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双头女婴

“条子找你聊什么了?”阿中在一年前的群殴中,被打缺了颗门牙,说起话来有点漏风,他坐到林涵的身边,林涵正蹲在台阶上低头抽着烟卷。

“苏巧死了。”

“什么?”阿中吃了一惊,扭过头来瞪着他,“真的假的?”

“我会拿这事儿开玩笑吗?”

阿中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问道:“是他们干的?”

林涵说:“不知道,条子什么也没说,就问了我昨晚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阿中问:“你怎么回答的?”

“还能怎么回答,照直说啰。”林涵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早知道就陪她回家了。”

夕阳斜下,照在少年悲怆的脸上,忧郁和感伤不言而喻。

说起来,林涵和苏巧算是青梅竹马,两个人从小就在少年宫一起练舞蹈。苏巧演白雪公主的时候,林涵演王子,有一出戏,王子吻公主,吻的时候,林涵在舞台上悄悄往苏巧口袋里塞了一颗大白兔。

演了六场,林涵塞了六颗大白兔。最后一场演完之后,苏巧把林涵叫到后台,对他说,“大白兔真甜”,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糖,放进嘴里咬了一半,剩余一半递给林涵,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边吮着糖,一边呵呵傻笑。

那时候他们还小,七八岁的样子,苏巧长得漂亮,林涵长得帅气,两个人手牵着手从少年宫出来,坐到各自父母自行车前座上。

林涵说:“苏巧再见!”

苏巧就说:“林涵再见!”

大人们都笑了,“这俩孩子……林涵,长大了让苏巧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好!”林涵的回答干脆利落。但这到底是小孩的戏言。

苏巧除了跳舞好,学习也好,成绩保持在前三名。林涵也是三名,不过是倒数的。苏巧的父母希望女儿上大学,找份好工作,嫁个好人家。林涵的父母希望儿子别惹祸,上技校,然后在国营工厂踏踏实实地上班。

“道不同,不相与之谋。”起码苏巧的父母,是极力反对两个人的。

长大后,每次林涵去找苏巧,苏父没给过好脸色,好几回都是把他骂走的,所以两个人只能偷偷地好。昨天晚上,省歌舞团里来了一个明星级别的舞蹈老师。林涵知道苏巧喜欢,所以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了。

“我爸爸晚上不让我出门的。”电话里苏巧曾经拒绝过。

“机会难得啊,她来给我们上课,就待一晚上,你别告诉你爸爸不就完事儿,别回家了,直接来少年宫,回去哪怕挨骂也是值得的。”林涵使劲儿劝着她。

从这个角度来说,反而是他害了苏巧。

“这也不能怪你,”阿中叹了一口气,像是从噩耗中恢复过来,安慰林涵道,“你也是为她着想,苏巧她爸那么凶,没准守在路上,把你们俩逮个正着就不好了。”

“就这么一点路,没想到就出事了,”林涵很懊悔,“早就应该想到的,咱们电厂通往三厂后面的那条小路那么黑,而且前两天苏巧还跟我说总感觉有人在跟踪她。”林涵顿了顿,补充道,“警察说,苏巧就是在那里遇害,被移尸到别的地方去的。”

“你的意思是苏巧被人盯上了?”阿中沉默着,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问道,“你,你没把这事跟条子说吧?”

林涵转过头,白了他一眼,“我傻呀。”阿中不说话了,低下头猛地吸烟。

林涵和阿中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这份友谊可以上溯到父辈,他们的父亲也年纪相仿,同时进的电厂,在厂后勤供水科工作。打林涵幼年起,两家的走动就很频繁,和亲兄弟其实没啥区别。兄弟有难,另一个不会袖手旁观。

面前跑过来一只一瘸一拐的小猫,后腿淌着血,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砰”地一下,一颗小石子射到小猫身边不远的地上,弹了几下蹦到阿中的脚下。

阿中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大树后面,一个十四五岁眼皮耷拉的男孩手里拿着弹弓。

“滚蛋!”阿中吼了一声。

小猫和男孩都一溜烟地吓跑了。

“你打算怎么办?”阿中把腿盘了起来,换了个坐姿。

林涵身子躺了下去,睡在水泥地上,隔了良久,才冒出一句话来,“这仇得报!”

