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五斗柜上的吊灯照得费伊的头发闪闪发亮,相较于她冰冷的脸庞和身体,那是惟一有点温暖的地方。
“有关什么的问题?”她的手——迈尔斯几乎要大叫警告她——本能地朝身后的公事包移去。
“问题是有关于——”海德雷说,“昨晚玛丽安·汉蒙德小姐受惊的事。”(费伊又赶紧抽回她的手,挺直身子。)
“我想先把事情经过弄清楚,”海德雷说,“你不介意我做点笔记吧,瑟彤小姐。不是正式的笔录。我只是写下菲尔博士交代要问的事,”他眼睛瞄着她仍拿在手中的身份证,“或是你拒绝回答,瑟彤小姐?”
“我曾经——拒绝回答过吗?”
“谢谢你的合作。我们现在来谈谈玛丽安·汉蒙德小姐受惊这件事……”
“不是我做的!”
“无论是不是你做的,都不用这么敏感。”
海德雷这么说,语调始终保持平静。
“无论如何,”他很快接着说,他的凝视有股强烈渗透力,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我们现在不讨论你有罪还是清白的。我只是想厘清昨晚发生的事。就我所知,你是昨晚在玛丽安受到惊吓前,最后一个和她在一起的人?”
费伊不假思索、恍惚地点点头。
“你留下好端端的她独自在房间里……是在什么时间?”
“差不多是半夜。我也是这样告诉菲尔博士的。”
“这么,当时玛丽安已经换衣服了吗?”
“没错。她换上蓝色丝质两件式睡衣,坐在床头桌旁边的椅子上。”
“现在。瑟彤小姐!想想看后来的事,汉蒙德小姐房间传来枪声。你记得是几点吗?”
“不记得。我想我根本不知道当时是几点。”
海德雷转身面向迈尔斯。
“汉蒙德先生,可以帮个忙吗?包括菲尔博士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不太清楚事件发生的时间。”
“其他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这件事除外,”迈尔斯回答,他回忆了一下,当时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枪声一响,我就赶紧冲到玛丽安的房间。芮高德教授马上跟来了。菲尔博士晚几分钟才到。芮高德教授叫我下楼去厨房消毒针筒,顺便准备一些东西。我到厨房时已经1点40分。厨房墙上有个巨钟,我记得我留意了一下时间。”
海德雷点点头。“大约估计,枪声响的时间在1点半以后或更晚一点?”
“没错,我想应该是的。”
“你同意吗,瑟彤小姐?”
“我——”费伊耸着肩,“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没有注意到时间。”
“但是你听到枪声了?”
“嘴,我是听到了。当时我半睡半醒。”
“之后,就我所知,你匆匆上楼站在卧房门口探视?——抱歉,瑟彤小姐?我不是很清楚你的答案。”
“我说,是的,”费伊让自己咬字清晰。昨晚的气氛重新笼罩着她,她呼吸急促,眼神紧张。
“你的房间在一楼?”
“是的。”
“当你半夜听到枪声时,为什么会认为枪声是从楼上传来?而且还知道在哪个房间?”
“喔。枪声响了之后,我听到一阵朝楼上跑的脚步声。夜晚会让所有的声音听起来更清晰,”费伊头一次看来困惑,“我猜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便起床穿上睡袍和拖鞋,点了油灯上楼去。汉蒙德小姐的房门大开,里面的灯亮着。我便走过去偷看一下。”
“你看到什么?”
费伊润了润唇。
“我看到汉蒙德小姐半躺在床上,手里握着枪。我看到芮高德教授——我以前就认识他——站在床边较远的那一侧。我还看到,”她停顿了一下,“汉蒙德先生。我听到芮高德教授说,汉蒙德小姐是惊吓过度,她并没有死。”
“然而当时你没有进房间?也没有喊他们?”
“没有!”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到走廊尽头有个沉重的脚步刚上楼,”费伊回答。“我现在知道那是菲尔博士朝玛丽安卧房走过来。我火了手上的油灯,从后楼梯溜走。他当时并没有看到我。”
“那你为什么当时会觉得心烦意乱?”
“心烦意乱?”
“你看到房间里,”海德雷故意放慢速度说,“让你心烦意乱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瑟彤小姐,”海德雷将那本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的笔记本搁置一边,解释说,“我省略了所有复杂的讯问,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看到了什么?它让你觉得非常心烦意乱,以至于事后你在菲尔博士面前向汉蒙德先生为你的失态道歉。你当时并不害怕,你的感受事实上跟害怕无关。到底是什么让你心烦意乱?”
费伊马上转身对迈尔斯说:“你跟菲尔博士说了吗?”
“说什么?”迈尔斯看着她。
“我昨晚告诉你的事,”费伊质问,手指绞在一起。“还有当我们在厨房时,我——我情绪很激动。”
“我没有对菲尔博士多嘴什么事,”迈尔斯急忙辩解,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激动。“话说回来,说不说有差别吗?”
