒的味道。”

就这样,想着今晚即将得到的文明化享受,格兰特从崔宁庄园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如果说要一一计较不在场证明的话,那崔宁庄园的居民应该是第一批要为自己辩解的人。

这是一个清爽的早晨,柔和的感觉随着晨雾的散去而渐渐漫溢开来,就好像威廉斯指出的,绝对不能将一生中像这样的时光浪费在班尼的身上;不过,看着崔宁庄园傲立在明亮的阳光中,使得格兰特又恢复了他那趣味十足的幽默感。昨晚这里还是一片出口难寻的黑暗,而今天却是一派豁然明亮。在这种舒适感当中,有着一股放任的荒谬感。在自己的脚踩下刹车的那一刹那,格兰特既恍惚又兴奋,他把车子停在车道的转弯处,然后坐在那儿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一个声音从他的肘腋下发出,是伊莉莎白。格兰特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深沉,却沉着友善。

“早安,”他说,“今早我真的有些消沉,因为我不能放下手边的事务去钓鱼。

不过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

“这里真美,不是吗? ”她附和着,“很难相信这些景致是真实存在于眼前的。

它会让你觉得这绝不是凭任何一种人为力量能创造出来的事物;完全是靠自然的力量产生的。”

她的注意力因他的出现而从眼前的这栋房子上转移开来,而他也意识到自己所带来的问题。

“很抱歉,打扰了。不过为了要排除这个案子中所有不相干的人,今早我非常忙碌。”

“不相干的人? ”

“我要把那些绝对和此案无关的人全部都排除在外。”

“我明白了,你是在搜集不在场证明。”

“是的。”他把车门打开,好让她把脚踏车再向屋子骑进一些。

“我希望我们都能够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遗憾的是,到现在我还无法提出任何的不在场证明。这是在我知道你是谁之后脑中所想的第一件事。很古怪,对不对? 当一个无辜的人无法为自己在这个纷扰的案件中提出辩解时,对他来讲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罪恶感啊。你需要这里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吗? 包括拉薇妮亚阿姨,我母亲,还有所有的人? ”

“还有那些用人,以及和莱斯里·西尔有过接触的人。”

“嗯,那你最好从拉薇妮亚阿姨开始着手,而且是要在她开始晨问工作之前。

每天早上她都要花两个小时做口述工作,而且她喜欢准时开始。”

“盖洛比小姐,当时你人在哪里? ”当他们走到门口时他问道。

“你是指在那个关键的时刻? ”他想她是刻意对此事漠不关心;所谓的“关键时刻”,就是假设莱斯里·西尔可能遇害的时刻,而他认为她可没忘了这码事。

“是的,星期三晚上。”

“当时我已回到自己的房里就寝了。哦,可别告诉我那个时间就寝实在太早了。

我知道是早了点,不过我喜欢早点上楼休息。因为,我喜欢在一天忙完之后的时光里享受独处的滋味。”

“你有阅读的习惯? ”

“没有,探长,不过我有写东西的习惯。”

“原来你也喜欢写作? ”

“让你很失望,是吗? ”

“只是引起我的好奇而已。你都写些什么——或许我不该这样问吧? ”

“我写一些和自己真实处境不相干但又无伤大雅的女英雄传奇,如此而已。”

“蒂达是个女佣,有兔唇,而且还有自杀的倾向。这是玛琳故事中的一段情节。”

她注视着他有好一会儿的时间,然后说道:“你真是一位非常古怪的警察。”

“我怀疑你对警察的定义其实就是古怪二字。”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你可以告诉你阿姨我在这里吗? ”

不过现在已无需多此一举了。就在伊莉莎白跑上楼时,费奇小姐已经在大厅了。

她用一种惊讶远胜于悲伤的口吻说道:“伊莉莎白,你迟到了五分钟! ”接着她把目光转到这名探长身上,“嗯,嗯,他们的确没乱讲。不会有人把你当成一名警察。

进来吧,探长。我早就想见你了,我是指以正式的方式。上次的会面根本谈不上是会晤。请到起居室来,那是我工作的地方。”格兰特为打扰她的晨问口述工作而致歉,不过她佯称自己很乐意把这项工作延后至少十多分钟,反正是和这个“乏味的女孩”一起共事——格兰特则把这个“乏味的女孩”视为费奇女英雄。