“那槽子人现在有四十多人吧,摆场子我们未必是对手。”

林涵仰望着天上的白云,“你要不去没关系,我不怪你,这本来就是我的事儿,再说我也没想和他们摆场子。”

“这话说的,”阿中心存愧疚,“不是这意思,你的事儿不就是我的事儿,说吧,你想怎么干?”

“我还没想好,反正不能放过他们。”

“要不要去弄把土枪,我哥有路子。”阿中出着主意。

“我使不惯那玩意儿,还是用刀顺手,再说用枪目标大,很容易把条子招来。”

“那我去弄两柄三八刺。”

林涵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阿中突然大叫一声捂住腿,先前的那只小猫“嗖”的一下蹿了出来,阿中抬起头四处张望,骂道:“小兔崽子!”

弹弓男孩一看误伤了阿中,转头就跑。

阿中站起来身一个箭步追了上去,男孩一慌摔倒在地,阿中上去就是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弯腰揪起他的头发,往树上撞去,男孩的额头顿时淌下来一条鲜血,“叫你滚蛋不滚,还敢打老子。”

“算了!”林涵看清状况,在原地大声地喊道,“一个傻子你跟他计较什么,怪可怜的。小志赶紧回家去。”

“滚——”阿中在那个被叫作小志的男孩屁股后面又踹了一脚。

林涵把烟蒂丢在地上,狠狠地踩灭,“走吧,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小志忍着痛一溜烟地跑开了,跑进了一栋褐色砖墙的居民楼。血沿着额头淌到了眼睛里,世界都变成红色了。太阳把最后一丝余晖也收回去,楼道里顿时暗淡起来。

小志不敢回家,他上了四楼,左思右想还是没有勇气接着往上爬,他躲在角落,看见别人家放在门口的竹筐,灵机一动,把它扣在了身上。

今天是阿姨来送饭的日子,被她看到流血,肯定要挨骂的。与其挨骂,不如在这儿躲着不见,等她走了之后再回家。小志想着,反正她一个礼拜才来两次,下一次要到三天后了。

这栋楼很老,过道充满了一股馊味,墙角都是蜘蛛网,墙上还爬着小虫。小志盯着小虫,突然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小志从竹筐的缝隙里望出去,周围没有人,旁边人家的房门关着,是纱门,可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这幽深的黑洞,让小志感到不安,就好像阴暗中有个怪兽,正伺机想要把他吞噬下去。他手指抠着筐子上的竹编,左等右等阿姨还是没来。

过了好一会儿,楼梯才响起熟悉的声音。小志听得出这个声响,果然阿姨提着一个包,不紧不慢地上来。阿姨经过他面前,上了五楼的家。钥匙开门,一进去,就听到她粗狂的嗓子,“又弄得那么臭!”

小志打了个冷战,躲在筐子里一动也不敢动。楼上传来叮叮哐哐的动静,那是阿姨正在打扫卫生。她干起家务来就像拆房,每次小志在家的时候,总会像只耗子似的被赶来赶去。

“还好没上去!”小志暗喜道。血又流下来了,他抹了一把,还是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看着自己。

小志有点害怕,纱门背后好像藏了一个人,看不见但是能够感觉得到。阿姨终于打扫完卫生,拎着一大包垃圾下楼。小志等了一会儿,确定她走远了,才慢慢地从筐子里钻出来。

他站在楼道里等了等,想要确认纱门门后到底是谁,他盯着屋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小志刚准备走,恐怖的事情在一瞬间发生了。

那纱门的中间竟然渐渐凸了起来,凸出一个人脸的轮廓,像是罩上了丝袜,整个五官浑然一体,正直勾勾地打量着自己。

小志“啊”的一声弹出去几步,那张脸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赶忙别过头去,却没有站稳,侧着身子倒在纱门上,纱门“哗”地一下被撞开了,从里面跌出来两个人。

小志一愣,停下了脚步,本能地招呼道:“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其中一个回答道,站起身,低着头转身要回去,小志揉揉眼睛,这哪是两个人,分明是一个人,这女孩竟然有两个脑袋?

