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灾?人祸?

刚一睁开眼睛,古洛就感到了头痛欲裂。最近他身体不太好,浑身都不舒服,还患上了高血压,每天都得服药。

“该不是血压高了?”古洛想着,就让妻子给他量了量。妻子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什么都能干。

“没事儿。”她说。

“那就是累了。”古洛像是在自言自语。

“休息休息吧。年龄不饶人呀!”

要是平时,古洛会勃然大怒的,但现在他却感到了一丝悲凉。岁月就是这么有力量,连古洛这种谁都认为不会老、他自己也曾这么认为的人都低下了头。

但他还是不服气。他挣扎着起了床,洗漱后,坐在沙发上缓了一阵儿神,觉得好多了,就让妻子端来早点。他慢慢地吃完后,看看表,都十一点了。“这叫早点还是午饭呀?”他苦笑着,顶着耀眼的阳光出门去公安局了。

天气真热,公共汽车像蒸笼一样,但古洛这个馒头还在思考着。

“邹明贵说的唯一实话,大概是唯一吧,就是他不知道梅兰英的死。也就是说,用DNA检查来比对精液,恐怕是徒劳无功。如果真是这样,那还得按我的思路来调查梅兰英案。可是,毫无头绪呀!没有线索,没有逻辑上的漏洞,一切都是严丝合缝的……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一次有预谋的暗杀,作案人精细得难以挑剔。但再怎么精心的安排总有破绽,而这次没有,说明还有客观条件的巧合在起作用……不,还得试试。可从哪儿着手呢?”

一直到走进胡亮的房间,古洛还在苦苦思索着,天气也不那么热了。

“来得好。否了。DNA检测说不是这小子干的。”胡亮说,口气像是他一直坚持邹明贵不是杀害梅兰英的凶手似的。

“他那边来信了吗?”

“来了。好小子,撒谎和真的似的。他十二年前就离家打工了。去的还挺远,先在广东的佛山,那儿有他的老乡。这老乡现在回家了,派出所找了他,他说,邹明贵干了两年,不知为啥就不干了,说是去了浙江温州。问他家人,家人说他在温州干了一年多,就去了湖州,还到过蚌埠。详细的情况谁也说不清了。这小子打工有个特点,不去那些省会或直辖市这样的特大城市。”

“可他肯定来过咱们这儿。”

“你说八年前的案子是他做的?没证据呀。”

“对。这我也没把握。这些城市有类似的案子吗?”

“这你算说对了。有!佛山在他走前,就发生过抢劫强奸案。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是现在也不能肯定是他干的。温州、蚌埠也有类似的无头案,但我们没有掌握他在那些城市的具体时间,不能确定是他干的。”

“提审他!”古洛斩钉截铁地说。

邹明贵是个惯犯,但他却是第一次进公安局,不管他有着多么凶恶和鄙野的心,拘留都会让他失去很大的抵御能力。他的脸上现出了人们现在流行说的熊猫眼,说话时无精打采,一开口就要烟抽。

“说完你的事儿,再给你烟抽。”古洛说。

“这……你们也太那个啥了……我就是犯了罪,也不过是强奸未遂,连支烟都不给。”他认真地说。

古洛立刻就听出了破绽,就说:“什么强奸未遂?你的事儿多了,也大了。佛山、温州、蚌埠,到处有你。你可够有能耐的,居然都让你逃了。”

“说啥呢?我咋听不懂呢?”邹明贵的眼睛在笑。“好小子!还挺能虚张声势。”古洛想。“不用你听懂。我们有证据。”

“啥证据?拿出来给咱看看。”邹明贵是在明显地嘲笑了。

“指纹,还有精液,你都留下了。那就是铁证!”古洛说。

“指纹?那不可能……精液?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以为戴了手套,指纹就留不下来?还有,你的精液,八年前在这个城市里同一个地方,你强奸了一个女孩子,你的精液留下来了,现在还保存在我们公安局技术部门的冷库里,昨天进行了DNA比对。还用我继续说吗?”