看来费奇小姐也是一样,在星期三晚上很早便就寝了。她实际就寝的时间是在九点半左右。

“当一个家庭像我们一样,成天都得混在一起,”她说,“那么到了晚上,他们就会有早早进房休息的习惯。”

那天晚上,她听了一个广播剧,半睡半醒地听到她姊姊进到屋子里来。不过总而言之,那晚她入睡得很早。

“进来? ”格兰特说,“盖洛比太太当时外出? ”

“是的,她去参加一个WRI 的聚会。”

接着,他又问了费奇小姐一些有关西尔的事。她对西尔的看法和观点是,这个人有时很有责任感,有时则相反。他感觉到她对有关西尔的事,态度令人意外地有所保留,就好像如临深渊似的;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他问到“根据你的观点,‘是否有任何征兆显示西尔和你的外甥女有陷入情网的可能? ”时,她流露出惊讶的神情,并以快速和断然的口吻说道,“不,当然不可能! ”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

“我亲爱的先生,任何一位美国男士都会对一个女孩投以注意的目光。这是一种自然反应,自然到就像呼吸一样。”

“你认为他对她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

“我确定他没有。”

“你外甥昨晚告诉我,他和西尔每晚在河边的路上都会打电话给你。”

“是的。”

“是否这栋屋子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有关星期三晚上的事? 我的意思是,他们是否都知道这两位男士是在那里露营的? ”

“我想是吧。这个家的人当然都知道;每一位成员也都急于想知道他们的进展。

因此我想每个人都知道了吧。”

“非常感谢你,费奇小姐,你实在太好了。”

费奇小姐把伊莉莎白叫进房里,她让伊莉莎白带着格兰特去见她母亲,然后再回到起居室里继续记录玛琳故事的最新进展。

盖洛比太太是另外一位缺少不在场证明的人。当晚她到村庄的聚会大厅参加聚会,并在九点半散会的时候离去。她是和伊斯登·迪克生小姐做伴一起回家的,两人在岔路口分手。她回到家中时大约已经十点了,也可能更晚些;她是散步回家的,因为那晚的夜色太迷人了;她是从前门进入的,因为厨子兼管家布雷特太太永远都会把后门锁上。

艾玛·盖洛比此刻没有愚弄他的能力,因为他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人,沉着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无情的物质主义的虚诈。是否为了她的女儿,她让西尔落入她一手安排的计划? 他向她讯问了有关西尔的事,但没有得到任何新的线索。她称赞西尔是个非常迷人的年轻人,大家都喜欢他,因此也都为这个悲剧心碎。

格兰特像白痴似的以简单的“是”或“不是”来回应她的陈述。

盖洛比太太让他感觉到一股微微窒息的压力,因此在她离开为他把爱丽丝叫来时,他暗自窃喜。

爱丽丝星期三晚上和园丁外出,直到十点过一刻才回来。布雷特太太在她回来之后上了门锁,两人上楼后各喝了一杯热巧克力,然后就到后面厢房就寝。爱丽丝真的为莱斯里·西尔所遭受到的意外难过不已,她表示自己不会再看到这么优秀的年轻人了。她曾见过数打的年轻男子、绅士,以及各类人等,这些男士所关心的都是女孩的踝部,而西尔是她所见过的惟一关心女孩脚部的男子。

“脚部? ”

布雷特也是这样说的,还有艾狄丝——起居室的女仆。她表示,西尔总是会说,“你可以照这样来做,这样就不用费劲再上楼一次了,不是吗? ”对这点她得到的惟一结论是:这就是美国人的特性,因为她所见过的英国人从来不关心双脚的事,也从来不在乎你是否需要再上楼一次。

看来,艾狄丝也一样为西尔而难过不已;不仅是因为他关心她的双脚,同时还因为他长得很帅。当晚,她进到房间里收听她的女主人也正在欣赏的广播剧。她听到布雷特太太与爱丽丝上床的声音,不过后厢房距离正厅太远,听不到是否有任何人进入的声音,因此她无法得知盖洛比太太是何时进来的。