另一个脑袋,从后背长出来,现在正费劲地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呢!

“妖怪啊!”小志大喊了一声,还没等对方走进门,他率先一步赶紧跑回家。

他拿钥匙开门进屋,连灯都没开,一股脑跑进了卧室,藏在门背后,大口喘着粗气。周围很安静,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声。

小志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脑袋呢?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门外什么也没有。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待了半个小时,才渐渐地恢复过来。

妖怪没跟来。危险貌似排除了。小志慢慢站起来,把门稍稍地打开一条缝,客厅里什么也没有。他悄悄地把门打开,走出去,确定自己是安全的。

小志心有余悸,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赶紧走到厨房找自己的宝贝。他趴在地上用手去摸橱柜底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摸了一个空,果然又被阿姨收走了,搞什么名堂嘛!

今天可真够倒霉的。小志爬起身来,跺了跺脚,耳后根的神经跳了起来,小志只要一生气,神经就会紧张。隐隐约约的疼痛感从大脑深处传了出来,就像即将涌来的潮水。

小志越想控制,就越控制不了,神经越跳越激烈,像鼓点一样敲打。折磨人的时刻又要来了。小志回到客厅要找药,已经来不及了。猛烈的痛感让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他居然一下子瘫了下来。

除了疼,什么都感觉不到,小志觉得脑袋快要炸了,他紧闭着眼睛,不知道是晕厥还是睡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天边已经微微亮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四周,怎么睡在地板上了?

他想上厕所,去卫生间小便,小便完洗手的时候,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的那张脸全是血干涸后的污渍。

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创可贴,沿着血流的痕迹往上摸,眼角有个口子,碰到了就感觉到疼,还好不是很严重,小志照着镜子贴好创可贴,心里琢磨了半天,这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又被人打了,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早饭是馒头和凉白开。小志数了数,桌上一共九个馒头,还有两包榨菜,这是阿姨给他带来的口粮,一天三个,能够撑到下一次她再来。

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今天的份儿,那圆鼓鼓的馒头像是三个白色坟包堆在黑色的桌上。小志把塑料袋系牢,从中挑了一个最小的馒头,刚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口,剩余的两个,就像照相机的镁光灯一样闪了一下。

小志打了个哆嗦,没敢动,可他刚刚脑子却一片空白,仿佛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下。小志愣了一会儿,挠挠脑袋,拿起馒头又咬了一口,同样的感觉又出现了。

他惊了一下,盯着它们看,还是什么变化也没有。可为什么那么刺眼呢?

小志把两个馒头对调位置,没有不妥,但就是不顺。他接着移动,两个馒头不停地在桌子上转换着位置,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问题,小志把嘴里咬着的馒头也取下来,放到桌上,这种奇怪的感觉瞬间就不见了。

小志一头雾水,脑袋没疼啊,怎么又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了?他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懊丧地拿起馒头又咬了一口。

小志一边嚼着,一边开了包榨菜,他把馒头掰开,想要夹点榨菜进去,这个动作刚做完,他马上就有反应了。

脑海中像呈现电影一样地呈现出了一个画面,是自己,正躲在四楼的过道里,他想起来啦,这两个馒头为什么那么刺眼——是因为昨天晚上,他看见了一个长了两个脑袋的怪物!

一想起这件事儿来,小志就吃不下饭了,楼下住了个妖怪,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啊!