“指纹的事,我知道你是瞎扯,想糊弄我。精液的事儿……”他忽然停住了嘴,觉得说了什么不好的事了。

“指纹你是留下了,用得着我给你看吗?在佛山留下的。不过,你认为骗你也行,可DNA,就这一项定你罪没问题。”

邹明贵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从低着的头下抬起了眼睛,看了看古洛,说:“佛山的案子我没留下指纹,倒是那个姑娘……行,我就说了吧。”

人的精神崩溃不能立刻就从外表上看出来,邹明贵其实早就崩溃了,不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认为能过了古洛这一关。不过,就连古洛也没想到邹明贵能这么轻易地认罪。

录完口供后,已到了下班时间。古洛累了,浑身像被抽了筋一样。

“喝点儿去?”胡亮问道。

“不行了。你去买点儿啤酒和小菜,就在这里吃吧。”古洛连话都不想说了。

“行。”胡亮笑着走了出去。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余晖却在逐渐变得黯淡,灰色的暮光悄悄地在屋子里扩散着。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古洛大口呼吸着风带来的干燥的空气,觉得舒服了不少。

“人老了,真是受罪呀!”他不由得想,“这辈子不知还能破几个有难度的案子。就像这个梅兰英案一样。这一定是个有搞头的案件,也许是我破的案子中最有难度的一个呢……不过,邹明贵案也没白审,一个可怜的姑娘终于能合上眼了,一个报仇的人也会平和下来,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了。不过,报仇也是他个人的生活,虽然是可怕的生活方式……至少,会有许多姑娘和女人能逃离魔爪了。这个邹明贵是该杀的!虽然他没有直接的命案,但作案手段和抢劫的金额,足以让他下地狱!”古洛不由得气愤起来,正是这种气愤让他不仅在破案中享受到智力取胜的快乐,也让他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可以平息他那燃烧的怒火。

他胡思乱想着,胡亮走了进来。他带来不少吃的,有红肠、鱼罐头、豆腐丝、面包,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啤酒。

古洛一口气喝了一大杯啤酒,才缓过劲儿来。胡亮打开鱼罐头,是凤尾鱼,古洛用胡亮给他的汤匙舀了一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不错。什么都变味儿了,就这凤尾鱼罐头还那么香。”古洛用鼻子吸着凤尾鱼的味道,往日那甜蜜的回忆就要浮现出来了。“不行,回忆是衰老的表征。”古洛想,就打断了回想的念头,拿起红肠,咬了一口,说:“现在这些年轻的都爱吃方便面。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他指的是现在的警察。

“方便呗。要不怎么叫方便面呢?”胡亮喝着啤酒说。

“方便?垃圾食品,现在是不是这么叫?”

“是。哪像你那么会吃呀!”胡亮微笑着说。

“吃是生活,喝啤酒也是生活,我热爱生活。”

“再加上一个破案,你的生活就完满了。”

古洛也笑了。“是很枯燥。不过,我喜欢,等会儿吃完了,你联系一下市里所有的出租车公司,看梅兰英遇害的那天晚上有没有在她婆家门口拉过她?”

“你是说……”

“对!我不信她是偶然被害的,也不信她会死在那个公园。”

“嗯……有道理。我等会儿就联系。”

联系是等了一会儿,但结果却等了一夜零半天。

“没有。”胡亮漠然地告诉古洛。

今天总算有了云,顿时能感到云带来的凉意,虽然很少,但让肥胖的古洛舒服了不少。

“那些个体出租车呢?”

“也问了。没有。”

“是吗?”古洛沉思起来。这时,电话铃响了,胡亮拿起了电话。不到一分钟,古洛就听见胡亮大惊小怪地喊道:“真的吗?”“这孩子,从来没有学会大将风度。”古洛不由得为自己自豪了。

“马清水死了。”胡亮放下电话说。

“什么?”古洛几乎跳了起来,也失去了大将风度。

“被害?”他接着问道。

“有可能。所以交警才转到咱们这儿……走吧。”

古洛急忙站起来,他知道他的猜测是对的。

那个假装文静,其实内心不断骚动的马清水这次真的静了下来,不仅他人静,而且环境也很安静,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是医院的太平间。胡亮掀开了盖着的白被单。马清水身上并没有惨不忍睹的伤口,但据说他的骨头和内脏都被大货车撞得粉碎了。现在那种超大型的货车简直比得上一辆重型坦克。

