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瞥了一眼手表,时针即将指向六点。他立刻抬起头,看向马路对面的车站。他好不容易找到这家玻璃外墙的咖啡店,坐在面向马路的吧台座位,简直就是跟监的理想位置,绝对不能因为东张西望而错过了目标人物。他面前的咖啡杯早就空了,但为了怕点咖啡时不小心错过了要跟监的人,所以一直忍着没有续杯。
可能有新的电车到站,很多人从车站走了出来。他定睛确认每一个人,自己要找的人似乎并没有搭这班车。
早濑从三十分钟前就坐在这里,但是,他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他早就掌握了对方的行动,知道对方绝对很快就会出现。
他把早就想好的策略又重新在脑海中整理了一次。他预测了对方的态度,准备了不同的对策。这个过程有点像在确认诘将棋的步骤。无论敌方用什么招数,都一定要把他逼到有利于自己攻击的位置。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中紧张起来,手心冒着汗。他把双手在裤腿旁擦了擦,正准备把手肘放回桌上,却在中途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目标。那个人把西装上衣搭在肩上,迈着疲惫的脚步走来。
早濑立刻站了起来,把喝完咖啡的杯子放回指定的位置,快步走出咖啡店。他知道对方要去哪里,所以不必着急,但还是难以克制内心的兴奋。
天色并没有太暗,即使站在稍远处,也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早濑小跑着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对方毫无警戒心,也没有回头。
早濑追上他时,说了声:“你好。”
男人停下脚步,转头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早濑挤出笑容,向他靠近一步说:“前几天打扰了。”
“你是……”日野和郎拚命眨着眼睛,微张着嘴巴。他似乎记得早濑。
“我是西荻洼署的早濑,曾经为秋山先生的命案去拜访过你。”
日野似乎有点慌张,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还有事要找我吗?”
“不,只是有几件事想要确认一下,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
“那要不要回去车站,站着说话不方便。”
“喔。”日野露出警戒之色,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两个人转身沿着来路折返。早濑可以清楚猜到日野心里在想什么,他的脑海中一定有各种想法窜来窜去。
“呃……请问你是在哪里等我?”
“当然是车站啊,车站前不是有一家咖啡店吗?”
“为什么在那里?你上次不是来我们公司吗?”
早濑面带笑容,转头看向日野。
“因为目前的情况和那时候不同了,如果去公司,可能不太方便。若是看到你和刑警单独谈话,上司一定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这是为你着想。”
日野一脸愁容,但是,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回到车站前,经过刚才那家咖啡店,但早濑并没有停下脚步。
“不去这家店吗?”日野问。
“我刚才喝过咖啡了,而且,最好不要有旁人干扰。如果在意别人可能在竖耳偷听,就无法专心了。别担心,我找到一家理想的店,就在前面。”早濑把手放在日野的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这个矮小的男人身体抖了一下。
那家店就在小钢珠店隔壁,门口有一块麦克风形状的大看板。
“这里吗?”日野露出不安的眼神抬头看着KTV店。
“这里有包厢,隔音设备也很好,是最适合密谈的地方。来,进去吧。”早濑让日野先走进去,自己跟在后方。
楼梯上方是柜台,男店员问他们要唱多久,早濑回答说:“一个小时。”其实他并不想花太多时间。
走进指定的包厢,店员很快就进来为他们点饮料。
“你要点什么?不必客气。”早濑把饮料单放在日野面前。
“我都可以。”
“是吗?那就两杯乌龙茶。”
年轻店员面无笑容地走了出去,内心可能对两个一把年纪的男人这么早就跑来唱歌很不以为然。
早濑环视包厢内,壁纸的某些地方已经剥落,椅子的塑胶皮也破了。也许这家店并没有多余的钱花在内部装潢上。当今的日本,无论哪一个行业都在硬撑。
萤幕上出现了点歌排行榜,早濑瞥了一眼,忍不住苦笑起来。
“都是一些陌生的歌,不管是歌名或歌手名都没听过,而且,连哪里是歌名,哪里是歌手名都分不清楚,时代的变化太可怕了。”
“呃,刑警先生,可不可以请你有话快说?”日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早濑缓缓看着猎物。
“我也很想速战速决,只是不希望话说到一半被人打断,所以先闲聊一下。”
日野抿着嘴,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你觉得热吗?要不要把温度调低?”
“不,没关系。”
门打开了,店员走了进来,把两杯乌龙茶放在桌上,阴阳怪气地说了声:“请慢用”,就走了出去。
“现在就不必担心被打断了。”早濑把其中一杯乌龙茶放在日野面前,“放轻松嘛,这里不是公司,更不是侦讯室。”
日野张大眼睛,他的眼睛有好几条血丝。
“那就开始说正事吧,”早濑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七月九日是秋山先生遇害的日子,可不可以请你说一下那天做了什么?从下午开始就好。”
“我上次已经说了……”
“对不起,请你再说一次。因为可能会听漏。”
“听漏?听漏什么?”
