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猴子伎俩 第二十六章
倒数二十小时
等候。
莱姆一个人待在楼上的卧室里,聆听着特别行动的频道。他累坏了。现在已经是星期天的中午,而他几乎没怎么睡。他因为一件最艰巨的工作而耗尽了心神——试图超越棺材舞者,这件工作让他的身体付出了不少精力。
库珀在楼下的化验室里,为了证实莱姆对于棺材舞者的策略所下的推论而进行各种化验。其他的人都到庇护所去了,包括萨克斯在内。莱姆、塞林托和德尔瑞决定了对策,来对付假设中棺材舞者下一次杀害珀西·克莱和布莱特·黑尔的计划之后,托马斯量了莱姆的血压,并用一种虚拟出来的父辈权威,坚持要他的老板上床睡觉,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搭乘电梯上楼时,莱姆安静得有些奇怪,他不安地担心自己这一回的预测是否正确。
“怎么了?”托马斯问。
“没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什么事情都没抱怨。没有抱怨的情况下,就是有事情不对劲。”
“哈,很好笑。”莱姆笑道。
坐着从轮椅挪到床上,并解决一些生理需求之后,此刻的莱姆靠在他那个豪华羽绒枕头上。托马斯将声控收话器套在他的头上,而尽管疲惫不堪,莱姆还是自己透过声控的步骤,让电脑接上特别行动的频率。
这套系统是一项令人吃惊的发明。没错,他在塞林托和班克斯面前表现得毫不在乎;没错,他是发了牢骚。但是比起他曾经拥有的任何辅助工具,这些设备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种不同的感觉。有好几年的时间他已经认命,不再尝试去过一种接近正常的生活。不过用了这套设备和系统之后,他确实开始有一种正常的感觉。
他转动脑袋,然后放松地靠在枕头上。
等候。试着不要去想起昨天晚上和萨克斯的那一场灾难。
一旁出现了一点动静。游隼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莱姆见到白色的胸膛一闪而过,接着那只鸟将蓝灰色的背转向他,面向着中央公园俯瞰。他记得珀西告诉过他,雄隼体型较小,也没有雌隼的凶残,他想起了某件和这些游隼息息相关的事情:它们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抽身回来。没有多久以前,整个北美东部的隼群,因为化学杀虫剂而不孕,差一点就绝了种。后来透过捕捉、豢养,以及对于杀虫剂的控制,鸟群才又重新开始兴旺起来。
从死亡的边缘抽身回来……
无线收话器哗啦地发出声响,呼叫的是阿米莉亚·萨克斯。她对他表示庇护所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的时候,声音显得十分紧张。
“我们和乔迪都在顶楼。”她说,“等一等……卡车来了。”
一辆载着四名特勤小组成员,四轮传动,而车窗贴了反光纸的装甲车将会被当成陷阱,后面则跟着一辆由两名伪装的水管工程承包商驾驶的厢型车,他们事实上是穿着便服的32E小组警探;厢型车的后车箱内另外还有四名组员。
“伪装的诱饵在楼下,好……好。”
他们用了霍曼队里的两名警官当做诱饵。
萨克斯说:“他们准备好了。”
莱姆相当确定,依照棺材舞者的新计划,他应该不会尝试从街上进行狙击。不过,他发现自己还是屏住了气息。
“出发了……”
一身咔嚓之后,无线电安静了下来。
又一声咔嚓,传出静电干扰的噪音,接着出现的是塞林托的声音。“他们上路了;看起来不错。车子开动了,尾随的车辆已准备妥当。”
“很好。”莱姆说,“乔迪在吗?”
“他就在这儿,和我们一起在庇护所里。”
“叫他打那个电话。”
“好,林肯,我们现在就进行。”
无线电咔嚓一声切断。
等候。
等着看棺材舞者这回是否开始畏缩,等着看莱姆这回是否超越了那家伙的心智。
等候。
斯蒂芬的手机发出了嘟嘟的声响,他将电话弹开。
“喂。”
“嗨,是我,是……”
“我知道,不要说出名字。”
“好,当然。”乔迪听起来就像一个走到绝路的蠢货一样紧张。停顿了一会儿之后,这个瘦小的男人说:“我就位了。”
“很好,你有没有叫那个黑鬼帮你的忙?”
“有,他在这儿。”
“你现在确切的位置在什么地方?”