小志像被点了穴似的呆坐在那儿,越不去想她,女孩的模样就越是要跳出来,那个多余的脑袋,就从后脖子那儿伸出来,昨天还斜着眼睛盯自己呢。

坐了一会儿,小志站了起来,恐惧感就像一碗坏掉的米饭,慢慢地长起了绿毛,让人觉得恶心。可慢慢的,当危险并没有逼近,害怕就会被另一种情绪冲击,小志越想越觉得奇怪,越奇怪就越好奇,“再去看她一眼”的冲动不禁悄悄地爬上了脑门,像只苍蝇一样的挥之不去。

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被这种复杂的心绪折磨,心里斗争了半天,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反正她也没伤害我!”小志这样安慰着自己,“我跑得快,即使她想对我不利,我还是能够很快溜走的,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小志打开门,悄悄地走到了楼梯上。很安静,他趴在扶手边,探着脑袋看下去。昨天被撞破的纱门已经装好了,里面照样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扶着把手,一步一步地挪动,每走一步就要像警觉的猎人似的,停下来听听动静。

小志的身子躲在楼梯上,远远地看过去,纱门里面还有一扇黑色的木门,今天也关上了。他再靠近了点儿,凑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什么声响也没有。小志站直了身子,四周看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又回到了家。

他坐在桌子前,把咬过的馒头吃完,坐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还是不甘心,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他从椅子上起来,跑到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根绳子,坐在地上在绳子的一端系了个小别针,然后取出一张纸条,在纸条上写了一句话:你好。

然后打开窗户,用绳子把纸条钓到了四楼。

一整天,楼下都没传来消息。

第二天中午,太阳像芒刺一样,射在身上就会感到灼痛。小志躲在路边绿化带茂密的草丛里,草有半人高,小志一蹲正好能够掩住身子,唯一的缺点是锋利的叶子,刺啦刺啦划得他遍体鳞伤。

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小堆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鱼骨头,苍蝇嗡嗡地绕着打转,但他有把握,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小猫就会嗅着味道出来的。

旁边楼里的门洞前站着两个人。趁着等猫的工夫,无聊的小志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两人嘴上叼着烟卷,其中一个个子很高,穿着白衬衫,另一位门牙缺了一颗,笑起来嘴里就露出一块空缺。

“缺门牙”从书包里掏出两把明晃晃的刀,将其中一把递给了另一个人。接刀的人在空中挥舞比画了两下,似乎很满意,然后插进了腰后。两个人抽着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小志把注意力又收了回来。嗡地一下,苍蝇散去了,小志屏住呼吸,瞪大眼珠子,果然没错,对面的草丛里一只猫脑袋也探了出来,观察着危险。

他把手中的弹弓拉满,瞄准。猫没有发现威胁,慢慢试探着走了出来。它也发现了门洞前的那两个人,停在那儿不动了。

“你们可别捣乱!”小志心里想着。

那两个人继续聊天,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小猫像放了心,稍微加快了一点脚步,走向那堆鱼骨头。苍蝇嗡地一下又飞开了,它先嗅了嗅,然后用嘴叼起一节。

苍蝇并没有飞远,就在上空转了一圈,又停了下来,可能是无法抵挡美味,有一只苍蝇竟然飞到猫头上。

小志闭起一只眼睛,瞄准,射击,小石头像子弹一样有力地飞了出去,正射在瞄的眼睛上,猫惨叫了一声,痛得在地上打滚。小志奋力扑杀出去,在小猫爬起来之前,一把把它按在地上。

“终于抓到你了!”小志兴奋地叫道。

小猫在小志的手掌底下拼命地挣扎,发出瘆人的惨叫。它眼珠子都弹出来了,只有神经和血管丝丝拉拉地连着。小志用力抓住它,然后站起来,一不留神被猫爪子挠了一下胳膊,立即出现了几道血痕。

小志被疼痛激了一下,用力捏住小猫的后颈,惨叫声马上弱了下来,只发出一阵阵哀鸣。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引来了那两个人的注意。“缺门牙”认出了小志,缓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还骂骂咧咧,“小兔崽子,不长记性是吧,昨天刚挨过揍,今天又来?”