“总之,请你再说一次。”早濑做出准备记录的样子,“你有记事本吗?”
“喔,有啊……”日野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记事本,低头翻了起来,挺直了身体。“那天像往常一样,在员工食堂吃了午餐,下午一点半开始开会,三点左右结束。当时和我一起开会的室长也可以证明。”
“我知道,所以,我对于这件事没有任何疑问,问题是之后。”
“之后?”
“会议结束的三点之后,我是说,三点之后的行动我可能听漏了。”
“呃……”日野的脸扭曲起来,他可能想挤出笑脸,但脸颊肌肉很僵硬。“这是怎么回事?命案不是发生在正午到下午三点这段期间吗?我记得上次是这么听说的。”
“的确,上次确认了你正午到下午三点的行动,但并不代表那就是命案发生的时间。”
“……不是这样吗?”
“我只是说,有可能不是这样,所以才会再次请教你。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了,请你提供协助。请问那天三点以后,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那天……”日野再度低头看着记事本,翻页的动作有点笨拙,“开完会后,我就回自己的座位,一直到下班。”
“在自己的座位上工作吗?可以证明吗?或是有人可以为你证明吗?”
“证明……吗?”
“任何方式都可以,比方说,和谁在一起,或是用内线电话和谁通过话都可以。”
“呃,我记不得了,好像有遇到其他人。”日野看着记事本,但早濑猜想他应该不是在看上面写的字。
“听褔泽室长说,”早濑开了口,“你的部门只有你一个人,主要工作就是整理秋山先生之前所做的研究,也不会有其他员工去你的部门。根据我的想像,那天三点之后,你和平时一样,并没有见到任何人。”
日野的动作像慢动作般停了下来,几秒钟后,他阖上记事本,用力深呼吸后,看着早濑。
“你想说什么?”虽然他说话很小声,但语气中已经没有刚才的怯懦。
他似乎做好了心理准备。早濑心想。他拿起乌龙茶,喝了一大口。
“味道真淡,便宜的店家不管喝什么都淡而无味。虽然应该不可能,但我总怀疑他们掺了水。”
“刑警先生,我——”
“断茶的时候,”早濑说,“连乌龙茶也不能喝吗?”
日野皱起眉头,“请问你在说什么?”
早濑把杯子放在桌上,“在说断茶的事。”
“断茶?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断茶吗?就是一种许愿的方式,在愿望实现之前都不喝茶。如今有各种饮料,所以并不至于太困难,但在没有咖啡,也没有果汁的时代,忍着不喝茶应该很痛苦。”
日野似乎内心烦躁,身体微微摇晃着,“那又怎么样呢?”
早濑探出身体,“秋山先生啊,”他把脸凑到日野面前继续说道,“自从他太太死了之后,就开始断茶。”
日野的眼神不知所措地飘移起来,“秋山先生……”
“你和秋山先生不是在一起研究蓝玫瑰很多年吗?”
“是啊,怎么了?”
“秋山太太用断茶的方式祈愿你们的研究获得成功,秋山先生在他太太死后才知道这件事,决定这辈子不再喝茶。秋山先生在写给别人的信中提到了这件事。”
日野的喉结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口水。
“所以,重新回顾这次的命案现场时,发现有一个疑点让人匪夷所思。矮桌上有一个茶杯,上面有秋山先生的指纹,代表是秋山先生用过的杯子。但茶杯里装的是茶,矮桌上有保特瓶的茶,所以可以认为是保特瓶里的茶倒进了茶杯。在此之前,我对这个问题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但在得知秋山先生断茶后,就不能轻易忽略这件事。为什么秋山先生那天会喝茶?还是说,他已经不再断茶了?”早濑看着日野的脸,“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日野的身体向后仰,似乎有点畏缩,“我的看法……”
“我认为他还在持续断茶。有几件事可以证明这一点,在调查秋山先生的住家后,发现家里虽然有茶壶,却没有茶叶。根据经常去他家的孙女所说,秋山先生最近总是喝即溶咖啡。”
“但不是有保特瓶的茶吗?可能他觉得自己泡茶很麻烦,所以改买保特瓶的茶。”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但我认为可能性极低。”
“为什么?”