“在那幢房子的对街。老兄,这里有一堆警察,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我。一辆厢型车刚刚停了下来,是那种四轮传动的大车子,是一辆通用育空,蓝色的车身,很容易就认得出来。”
他的不自在让他有些散乱。“很棒、很棒的一辆车,车窗全都贴了反光纸。”
“那表示窗子是防弹玻璃。”
“真的?真棒,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你就要没命了,斯蒂芬默默地对他说。
“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刚刚和大约十个警察一起跑出了巷子。我确定就是他们。”
“不是诱饵?”
“他们看起来不像警察。而且好像吓坏了。你在列克星顿吗?”
“是啊。”
“在一辆车子里?”乔迪问。
“当然在一辆车里。”斯蒂芬答道,“我偷了一辆小型的狗屎日本车。我准备开始跟踪,等他们到了没有人的地方就动手。”
“怎么动手?”
“什么怎么动手?”
“你打算怎么动手?用一颗手榴弹或一把机关枪吗?”
斯蒂芬心想,你当然希望知道。
“我不确定,看情况。”
“你看到他们了吗?”乔迪问,声音听起来不太自在。
“我看到他们了。”斯蒂芬回答,“我在他们后面,正准备上路。”
“一辆日本车,是不是?”乔迪说,“就像丰田之类的汽车?”
为什么问这个?你这个混账叛徒,斯蒂芬痛苦地想着。虽然他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可能难以避免,却还是因为这样的背叛而深深地遭到刺伤。
斯蒂芬事实上正盯着那辆通用育空和后备的厢型车,快速地从他的面前疾驶而过。不过他并不在任何一辆日本车里;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任何一辆车子里。他穿着刚刚偷来的消防队制服,站在距离庇护所刚刚好一百英尺的街角,观看着乔迪编造出来这一出戏的真实版本。他知道在那辆育空里载的是诱饵,他知道那个妻子和朋友仍然在庇护所里面。
斯蒂芬拿起灰色的遥控引爆器。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对讲机,但是却没有扩音器和麦克风。他将频率对准乔迪的手提电话,然后启动装置。
“你先待命。”他告诉乔迪。
“嘿。”乔迪笑道,“遵命,长官。”
现在的林肯·莱姆只是一名观众,一名偷窥者。
一边聆听着收话器,一边祈祷着他的推断没有错。
“厢型车到什么地方了?”莱姆听见塞林托问。
“两个街区之外。”霍曼答道,“我们在车上,慢慢地朝列克星顿接近。已经距离市区的车阵不远了。他……等一等。”他停顿了好一阵子。
“什么事?”
“我们看到了几辆车子:一辆尼桑,一辆斯巴鲁,还有一辆本田佳美,不过车上坐了三个人。那辆尼桑越来越接近我们了,或许就是这一辆,我看不清楚车内。”
林肯·莱姆闭上眼睛。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他唯一一根未受损的手指——紧张地在盖着床铺的棉被上敲打。
“喂?”斯蒂芬对着电话说。
“怎么样?”乔迪答道,“我还在这里。”
“庇护所的正对面?”
“没错。”
斯蒂芬正朝着那幢建筑物的对面看,没有乔迪,也没有黑鬼。
“我有话要对你说。”
“什么事?”乔迪问。
斯蒂芬想起了他的膝盖和他碰在一起时,那股嘶嘶地电流。
我下不了手……
士兵。
斯蒂芬用左手抓住遥控引爆器的盒子,说:“仔细听我说。”
“我正在听你说话。我……”
斯蒂芬按下了传送讯号的按钮。
爆炸的声音巨大得吓人,比斯蒂芬预期的还要响亮。周遭的窗户震得咯咯响,百万只鸽子骚乱地振翅飞向天空。斯蒂芬看到了庇护所顶楼的玻璃和木片散落在建筑物旁的巷道里。
比他预期的还要成功。他原本预期乔迪会待在距离庇护所不远的地方,或许在停在前方的警用厢型车里,或许是在巷子里。但是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这般幸运,乔迪实际上就在屋子里面,太完美了!
他很想知道还有什么人死于这一场爆炸。
林肯那一条虫子,他祈祷。
还有那名红发警察?
他仔细地查看庇护所的周围,看到一道浓烟从顶层的窗口冒了出来。
现在只要再等个几分钟,等到其他的消防队过来加入他就行了。
电话铃响了起来,莱姆下达指令让电脑切断无线通讯,然后接了电话。
“喂。”他说。
“林肯,”是朗·塞林托,“我用的是一般电话,”他说,“让特别行动频道空出来留作狩猎专用。”
“我知道,说吧。”
“他引爆了炸弹。”
“我知道。”莱姆听见了爆炸声。庇护所离他的卧室有一两英里远,但是他的窗子还是震得咯咯直响;窗外的游隼也跟着振翅翱翔,因为这一阵骚扰所造成的不悦而缓慢地在天空中盘旋。“大家都没事吧?”