“走吧。没什么可看的。”古洛说。

两人走了出去,外面有马清水的亲属和交警队的中队长,还有几个交警。

马清水的老婆一下子就拉住了胡亮的袖口,但悲痛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死者爱人,那是他儿子。”一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小伙子正在抹着眼泪,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知道。”胡亮拍着拉袖口的那只手说。

“他是被杀的,是被人害了。我知道你是刑警队的,你可要……不是报仇,那成了泄私愤了,是抓住凶手。”俗话说得好,“好汉无好妻,赖汉搂花枝”。马清水的妻子看上去很懂事。

“你放心。我们最厉害的警察都出来了,还怕破不了案。”中队长指指古洛说。他见过古洛,但两人没说过话。

马清水的妻子转过头来,看看古洛说:“请问尊姓大名?”

“古洛。没什么尊贵的。”古洛居然不好意思起来。胡亮想:“美得都要跳了,还装呢。”

“我知道你,这次我能亲眼看你抓住凶手吗?”

“能,我保证。”古洛严肃地说。

“走,到那边去谈谈。”胡亮忍受不了了,就对中队长说。马清水的妻子立刻就说:“我们不打扰你们了。走!”她拉着儿子,向古洛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玻璃大门。

“本来我们以为是交通事故呢。货车司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你也知道,尽是些二把刀,而且还仇视社会似的,不遵守规则,横冲直撞的。我们以为就是货车司机肇事呗。后来一检查受害人的车,不得了了!刹车系统坏了。我们找来了咱局里的技术员,做下鉴定呗。就那时候,我还想着兴许是刹车坏了。可人家到底是行家,一检查完就说是人为破坏的。向局里一报告,这不,就交给你们了。”

“谁检查的?”胡亮问道。

“小冯呗。”

“行。就这样吧。”胡亮说着就把这个案子接了过来。

“两个案子呀!”胡亮两手抱着后脑说。

“嗯。其实是一个。”古洛说。他们问完技术员检查的细节后,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两人在一家面馆里,吃了碗牛肉面,都没心思喝酒,吃完就回来商量案情了。

“我知道。这马清水案还挺复杂。”

“对,挺麻烦的。”

“先是何梁死得不明不白,虽然医院诊断的结果是正常死亡。接着就是梅兰英被害,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呢,马清水又被害了。一件接着一件,咱们这儿成刑场了。”

“是私刑场。我看,说也无用,先动起来。咱们去一下梅兰英家。”

“怎么了?为什么?”

“先来后到,谁让梅兰英先死的。”古洛微笑了一下,但心里却很郁闷。

今晚很凉快,白天不热,晚上又有些微风,如果走在路上,这风吹着人,很惬意。古洛打开车窗,让风灌进吉普车的车厢里。

“你说,我怎么就没学开车呢?”古洛说。

“有我呗。”胡亮笑着答道。

“要知道退休,我就学了。”

“对我表示不满了。”

“也不是。反正退休的人就是不如在职的。”

“这倒也是。不过,你不一样,你是神探呀!”胡亮最会拣古洛爱听的说了。

“什么神探?这个案子连个头绪都没有呢。”

“我以为你胸有成竹了呢。”

“连个竹叶儿都没有。好了,到了。”

还是梅兰英家,古洛和胡亮来了好几次了,胡亮都有些腻歪了,虽然他知道古洛从来不做无用功。

古洛走到街对面,他看见有辆黑色的“富康”轿车停在那儿。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问道:“想走吗?”他真没眼力见儿。连警察的车都看不出来。

“不走。问你件事儿。”司机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黄肿的脸皮绷得紧紧的,也没回答古洛的话。

“这儿黑车多吗?”古洛问道。这时,胡亮也跟了过来,他在古洛身后掏出了证件。这下可把司机吓坏了:“别!我是第一次。也不是干这玩意儿的。是没事儿了,挣点儿酒钱。”

“这我不管。回答我的问题。”古洛对这个司机顿生厌恶之感。

“行,行。这儿的黑车多得很。等一会儿,你看,都上来了。”

“为什么?”