布雷特太太也是一样。她说,用过晚餐之后这家人就不再搭理用人。艾狄丝躺在床上喝东西,而过了这个时候,大厅的粗尼门到翌日早晨一般就不会再打开了。

布雷特太太服侍费奇小姐已经有九年的时间,因此费奇小姐非常放心由她来管理用人以及和用人有关的重要事务。

当格兰特走出前门朝自己的车子走去时,华特·怀特摩尔正背靠着阳台的墙壁。

他向格兰特道早安,并希望搜集不在场证明的任务进行得圆满。

格兰特觉得华特·怀特摩尔似乎有明显堕落的倾向。

即使是从昨晚至今,不过相隔数小时,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变化。他不禁怀疑,不过是看了今天早上的报纸,怎么就能使他显得如此意志消沉。

“报界的人对你纠缠不休吗? ”他问。

“刚吃完早点他们就到了。”

“你和他们谈过话了? ”

“如果你的意思是指彼此见过面了没有,那答案是有。

我能说的不多。他们可以在天鹅酒吧获得更多的资料。““你的律师来了吗? ”

“来了。他还在睡觉。”

“睡觉? ”

“他动身离开伦敦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半,一到就直接来和我会面。因为来得匆忙,所以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完,直到今天凌晨两点左右他才上床休息。希望你能懂我的意思。”

格兰特带着一种莫名奇妙的轻松感和他告别,然后直达天鹅酒吧。他把车子开进后面铺着砖块的院子里,下车之后他敲敲侧门。

门闩带着一股不耐烦的噪音被拔开,门缝间露出了雷夫的脸孔。“这样叫门是没有用的,”雷夫说,“你必须要等到开门的时候才能进来。”

“身为一名警察,这种悍然拒绝是我乐意接受的,”格兰特说,“不过我只是想进来和你谈几分钟话而已。”

“如果你要问我,我觉得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警察,倒像个服务员。”这名海军陆战队的退休战士一边嘲讽他,一边让出了通往酒吧大厅的路,“你和我们以前曾跟随过的一名少校几乎一模一样,他的名字是范德勒尔,见过他吗? ”

格兰特从来不曾见过什么范德勒尔少校。

“现在,我能为你做些什么,长官? 是有关西尔的案子吧,我晓得。”

“嗯,你可以为我做两件事。我需要你对西尔与怀特摩尔在星期三傍晚之间可能发生的事发表你深思熟虑的看法——我是说深思熟虑哦。另外,我还要一份那天晚上所有在酒吧里的人的名单,以及他们离开的时间。”

雷夫,有着身为一名服务员在应对突发事件时所具备的客观态度。他并不打算对此添油加醋,也不打算像一名艺术家那样把自己的个性折射在事件上。格兰特感觉自己放松了下来,就好像在聆听自己的同仁作报告一样。雷夫表示他对这些酒吧访客并没有明显的好恶之感。他从来不去注意他们,如果他们没有理由或目标地离开酒吧,那其他的人绝对不会也跟着一起离去。一般来说,当大伙一起聚集在酒吧时,总会有人开始一个话题使气氛热闹起来。.不过星期三那天,他们似乎有什么心事,他们各自分散,互不搭理。

“他们就像两只互相打量的狗。”雷夫说,“这不是纯粹的喧闹,而是一股成形的气氛。喧闹可以随时进发出来,但气氛却弥漫在那里。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就会了解这之间的不同。”

“你是否看到怀特摩尔离开? ”

“没有人看到。这些男孩那时在辩论着那年到底是谁在澳洲参加板球比赛的事。

当门发出‘砰’的一声时,众人停下来愣了一会儿,一切的经过就是这样。然后比尔.马朵斯看到西尔一个人,就走过去和他搭讪。比尔在村庄的尽头开了一间修车厂。”

“谢谢。现在请把那晚来酒吧的客人名单给我。”

格兰特把名单的内容抄写下来。多数访客的所属郡名,自从1086年英王颁布了土地调查清册之后,至今都还没变更过。在格兰特走出酒吧门外要去发动车子的时候,他向雷夫问道,“酒吧里是否还留下任何报纸? ”

“共有三份,”雷夫说,“《号角》,《晨报》,以及《邮报》。不过现在一份也不剩了。”

“苏格兰场也是这样。”格兰特讽刺地说道,然后他便驱车前往比尔·马朵斯的住所。

在村庄的尽头有一座高耸的建筑物,建筑物上挂着一个楔形板,上面印着褪色的字迹:比尔·马朵斯父子木匠兼造船商。在建筑物的转角处有一块黑黄相衬的明亮招牌指向院子的侧边,上面简要地印着几个字:修车厂。

