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翁主任说得没错,此刻外面的确很冷。

走在路上,陈超看了一眼手表。已快九点半了。

衡山路上有很多饭店和夜总会,霓虹闪烁,仿佛一条美丽的光带。前不久他还和白云一起来过这条街上的一家怀旧酒吧。

今晚她会在哪儿呢?

陈超试着不去想这些。此刻的他也并不急于回家,便边走边在脑中整理着今日的探访所得。在形成一个完整的脉络之前,他需要将那些琐碎的线索串起来复习一下。与灵光乍现不同,梳理线索是个艰苦的过程。

走着走着,那家老洋房饭店映入了他的视线。每到夜晚,那里都会聚集很多宾客。人们仿佛能从那里寻回上海当年那“不夜城”的感觉。

陈超走进饭店,坐在门廊里等待侍者引他入座。这里生意着实不错,就餐都需要排队等待。

墙上挂着一些老照片。有一张上面是一座新建成的洋房,一位中年男人和几个外国人笑着站在门前。这张照片拍摄于三十年代,照片下面是一行小字:明正章先生,原房主。陈超并未在这些照片中找到梅老师。这是可以理解的。如今提及那些回忆不是什么好主意,没人愿意回忆那段历史。

看来店主着实花了一番工夫修复这座洋房。屋里放着精心雕琢的橡木家具,大厅中央摆着三角钢琴,墙上挂着名家油画,各色鲜花插在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里……更不用说餐桌上那些闪闪发亮的银器了。这一切营造出一种极具旧时代感觉的用餐氛围。九十年代的宾客置身其中,几乎都会认为自己来到了三十年代的上海滩。

可这两个时代之间的时期呢?历史不像餐桌上的污迹,用抹布就可以简单擦掉。这时一位漂亮的女侍者引领陈超来到一张靠近落地窗的餐桌前。

他向女侍者打听这座洋房变饭店的事。

“我们总经理花了一大笔钱打发走了原来十几家住户,然后重新返修了整座房子。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女侍者抱歉地一笑。

陈超翻开那厚得像本词典的菜单,看到最后两页上写着“老洋房特色菜:鲜猴脑”,估计跟度假村那种吃法差不多吧。还有一道菜叫“三吱儿”——活吃小白鼠。陈超不敢想,如果当年梅老师穿着精美的旗袍手上却端着这样的菜会是一番什么景象。

女侍者站在桌边,满脸堆笑。

“能只点一杯咖啡吗?”陈超问道。

“对不起,咖啡只有饭后才能点。我们这里的最低消费是二百元。再说,您不觉得这么晚了喝咖啡不合适吗?”女侍者说道。

她说得没错。前阵子那个可怕的早晨之后,他的确应该少喝点咖啡了。

“那就来壶茶吧。然后上几道便宜实惠的凉菜——我看看,来个糟猪舌、糯米莲藕、卤鹅掌,再来个小葱拌豆腐吧。不忙上菜,先给我把茶端来吧。”

“好,茶在这儿,您慢用。”女侍者瞟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陈超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只能算是个“穷光蛋”,因为他点的都是些廉价菜。他甚至能看得到女侍者那眼神里的鄙夷。

按照孔姨的说话,她丈夫,也就是摄影师孔建军,正是因为拍摄了那张照片才惹上了麻烦。梅老师大概也是如此。她在照片里穿的那身旗袍与连环杀人案中那些受害者所穿的几近一致。据向教授所说,对梅老师的死大概负有责任的那个“革命行动同志”应该就是老田,而老田的女儿田陌又是本案第一个被杀的受害者。按照翁主任的说法,梅老师的死有着诸多疑点,其中牵涉到一个男子。

此刻,陈超至少已经可以在当年照片中身穿旗袍的梅老师和本案那些身穿旗袍的受害者之间建立联系了。正如他之前和于光明谈论案情时提及的,第一个死者田陌才是凶手真正的目标,而其余受害者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遭到毒手的。凶手可能是与梅老师有关联的某人,了解她的死亡真相,知道她的死与老田之间的关系。

有些问题貌似可以解释清楚了,比如说为什么梅老师去世这么多年之后田陌才被杀害。相比致命一击,凶手也许更愿意看着老田这么多年一直遭罪。

所以说,很有必要见见那位叫范德宗的老片警。他也许是唯一一个了解梅老师死亡真相,以及她的死与老田之间关系的人。

只有搞清楚这些,陈超才能继续调查下去。

这时女侍者开始上菜了。

“明天就是冬至了,我们还有特供菜品哦,您要不要尝尝看?”