“那儿不是有个大歌厅嘛。晚上要车的人多,可我们也得排班,九点多钟,就多起来了。”

“你拉过这个女人吗?”古洛给司机看梅兰英的照片。

“没有。”

“好好看!你瞟一眼,就能认出来?”胡亮有些生气了。

司机无奈,拿过来,就着亮起来的路灯,像是仔细地看了看,说:“真没有。”

他是不是在说谎,古洛不得而知。这些开黑车的,一般不会配合警察的,他们干的是违法的生意,怎么能告诉警察他拉过什么人呢?虽然古洛声明他不管黑车。

不过,有一点这个黄肿脸没说谎,一辆辆的黑车果然都开来了,顺着他的黑“富康”,很自觉地排起了队。

“还挺会自治的。”胡亮说。

古洛和胡亮问了几个司机,都说没见过这个女人。古洛有些丧气了,他站在人行道旁,拿出烟,抽了起来。

一个人走过来,说:“对不起,借个火儿!”古洛忙拿出打火机递给了他。这个人胸前挂了一个带着很长很大镜头的照相机。他点着了烟,说了声“谢谢”就朝前走了十几步,然后拿起照相机,对着对面照了起来。

古洛这才看到,在梅兰英家后面有幢宏伟的大厦,上面的装饰灯光非常亮,各种色彩都有,依次往下亮着,使那光彩的瀑布直泻下来,由于窗户几乎都黑了,所以分外壮观美丽。

“那天你说这楼是矿业公司的,具体是哪儿的?”

“金富大厦。”胡亮真不愧是地理通。

“啥时候建的?”

“有些日子了。电视台报道过。”

古洛没有说话,向那个照相的人走了过去。

“你天天来这儿拍照?”

“没有。第一次。”

“你怎么知道这儿好呢?”

“我的一个摄友告诉我的。”

“你能告诉我,你那个什么摄友在哪儿住?叫什么吗?”

那人把照相机从眼睛上拿下来,满是疑惑地问道:“你……”

“噢!对不起!我是警察。”古洛朝胡亮摆摆手。胡亮忙走过来,给摄影者看了他的证件。

“这……和我的摄友有关系吗?”

“不,你别多想。我们是想问他些情况。对了,你认识的人里还有来这里摄影的吗?”

“没有。”他干脆地回答道,心里却在想:“就是有,也不能告诉你。”

“你别误会,这和一起凶杀案有关。”古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嗯……就有一个。是他告诉我这里很美的。但他来没来我可不知道。”他把那人的住址、电话告诉了古洛。

胡亮立刻拨通了电话,对方听起来是个豪爽的人,说:“行。你们来我家吧。”

他很粗壮,不修边幅,也修不了,因为他光着膀子,没有什么边幅了。他脸上有很多胡须,不是有意留的,所以让人看起来很脏。

“坐吧。”他指指沙发。

“家里没别人?”古洛随便寒暄道。

“老婆带着孩子出去玩儿了。啥事儿?”

古洛说明了来意。

“我照过。可不是那天。要不要看看照片?”古洛和胡亮还没回答,他就匆忙跑到旁边的房间,拿出许多零散的照片和一本影集。“我一般爱用胶卷,正宗。”

胡亮和古洛无可奈何地看了几张。古洛只看了照片上标明的日期,就说:“还有什么人在那里照过相?”

“有。就是他告诉我的。”“简直像是钓蛤蟆,一只接一只地咬着。”胡亮想,又觉得这对人不尊重,就忍住了笑。

结果这一串儿蛤蟆就三个人。第二天,古洛和胡亮找到了最先在那里照相的人,他照相的时间也不是梅兰英被害的那天晚上。

“完了,线索断了。要是再查这帮照相的,那可费时间了。”胡亮在上车前,对古洛说。

古洛没有说话,他知道,那样查几乎是不可能的。“应该还有办法,让我想想。”他想。

“走,去查查马清水的案子。这边以后再说。”

“不是交通事故,这没问题。可要说是谋杀,那也是巧合,因为搞坏他的刹车,不一定就导致他的死亡——要不是这个货车司机是个十足的坏蛋的话。”胡亮开着车对古洛说。

“你说得对!马清水的好运在这里走到头了,不仅如此,噩运来了。这个想杀他的人确实是碰巧了。但后果已经造成,他就是蓄意谋杀呀。”

“对。我很讨厌马清水这个人,装腔作势的。可他爱人好像很明事理。”

“嗯。那就先问问他爱人。”

马清水的家豪华至极,马清水的爱人站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伸出手和胡亮、古洛握了握。手很凉,古洛以为她有什么毛病,但一会儿工夫,他就明白了这个宽敞的客厅放着空调,这在这个城市里可不多见,因为气候不需要人工制冷。

“我想你已经知道,马清水是被谋杀的。”胡亮停顿了一下,看到马清水的爱人——她刚才自我介绍说,她叫曹亦香——曹亦香点点头。

“我们想问问你,他有什么……嗯,仇人吗?”