当格兰特向比尔·马朵斯自我介绍时他顺便赞许地表示,“依我看,你把这两种行业真是经营得有声有色。”然后他歪着头看着那块招牌。

“‘马朵斯父子’中的那位父亲可不是指我。”

“我以为你可能是那位儿子呢。”

比尔好笑地看着他,“哦,不;那位儿子是指我祖父。

这个生意是从我的曾祖父手上传下来的。至今我们仍然是这个郡内数一数二的木匠业者,虽然是由我这位当事人的口中说出,但确实不假。你是来搜集资料的吧,探长? “格兰特得到了马朵斯可以为他提供的所有资料,在起身告别时马朵斯对他说道,“你是否认识一位姓霍普金斯的记者? ”

“你是指《号角》的霍普金斯? 我们见过面。”

“今早他来这里逗留了几个小时。你知道这家伙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吗? 他相信整个事件只不过是他们为了让计划撰写的书籍能够畅销所使出的宣传伎俩。”

标准的霍普金斯式反应加上马朵斯困惑的表情真让格兰特啼笑皆非,他斜靠在车子边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说道:“记者的生活真是够低级的。如同我一位好友的说法,吉米.霍普金斯天生就是个低级的家伙。”

比尔依旧带着困惑的表情说道:“我说这是愚蠢,绝对的愚蠢。”

“对了,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得到索吉·罗道夫吗? ”

“我想他现在还没起床,不过如果他起来了,他有可能会出现在邮局的柜台四周。邮局就设在店里,位于这条街的中间。索吉住的地方就在邮局旁边的斜坡上。”

今天索吉并没有出现在平日都会去的邮局柜台旁。他从一家报店的门口走出来,腋下夹了一份报纸,顺着街道走下去。格兰特以前不曾见过他,不过他知道凭着一些职业的惯有特征,很容易就能在村庄街上辨认出这位舞者。

瘦弱的身躯上罩着松垮的衣服,加上营养不良的外表,让人觉得这个有气无力的血肉之躯就像是个丧失弹性的橡皮艇。这些顶多只能咬牙为芭蕾舞娘卖命,而走出戏台大门之后就像是被社会剥削的叫卖小贩般的血肉之躯,永远都令格兰特感到惊讶不已。

他把车子暂停在人行道上,然后向索吉走去并向他致意。

“罗道夫先生? ”

“我是。”

“我是格兰特探长。可以和你聊一会儿吗? ”

“每个人都可以,”索吉自鸣得意地说,“你怎么会例外呢? ”

“是有关莱斯里·西尔的事。”

“原来如此。听说他淹死了,真好。”

格兰特针对他的反应提及了一些自由判断的价值。

“哦,自由判断! 这是中产阶级的玩意。”索吉刻意分成四个音节说出中产阶级这几个字。

“我知道你和西尔曾发生过争执。”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是——”

“我只是把一杯啤酒泼到他的脸上,如此而已。”

“你认为这不算是争执吗? ”

“当然不是。争执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也就是你所说的什么相同的社会阶级。人是不会和自己眼中的乌合之众发生争执的。如果那天换成我在俄国的祖父,他会拿鞭子抽打西尔。不过这里是颓废的英国,所以我只拿啤酒泼他。至少,意思到了。”

后来当格兰特将这段话说给玛塔听时,她的反应是:“我无法想像如果没有那位俄国祖父索吉还能干什么。他的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俄国——索吉连一句俄文都不会说,而且,不管怎样,他身上还流着一半那不勒斯人的血液——然而,他所有的幻想都建筑在那位俄国祖父的身上。”

格兰特对索吉耐心地说道:“你终会明白,作为一名警察有必要向所有认识西尔的人盘问有关他们在星期三晚上的行动与去处。”

“是吗? 这是多么冗长又无聊的工作啊。做一名警察真是悲哀。”索吉像木偶一般地模仿交通勤务指挥,挥舞着自己的手臂摆出各种信号,“无聊,真是无聊。

虽然头脑清楚,却不够精明。”

格兰特认定用间接的方式只是在浪费时间,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星期三晚上九点之后你在哪里? ”

“我在跳舞。”索吉说。

“哦,是在村庄的聚会大厅吗? ”

索吉看起来一副快昏倒的模样:“你话里的意思是我,我,索吉·罗道夫在这件案子里插了一脚? ”