“那个死排骨乔迪被吓坏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好。不过联邦调查局的人认为庇护所的损坏比他们预期中还要严重,他们已经开始发牢骚了。”
“告诉他们,我们今年会提早缴税。”
萨克斯在地铁站搜寻的微量证物当中所找到的聚苯乙烯,让莱姆猜测到了这一颗放置在手提电话里的炸弹。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塑料炸弹的残余物,和希拉·霍罗威茨的公寓里那一枚炸弹的配方只有一些差异。莱姆只是简单地将聚乙烯残层和棺材舞者交给乔迪的手提电话进行比较,就明白了有人曾经旋开外壳。
为什么这么做?莱姆当时十分疑惑。而唯一让他觉得合乎逻辑的理由只有一个,所以他找来了第六辖区的爆破小组。两名警官安全地卸除了炸弹,并将一大团塑胶炸弹和引爆回路从电话中移走,然后用同样的回路换上小型炸药,装设在一个置于一扇窗户旁边,像迫击炮一样对准巷子里的油桶。他们在房间里塞满了防爆毯,回到走道上,将已无杀伤力的电话交还给乔迪。乔迪颤抖着双手接过来,并要求他们证明炸药已经移除。
根据莱姆的猜测,棺材舞者的策略是利用炸弹将注意力从厢型车上移开,为自己制造更为有利的攻击机会。他可能已料到乔迪会自首,所以当他拨这个电话的时候,会站在负责这项行动的警察旁边。一旦除去了指挥官,棺材舞者成功的几率就更大了。
诡计……
没有任何一个罪犯比棺材舞者更加令莱姆痛恨、更令他想要追捕、更令他渴望动手刺穿那颗热乎乎的心脏。不过,莱姆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刑事鉴定专家,他对这家伙的出色有一种秘密的钦佩。
塞林托解释:“我们有两辆车子盯住了那辆尼桑。我们准备……”
好长一段时间的停顿。
“真是愚蠢。”塞林托嘀咕。
“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因为没有人打电话通知中心,所以消防车赶来凑热闹了。没有人打电话告诉他们不要理会这次的爆炸。”
莱姆也忘了这一点。
塞林托继续说:“刚刚得到回报,诱饵车已经朝着东区驶近。尼桑一直跟着,大概在厢型车后四十码的地方,距离罗斯福大道上的停车场大约只剩下四个街区了。”
“很好,朗。阿米莉亚在吗?我要和她说话。”
“天啊。”他听到后面有人在叫,是鲍尔·霍曼,莱姆心想,“我们这个地方被消防车包围了。”
“是不是有人……”另外一个声音问,然后逐渐消失难辨。
不对,是因为有人忘了打电话,莱姆心想。你不能事事都考虑周到……
“我再打给你,林肯。”塞林托表示,“我们得想想办法,消防车已经开上人行道了。”
“我自己会打电话给阿米莉亚。”莱姆说。
塞林托挂断了电话。
窗帘放了下来,房间里一片阴暗。
珀西·克莱害怕极了。
她想起她用陷阱捕捉到的那只野鹰,以强壮的翅膀用力拍击的那一幕。爪子和喙就像刚磨过的刀锋一样凌空舞动,还有疯狂的尖叫声。不过最令珀西感到害怕的是那只大鸟恐惧的眼神。它无法飞向天空,迷失在惊骇当中,让它显得无助。
珀西也有着相同的感觉,她憎恨被关闭在庇护所里,盯着墙上那几幅愚蠢的挂画——大概是来自大卖场的垃圾。松垮的地毯、廉价的水盆和水壶、松绒线织的粉红色破烂床罩,其中一角还被扯出了十多条旋绕的线头;或许某个黑手党的线人曾经坐在这个地方,不由自主地拉扯那块白色的节状编织物。
再喝一口酒吧。莱姆对她说了关于陷阱的事,棺材舞者会跟踪那辆他认为搭载了珀西和黑尔的厢型车,他们会拦截他的车子,然后不是逮捕他就是杀了他。她的牺牲就要由棺材舞者付出代价了,再过十分钟之后他们就会逮住他,那个杀了爱德华,并且永远地改变了她生活的男人。
她信任林肯·莱姆,也相信他;不过她相信他的方式,就像她相信航空交通指挥中心一样。他们会通报你空中并没有气流,但是你却突然发现自己正从两千英尺的高度,以每分钟三千英尺的速度往下坠落。
珀西将酒壶扔到床上,然后站起来走动。她想要飞上让她觉得安全、她自己可以掌控的天空。
罗兰·贝尔交代她熄掉电灯,交代她留在房内,锁上房门。所有的人都到顶楼去了;她听到了爆炸的轰然声响,心里面已经有所准备,但是她并没有预料到随之而来的恐惧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让她朝窗外看一眼。
她走到门口,开了锁,然后踏出走道。
太暗了,就像夜晚一样……夜空里的每一颗星星。
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品味,猜想味道是来自炸弹的原料。走道上空无一人,但是尽头出现了一点动静。楼梯的天井有个阴影,她仔细瞧了一下,但是阴影并没有再次出现。
布莱特·黑尔的房间仅在十英尺之外。她很想和他说说话,但是又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面色苍白、双手颤抖。眼眶因为恐惧而充满泪水……我的天啊,她在机翼冻结的骤降当中救起一架737的时候,都比看着阴暗的走道来得冷静。
她退回房间里。
她是不是听见了脚步声?