“仇人?不至于吧。老马这个人是有些毛病,比如,脾气不那么好,爱训个下级什么的,但都是为了工作呀!私仇还真没有。”

“你知道有人告他吗?”古洛插话道。

“噢!你是指何梁的老婆吧。知道,她有点不正常。我家老马绝对不会贪污。”她看了看古洛的眼睛,说,“你是说我家房子好吧。这没什么。老马年薪六十多万,还可以报销好多东西,我在银行工作,挣得也不少,加上我们还有股票,这么个房子算不了什么。”她倒是很实在。其实,现在有权有势的人并不怕露富。古洛很久不接触社会了,他对曹亦香的回答很是吃惊。

“像我们老马那样的领导,谁贪污谁是傻瓜。你懂我的话了吗?用不着!”她的口气里虽然没有流露出自豪或者蔑视这两个土包子警察的意思,但她确实表现出了优越感。

“嗯。就是说,你心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人?”胡亮说。

“没有。真没有。他是我的丈夫,我能不替他……那个什么嘛。可我真不知道他得罪谁了,能丢了命。”曹亦香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她想克制住,但没有成功,眼泪流了出来,接着就是啜泣声。

“请节哀顺变。要是能想起什么,就通知我们。”胡亮慌忙站了起来。古洛倒不着急,说:“有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因为这可能刺激你。”古洛知道这是个聪明的女人,虽然看起来心直口快、头脑简单。

“你是说男女关系吧。”曹亦香用纸巾抹着泪,说,“没有。我可以肯定地说。第一,他天天回家。第二,他不是个好色的人。我们这么长的夫妻关系,我还不了解他?”

“那他喜好什么呢?”古洛问道。

“他爱运动,爱钓鱼。有时和朋友喝点儿酒,但从没醉过。”

“嗯。”古洛没有再说话。

这次我们知道了马清水的办公室主任叫周彰显。他肥头大耳,举止笨拙,面目猥琐。但穿着讲究,虽然天气很热,但他还是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白衬衣,一条银色的领带。脸上挂着笑,好像再没有别的表情了。“马清水看中了这人什么地方?”胡亮想。他看看古洛,古洛好像也有同感,于是,两人会心地笑了笑。

周彰显见警察笑了,大大地笑了一下,眼底下泛起的皱纹说明了他的年龄不像乍看上去那么年轻了。他说:“还是梅兰英的那桩事吧。”

“不,是马清水。”

“马总……唉……不明不白的。”周彰显热泪盈眶,声音有些哽咽了。

“不是不明不白。是谋杀!”胡亮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周彰显像个皮球一样,从沙发上弹射起来,“谁这么大胆?敢动马总?不会吧。不可能,开玩笑。”他的脸色苍白,眼里射出不知什么样的光,反正看着很是异常。

“我们从不开玩笑,办案之外,也不开。”胡亮声色俱厉。他实在是讨厌这个家伙。“真会挑干部,歪瓜裂枣都能当。”他愤愤地想,眼前忽然浮现了李国雄的影子,他几乎要笑出来了。

“那是谁呀?马总可是正局级。我跟你说,除非这个凶手瞎了眼,或者就是疯了!”周彰显好像自己觉得也不能老站着,就坐了下来,脸上又浮出微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你说得对。没有深仇大恨是动不了手的。马清水有什么仇人吗?或者说谁对他有意见,当然不是一般的意见了。”古洛说。

“嗯……让我想想。”周彰显皱起了眉头,似乎在认真地想着。古洛看着他的鬓角渗出了汗珠。最后,他摇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我告诉你们,现在谁得罪人呀!领导其实更不愿意得罪人。各干各的,老百姓算个啥?没必要……”他突然就不说了,这是说漏了嘴。