“我只是问你,当时在哪里跳舞? ”

“在河边。”

“什么? ”

“我新编了一支芭蕾舞。在春天的夜晚,河边往往是激发我灵感的地方,那些灵感就像泉源一般从我心中涌出。河边是个多么有气氛的地方啊,使得我总是在那里喝得醉醺醺。我是无所不能的。我还搭配着马夏可谱写的河流音乐构思了一支舞蹈。整支舞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

“河边的哪里? ”

“什么? ”

“我是说,河边的哪里? ”

“我怎么知道。整个河边的气氛都是一样的。”

“好吧,以莎卡镇为中心点,你是朝河的上游还是下游走去? ”

“应该是上游吧。”

“为什么是‘应该’? ”

“我需要宽广又平坦的空间来跳舞,上游才有这样的条件。从村庄朝河的下游走去,一路上都是陡峭的河岸与成堆的杂草,烦人,难看,又污秽——”

“你能辨识出星期三晚上你跳舞的确切地点吗? ”

“辨识? ”

“就是把地方给指出来。”

“我怎么办得到? 我甚至不记得到底是在哪个地方。”

“你是否记得那晚当你在那里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的人? ”

“值得记下的一个也没有。”

“值得记下? ”

“我总是在草地里和可人儿共舞,而那些人——怎么说呢,总离不开对房子的依赖。他们是一群——一群制度化的产物,全不值得留下记忆。”

“好吧,你是否还记得星期三晚上你是什么时候离开河边的? ”

“是的,我记得一清二楚。”

“那你是何时离开的? ”

“流星坠落的那一刻。”

“那是什么时候呢? ”

“我怎么知道? 我又不喜欢流星。它们让我倒胃,虽然我承认在舞蹈结束时有流星的陪衬等于是画上了一个美妙的句号。你晓得,这样的杰作可以引起镇里的争相讨论,并向大伙证明我仍然……”

“罗道夫先生,你能为莱斯里·西尔是如何溺水这件事提供一些想法吗? ”

“如何溺水? 掉下去的吧,我想。这不但可惜,而且还是污染。如此美丽的河应该只是为美丽的事物而存在的,譬如说欧菲莉亚啦,夏洛蒂啦。你认为夏洛蒂会跳芭蕾舞吗? 她是从镜中观察一切事物的吗? 嗯,这是个不错的构想,对不对? ”

格兰特终于放弃了。

他把车子留在原地,然后朝着门前铺满平石子的胡屋走去。这栋寓所的四周搭配着粉红色、铬黄色以及莱姆色的石膏山形墙。胡屋就像其他的别墅一样矗立在人行道上,不同的是前门的地方升起了高于街道地面的三个阶梯。它以一种高贵而自然的方式把自己和日常烦琐的格调区分开来。当格兰特拉下白色铜环内的维多利亚式门铃时,他的心在为那个负责把这个地方恢复原貌的人祝福,不管他是谁。因为虽然他保存了这栋建筑物,但并没企图让它完全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因而给这栋建筑物增添了一种像博物馆的历史感;从已经磨损的镶嵌砌墙到黄铜门铃,一切都在诉说着数世纪以来的过往痕迹。看得出来,能让这栋建筑物呈现今天这番模样,想必是花了不少钱。

同时格兰特也怀疑,对胡屋的保存是否就足以证明托比·图利斯的存在。

出来开门的是名男佣,他可能是托比剧本中某个角色的原型。他礼貌地挡在门口,活像一个人肉障碍物。

“午餐前图利斯先生不打算见任何人。”他回答格兰特的讯问,“早上他有工作要做,下午两点则和新闻记者会晤。”他开始把手向门移去。

“我看起来像是新闻记者吗? ”格兰特尖锐地问道。

“嗯——不,我没有说你像——先生。”

“你不会连个名片盘都吝于提供吧? ”格兰特口气突然变得圆滑起来。

男佣顺从地转入屋内,从大厅的黑橡木匣里取出一个银色的名片盘。

格兰特递出一张名片放在盘子里,“请代我问候图利‘斯先生,并请告诉他,如果他能抽出三分钟的时间来见我将是我的荣幸。”

“一定的,先生。”男佣回答道,目光一动不动,甚至连名片都不看一眼,“你是否能进入大厅内耐心等候呢? ”