她关上房门,回到床上。
她听见了更多的脚步声。
“指令模式。”林肯·莱姆下令,视窗跟着忠实地跳出屏幕。
他听见了远方传来阵阵微弱的警笛声。
莱姆就在这个时侯发现自己犯下的错误。
消防车……
不对!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是棺材舞者想到了。没错!他偷了一套消防队员或医护人员的制服,此时此刻正溜达着进庇护所里!
“不!”他喃喃道,“不!我怎么会错在这么关键的问题上面!”
电脑听见了莱姆句子里的“关”字,于是忠实地关掉了通讯程式。
“不对!”莱姆大叫,“不对!”
但是系统无法辨识他那盛怒下的吼叫声。一阵沉默的闪动之后,跳出了一个信息:“你是否确定要关闭这台电脑?”
“取消。”他绝望地低声说。
有好一阵子,电脑未出现任何反应,不过系统并未关闭。一个信息跳了出来:“你现在准备采取什么动作?”
“托马斯!”他大叫,“来人啊……拜托,梅尔!”
但是房门是紧闭的,而楼下并没有传来任何反应。
莱姆左手的无名指戏剧化地抽动着。他曾经拥有一套机械控制系统,让他能够使用唯一一根正常的手指拨打电话。后来电脑系统取而代之,现在他必须用声控的程序打电话到庇护所,告诉他们棺材舞者身穿消防队员或医护人员的制服,正在朝着他们接近。
“指令模式。”他对着麦克风说,一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无法辨识你刚刚说的话,请重新再试一遍。”
棺材舞者现在到了什么地方?他是不是已经进到屋内了?他是不是正准备射杀珀西·克莱或布莱特·黑尔?
或阿米莉亚·萨克斯?
“托马斯!梅尔!”
“无法辨识。”
我为什么没有考虑得周详一点?
“指令模式。”他气喘吁吁地说,一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慌。
指令模式的视窗跳了出来,光标箭头出现在屏幕的最上面,而通讯程式的图示大约在隔了一个洲际大陆那么遥远的地方——屏幕的最下面。
“光标向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什么反应也没有。
“光标向下。”他大声吼叫。
同样的信息又重新出现:“无法辨识你刚刚说的话,请重新再试一遍。”
“妈的!”
“无法辨识。”
他强迫自己轻声地用正常的声调说:“光标向下。”
放大的白色箭头开始从容地朝着屏幕下方移动。
我们还有时间,他告诉自己。庇护所里面的人并不是没有受到保护,或手无寸铁。
“光标向左。”他气喘吁吁地说。
“无法辨识……”
“放过我吧!”
“光标向下,光标向左。”
光标像只蜗牛一样地在屏幕上移动,然后来到了图示的位置。
“光标停止,按两下。”
一个对讲机的图示尽职地跳出屏幕。
莱姆想象着没有面孔的棺材舞者,手拿着一把刀或一条绞绳,追在珀西·克莱的后面。
他用一种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命令光标移到“频率设定”的方格上。
它完美地来到了正确的位置。
“四。”莱姆说,小心翼翼地念出这个字。
一个“4”出现在方格内。接着他又说:“八。”
一个“A”字出现在后面的方格里。
我的老天啊!
“向左删除。”
“无法辨识。”
不,不!
他以为自己听见了脚步声。“有人吗?”他大叫,“有没有人?托马斯?梅尔?”