“冬至特供?不了,谢谢。”

看着眼前这红红绿绿的美味,陈超却毫无胃口。他囫囵吞了一口小葱拌豆腐,然后掏出了笔记本。

这么晚了,给于光明家里打电话不太合适。于是他拨通了于光明的手机,却没人接。

从去度假村那天直到现在,陈超都没给母亲打过电话。他知道老人每天睡觉都很晚,于是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我就知道你得打电话回来了。你同事小于之前打给我来着。”母亲说道,“别担心我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啊,小超。”

“小超”这个称呼他已经很久都没听到过了。在这冬至前夜,母亲似乎也伤感起来了。陈超感觉自己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揉了一下。

“妈,我会尽快回家看您的。”

“明天就是冬至了,如果你能回来多好啊。不过没关系,你回不来也没关系。”母亲在挂断电话之前这样说道。

陈超喝完茶,示意女侍者给他的茶壶里续水。她端着热水瓶走上前来,手上还拿着一页账单。

“先生,您能现在付账吗?已经不早了,我们快要打烊了。”

他掏出二百五十块钱递给她:“不用找了。”

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很少有人给服务员小费。但这家饭店是“资本家”开的,那就无所谓了。

陈超试着为明天制订着计划。距离凶手再次作案只有一天时间了,现在必须制订一个能够应对各种突发状况的计划。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经是大厅里仅剩的一个还在用餐的客人了,其余的餐桌都已经被收拾干净。也许是因为拿了他的小费吧,女侍者并没有来赶他。

陈超忽然想到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诗:快走吧,到时候了。

于是他站起身离开。桌上的菜几乎未动。

“先生慢走,先生晚安。”门口的迎宾小姐还是那么殷勤,只是在寒风中她们的声音有些发抖。

陈超心中又开始为是否回家而感到纠结。他明天要很早起,如果把时间都耽误在回家和去上班的路上,肯定就没办法好好睡觉了。再说早晨五点他必须见那个老片警,而那时几乎打不到车。

所以说还不如在这附近找一家通宵的咖啡店待一晚。明早也好去农贸市场。

夜空在霓虹灯映照下显出一种诡异的深蓝色。陈超掏出一支香烟,刚要点燃,却看到不远处有个女人向他走来。

“先生,我是衡山夜总会的妈妈桑,”那女人操着北方口音,“跟我来嘛,上百位姑娘随您挑,开房只要一百块钱,不设最低消费。”

陈超感觉自己似乎置身旧上海的红灯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碰上这沿街拉客的风尘女子。

他并未在第一时间拒绝对方。

其实他并不熟悉色情业。即便与顾先生那样的大款混在一起,他也很拘谨。即便对方包揽所有开销,他也会很好地维护自己的警察形象。

但这次情况不同。虽然他并不打算做那些苟且之事,但适当了解一下这个行业对调查或许会有帮助。再者说,他正好可以找个地方过夜。有年轻姑娘相伴,一定舒服又惬意,总比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寒夜里来得好些。

“大哥,来嘛,”那妈妈桑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看您样子就不是一般人,我不会耍您的。”

不是一般人?大概是因为陈超刚从老洋房饭店走出来吧。那是整个上海最著名的饭店。这会儿他钱包里还有一千块,够在夜总会待一晚的了。

“我们的姑娘可都是才貌双全啊。不想唱歌也没关系,有些姑娘学历高着呢,别说硕士,博士也有啊。陪您聊天包您满意!”