他消失在后面的一个房间里,以一种不像用人应该发出的卡啦声背对着格兰特把屋子的门关上。不过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格兰特探长请跟我来,图利斯先生很愿意见你。”

格兰特发现,后面的这个房间笔直伸入到向河岸倾斜的大花园里;这是一个与他刚刚离开的村庄街景迥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一间起居室,室内的装潢是格兰特除了在博物馆以外所看到过的最精致的摆设。身穿一件醒目睡袍的托比坐在一排银制咖啡具的后面,而在托比的后面则悬挂着更多显眼的日常服饰。旁边一个乳臭未干又充满渴望的年轻人,手握着一个笔记本来回地走着。从这笔记本的原始外观来看,办公的功效要远胜于作为一件工艺品的效果。

“你真谦虚,探长。”托比向格兰特致意。

“谦虚? ”

“三分钟! 即使是新闻记者也都希望能谈上十分钟。”

这原本是一句恭维格兰特的话,不过现在却变成了在提示托比是全世界英语地区最忙碌的受访者,以及他的时间是如何地珍贵。和平常一样,托比的表现仍然显得有些不入流。

他介绍那位名叫吉尔斯·佛兰的年轻人,也就是他的秘书,并要他为格兰特准备咖啡。格兰特表示知道这个时间对他而言不是太早就是太晚,但不知图利斯先生是否愿意一边用早餐,一边继续和自己的会晤,托比表示愿意。

“我正在调查莱斯里·西尔的失踪案。”格兰特说,“对于那些与西尔关系并不密切的人,我恐怕也都得一一打扰。我们必须拜访莎卡镇所有和西尔相识的人,同时在可行的范畴里,记录下他们在星期三晚上的行踪。”

“探长,你的问题是我从来不曾期望会被问到的。我一直强烈地渴望能被问到我在星期五晚上九点半以后都在做些什么,但我真的从来不敢期望这件事会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

“现在的确发生了,我希望你能提供充分有力的不在场证明。”

“至少,这有单纯化的效果。探长,那个可爱的夜晚我和吉尔斯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来讨论《健行者》这出戏的第二章第一幕的情节,虽然那一幕不是绝对必要的。看到了吧,我可是个生意人。”

格兰特把目光从“生意人”转移到吉尔斯身上,并判断出以吉尔斯目前为人弟子的身份,如果托比涉案的话,他很可能为了讨好师长的欢心而承认自己是凶手。

所以,像提供不在场证明这类的小事只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

“当然,佛兰先生可以证明这件事。”格兰特说。

“是的,哦,是的,当然;我当然可以;是的。”吉尔斯为讨好托比连声称是。

“这件溺水案的确是个悲剧。”托比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道,“世界上美好的事物不多,因此生命是经不起我们这样虚掷的。当然,雪莉生命的结束有她的价值。

探长,你知道牛津大学建造了雪莉纪念碑吗? ”

格兰特晓得纪念碑的事,不过这只会使他想起一只烹煮过度的鸡而已,但他只把这个想法搁在心里。事实上,托比也不期望他提供什么答案。

“一件美妙的事。溺水的确是结束生命一个理想的方式。”

“密切接触过这么多各式各样的水上浮尸之后,我对你的观点难表赞同。”

托比翻起一双鱼眼望着他,然后说道,“探长,请别摧毁我的幻想。你比希拉斯·卫克里还糟糕。希拉斯总是能点出生命的污秽处。对了,你取得希拉斯的不在场证明了吗? ”

“还没有。我知道他不是很了解西尔先生。”

“那就不要错过希拉斯。我该不该怀疑希拉斯是否有可能因为地方色彩的因素而干此事? ”

“地方色彩? ”

“是的。希拉斯的国家是个强暴、谋杀、乱伦、堕胎以及自杀的渊薮,因此有可能希拉斯认为现在是莎卡圣玛丽照他的价值观念去生存的时刻了。你能看穿我们的希拉斯吗? ”

“恐怕不能。”

