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横滨车站搭电车回家的路上,我沉浸在幸福中。但这时,我还不忘告诉自己这只是今晚一时心动而已。
察觉这个想法大错特错,是下一次在公司见到秋叶时。她的身影看起来闪闪发光,就像眼睛的镜头焦点锁定在她身上,别的东西全都模糊不清,唯有她的身影看起来分外清晰。我的心跳急促。
即使在工作,不知不觉中我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瞄她,耳朵则是敏感地对她发出的声音做出反应。不仅如此──令我目瞪口呆、自己都很惊讶的是,看到其他男同事找她说话,我竟然轻微,不不不,是相当严重地感到嫉妒。
至于秋叶,压根没有任何在意我的迹象,只能用完美来形容她的一如往常,这点令我更加焦躁。
在这样的状态下,当我收到她发来的电子邮件时,体温一口气上升了五度之多。我脑门充血晕乎乎地读信:“这个周六,我要去湘南(注:神奈川县南部的相模湾沿岸。)。渡部先生,你去吗?或者你要逃?”
她也许是挑衅男人的高手,但我可不是会对这种话装聋作哑的高手,所以我忍不住写下:“我当然会去,倒是你自己,可别临阵脱逃喔!”
总之就这样,我们约好了要去冲浪,自那天起,我的心就不断动摇。能够和秋叶再次约会的喜悦当然有。但是,“这下子事情闹大罗”的焦虑也不小,因为我作梦也没想到,这把年纪竟然还会去冲浪。
接下来,我每天都抱着对周六的接近既欢喜又不安的复杂心情度日。其间,在公司看到秋叶成了我的乐趣,听到她的声音也会脸红心跳。
周六午后我离开家门,我和妻子说和公司同事约好要去练习高尔夫球,高尔夫球那种玩意我其实很少碰,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藉口。
我与秋叶相约在横滨车站会合。我在站前等着,她果然又开着那辆富豪出现了。车上没有冲浪板。照她的说法,好像是寄放在鹄沼海岸某间她常去的店。她大概几乎不曾在其他海域冲浪吧。
说到冲浪,我一直以为是一大清早玩,所以这种时间出发令我颇为意外。
“那一带要到傍晚才有好浪。”对于我的疑问,秋叶回答得很爽快。
天空阴霾,彷佛随时会下雨,根据气象预报,有一个低气压正在接近。
“天气没问题吗?”
“这点小意思不算甚么,难道你想打退堂鼓?”
“我又没有那么说,你好像非得把我当成胆小鬼才甘心。”
“你没有逞强就好。”她皮笑肉不笑。
上了高速公路,在朝比奈交流道出来。自那时起,天空变得更加晦暗,风也很强,但我刻意不提天气。因为我猜她八成会认为我果然在害怕。
沿路与载着冲浪板的车子擦身而过的情形渐增,那些人应该不是一早就去冲浪,而是跟我们一样为了傍晚的浪而来的玩家吧!想必是因为波涛汹涌所以只好放弃回头。
就在这样的过程中,终于开始下雨了,而且雨势相当大,但秋叶依旧继续踩油门。
“今天还是取消比较好吧?”我说:“何况很多人好像都打道回府了。”
“你果然想逃。”她说出我早已料到的话。
我虽然恼怒,还是努力忍住。“嗯,我想逃。”
秋叶原本笑得很恶意的脸,倏然正经起来,她放慢速度,把车子停靠路肩。
“你要逃避吗?”她直视着前方问我。
老实说我的确吓到了,也很想逃,但一方面也是担心她。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不管海上的浪有多大,她恐怕都会下水。我估计她的技术应该不怎么样,让她做超出能力的事,万一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那比甚么都可怕。但是我如果照实说,她大概只会更逞强。
“嗯,我投降。”我举起双手。“我们回头吧。”
秋叶定睛凝视我的脸,舔舐嘴唇。“果然是成年人的处理方式。”
“啊?”