“那就带我去吧,”陈超故意用上海口音说道。也许跟这些风尘女子聊聊能了解到一些情况,这是跟白云聊天得不到的。

夜总会门口站着几个满脸横肉的打手。他们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陈超,因为他看起来不像是这风月场的常客。

妈妈桑领着陈超来到二楼的一个包间,服侍他在一个黑皮革沙发上坐下。这时,一群姑娘鱼贯而入,一时间无数身穿比基尼的诱人胴体在陈超眼前晃来晃去。

“选一个呗。”妈妈桑说道。

陈超冲其中一个姑娘点了点头。这姑娘长得很漂亮,杏眼樱唇,笑容甜美,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比其他姑娘年长一些。姑娘坐到他身边,头自然地靠在他的肩上,好像二人已经熟识多年。

其余姑娘离开了包间。侍者端来一个果盘放到桌上,并递给陈超一个菜单。那姑娘靠得如此之近,让他有些不太自在。他给自己点了一壶茶,为姑娘点了一杯果汁。果汁应该不会太贵吧。陈超曾经听说有些风尘女子会点一些名贵洋酒,以借机宰客。

“我今晚太累了,陪我聊聊天吧。”陈超说道。

“好啊,一看就知道您是见过世面的人。说吧,是谈巫山云雨呢,还是桃花春风呢?哦,对了,我叫碧玉。”

又是云雨。那些古典爱情故事里常提到这个词。这个姑娘很聪明,像是宋词里那种“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的角色。

只是她此刻穿的是一件比基尼,没有红巾也没有翠袖。她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把腿蜷了起来。

“给我讲讲你的工作吧。”陈超笑着说道。

“你愿意听?那好吧,”碧玉喝了口果汁,“干我们这行,赚钱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容易。夜总会又不给我们开工资,反倒是我们要交‘台费’。当然,我能从您这样的客人手上拿到小费,一次能有个两三百块。有时运气好一晚能陪两个客人。竞争虽然激烈,但总会有被客人连包几天的机会。”

“为什么要交钱?”

“按照夜总会老板的说法,他租房子招人都要花钱,更别说还得给黑白两道交保护费。”

“除了陪唱歌你们还提供什么服务?”

“那就看您需要什么服务了。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啦,”碧玉说道,“我先给您唱首歌吧。”

或许是陈超问话的方式吓到她了吧。也可能是她需要唱一两首歌换点小费。不过她选的歌却有点让人出乎意料,居然是苏轼那首描写中秋的《但愿人长久》。她在红色地毯上边歌边舞的样子,仿佛一朵洁白的莲花。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知何时,那位妈妈桑走进包间,说道:“这姑娘不错吧,她以前可是跳过芭蕾舞呢!‘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您看,我介绍了这么多,您总得意思意思吧。”

“还有这规矩呢?”陈超掏出两张十元钞票递过去。

“上海人哪有不知道这规矩的,”老鸨一边把钱塞到裤兜里,一边转身离去,“真抠门儿,这么点钱让我喝西北风去啊。”

大款们应该懂这些规矩吧,反正陈超是不懂的。

“别管她,”说着,碧玉坐到了陈超腿上,“她就是个拉皮条的。”

也许他应该抓紧多问些情况,然后抽身离开。

“我听说最近有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专杀风月场上的女子。你不怕吗?”

“当然怕啊,”碧玉紧紧靠在陈超怀里,“我听说其中有一个受害者就是我这样在夜总会里混的。每个人都很紧张,可紧张又有什么用呢。”

“怎么?”

“怎么?你第一次来这儿吧。你是个成功男人,但绝非那种暴发户。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估计是个律师什么的吧,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过如果你要包夜的话,我会跟你走的,什么都不问。那件杀人案一出,我们这行更不好干了。客人们怕警察来查,就像上次百乐门那样。很多人恐怕要等到风声过去才敢重新来玩……”

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碧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看上去也就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走进来,说道:“妈妈,熊叔要听你唱《哭砂》,妈妈桑阿姨让我来叫你。”

“对不起,这孩子是我儿子,今天晚上家里没人照顾他。”碧玉对陈超说道,“熊叔是这儿的常客,他特别爱听《哭砂》。我一会儿就回来。”

“好吧。”陈超说道。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妈妈桑有意安排的。碧玉应该已经发现他并不是那种土大款了。

“你不是一般人。”说完这话,碧玉低头在陈超额前轻轻一吻。然后她对小男孩儿说,“回办公室去,不许随便出来。”

陈超被单独留在包间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环顾四周,他发现这包间与普通歌厅包房差不太多,只是装潢更为考究而己。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让他有些不安。也许是那孩子在跑来跑去吧。他妈妈不应该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的。陈超心想,好在自己不是那种来买春的“常客”,否则刚才那孩子就会撞到龌龊淫荡的一幕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想到了梅老师的儿子。