迈尔斯往后退了一两步,不小心撞上芭芭拉。害她也向后倒退了两步。就在芭芭拉转头的刹那,他意外从她脸上看出,她完全了解他有多么沮丧。芭芭拉的眼睛不时盯着费伊转,怀疑的表情越来越明显,而且带有接近不悦的感觉。
迈尔斯想,要是芭芭拉也开始不相信费伊,他和费伊两人最好都放弃为自己辩解。不过芭芭拉会独排众议,仍旧与费伊站在同一阵线!而迈尔斯也一定要争辩到底。
“我不该回答任何问题的,”他说,“要是海德雷督察长不是因公来访,照理没有理由不请自来,并且暗示你,若不回答这个问题,就有麻烦要发生了。心烦意乱!任何人经历昨晚发生的事都会心烦意乱,”他再度看着费伊。“不管怎么样,你昨晚告诉我说,你看到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喔!”海德雷吸口气,拍着他抵在左手手掌下的圆顶礼帽,“瑟彤小姐只是看到她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想知道的。”
费伊失声痛哭。
“何不告诉我们呢,瑟彤小姐了”海德雷试着说服她。“何不把你当初的意图一五一十都说出来?要是真如你所想,为什么不交出公事包呢——”他若无其事地指向公事包的方向,“——两千镑和其他的东西?你又何不……”
就在他指的地方——五斗柜上方的灯忽然熄灭了。
没有人准备好面对危险。没有人警觉到。焦点全集中在费伊·瑟彤面对海德雷、迈尔斯和芭芭拉的这个小小空间里。
没有人去碰门边的电灯开关,灯却忽然熄了。小窗户厚重的窗帘紧闭,黑暗顿时沉甸甸地罩着他们,就像是被人用头巾包住了脸。剥夺他们的视觉就仿佛可以剥夺他们理性的思维。门突然打开,一道微弱的光线从外面的走廊照进来,不知道是什么从走廊冲向他们。
费伊·瑟彤开始尖叫。
他们听到越来越大声的尖锐噪音。然后听到哭喊声叫道:“不!不!不!”一声撞击声,像是有人倒在房间中央的大锡盒上。有几秒钟的时间,迈尔斯忘了邪恶的作用力,那股力量一直尾随着他们。他扑回黑暗中,感觉到跟什么人擦肩而过。通往走道的门“砰”一声猛然关上。不知从哪儿传来跑步声。迈尔斯听到金属环撞击声——原来是芭芭拉——忙着拉开其中一扇窗的窗帘。
街灯下灰色雨丝落在波尔索佛街上,与对街牙齿开合的光线相辉映。海德雷督察长冲到窗边吹起警哨。
费伊·瑟彤毫发无伤地背靠着床边,手紧抓住床单以免自己不支倒地,而她跌跪在地时也把床单向下扯。
“费伊,你没事吧?”
费伊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急忙起身。儿乎是本能地看向五斗柜上面。
“你还好吗?”
“都没了。”费伊硬咽地说,“都没了,没了。”
公事包不翼而飞。在众目睽睽下,甚至当着迈尔斯和海德雷的面前,费伊跳过那只笨重的锡盒,夺门而出。她发了疯似地飞快跑到走廊上,在迈尔斯拔腿追她前,朝楼梯跑去。
即使是掉落在地的公事包也没能阻挡她的狂奔。
迈尔斯发现公事包被遗弃在走廊上,在那副张合巨齿的光线下隐约可见。费伊一定是直接跨过去,所以没有发现。她已身在通往一楼的陡峭阶梯顶端,迈尔斯大声呼喊她。他上下颠倒地抓着公事包,想借此引起她的注意。三捆和之前在房间里看到一模一样的钞票从皮箱夹缝中掉出来。随钞票一起掉落在地的,是如灰泥般干燥的沙砾。除此之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迈尔斯飞奔到楼梯口。
“还在这里,你看!它没有被抢走!只是掉在地上!它还在这里!”
她听见了吗?他不敢肯定。但还好没多久,她就停下脚步,抬头看。
费伊下楼下到一半,陡峭的楼梯上铺着破烂的油布地毯。屋子前门大开,对街的光从窗子投射进来,诡异地照在楼梯间。
迈尔斯冒着危险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手里抱着公事包,在她抬头仰望时迎视她的脸。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他大叫,“你不用这样急着追出去。公事包还在这里!它……”
现在他很肯定她没听见。费伊左手轻轻搭在楼梯扶手上。她脖子微拱,仰头将红发往后甩。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困惑。明艳的外表和眼里的光彩,顿时黯淡成一片死白,嘴角一丝勉强的表情消失后,就没有任何表情了。
她用膝盖拖着腿。动作十分缓慢,像件吊在衣架上的洋装,没有骨头的人是不会瘀伤的,她身子一歪,应声倒地,一直滚一直滚,跌到楼梯底下,软绵绵的身体跌落时发出巨响……
迈尔斯·汉蒙德愣在那里。
走廊间闷湿的霉味充斥着他的肺,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就要窒息了。他口袋里装着那叠血渍斑斑的钞票,手里抱着打开的公事包,似乎就这样呼吸着这个味道很长一段时间。
迈尔斯从眼角余光看到芭芭拉走到他身边,靠着楼梯扶手向下看。海德雷督察长低声不知在嘀咕什么,经过他们身边大步走下楼,重重的脚步震动着每一级阶梯。跃过躺在楼梯底部,脸颊贴着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的人,海德雷单膝跪地检查她。不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他们。低沉的声音传到楼上。
“这位女士的心脏是不是很弱?”
“是的,”迈尔斯镇定地回答:“是的,你说的没错。”
“我们最好马上叫救护车,”低沉的声音说,“不过她不该这样突然跳起来猛冲出去。这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迈尔斯慢慢走下楼。
他左手放在费伊的手曾经搭过的扶手上。一边走,手中的公事包掉在地上。当他弯身俯向费伊,从敞开的前门看到对街那副丑陋又不真实的巨牙,缓缓地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