“你一定在想不能让我逞强吧?”
被她猜中了,但我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我没心思顾及那个,总之,今天就饶了我吧!等天候状况好一点的时候再来挑战,毕竟我可是新手,平时缺乏运动,对体力也毫无自信。”
她盯着我又看了半晌,最后撇开眼吁了一口气,然后面向前方,发动车子。确认后方后,猛然掉头回转。
“真可惜,今天应该会有好浪。”
“抱歉。”我对着她的侧脸说。
雨愈下愈大了。秋叶加快雨刷的速度。
“渡部先生,你平时最好也做点运动喔!”
“我是这么想,可惜找不到机会。”我抓抓头。“谢谢你这次邀我。”
她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然后莞尔一笑。
“你以前是登山社的吧?现在不去爬山了吗?”
“一个人去也没意思。”
“那么,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吧。”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可不会逃。”
“那好,我可要选个超级吃力的路线。”
“请便,奉劝你先衡量一下自己的体力。”
沿着与来时相同的路线,车子驶入湾岸线,结果之前的大雨就像关紧水龙头般戛然而止,连晴朗的天空都出现了。
“你可真幸运,一取消冲浪,天气就放晴了。”
“这和下雨无关吧,是因为海浪太猛了。”
车子驶过跨海大桥,我提议休息一下,她也同意了。
秋叶把富豪停在大黑埠头的停车场。正值周六傍晚,所以停车场很拥挤,餐厅也座无虚席。
我们买了汉堡和饮料,走上可以眺望埠头的广场。雨已完全停了,空气清新凉爽非常舒服。
秋叶“啊”了一声指向天空,朝那方向一看,我也不禁惊呼。天上隐约出现短短的彩虹。
“不晓得有多少年没看过彩虹了……”
抓着汉堡,那美景令人看得如痴如醉,周遭的人们也扬起欢呼声仰望天空,秋叶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真幸运,看到了美景。”我说。
她微笑颔首,然后朝我走近一步,神情突然变得很严肃。
“那个,渡部先生。”她迟疑不定地开口:“外套的事,呃,我很抱歉……对不起。”她的声音像硬挤出来的。她低着头,又咕哝了一次对不起。
那一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种种想法、坚持和戒心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只觉得现在能这样和她在一起是何等美好。
我做个深呼吸后才说:“难得有这机会,不如去喝一杯吧!”
秋叶抬起头,脸上既没有讶异也没有不快。
难得有这机会──我又说一次。
秋叶考虑了五秒后,简短答声好。
在大黑埠头看到彩虹的我们,从那里先开往东白乐,因为她的老家在那里,富豪好像要开回老家的车库停放。
我很好奇她家不知长甚么样子,没想到她在东白乐车站前先放我下车,因为秋叶说趁着把车开回车库停放,想顺便回家换件衣服。放我下车后,富豪弯过马路,驶上陡峭的坡道。
我在车站旁的便利商店打发时间之际,秋叶穿着黑色小可爱、外罩白色宽身束腰外套出现了。从小可爱可以窥见她的胸前沟壑,我有点脸红心跳。
“你家有谁在?”我问。
她摇头。“谁也不在。”
“啊?可是,你父母呢?”
“我妈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没有兄弟姊妹。”
“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讲到这里,她吞了吞口水。“我父亲有也等于没有,那个家没有任何人在。”
充满谜团的言词令我困惑,好像有甚么复杂的内情喔,我心中开始警铃大作。这种时候,转移话题是上上策。
“不管怎样,先去横滨,可以吗?”
秋叶表情一缓,点头同意。
去横滨吃过饭后,我们进了酒吧,在吧台并肩坐下,我们喝了好几杯鸡尾酒。秋叶知道很多鸡尾酒的名称,但是她对于这些鸡尾酒的实际成份似乎并不清楚。她说,这是因为认识的人在经营酒吧。
聊了一些不关痛痒的话题后,我决定鼓起勇气深入一步。
“刚才,你向我道歉了,对吧?”