小志闻声把脸转了过去,茫然地看着“缺门牙”,在他的印象中根本没有这个人的记忆。

“缺门牙”走了过来,一脚踢在小志的屁股上,小志手里摁着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脸憋得通红,“你,你凭什么打人?”

“哎呀,凭什么打人?老子打人需要理由吗?”

“缺门牙”撩起脚正准备踢过来,被赶到的“白衬衫”阻止,“你干吗老是跟他一般见识,他脑子不记事儿!”

“不记事儿?!”

“白衬衫”拉了拉“缺门牙”,“这是我们院子里有名的傻子,你老是找他麻烦干什么!”

“缺门牙”看看小志,再看看他手里的猫,小猫已经奄奄一息了,“缺门牙”皱起了眉头,骂道:“操!”

“白衬衫”笑笑,“他经常在外面打猫打狗,然后弄死带回家,不知道挨过他家大人多少揍了!”

“缺门牙”似乎相信“白衬衫”的说法了,他望着小志,“操,你个变态,滚蛋!”

“白衬衫”也朝小志挥挥手,“快回家吧!”

小志回到家,猫在他的手里微弱地蠕动着,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他跑到厕所,打开马桶盖,把猫头塞了进去,猫本来就没什么抵抗能力,被溺了没一会儿的工夫,就不动弹了。

这就是小志的宝贝,这次要找个好地方藏起来,别又让阿姨发现了,他想。

他坐在客厅里。

“这是我们院子里有名的傻子!”小志可不喜欢这样的评论,他才不是傻子,他见过傻子,在马路中间当众撒尿,小志可不是这样的人,还在上学的时候,他经常得第一的,老师都夸他聪明,从姐姐被少年班录取,十三岁就上了中国科技大,可以证明他们一家都是很聪明的小孩,只不过到了后来,自己变得有点……按别人的说法,是“另类”。

“选择性失忆症”这个名字既陌生又熟悉,从小到大一直与他息息相关,但究竟是什么含义,小志也搞不清楚。他只知道只要脑袋一疼,就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会表现出与他颇有“渊源”,比方说那个“缺门牙”。

显然自己与他发生过什么事儿,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愈是刺激的事儿,就愈是被遗忘得彻底,而且就在一瞬间,转头即忘,但那些稀松平常的事儿则过目不忘。

午觉一醒来,小志就跑到窗边,把系着纸条的绳拉上来,上面没回答,只有“你好”两个字被吹干的墨迹。

小志有点失望,这种心情类似于钓鱼。他把鱼钩再次放了下去,天上没有风,单薄的纸片纹丝不动地荡在楼下的窗前。

接下去要做点什么呢?那只被溺死的猫,湿淋淋地躺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四周一摊水渍,藏在哪儿呢?柜子底下、抽屉、旅行包,甚至马桶的水箱里,都成为过小志藏匿宝贝的地方,可每次都能被阿姨循着味道找出来。这回得找个别出心裁的地方。

他左顾右盼,看着不大的房间,抬头望着天花板,地上的缝隙也不放过,能想到都想到了,这些都不算新颖,阿姨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

小志坐着看着床出了神,猛然间他想到一个好法子。他兴奋不已,跑到床边,打开床头柜,用剪刀剪开枕套,然后把死猫塞进棉絮里,然后再用针线缝了起来。

每天枕着它睡,这下阿姨就不会发现了吧。只要她一来,就睡到枕头上,阿姨再聪明也不会想到的吧。做完这事儿,小志很高兴,他坐回窗边,把注意力放到了“鱼线”上。他把“鱼线”绕在手指头上,下面只要一有动静,他就能感觉到了。

等了一个多小时,什么也没发生,小志都快要睡着了,突然间手指上有了微微的颤动。小志盯着“鱼线”看,没错,它动了,“鱼”上钩了!

他像个特工似的,贴着窗户探出去一点点脑袋,看下去,楼下的窗户开着,那张小纸片被一只手迅速地抓了进去,没一会儿就吐了出来。

小志赶紧把线收上来,自己写的两个字下面,多了几个新的笔迹:你是谁?