“通常喝保特瓶的茶时,不会用茶杯,而是会用玻璃杯,如果家中没有玻璃杯或许情有可原,但他家的碗柜里有好几个玻璃杯。”
“这……也许吧,但无法一概而论。”
“的确是这样,但还有其他的理由。水壶放在瓦斯炉上,”早濑做出拿水壶的动作,“秋山先生的个性一丝不苟,餐具和烹饪器具用完之后会马上清洗,放回原位。水壶放在瓦斯炉上,代表他刚用完,而且水壶里有水,他烧过开水。到底为什么烧开水?我刚才也说了,家里没有茶叶,如果想喝咖啡,应该会拿咖啡杯,还有小茶匙,但是,现场都没有看到这些东西,也没有吃过泡面的痕迹。”
日野拚命眨着眼睛,眼神飘忽不定。
“既不是咖啡,又不是茶。到底为什么烧开水?我认为真相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要喝水,所谓的白开水。秋山先生喝白开水代替喝茶,对戒茶的人来说,这是很普通的现象。”
“怎么可能?”日野的眼睛有点红,“既然这样,为什么那瓶保特瓶的茶……”
早濑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你刚才说了那瓶,你说那瓶保特瓶的茶,你当时并不在场,为什么会这么说?”
日野脸色发白,嘴唇微微发抖。
“好吧,这件事晚一点再谈,关于保特瓶的事,我也有一番推理。既然秋山先生戒了茶,可见不是为自己所准备的,而是放在冰箱里招待客人的。”
“客人……”早濑拿出手机,单手操作起来。
“现在越来越方便了,以前即使拍了照片,还要冲洗,很久以后才能看到照片,现在不一样了,可以马上拍,马上看,而且可以记录数千张照片,啊,找到了,你看一下这张照片。”他把液晶画面朝向日野。
“这是……”
“秋山先生家的碗柜,放了好几个玻璃杯,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日野凝视着画面后,小声嘀咕说:“最前面的杯子和其他杯子相反……”
“没错,其他杯子都是倒扣着,只有最前面的杯子杯口朝上,你认为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别人放的?”
“这种推论最合理,秋山先生为了请客人喝保特瓶里的茶,用了玻璃杯。那个客人用了杯子后,自己洗乾净,擦拭后,放回了碗柜。之后,那个人就离开了秋山先生家。两个小时后——”早濑竖起食指,“另一个客人上门了,于是,第二幕开始了。”
日野一惊,张大了眼睛,缓缓低下头。
“目前无法知道第二个客人在秋山先生家做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把保特瓶里的茶倒进了秋山先生用的茶杯里。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张照片可以解开谜团。”
日野瞥了照片一眼,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如你所看到的,座垫湿了,弄湿座垫的只是普通的水,这件事让监识人员感到不解,到底是哪里来的水?因为他们在周围找不到任何装水的东西,但是,只要时间倒转,就可以轻易找到答案。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就是茶杯里的水。原本茶杯里应该装了白开水,第二个客人可能不小心弄洒了,所以他擦了矮桌上的水,但并没有发现座垫也湿了。然后,他觉得茶杯空空的不妥当,想要把一切都恢复原状,就把保特瓶里的茶倒进了茶杯。这是重大的失误,但不能怪他,因为通常不会想到用茶杯喝白开水。”
早濑伸手拿起乌龙茶的杯子,润了润喉,看着垂头丧气的日野。
“我认为第二个客人掌握了破案的关键,所以,我决定追查第二个客人到底是谁。在经过多方调查后,终于锁定了一个人,所以才会问你那天三点之后的不在场证明。日野先生,请你老实告诉我,你就是第二个客人吧?”
日野一动也不动,闭上双眼,紧握着放在腿上的双手。
“你刚才说,那瓶保特瓶的茶,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你亲眼看到了那瓶茶,对不对?”
日野没有回答。照理说,眼前的事实已经不容他狡辩,但他可能还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
“不说话吗?真伤脑筋啊,”早濑叹了一口气,“秋山先生家院子里的盆栽被偷了,是一盆黄色的花,是牵牛花。我最近才知道,目前市面上没有黄色牵牛花,一旦研发成功,就是很大的发明。但是,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如果是秋山先生周围的人,就更有限了。而且,如果要偷盆栽,要怎么搬呢?不可能放在皮包里带走,开车当然最好,但秋山先生家门口的路很窄,不可能路边停车,只能把车子停去停车场。所以,我清查了附近的每一处停车场,现在每一处停车场都装了监视录影器,我看了所有的影像。案发之后,负责在周围查访的刑警曾经看过,只可惜当时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难怪,因为他们锁定了秋山先生遇害的下午一点到三点期间的影像,我看了之后的影像,终于找到了。”
早濑再度打开皮包,拿出A4的纸,上面列印了某个影像。他把那张纸放在日野面前。
“这是距离秋山先生家两百公尺的投币式停车场,我把那里的监视摄影器拍到的影像列印出来了。”
画面上停了几辆车,有一个男人走向其中一辆车,手上拎着一个大袋子。
“刚才我去你家确认了你的车子,无论车种和车号都和上面的车子一致,而且,这个人和你很像。你要如何解释这个事实?”
日野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照片,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嘴巴一动也不动。
“请你回答,你就是第二个客人吧?是你偷走了黄色牵牛花,对不对?”
日野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早濑的眼睛。
“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
“我不是偷走,”日野用无力的声音继续说道,“只是……把牵牛花暂时放在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