“再想想。有没有人威胁过他,或者有异常的电话、信件什么的?”胡亮说。

周彰显还是那副思考的模样,过了十秒钟,说:“真没有。反正据我所知是没有。马总所有的信件或电话都是我先接。我还是有一定权威的吧。”他又大大地笑了一下。“何止一定的权威,你就是那个马清水的看门狗。”古洛鄙夷地想。

“马清水有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问题?”古洛问道。周彰显的脸立刻就严肃起来:“没有!绝对没有!我告诉你们,马总是个正派的人,正人君子,见到女人都不多看一眼,不管你是多漂亮的。譬如,我们公司里也算是美女如云了,他一个都不动。马总还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自知失口,就笑了笑说,“当然那是他开玩笑。他确实不好色。其实,还有比女人好的嘛。”

“什么比女人好?”古洛盯着他的眼睛说。

“这……我随便说说,我是说他绝对没有男女关系。要是我说半句谎话,我那个什么……我负责,负完全的责任还不行吗?你看我是说谎的人吗?”

“太强调了,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古洛笑着说。

“是,是,是。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是吧?”周彰显稍微地笑了笑。

“我们可能还要找你。”古洛临走时说。

“那当然,当然,欢迎,欢迎!我这人没啥,就是实在,从不撒谎,没必要。你们说是不?”可他的眼神里却泛出另外的情绪,很难说是腻烦,但绝对不是温和的忍让。

“嗯。”古洛含糊地应道。

到了楼门外,古洛回头看看这座大楼,对胡亮说:“多漂亮的楼!在这里工作想必不错。”

“可不,我有个认识的人就在这里上班。”胡亮随口说。

“噢?好呀!约约他。”

“你要问他?”

“对,我需要说实话的人,不是那个撒谎的邋遢胖子。”

“好!今晚。”胡亮笑了。他想起了周彰显的样子。

胡亮的朋友一点儿也不像他,很瘦小,方脸,颧骨凸出,眼睛很小,所以他可能不愿意笑。

“你喝点儿啥?”胡亮问道。这个咖啡馆人不多,在屋角处有个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年轻人,在看着笔记本电脑。

“咖啡吧。”他很自然地说。他叫赵宏伟,和他名字一样,他本人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下班后在公共汽车上,在私人轿车里,在饭馆、酒吧和大街上都能看得见的白领工薪阶层。

“我不喝!”古洛偷眼看了一下酒水单,把他吓了一跳。

“来杯鸡尾酒吧。”胡亮笑着说。

他自己也要了咖啡,给古洛要了杯蓝光鸡尾酒。

“想向你了解一点儿你们公司老板的情况……”胡亮喝了一口咖啡说。

“死了的那个?”

“对。你们的那些干部口可真严,把马清水搞得像个木偶或者雕像一样。在你们普通员工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些干部都是他的狗腿子,你能问出什么来?我们公司分两个阶层:一个是狗,牧羊犬阶层,就是干部,连公司的领导也算上;一个是牛马阶层,就是我们这些人。只有马清水一个是人,牧羊人。”赵宏伟说完,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黑黑的脸上泛起好多皱纹。由于声音太大,服务生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问他是什么样的人吗?”赵宏伟略略压低了声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

“怎么个坏法?”

“欺压我们这些普通职工呗。”

“不是说他不得罪你们吗?”

“面儿上是不得罪,但他实行的政策,完全是官本位的。我们得一天病,就扣你半年的奖金,你也知道,基本工资喝汤都不够,不就靠着奖金嘛。这都是写在公司条例上的,但当官儿的不在此列。”

“现在都是这样,还有别的特别的、具体的吗?”胡亮说。

“噢!对了,我说的……有些太大了。他本人肯定是个贪污犯……”

“他爱人说,以他的年薪和其他灰色收入用不着贪污……”古洛刚一插嘴,赵宏伟马上就不屑地说道:“钱还有个够?你咋连这都不明白?他要不贪污,狗都不吃屎,狼都不吃肉了。就看你有多高明了,而且不要得罪顶头上司,你说谁不贪污?”