“无需为此感到抱歉。这是一项需要培养的嗜好。如果报导属实的话,即使是他的夫人也都还没有培养起来呢。不过可怜的女人,她是如此忙于生儿育女与受苦,所以可能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样抽象的问题。似乎不曾有人对她提醒避孕的可行性。当然,希拉斯让女人受孕的几率也是一等一的。他控制女人最强有力的武器就是让她们怀孕。多么让女人气馁的一件事啊,你不觉得吗,永远逃脱不了传宗接代的命运。通过丑陋不堪的受精来孕育生命,这就是希拉斯的人生观。他痛恨美。美对他而言是种罪恶,他必须捣毁它,然后再孕育出生命。当然,他只是有点疯狂,病态的甜蜜,但这种疯狂是有利的,所以无需为它伤感落泪。所谓成功的人生,其中一项秘诀就是知道如何稍微来点有利的疯狂。”

格兰特怀疑托比是日常闲聊如此,还是刻意藉此来证明自己比希拉斯高明。像托比·图利斯这种人,光从外表就可以得知其为人处世的特质。不过难以判断的是,这样的外表功夫有多少是出于自我保护,又有多少只是纯粹在摆样子而已。

“星期三晚上你不曾和西尔见过面? ”他问。

托比表示没有。他到酒吧的时间是在晚餐前,而非晚餐后。

“探长,我不想多管闲事,不过依我看来,你们似乎没有必要对一桩单纯的溺水案如此兴师动众。”

“为什么会是溺水? ”

“为什么不是? ”

“总之,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西尔是溺毙的,而一些确定的证据也显示他并非是淹死的。”

“哦,不是淹死的? 那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他不是淹死的? ”

“他的尸体会顺着河流漂走。”

“哦,对呀! ”

“图利斯先生,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应该是一桩莎卡圣玛丽镇星期三晚上发生的男子失踪案。”

“依我看,你真的应该去见教区牧师了,探长。他可以为你提供完美的解决方法。”

“那是什么方法呢? ”

“可亲的教区牧师相信西尔根本不曾来过此地。他坚称西尔不过只是个化身成人形的魔鬼,等玩笑开够了就消失无踪。”

“真是有趣。”

“我猜你不曾见过西尔,对不对,探长? ”

“哦,见过。我见过他。”

托比是如此地吃惊,这可把格兰特逗乐了。

“这个魔鬼在来到莎卡镇之前刚在布鲁姆斯勃里区参加了一个派对。”他说。

“我亲爱的探长,看来你非得见教区牧师了。致力于魔鬼偏好的研究,具有无法估计的价值。”

“为什么你要问我是否见过西尔? ”

“因为他是在人们可以想像的范围内最能把魔鬼具体化的完美代表。”

“你的意思是他长得很好看? ”

“这仅仅是好看或不好看的问题吗? ”托比以半质问半挑衅的口吻问道。

“不,一点也不。”格兰特说。

“你认为西尔是不是个坏人? ”托比说。

“没有任何相关的证据支持这个说法。”

“照我看,”托比略带嘲讽地说,“这是官僚体制下谨小慎微的说法。探长,我对人生没什么期望,但有一点我非常想知道,莱斯里·西尔的工作动力究竟是什么? ”

“如果我查得出来,官僚体制下谨小慎微的说法便会瓦解,会让你知道的。”

说完,格兰特随即起身准备离去。

他站在那儿凝视着花园有好一会儿时间,远处河流上泛起粼粼的光影。

“那可能是问农舍,离这儿应该有数里之遥吧。”他说。

托比说那是胡屋最迷人的景致之一,当然,这条街上沿着河岸边的别墅多半有通往河边的花园,不过这些花园大都会被一般人家的大小菜园或供应市场农作物的农田给打乱。这使得遍布草地与树林的胡屋看上去特别像世外桃源。

“河流虽然划分出界线,但对景致丝毫没有影响。这条河仿佛是夹带着悲伤的祝福。”

“有蚊子吗? ”

“不可能,虽然它无时无刻不在尝试飞进屋内,但成功的几率是每六个冬季一次。我的管理员在去年冬季的某一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船撞倒在他卧室的窗口上。”

“你有船? ”

“只能算是个小玩具而已。在夏天的午后撑篙躺在河上是件很愉快的事。”

格兰特对他的协助表达了谢意,并为打扰他的早餐时间而再度致歉,然后准备离去。托比表示想带他参观这栋房子,格兰特却以三点理由回避了:一是他有工作在身;二是他在报纸的插图上已欣赏过几乎整栋房子了;三是他极不愿意去欣赏由像托比·图利斯这样狡黠的精明家伙所展示出来的全球最精美的工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