除了他这位平静地再次作出冷淡回应的电脑朋友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八。”他慢慢地说。
这个数字跳了出来。他继续尝试,接着“3”毫无问题地出现在方格里。
“点。”
“点”这个字跳了出来。
该死!
“向左删除。”接着,“小数点。”
这个符号跟着出现。
“四。”
只剩下一个空格了。记住,要说“零”,而不是“O”,汗水顺着他的脸孔往下滚落。他没有出任何差错地加上了特别行动频道的最后一个数字。
无线电接通的声音。
太好了!
但是他还没开口之前,先听见了静电刺耳的干扰声;接着,他的心脏凉了半截,他听见了一个发狂的声音大叫:“报告!联邦六号庇护地点需要后援!”
庇护所。
他认出了罗兰·贝尔的声音。“倒了两个……哦,天啊!他在这里。他找上我们了,他朝我们开枪!我们需要……”
讯号突然中断。
“珀西!”莱姆大叫,“珀西……”
屏幕上出现了简单的信息:“无法辨识你刚刚说的话,请重新再试一遍。”
就像是一场噩梦。
面戴滑雪面具,身穿笨重消防衣的斯蒂芬·考尔,紧紧地贴着庇护所走道的地面,藏身在他刚刚杀害的两名联邦执法官的其中一具尸体后面。
又是一枪,更接近,并在他脑袋附近撞起了一块地板。开枪的是那名头上的棕发相当稀疏的警官——他今天早上在庇护所的窗子里看到的那一个。他蜷伏在门口,成了一个清楚的目标,但是斯蒂芬却无法给他利落的一枪,因为这名警官两只手都握着自动手枪,而且是名极为出色的枪手。
斯蒂芬又朝着其中一扇敞开的门,向前挪行了一码。
惊恐、畏缩,全身爬满了虫子……
他又开了一枪,而那名棕发警察退回到房间里,用无线电呼叫了几句话,但是马上又回到他的位置,冷静地开枪。
身穿消防队员的黑色长大衣——和聚集在庇护所前方另外三十或四十名人员一模一样——斯蒂芬用爆破炸药炸开了巷道的入口,闯进屋内,预期见到一片燃烧的混乱场面:“那个妻子”和“那个朋友”,以及屋内大半的人员全都被炸成碎片或至少严重受伤。但是林肯那条虫子再次愚弄了他,他发现手提电话被人动了手脚。他们唯一没有预料到的一件事,就是他会再次攻击庇护所;他们认为他会进行路上的攻击。尽管如此,当他以爆破的方式进到屋内时,还是遭遇两名联邦执法官疯狂的射击。不过由于爆破的声音让他们吓了一跳,所以他还是有机会干掉他们。
然后是那名棕发的警官,开始从角落用两把枪猛烈地攻击,两颗子弹掠过了斯蒂芬的外套,斯蒂芬自己也击出一发从警察身边飞过的子弹。然后他们同时退了回去。更多发子弹擦身而过,这名警察的射击几乎和他一样出色。
最多一分钟,他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他觉得自己畏缩到想要流泪……他绞尽了脑汁才想出这个计划。他已经无法表现得更加狡诈了,但是林肯那一条虫子还是超越了他。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他?这名手持两把枪,头发开始微秃的警官是不是林肯?
斯蒂芬又连开了几枪,而……妈的……这个棕发警察却直接冲了过来,继续向前移动。世界上任何一个警察都会寻找掩护,但是他却没有。他努力再向前移动两英尺,然后再三英尺。斯蒂芬重新填弹,再次开枪,一边朝着目标的房门口挪动相同的距离。
消失在地面上,小鬼。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让别人看不到你。
我要,长官,我要让别人看不到我……
再向前一码,他几乎就要抵达门口了。
“罗兰·贝尔再次呼叫!”那名警察对着麦克风吼道,“我们需要支援,快!”