“嗯。除了贪污外,他还有什么事?如男女关系什么的。”

“你算说对了!”赵宏伟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他在衣服上下摸着,古洛立刻把放在桌上的烟盒给他,他张眼一看,说:“谢谢!”刚要拿过来,胡亮却从兜里掏出一包“中华”牌的烟来,往桌子上一扔,说:“抽这个,好的。”赵宏伟笑嘻嘻地打开烟盒,拿出一支,点上后说:“你这问题问得好。他这个人花。花得厉害!公司里上上下下没有不知道的。我们单位好几个女的,都跟他有关系,就是那种关系。现在这帮当官儿的,都拿自己当情种呢。还以为自己有魅力,女的见着他就爱他。其实,还不是权呗。你要没有权,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子,谁爱你?”

“他都和谁?”古洛问道。赵宏伟说出了几个人名,古洛还问了时间,大概都是几年前,最晚的是两年前了。

“最近没有了?”古洛不相信,这种好色之徒一般是不会两年都没有情人的。

“最近他和财务处的处长陈婉芬打得火热。有时就在办公室里不出来,他那里有张床。要退休了,真是最后的疯狂!”

“陈婉芬?财务处长?”

“对。原来是财务处副处长。何梁死后,她接的班。按理说,她业务能力很差。可有了这种关系,马清水利用最后的权力给她扶正了。这女的长得还行,白白净净的,就是胖了点儿。她丈夫却是个瘦鬼。”赵宏伟哈哈笑了起来。

古洛也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她丈夫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知道能咋的?前几个女的,丈夫就不知道?我才不信呢。连一个离婚的都没有。不过,说实话,那几个女的长得都很漂亮,她们的丈夫管不了。”

“陈婉芬呢?”

“差一些。不过,也挺风骚的。”赵宏伟又笑了起来,似乎想起了陈婉芬平时的做派。

“你和这个陈婉芬熟吗?”古洛显然对陈婉芬有了兴趣。

“还行。说实话,关系原来还不错,我和她丈夫孙昌胜过去是邻居。我们还一起出去旅游过呢。可人一当了官,就不一样喽。最近没什么来往。”

“这个孙昌胜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呀!非常聪明,心灵手巧。啥都会,你说修理个什么自行车、钟表、家用电器啥的,他都行。还特别会用电脑,也爱看书。他老是觉得领导都瞎了眼,没看上他。”赵宏伟又笑了,“不过,说实在的,领导哪能要这样的人?太能耐了。”

“他就不吃醋?”

“这……不好说。他对陈婉芬那是没说的。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敢咋的。谁让你挣得不如老婆多呢?”他又笑了起来。

赵宏伟先走了,说还要回去帮孩子做作业。咖啡馆里就剩下古洛、胡亮,还有新加入的几个白领,也是喝着咖啡,看着手提电脑的屏幕,面无表情。

“你看怎么样?”胡亮试探着问道。

“什么怎么样?”古洛又装起蒜来。

胡亮气得抖动着腿,歪过脸看着旁边桌子边的白领。那人拿出一包烟来,静静地点上火,慢慢地喷出烟。青白色的烟雾缓缓地飘扬起来,一会儿工夫就贴在了黄色的壁灯上。

“孙昌胜,我们就查他。”古洛觉得再僵持下去,就要起反作用了,就用强硬的语气说。

“我看也是。我那个同学还行吧。”胡亮笑了。

“还行。”古洛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个白领。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好像看电脑累了,把眼光转向了墙上的大屏幕电视。古洛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胡亮:“你说,那座大楼电视台拍过新闻?”

“什么大楼?莫名其妙的。”

“就是梅兰英家旁边的那座很气派的大楼。”

“噢,金富大厦呀!对呀!还在新闻里放了呢。”

“走!电视台晚上不休息吧?”

