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的标题之妙 导读 体会清张先生出神入化的拟题功力

文/宫部美幸

虽想拟漂亮标题,

但标题委实太难。

这可不是随口乱说,标题真的很难定。

不可过于造作,也不可枯燥乏味,不能毫无意义,也不能含义太深。要看完结尾能让人拍膝叫绝地说声“原来如此”,或者足以“发人深省”的标题才值得佩服。而一开始就“露馅”的标题则令人扫兴。

大家一定也有被标题挑起兴致,才拿起某本书的经历吧!我就是标准的这种类型,一看到令我“哇!”地双眼一亮的标题,纵使之前从未听过这本书,也会抓起来看。

我自己写作时也是,如果标题还没决定,我就什么都没法构思。假使碰上即将连载,姑且先拟个标题交差的话,我事后一定会更改。不仅如此,有时候连作品本身也会很失败,还得全面修改。

标题就是作品的门面。俊美出色固然最好,不过就算再怎么美,如果都长得差不多还是会看腻,和别家美女混淆不清也很麻烦,还是得有点自己的个性。如果是系列作品最好有一贯性。此外,最理想的状况就是让人一听或一看就能记住,发音和字面上响亮好看,或是一说就能留下深刻印象的字眼组合。

这纯粹是理想。要拟出一个符合所有条件的标题,最起码我望尘莫及。

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种可以不断创造绝妙标题的作家,清张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若要举出实例,根本说不完……应该说,各位读者只要看了前面介绍过的作品标题,就能不证自明。如果连长篇代表作也一并回想,令人垂涎欲滴的精彩标题简直数不清。没错!

如果有时间,我真想再做一份调查问卷——“你最喜欢清张作品的哪一个标题?”这次要问作家。不过我想《点与线》与《砂器》一定会名列前茅吧。论内容是名作,论标题也是名作。

顺带一提,《砂器》本来是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连载期间,每天的报纸上,连载小说版面都会冠上《砂器》这个标题,您不觉得光是想象就令人兴奋了吗?一定巴不得赶快看内容吧。再扯个题外话,野村芳太郎导演的电影《砂器》(这当然也是一部名作)一开场(不只这一幕),放浪少年在沙滩上,一如其名地收集沙子做成器皿。这固然是对原作充满敬意的一幕,但我要斗胆说,每次看了这一幕都会想,就算少年做的不是“器皿”也无所谓,用沙子堆个城堡多好。我甚至觉得这样反而更贴切。

《砂器》应该不是指具象的器皿。渴求装满幸福这种缥缈之物而不得不背负着沉重宿命活下去的人,他们是何等的脆弱,而用来象征他们的字眼就是“砂器”。因此,电影里也用不着特地弄个沙子做成的器皿吧?(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好标题的必备条件中似乎还可以举出一项——浅显易懂,不带特指性。)

好,清张先生既然是这么一位拟题高手,可如果我设下这一章的标题后,洋洋洒洒地把著名标题统统列出来就交差了事,那未免太无趣。更何况数量太多也列不完,于是我想出了一个大胆的点子。

我一开始就已招认,清张先生的短篇作品我看过的数量不到一半。这次为了编辑这个选集才初次阅读的作品占了半数以上。

于是,我从这些初次阅读的作品中选出了三个喜欢的标题,测试自己根据这个标题会编出什么样的故事。这算是一种“借题发挥”吧。当我决定“就用这个标题”之后,先不看内容,而是先思考“如果是我,会怎么写”,然后再详读作品,揭开谜底。

这么做对巨匠虽然不敬,不过也算是书迷的特权,所以还请先生见谅。各位读者不妨也一边思索“如果是我,会写成怎样的故事”,一边往下看。我想会别有一番乐趣哦。

《付出太多的婚事》

关于这个短篇,清张先生自己在后记中曾表示:“想写出欧·亨利那种短篇的味道。”原来如此,和其他短篇比起来,这篇文章的氛围的确比较轻快通俗,叙述方式也果然很有那种味道。

对于婚事,付出太多。这就是标题。

既然说到“付出”,那当然是指付钱喽,为了让媒人替自己多说几句好话,付了太多钱,反而招致不好的结果……

我只能做这种无聊的联想。

所谓“请媒人说好话”,就是说负责牵红线的媒人,将当事人容貌、经历之类的背景形容得天花乱坠、夸大其词。所以才会有人说:“媒人嘴,胡乱吹,听到的最好打个折扣再相信。”

比方说,假设有位女性,只有那么一张照片照出来有些像松隆子,媒人就会说:“她长得跟女明星松隆子一模一样哦。”媒人口中“简直跟木村拓哉一样俊美又酷帅的好青年”,见面一看,是比较像把木村拓哉扔进澡堂里用热水泡三天之后的肿胀德性。不过,只要人品好,这些当然都不重要。

这年头,靠媒人撮合结婚的夫妻似乎越来越少,负责安排相亲的媒人也不再像以往那样按照规矩指挥一切,好像已转为纯粹扮演“介绍双方认识”的角色,变得无足轻重。因此“媒人嘴”这个名词,也很少用原意了。反倒是其他场合,比方说企业合并或网络投机公司成立时,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不过,在媒人身上砸了大把银子,请对方拼命替自己说好话,却招致不良结果。这话怎么说?