小志有点激动,又有点害怕,最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想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我住在你家楼上。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消息:你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把小志问住了,是啊,我想干什么呢?他拿着笔托腮琢磨了半天:我昨天看见你了!

未料这句话就像戳到了对方的痛处似的,至此之后的两个小时,再也没有回复上来。

小志觉得楼下的房间,肯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再次联系上,是在第二天下午。

小志发现有人用镜子的反光,在对面楼房的墙壁上“画画”,倒映上去的光斑时快时慢,画着圆,画着三角,或者无规则的线条。小志趴在窗口看下去,正是从四楼的双头女孩家射出来的。

貌似这个很好玩!小志也拿起了一面镜子,墙上顿时出现了两个光斑。

对方先是感到意外,愣在那儿不动,随即反应过来顿时消失了。小志左右上下摆弄着镜子,在墙上画数字,1、2、3……

他知道双头女孩在看着,果然没多久,她耐不住寂寞,也加入了进来。小志画一个,那女孩也画一个,两人心领神会,依次按着数目画下去。

可能是大家都很无聊,所以很珍惜这难得的乐趣。

轮到双头女孩的时候,小志故意逗弄她,干扰她的光线,那边就像初恋少女被碰到了肌肤,猛然间弹开了。

两个光斑,定在墙上的一左一右对峙着。小志慢慢接近,双头女孩先是退后一点,然后就不动了。他慢慢地靠过去,比肩立在墙上。

隔膜一旦少了一层,气氛就活泼起来,双头女孩跑了,小志和她展开了追逐战,顿时墙上画满了太阳光的痕迹,像两只愉悦的小鸟,仿佛都听得到他们银铃般欢快的叫声。

这个游戏让两人渐渐地熟络了起来。

小志把钓鱼的工具又拿出来,荡了下去。

小志问:“你吃饭了吗?”

女孩说:“吃过了。”

小志又问:“昨天你怎么不理我了?”

这个女孩没回答,不过她也问了小志一个问题,“你不用上学吗?”

小志说:“我等着妈妈来接我。”

女孩还是没回答,“你妈妈在哪儿?”

小志说:“我姐姐在美国,妈妈过去陪她了,她们把我留在这儿,妈妈说等姐姐毕业赚钱了,就把我接过去。”

女孩说:“那你爸爸呢?”

小志有点沮丧,“我爸爸死了!”

女孩“哦”了一下。

小志接着问:“你不也没去上学吗?”

女孩回答说:“我爸爸不让我去。”

小志说:“那把你的画给我看看呗!”

隔了好久,底下都没有反应,小志有点着急了,他写着:“不看就不看,我们聊点其他的吧。”

他刚准备传下去。

没想到女孩把自己的作品系在了别针上了。

小志拉上来打开,是张蜡笔画,山坡上,一个扎辫子的女孩,正对着画外笑着,她的身体后面有条粗粗的狗尾巴。

小志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名堂,但觉得这个画面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他问道:“这是什么呀?为什么要给她加条尾巴呢?”

女孩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小志笑了,“你可真逗。”

这天他们似乎聊得很投机。

小志和双头女孩的关系与日俱增。每天只要一从床上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趴到窗户口。

他们交流的工具,也有了进步。小志在线的一头系上了一本作业本,这样就不用每次都换纸条了,一页一页翻过来写上去就可以。

几天下来,小志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那个女孩——哦,不对,现在应该说是两个女孩了——她们虽说共用一体,但因为有两个脑袋,竟然有两套不同的思想。

姐姐叫胡晓,从后脖子长出来的那个是妹妹,叫胡菲,刚搬过来不久。

奇怪吧?这对姐妹超乎想象。要不是小志正在和她们交流,凭想象,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这是真实的。