当年的那个下午,他被释放回来,却在家门口撞见自己的寡母与别的男人行苟且之事。这足以解释他为什么转身就跑,而梅老师要光着身子追赶。

如今那些关于梅老师儿子的线索可以被串起来了。他有犯罪动机,他熟知那种红色旗袍,更熟知梅老师的一切。

这也能解释老田和他的女儿田陌所遭到的报复。当初田陌的尸身被扔在那样一个地方,而且穿着红色的旗袍……

可梅老师的儿子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呢?连向教授和翁主任都不甚了解。可以确定的是,他肯定没失踪。后来他曾经回来过,还卖掉了明府的老洋房。

这一切都符合之前陈超和于光明讨论过的那种心理模型:孤独;童年曾遭受精神创伤,大概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或许有恋母情结。

一位女侍者走进包间,将一小筐爆米花放在桌上。陈超掏出一张十元钞票。

“不好意思先生,五十。”

“好吧,”他试着装成一个有派的顾客,拿出钱包。这一次他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正是这个包间里发生的一切让他对案情有了新的认识。他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桌上,示意那姑娘可以走了。

“谢谢您,先生。我以前是个模特儿,可是青春饭吃不了几年……”

这时碧玉回到了包间,盯着那个卖爆米花的姑娘,仿佛看见了外星人。那姑娘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碧玉说道,“我能再点一杯果汁吗?”

果汁很快就被端进包间,另外又送来一个果盘。可能是这家夜总会的规矩吧。侍者甚至都没征求他的同意,就放下这些东西离开了。

这让陈超有点犯难。虽然他并不打算享受碧玉之前所说的那“巫山云雨”般的特殊服务,但类似小费之类的开销也越来越高了。

碧玉剥了一个橘子递给他。他没接,而是找了个借口暂时离开了包间。他来到卫生间,走进一个隔间,关上门,拿出钱包数了数,发现里面还剩九百元钱,应该够今晚的开销了。但他并不想立刻回包间去,他需要整理思路。在包间看着碧玉和那些侍者们进进出出,是很难集中精神的。

隔间门上一个小窗忽然被打开,伸进来一只手,递来一条热毛巾。也许是所谓的卫生间服务吧。陈超感到很厌恶,便开门走出了隔间。离开卫生间之前,他往洗手池边的一个白碗里丢了一把零钱。

当他重新坐到包间的沙发上时,碧玉靠上前来用她那纤纤玉手喂给他一瓣橘子。包间里灯光昏暗,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气息。

“今晚你打算去哪儿?”碧玉柔声说道,“天不早了。外面烟雨蒙蒙的,路也滑,别走了吧。真的,街上这会儿哪儿还有人啊。”

这番话让陈超想起一首描写昏君的宋词。

看眼前的男人没答话,碧玉抓起他的手,放到了自己光滑的大腿上。

“对不起,碧玉,我得走了,”陈超说道,“我埋单吧。今晚能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如果你一定要走的话,怎么着也得给我点儿小费吧。”

陈超递给她三张百元钞票之后,碧玉让侍者进包间结账。

可看了一眼账单陈超就愣住了。一杯果汁要一百块钱,碧玉点了两杯;他自己要的那壶茶价格是一百二十块;两个果盘,每个一百五十块;桌上的四盘干果也都要照价付钱,八十块一盘,还有百分之二十的服务费……单子上,各种项目加起来共要一千三百块。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敲诈,可他却又不能亮出警官的身份。如果他那样做了,今晚倒是好说,以后就要为这一夜的“风流韵事”付出更高昂的代价了。

“怎么了?”碧玉问道。

“对不起,碧玉,我钱不够了。”陈超尴尬一笑。

“呃……你手上还剩多少?”