假设某地有位年轻小姐,个性有点内向,不过心地善良,是个可爱的女孩,父亲热切期盼她能有个好归宿,遂委托熟人介绍,并且千嘱万托。

没想到,由于父亲对媒人太好了,媒人食髓知味,担心小姐如果顺利结婚,自己以后就没机会再尝到这种甜头了。于是即使有好亲事上门,也故意不撮合,还偷偷跟对方讲小姐的坏话。在这位小姐看来,实在无法理解,为何每次相亲都被对方回绝。最后小姐陷入绝望,终于病倒了。她的父母在某种契机下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誓言要向这个不要脸的媒人复仇……

无聊!

还是请各位看真正的文章吧。

《存活的帕斯卡》

帕斯卡。

这是人名。

就是说出“人是会思考的芦苇”这句话的人。他是一位法国哲学家。这句名言记载在《冥想录》(Pensee)这本书中。

这位哲学家早已过世,但虽死犹生。换言之,帕斯卡的思想仍活在人间。这就是标题。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人是会思考的芦苇”这句格言,想必每个人都在学校里学过。这个警语至今仍广为受用。不过,学了也不懂(我当时不懂,现在还是不懂)。

用植物比喻人类,干吗不挑别的偏要用“芦苇”?难道法国的芦苇和生长在日本堤岸与湿地的芦苇不同,外形比较像人?甚至会走路?

日本人应该用樱花来比喻才对吧。倏而绽放、倏而凋零,花落抽芽后,又有另一番美感。不然选择杉树或榉树那种笔挺的姿态也不错,或者外形不起眼却很美味的栗子。

真搞不懂法国人的想法。

唠唠叨叨写这些不是为了凑字数,真的是一看到这个标题就只想到那个“帕斯卡”。前一秒先想到的是“巴斯德”,因为只注意到“巴”这个字,《存活的巴斯德》。因此又联想到山崎光夫先生的《珍娜的遗言》(顺带一提,这是本基于自大的人类妄想驱逐,为压制所有传统传染病而针对传染病有可能意外反扑这一点提出建议、警告的先驱杰作)。

好,假设某处有个学习哲学的青年。

他被“人是会思考的芦苇”这句话迷住了,每天只顾着思索其中的意义,既不与朋友交谈,也不工作,甚至不理会家人。

只顾着拼命检视自我内心的青年,最后终于迷失在内心世界里走不出来,为了粉碎捆绑自己的“人是会思考的芦苇”这个神秘思想,他受到暴力性的冲动驱使……

无聊!啊,我真没出息。

各位别管我,继续往下看吧。文中的“帕斯卡”并不是这个“帕斯卡”。既然是个人名,当然有可能是别人,我居然没想到这一点,真是无知极了。

《骨灰坛的风景》

恕我谈点私事,两年前,我祖母过世了,享年九十二岁,如果再多撑个三天就满九十三岁了。真可惜啊,奶奶。

祖母过世前已经在养老院住了好几年。承蒙诸位看护的悉心照顾,算是过得很幸福。养老院里的其他人,无论是祖母临终时,还是守灵、出殡,都有出席。有了大家的送行,我想祖母应该也很高兴。

那家养老院叫做“波斯菊”。

安葬祖母时,我第一次接触到葬礼的种种程序,真是的连琐碎细节都得逐一确定。也是那时,我才知道骨灰坛原来也可以挑选,当下大吃一惊。

我已步入中年,所以也参加过一些葬礼,每一次看到的都是纯白的普通骨灰坛。可是,筹备祖母葬礼的葬仪社提供给我们的目录上有各种颜色与花样的骨灰坛。

为了祖母,我们选择了有波斯菊图案的骨灰坛,我想那个最适合。

看到清张先生这个短篇的标题时,当下我就想起了那个。

所以,我写出了这种事。

这根本不是小说的情节。对不起!还是请各位看正文吧。

各位读者送走亲爱的故人时,又会有怎样的“骨灰坛的风景”呢?

读了这个短篇,我想一定都会忍不住浮现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