贝尔,斯蒂芬注意到这个名字,所以他并不是林肯那条虫子。
那名警察重新装填子弹,然后继续射击。十来发,二十来发……斯蒂芬不得不佩服他的技巧。这个贝尔会记住每把枪击发了几发子弹,然后交替地重新填装,所以他的手上永远都有上了膛的枪。
贝尔在距离斯蒂芬的脸孔只有一寸远的墙上射进了一发子弹,而斯蒂芬也让一颗枪子儿在和贝尔差不多距离的地方着陆。
再向前爬进两英尺。
贝尔眼睛一扫,发现斯蒂芬终于来到了那间漆黑卧房的门口。他们紧紧地盯住对方的眼睛,而尽管斯蒂芬并非一名真正的士兵,但是他经历过的战斗,让他十分清楚这名警察已经失去理性,所以成了最危险的动物——技艺高超又不顾自身安危的斗士。贝尔站了起来,一边向前移动,一边同时击发两把手枪。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他们在太平洋战区,会使用点四五口径的手枪来阻止那路疯狂的小日本的原因。当他们朝着你冲过来的时候,并不在乎是否会遭到杀害;他们只是不想被拦截下来。
斯蒂芬低下头,朝着贝尔丢了一颗延迟一秒钟引爆的闪光弹,然后闭上眼睛。手榴弹在一声惊人的巨响中引爆之后,他听见那名警察大叫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遮住脸。
斯蒂芬猜想,既然警卫和贝尔如此猛烈地阻止他,房间里如果不是那个妻子,就是那个朋友。斯蒂芬也猜想,不管里面的人是谁,一定躲在衣橱里或床下。
他错了。
他朝着门口望进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对着他冲过来的面孔,手上持着台灯当武器,并发出愤怒和恐惧的尖叫声。
斯蒂芬的枪械快速地击发了五颗子弹,密集地击中他的头部和胸膛。对方的躯体快速地旋转,然后往后倒落在地面上。
干得好,士兵。
接着传来了许多下楼梯的脚步声。他听到了一个女人,还有许多其他的人的声音。没有时间完成任务,没有时间寻找另外一个目标了。
撤退……
他跑向后门,脑袋伸到外面召唤更多的消防队员。
其中六七个人小心翼翼地跑了过来。
斯蒂芬指着里面。“瓦斯管线刚刚爆炸,我必须把所有的人立刻弄出来,快!”
接着他消失在巷子里,然后走上街道,巧妙地避开了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
害怕得发抖吗?是的。
但是心满意足,现在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阿米莉亚·萨克斯是第一个对入口的爆破声和吼叫声做出反应的人。
接着是罗兰·贝尔的声音从一楼传了上来:“紧急支援!紧急支援!警员中枪!”
然后她听到了枪击的声音。十多发噼啪作响,然后又十多发。
她不知道棺材舞者是如何办到的,她也不想理会这一点。她只想清楚地看一眼目标,然后用两秒钟的时间,以半个弹夹的九毫米子弹在他身上打出几个洞。
她将轻巧的格洛克手枪握在手中,她推开了二楼走道的大门。跟在她身后的是塞林托、德尔瑞,和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员,她很希望知道这名警员在面临攻击的时候,会如何表现。乔迪蜷缩在地面上,痛苦地明白了自己背叛的是一名全身武装,而目前距离他不到三十英尺的危险人物。
快速地下楼梯让萨克斯的膝盖痛苦地抗议,又是关节炎。她走下通往一楼的最后三层阶梯时,脸部的肌肉已经开始疼痛地抽搐。
她在收话器里重复地听见贝尔要求支援的呼叫。
走下漆黑的走道之后,她为了避免遭到侧面的攻击而将手枪紧紧地贴近身边(只有电视里的警察和电影里的黑手党,才会在转角或从侧面持枪攻击的时候,像崇拜阳具一样地将握枪的手远远地伸到面前)。她快速扫视经过的每一个房间,并弯着腰,让自己不超过枪口可能瞄准的胸部高度。
“我负责前厅。”德尔瑞叫道,然后手握着他那把大型的西格索尔,消失在她身后的走道。
“小心背后。”萨克斯不顾等级地命令塞林托和那名穿制服的警察。
“是的,小姐。”年轻的警员答道,“我会注意背后。”
喘着粗气的塞林托也一样,他的脑袋左右转动。
静电干扰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中,但是她并没有听见说话的声音。她把收话器扯下来——不能分心——然后继续谨慎地在走道上移动。
她的脚边躺着两具联邦执法官的尸体。
爆炸的化学品味十分强烈,她看了一眼庇护所的后门。门板虽然是钢材,但是威力强大的爆破却让它像一张纸片般地脆弱。
“天啊!”塞林托说,一边专业地弯下腰来查看地上的执法官,但是他的人性却又让他不愿看一眼满是窟窿的尸体。
萨克斯来到了一个房间,停在房门口。两名霍曼的手下从炸开的后门入口走了进来。