“之前是九百块,现在就剩六百块了。”

“没事,别担心。你要是真没带够钱的话他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碧玉在陈超耳边轻声说道,“不过你得跟他们说你就给了我一百块钱小费。”

看来这就是她为什么先要小费的原因了。陈超心想,这姑娘果然很有经验。这时一个大块头男人走进了包间。

“这是我们张经理。”碧玉介绍道。

“对不起,张经理,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玩,身上没带够钱。”陈超把钱包里的钞票都码在了桌子上。

“你有多少?”桌上的钱那位张经理看都没看一眼。

“六百,”陈超说道,“下个礼拜给你再送七百来。我保证。”

“他给你小费了吗?”张经理问碧玉。

“给了,就给了一百,”碧玉说道,“他就玩了两三个小时,其间我还去陪了陪熊叔。”

“有卡吗?”张经理又转向陈超,问道。

“什么卡?”

“信用卡。”

“没有。”

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张经理看了一眼桌上的钱,随手拿起两张百元钞票,把剩下的推给了陈超。

“第一次来玩嘛,那些果盘啊干果啊算是我们店里请客了。这外面天怪冷的,我总得给大哥你留点儿钱打车吧。”张经理说道。

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难道是为了揽回头客?陈超感到自己很幸运。

“那真谢谢你了,张经理。”

“不客气,我也见识过不少人了,我觉得你不是一般人。风水轮流转,没准将来哪天咱们还能打交道。”

张经理一路送陈超走到电梯。门一打开,走出一个醉醺醺的客人。伴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陈超看到一大群姑娘争先恐后地迎了上去。碧玉也在其中。

而她却根本没往他这里瞧一眼。

“下次再来啊,大哥。你到那边那个路口就能打着车。”张经理挥手告别。

走出夜总会,陈超却并没有去打车。

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他此刻想到一句词“到底是良宵常短梦常空”。他也说不清自己刚才在夜总会里的经历能否算是“良宵”,但起码时间消磨得很快。

寒夜将尽。刚才在包间里想到的思路,此刻似乎被阵阵冷风吹得七零八落。其实有的想法还是显得牵强了些。

不过陈超决定从当年梅老师儿子卖掉老洋房这件事入手,去调查一下他的背景。作为明府老洋房的继承者,他卖房子的时候一定会留下签名之类的个人身份信息。

已经是星期四了,不能再在错误的方向上浪费时间了。

只是此刻陈超还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气很冷,他不得不加快脚步。霓虹灯大多已经熄灭,整条衡山路呈现出一副前所未见的奇异景象。

就这么茫然地走了一阵,陈超发现自己又来到了老洋房饭店跟前。一阵风吹过,惊起房顶一群鸟。这一幕与洋房在黑暗中的剪影呼应,一丝孤独萧索的气息油然而生。

他不由得想到了苏轼的那首《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为盼盼,因作此词》:

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

空锁楼中燕。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

但有旧欢新怨。

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这是一首悲伤的词。燕子楼因唐代名妓关盼盼而闻名。她曾嫁给一位文武双全的将军为妾,丈夫死后,她就到燕子楼上闭门守节,直到死去。宋代苏轼游燕子楼时专门写下了这首词。

陈超脑中浮现出梅老师当年在明府豪宅后花园中的样子。她身穿精致的旗袍,牵着儿子的手,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不知不觉间,陈超来到了农贸市场。晨星暗淡,不时有枯叶从树上飘落,掉在地上沙沙作响,仿佛远古巫师占卜用的竹简被火焰烧灼的声音,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市场里没什么人,门口却颇有秩序地摆着一排篮子,有竹制的、藤编的、塑料的,大小各不相同。这应该是赶早市买黄花鱼的家庭主妇们排队的方法吧。

这一情景让陈超感到有些似曾相识。他在风中费力地点燃了一支香烟。

砰、砰、砰……不远处忽然传来敲东西的声音。他抬头望去,看到有人正拿着锤子敲打着冻成一坨的黄花鱼。对方也发现了陈超,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人脖子很短,脑袋藏在棉大衣高高的衣领里,看上去很是奇怪。谁在清晨看到这样一个怪异的人都会被吓一跳。

陈超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还是不太好。

一群中年妇女慢慢聚拢到市场门口,拎起那些摆放整齐的篮子,排队等待购买黄花鱼。这市场开始渐渐醒来了。

随着一阵铃声响起,市场正式开门营业。小贩们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有的人推着小车,有的人站在租来的柜台后面,有的人干脆把货品摆在地上。

这时,陈超看到一位戴着红袖标的老人走进了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