秋叶移开视线,把玩着鸡尾酒杯。
“上次,你说无法道歉。你还说,若是做得到不知有多轻松,那到底是甚么意思?”
我暗忖此举说不定会惹恼秋叶,因为这肯定是她不想碰触的话题,但站在我的立场却不能不问。
秋叶依旧盯着鸡尾酒杯,我觉得她好像会翻脸走人,不禁忐忑不安。
“对不起。”她咕哝。
“啥?”我看着她的侧脸。
“对不起──这句话可真方便,听到这句话的人想必不会不高兴,而且只要说出这句话,小小的失误便能得到原谅。以前,在我家隔壁有块空地,附近的小孩常在那里玩球。他们的球三天两头打到我家围墙,有时还会越过围墙掉进我家院子。每当那种时候,那些小孩就会按我家的对讲机,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说:‘对不起,请让我们进去捡球。’我妈虽然成天抱怨他们玩球,但被小孩子这么一说,甚么难听话都骂不出口了。那些小孩当然也很清楚这点,所以才能轻易说出对不起,他们根本不是真心觉得对不起。对不起这句话,好像是万能的。”
“所以你讨厌这句话?”
“我只是不愿轻易说出口,除非是内心深处涌起某种情绪,不由得不吐不快时。”秋叶啜了一口鸡尾酒后又说:“至少,我认为那并非被人命令然后才说出的字眼。”
她的意思我很能理解,“对不起”的确是一句很方便的话,也确实常在未经深思的情况下反射性地说出,那样想必不算是原本的道歉吧。但是话说回来,她又为何执意坚持到这种地步呢?
“就不会这么痛苦……你当时也这么讲过吧?你说如果能坦诚道歉,就不会这么痛苦,那句话又是甚么意思?你现在有甚么苦闷心事吗?”
看得出来秋叶微微蹙眉,我有点慌张。
“啊……我无意刺探你的隐私,只是有点好奇,如果你不想说就算了,对不起。”
结果她转向我,噗哧一笑。
“对不起这句话,渡部先生动不动就能说出口耶!”
“啊……”我捂住嘴。
“那样应是正常的吧,我明白,是我自己不正常。”然后她翻转手腕,垂眼看向手表。
我也确认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吧。”
她报以微笑,微微点头。
把剩下的酒喝光,我站起来。
这时,秋叶说:“等到明年四月……”
啊?我愕然看向她的脸。她用双手包覆鸡尾酒杯,做个深呼吸。
“正确说法,是三月三十一日,只要过了那一天,也许我就能说出种种事情。”
“那天,是你的生日还是甚么纪念日?”
“我的生日是七月五日,巨蟹座。”
这个要记起来,我暗想。
“那天,对我的人生而言是最重要的日子,为了那天的来临我已等待多年……”说到这里,她微微摇头。“我在胡说甚么,请你忘了吧!”
听到这种话应该没有人能够忘记,但我还在思索该说甚么之际,她已起身离席。
坐计程车去横滨后,我们搭电车回东京,她要回的不是老家,而是位于高圆寺的住处。
我一直以为她会在老家度过周末,所以有点意外,我甚至多心地猜测这该不会是某种暗示吧。换言之,也许她觉得邀我回她的住处也没关系。
返回东京的途中,我浮想联翩,愈来愈紧张,她则是一直望着窗外。
抵达品川车站时,我正想提议送她回家。没想到秋叶迳自下了电车,面对着我说:
“今晚让你破费了。晚安。”
她完全没给我说话的机会,我只能回应一声晚安。
但和她分手后,我还是发了一通简讯给她,内容如下:“今天很愉快,虽然听到令人好奇的话,但不管怎样我会忘记。还想再邀你,不行吗?”
回信是在我返抵位于东阳町自家门前时收到的,我站在公寓大门前,兴奋地打开简讯,内容很短:“你认为不行吗?”