“掩护我。”她叫道,并在其他人有机会阻止她之前,迅速地跃进门内。
她高高地举起格洛克,一边检视房间。
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火药的味道,这个地方并没有发生过枪战。
她回到走道上,朝着下一个房间的门口挪进。
她指了指自己,然后进到房间里,两名32E警官点了点头。
萨克斯转过房门,随时准备开枪射击,两名警员则跟在她后面。一个枪口正对准她的胸膛,她僵在原地。
“天啊!”罗兰·贝尔一边嘀咕,一边放下武器。他的头发乱七八糟,面孔一片乌黑,两枚子弹撕裂了他的衬衫,在他的防弹衣上留下了两道痕迹。
接着她看到了地面上可怕的一幕。
“哦,不……”
“建筑物清查完毕。”一名巡警在走道上叫道,“他们看见他离去了,他身上穿着消防队员的制服。他走了,消失在前方的人群里。”
阿米莉亚·萨克斯重新拾起刑事鉴定专家的身份,不再是作战单位的警员。她观察溅洒的血滴、枪击残余物的气味、翻倒的座椅——显示可能曾经发生搏斗,并为微量证物提供合乎逻辑的描绘。她立刻从弹壳辨识出是七点六二毫米的自动步枪。
她也观察了尸体跌落地面的方式,并发现了被害人曾经明显是用台灯攻击攻击者。犯罪现场可能还会揭露其他的故事,为了这个理由,她知道自己应该帮助珀西·克莱站起来,带她离开她朋友的尸体。但是萨克斯办不到。她只能看着这位不太美丽的瘦小女人,蹲着抱住布莱特·黑尔血淋淋的脑袋。“不!不……”
萨克斯的脸孔就像戴了一副面具一样,对眼泪无动于衷。
她最后向罗兰·贝尔点点头。他伸出手臂抱住珀西,带她走到通道上,另一只手,则仍然警戒地抓住自己的武器。
距离庇护所两百三十码。
十多辆特勤车闪烁不停的红蓝灯光试图让他眼花,不过他是用红田牌的望远镜进行观测,所以除了瞄准的十字线之外,对任何东西都不在意。他来来回回地扫描着杀人地带。
斯蒂芬已经脱掉了一身消防队员的制服,而穿得像一个开窍开得太晚的大学生。他找到了早上藏在蓄水池下面的M40步枪。这把武器已经上了膛,并锁定了射击的目标区域。他将背带缠绕在手臂上面,随时准备取人性命。
此时此刻,他追杀的并不是那个妻子。
也不是乔迪那个同性恋叛徒。
他寻找的是林肯那条虫子,那个再次超越他的家伙。
他到底是谁?他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人?
畏缩。
林肯……虫子王子。
你在哪里?你现在是不是就在我的眼前?站在浓烟密布的建筑物周围那群人当中?
他是不是那个身躯笨重,像头猪一样流汗的警察?
穿着绿色西装那个高瘦的黑鬼呢?他看起来有点面熟,斯蒂芬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
一辆便衣警车疾驶而至,几个身穿西装的男人从车子里爬了出来。
或许林肯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那个红发警察走到屋外,手上戴着乳胶手套。她是现场鉴定人员,是不是?我的弹壳和弹丸都处理过了,他一边用瞄准器在她的颈子上找出一个漂亮的目标,一边沉默地对她说。你得飞到新加坡去,才能够找到我的蛛丝马迹。
他明白自己只有开一枪的时间,接下来就会被齐发的子弹赶到巷子里去。
你到底是哪一个?
林肯?林肯?
但是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这时候前门被推了开来,乔迪跟着出现,忐忑不安地走出门外。他四处张望,斜着眼睛,然后退回去靠着建筑物。
你……
那股嘶嘶的电流又出现了,尽管距离遥远。
斯蒂芬轻易地将十字线移到他的胸口。
动手吧,士兵,击发你的武器。他是一个合理的目标,因为他可以指认你。
长官,我正在调整弹道和风力修正值。
斯蒂芬调高了扳机拉力的磅数。
乔迪……
他背叛了你,士兵,干……掉……他。
长官,是的,长官。他已经冰冷无生气,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了。长官,秃鹰早已在天上盘旋。
士兵,美国海军陆战队的狙击手册教过你,稍微提高M40步枪扳机拉力的磅数,会让你注意下到武器击发确切的那一刹那,对不对,士兵?
长官,是的,长官。
那你他妈的为什么还不动手?
他更用力地扣紧。
慢慢地,慢慢地……
但是子弹一直没有击发。他将瞄准器抬高到乔迪的脑袋上方,而就在这个时侯,乔迪一直察看屋顶的眼睛看到了他。
他等得太久了。
开枪,士兵,开枪!
一丝停顿之后……
他像个在夏令营试射点二二来复枪的男孩一样,猛扣扳机。
乔迪就在这个时侯跳了开来,并推了他身旁的警察一把。
你怎么会他妈的错过这一击,士兵?再开枪!