“好像不。”

“开上车,去电视台。”

“怎么晚上来了?”电视台值班的负责人有些不满意地说。这个精瘦的家伙,一脸的灰色烟气,脾气好像很糟糕。

“要是杀人挑时间,我们也就不麻烦你了。”胡亮冷冷地说。

“杀人?不至于吧。”烟鬼摇摇头。

“人都死了,还不至于?”胡亮真有些生气了。他平常就很看不惯电视台的人,认为这些人都很自大。

“噢。不过,保管带子的人下班回家了。”

“叫他来!”古洛几乎想怒吼了。烟鬼看看古洛和胡亮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脸色还是沉了下来。他走进办公室,古洛和胡亮透过玻璃窗,看他在打电话。

“这个人不明事理。”胡亮说。

“或者是个笨蛋!”古洛说。

笨蛋出来了,冷冷地看看这两个蛮横的警察,说:“马上就来!”古洛和胡亮没有说话,平常他们是要道谢的。

在走廊的长凳上坐着,两个人都不想说话,古洛想抽烟,但看到禁止吸烟的牌子,就把拿出来的烟盒又放回了上衣口袋。

十五分钟后,一个面色红润、略显肥胖的年轻人走了过来。“是你们找我?”他可不像心宽体胖的人,很不耐烦,甚至有些恼怒的口吻。“这儿的人怎么都这德行。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这话说得真对。不过,在这里把狗换成下级就行了。”古洛想。

胡亮这时说明了来意。保管员说:“那就跟我走吧。”“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这让胡亮很不解。

带子保管得很规范,说要十三号到十五号的新闻,保管员马上就找了出来。

“给我们放一下。”胡亮也不客气。

十三号的新闻里没有,但古洛一点儿也不慌张。他看着录像带,这是十四号的,放了二十分钟后,那座大厦出现了。古洛心里像是被什么揪住一样,心跳似乎停止了。他仔细地看着画面。开始拍得很清楚,也很稳定,后来摄像机似乎有些摇摆,就在这一瞬间,古洛大喊:“停!停!停一下!”画面静止了,往回放了一点儿,保管员放得多了些,古洛又让再放一次。

“好!停!”古洛这回声音压低了,里面却透出了极端的兴奋。“看到没有?”他问胡亮。“看到了!”胡亮说。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不会是当天吧?”

“当然不是。我这有记录。”保管员打开电脑,“你看,是十三号晚上十点十五分到三十分左右拍的。”

“好。”古洛说,“谁拍的?你能给我们联系一下吗?”

“行。是小徐,和我是好朋友。”他为有个摄影记者的朋友很自豪。

在电话里,古洛确认了时间,就和胡亮离开了电视台。古洛不愿意见那个领导,便悄声对那个保管员说:“我们要用一下这盘带子,不用请示你们领导吧?”

“这……”保管员一副为难的样子。

“那就算了。”古洛实在不想见那个让人看到就憋火的领导。

“拿着吧。你们是公安,有啥不放心的。到时候给我送回来就行。”保管员倒是大度。

“那就谢谢了。”古洛笑着说。

“你说,是谁害了马清水呢?”陈婉芬的表情像是五味杂陈,除了悲伤。

“那谁知道?”孙昌胜坐在沙发里,慢慢地吸了一口烟说。

“杀他干啥?”

“总有杀他的动机吧。”

“真是的。我刚搭上个,就死了。要不,他退休前,咋的也得给我弄个副总当当……真倒霉!”陈婉芬叹了口气。

“当官儿就那么重要?”孙昌胜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还用说。没有比当官儿更重要的事了,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不用干活儿。我们那儿的副总就是上网、打游戏,真自在呀!像我们这样的,就是挨累受苦的命。我这命真不好!”

“行啦。你瞅你这两下子,当个处长就不错了。”孙昌胜冷言冷语地说。

“说啥呢?说啥玩意儿呢?我看你……”陈婉芬刚要发作,但忽然就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她的脸一红,把头扭了过去。

“还知道廉耻了。”孙昌胜想,心像被刀割一样痛。

“算了,算了。就不当官儿咱还不活了?”过了好几分钟,孙昌胜先开口了。

“不是……你不知道。”陈婉芬忽然流下了眼泪。

“好好的,哭啥呢?他又不是咱家的亲人,死就死呗。”孙昌胜的心更痛了。

“不是……是,你说得也是。管他呢!不说他了,怪让人心里不得劲儿的。”

“这就对了。”孙昌胜心里一阵畅快,“幸亏这王八蛋死了,要不,我们这个家还真要完了呢……不过,好像我老婆和他也没真心。”孙昌胜想到这儿,不觉得高兴了起来。可他想起老婆和马清水曾经就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那会是干啥?”他稍一回顾那天晚上,就心痛得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