我一边苦恼沉吟,一边关机。我看不透秋叶的真心,但我早就心猿意马,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种与异性之间的心理攻防战了。
但是,我一边走向电梯间,一边告诫自己,切记不可兴奋过头。自己已经结婚,也有了孩子。对秋叶暗怀爱恋虽是事实,但那必须彻底保持在拟似状态。
说穿了,这是游戏,千万不能认真。
我家位于公寓五楼,两房一厅,是前年秋天买的。
自己拿钥匙开门进屋后,只见妻子有美子坐在餐桌前不知正在干嘛。她抬起头,说声“怎么这么晚”后,看着墙上的时钟,快十二点了。
“因为去喝了一杯。”
“我就知道,你肚子饿不饿?”
“我吃过了。”
“吃了甚么?”
“吃甚么啊……呃,很多。比方说炸鸡啦、串烤啦。”
我是假借与公司同事练习高尔夫球的名义出门的,所以用餐的场情也得符合这个藉口才行。如此一来,唯一能说的地方就是居酒屋。
不过话说回来,做妻子的为甚么总是想知道老公在外面吃了甚么呢?新谷也说过同样的话。或许无论哪个家庭都是这样吧。
换上居家服回到客厅,有美子还坐在餐桌前,桌上躺着五、六个抽掉蛋液的鸡蛋壳。鲜艳的碎布也散落桌面。
“你在做甚么?”我问。
有美子抬起头,拿起放在一旁的东西给我看。蛋壳外面包着红布。一端的圆形部份露出蛋壳没有裹上布。
“这个,你说看起来像甚么?”
“红蛋。”
“那,这样呢?”说着,她把红色的小圆锥放上去。
“噢!”我惊呼:“看起来像圣诞老公公。”
“答对了,很可爱吧?”
“你干嘛做这种东西?”
“有一堂课的主题是做圣诞节的装饰品,我正在做事前准备。”
“可是,现在才九月。”
“圣诞节的装饰,手脚快的家庭一进入十二月就会立刻开始了,所以那堂课必须在十月底或十一月初就上。”
“嗯……”我拿起蛋壳,好像是整齐地切掉尖端部份,取出里面的蛋液。
“别弄破喔。”
“我知道啦。”我把蛋壳放回桌上。
有美子每周一次在文化中心当兼职讲师,那里类似才艺教室,虽然兼职薪水不多,但她自从生产后,和外界社会几乎已完全断绝联络,所以现在每天好像都过得很开心。
我和有美子相识于学生时代,之后交往、分手、又复合,这样的过程重复数次后,终于在九年前的春天结婚。直到四年前生下小孩为止,她本来一直在证券公司上班,年纪比我小两岁。
当时生下的孩子,现在正睡在纸门隔开的隔壁和室,是女孩,名叫园美,现在念幼稚园。自从园美出生后,我和有美子就分房睡了。
我从冰箱取出罐装啤酒,有美子停下做劳作的手。
“要弄点甚么小菜吗?”
“嗯……清爽的东西比较好。”
“清爽的东西啊……”她一边歪头思量,一边遁入厨房。
我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新闻。啤酒喝了三分之一时,有美子端着盘子出来了。盘子里装的是凉拌粉丝。
“味道如何?”我吃了一口后,她如此问道。
我比个OK的手势,有美子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回去继续做蛋壳圣诞老公公。对她来说,做盘凉拌粉丝,恐怕比卸除指甲油更简单吧。
吃着凉拌小菜、喝掉两罐啤酒后,我走向卧室。对于有美子,我有轻微的罪恶感,虽然并未做出严重的背叛行为,但我的确骗了她。
躺进被窝后,我确认自己的心情。
不要紧,我根本没有动真心,只不过和年轻小姐走得比较近,有点心猿意马罢了。最好的证据,就是只要踏进家门一步,我立刻能够变回和往常一样的丈夫、和往常一样的爸爸。我怎么可能和秋叶有甚么越轨的行为呢?
我没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