长官,是的,长官。
他又击发了两枪,但是乔迪和所有的人不是已找到了掩护,就是沿着人行道和街角迅速地爬行。
接着还击的火力开始发射。首先是十多把枪,然后又加入十多把;其中大部分都是手枪,还有几把H&K步枪,喷出子弹的速度快捷,让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除去了消音器的汽车引擎一般。
子弹击中了他身后的电梯间,砖块、混凝土及铅层撒了他一身,尖锐多角的弹壳划伤了他的前臂和手背。
斯蒂芬往后翻跌,用双手保护自己的脸。他可以感觉得到割伤,并看到细微的血渍滴落到覆盖着沥青防水纸的屋顶上。
我为什么迟疑?我原本可以射杀他,并早已溜得不见踪影。
为什么?
他听见一架直升机迅速飞向那幢建筑的声音,然后是更多的警笛声。
撤退,士兵!撤退!
他往下瞥了一眼已经安全爬到一辆车子后面的乔迪,接着将M40步枪丢进盒子里,包挂上肩膀,然后沿着防火梯爬进了巷子里。
第二个悲剧。
珀西·克莱换好了衣服,然后走进通道,扑向罗兰·贝尔强壮的身影。他用手臂搂着她。
三个当中的第二个。这一次并不是技工离职或包机的问题,而是她亲爱的朋友之死。
布莱特……
她想象他睁大了眼睛,张大的嘴巴发出无声的呐喊,然后冲向那个可怕的男人,试图阻止他,并因为有人真的企图杀害他、杀害珀西而胆寒。她的愤怒和遭到背弃的感觉胜过了惧怕。你的生命一向如此严谨,她想着布莱特,就算你必须冒的风险也都是经过了仔细的估算。在五十英尺的高度倒转飞行、尾旋、跳伞。对观众来说,看起来似乎不可能完成,但是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如果你觉得自己可能英年早逝的话,你相信一定是为了某种错误的连动装置、油管堵塞,或是因为某个闯入你领空的冒失学生。
伟大的航空题材作家欧内斯特·格恩曾经写道,命运就像个猎人一样。珀西一向认为他的意思是大自然或环境情势这些无常的因素、有缺憾的机械装置,让飞机朝向地面冲撞。但是命运并不是这么单纯。命运就像人类的心智一样复杂,就像邪恶一样难解。
悲剧成三……那么最后一个会是什么呢?她自己丧命?公司倒闭?或另外一个人的死亡?
她蜷缩在罗兰·贝尔身旁,因为这一切巧合而愤怒得颤抖。回想着因为失眠而疲惫不堪的自己,和爱德华、黑尔站在停机棚里被刺目强光围绕的利尔喷气机CJ前面,拼命希望赢得美国医疗保健的合约,并在夜半的湿气当中,一边发抖,一边试着找出喷气机在这次任务当中最佳的装配方式。
夜深了,一个雾气重重的夜晚。阴暗的机场人去楼空,就像电影《北非谍影》的最后一幕一样。
她听见了刹车的尖锐声响,于是往外看。
那个男人从停在柏油路上的车子里,费力地扯出巨大的粗呢布袋,丢进机舱里面之后发动比奇飞机,特殊的活塞引擎紧接着开始运转。
她记得爱德华不敢相信地表示:“他在做什么?机场已经关闭了。”
命运。
让他们那个晚上刚好在那个地方。
让那个菲利浦·汉森选择在那个时侯处理那些不利于他的证物。
让那个汉森恰好是一个凶狠的角色,为了不让这次飞行泄露出去而不惜杀人。
命运……
就在这个时侯,庇护所大门的敲击声让她吓了一大跳。
两个男人站在门口。贝尔认得他们,他们是纽约市警察局证人保护部门的警官。“我们是来接你到长岛的秀仑庇护所,克莱女士。”
“不对,不对,”她说,“你们弄错了,我必须到迈马洛尼克机场去。”
“珀西。”贝尔开口说。
“我非去不可。”
“这我就不知道了,克莱女士。”其中一名警官表示,“我们接获送你到秀仑的命令,并让你留在原地接收保护,一直到星期一的大陪审团出庭为止。”
“不对,不对,不对。打电话给林肯·莱姆,他知道这件事。”
“嗯……”其中一名警官看着他的同事。
“事实上,克莱女士,移送令就是林肯·莱姆下达的。请你跟我们一起走,不要担心,我们会好好地照顾你,克莱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