小志起先发现破绽,是从楼下传上来的纸条判断得知的,因为纸条出现了两个笔迹。一个圆润饱满,另一个清癯修长,犹如牡丹和清荷的区别。一再逼问之下,才得知其中的原委。

除此之外,类似的天壤之别不胜枚举。姐姐喜甜,妹妹嗜辣,一个静若处子,一个动若脱兔;一个整天捧着《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文艺小说,另一个则对《圣斗士星矢》动画片乐此不疲。

老天爷把两种完全不同的性格,安在了同一个人身上,并让她们时刻都在为了争夺同一个身体,而进行博弈。

她们依次吃下麻辣拌面和豆沙汤圆,然后装进同一个胃里,在纸上表达不同的观点。

“这家伙的想法古板得就像块石头。”妹妹从来不吝啬对姐姐的刻薄。

“她还小,我一般不和她一般见识!”

她还小?这个措辞真滑稽。

而这些争锋相对竟然出自同一只右手。

小志的脑子本来就不好使,这完全超出他的经验,可也正是脑子不好使,才会以为这只是超出他经验范围的又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儿。

“如果你们中一个犯了错,你们的爸爸会揍谁?”小志问道。

“他谁也不会揍。”

“真幸福,做错事惩罚都不会有。”

“可是还有比挨揍更严重的惩罚方式。”

小志挠挠脑袋,“比挨揍更严重的惩罚?那是什么?”

“这还不简单,”妹妹的笔迹回答道,“除了睡觉,每天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一分为二,时间、食欲、兴趣、精力,包括跟你聊天,谁要是犯错了,就剥夺她在这天控制身体的时间啰。”

“哦?”小志又挠挠,他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么说吧,”轮到姐姐回答了,“比方说胡菲犯了错,那她一整天就没有机会吃好吃的东西,所有的食物都由我来吃啦!”

“那她不会饿吗?”

“你傻呀,我们拥有同一个胃,别说一天,她就算一年不吃东西,也不会有饿的感觉的,只不过她就没办法品尝美味啦。”

原来是这样,小志反应过来了。

一个身体拥有两种兴趣、两种爱好,乃至两种思想,真的是不可思议啊,小志放下手中的笔,把手指竖在眼前,脑子里一边想着把手指往右摆,一边想着往左摆,结果手指就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捡起笔来,在本子上问,“那你们走路听谁的,一个想往左,一个想往右,岂不是要在原地踏步啦?”

传上来的纸条上,画了一个笑脸,“你试过自己和自己拔河吗?”

“自己和自己拔河?”

“我们无聊的时候经常玩这个游戏,我们脑袋里想着不同的方向,看谁能够把身体带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去!”

“这可真有趣!”

渐渐地,小志发现自己其实和妹妹胡菲聊得更投机。那些古怪的画,都是出自妹妹之手。自从上次那个带着尾巴的小女孩之后,她又传上来很多和小志一样另类的图案。

三个眼珠的乌鸦,一条腿站立的犀牛,还有一幅让小志看着不是很舒服,画上还是一个女孩,可女孩额头以上都没有了,白花花的大脑就裸露在外面,上面还萦绕着很多蜜蜂、蝴蝶……

“这是什么?”小志仔细看了看,画的背景是在一座山坡上,女孩的背后有个高高的水塔,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东山吗?”

“东山?东山在哪儿?”

“就在我们住的这个小区的后面,你推开厨房的窗户,就能看到。你们去过那儿吗?”

“没有啊!”

小志奇怪了,“没去过,怎么知道那儿有座水塔。”

“爸爸从来不让我们出门的,”妹妹沮丧地说道,“我也搞不清楚怎么知道那儿有个水塔,我脑子里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图案出现,像放电影一样,这些图片就出来了。”

这个小志是可以理解的,“看来你脑子也出问题了,哈哈!”

下面沉默了一会儿,“你能替我们去东山上看看吗?”

“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应该去看看,可爸爸每天出门都会上锁,我们出不去。”

小志想了想,答应了,这本来就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儿,朋友嘛,不就是应该相互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