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冰河

01

自离开周梁昆的府邸,狄仁杰便在鸿胪寺的正堂上从正午一直忙到华灯高上,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任命狄仁杰临时主理鸿胪寺一切事务的圣旨正午前就到了。那一干群龙无首,整个上午都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的鸿胪寺官员们总算找到了方向,忙不迭地排队汇报各项事务。狄仁杰手边虽有少卿刘奕飞的事务纪要,但毕竟隔行如隔山,这鸿胪寺的礼宾事宜纷繁复杂又事关君国尊严,一点儿马虎不得,因而也不得不打足了精神应对。好在狄仁杰一向就是迎难而上的个性,再加在朝多年,历年朝廷的新年庆典参加过多次,真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只见这古稀老人神采奕奕精力旺盛地指挥若定、挥洒自如,着实令人既钦佩又感叹。

刚到鸿胪寺正堂时,虽然堂外等待接见的官员们已经排起了队,狄仁杰依然颇有心情地细细地观察了一下正堂的布置。鸿胪寺虽是朝廷最重要的外务机构,但一般的官员平时并没有机会来到这里,反倒是各夷狄番蛮的使节,到达神都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鸿胪寺登记入册,上呈贡礼。不过哪里都免不了分个三六九等,但凡大国使节才有机会在正堂上得到鸿胪寺卿的正式接待,而那些无名小国或者部落的来使往往被分管地区事务的官员直接送入驿馆,因而只能在这座宏伟壮丽的正堂之外张望一番了。

见到狄仁杰站在正堂前悠然四顾,鸿胪寺列于正卿和少卿之后的第三把手,鸿胪寺丞尉迟剑赶紧上前施礼,这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壮汉,一举一动却十分斯文,显得与他的外貌有些不太相称。

狄仁杰向他颌首回礼后,便笑道:“尉迟大人是于阗人吧?不知道是否和尉迟敬德将军有些渊源?”尉迟剑恭谨地回答道:“狄大人,尉迟敬德将军正是下官的族祖父。”

“哦?原来是开国元勋之后,失敬。”

“下官惭愧,无德无能,只求不给先祖蒙羞。”

狄仁杰微笑摇头道:“尉迟大人,鸿胪寺一夜之间折损正,少二卿,如今这副担子便要落到你的头上了。”

“有狄大人在此,下官便有了主心骨了。狄大人尽管吩咐,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嗯,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尉迟大人,本阁见这鸿胪寺正堂的布置十分新鲜,倒有些兴趣,尉迟大人是否可以给本阁介绍一番?”

“下官乐意之至。”

尉迟剑领头,带着狄仁杰和沈槐在鸿胪寺正堂里面绕起圈子来。这座正堂从格局上来讲,和其他的朝廷官署并无不同,所特殊的是其间置放的陈设,可谓千奇百怪杂样纷呈。最引入注目便是位于正堂中央的一幅绚彩夺目的波斯织锦地毯。尉迟剑引狄沈二人来到这幅地毯前,颇为自豪地介绍道:“狄大人,这幅地毯是太宗朝时波斯国进贡来的,在整个大周找不出第二幅来。其色泽绚烂样式奇异还是其次,最奇妙之处是随着人的走动和光线的变化,看出来的花纹和光泽都是不同的。”

狄仁杰细细观赏了一番,果然如尉迟剑所说,不由叹道:“这还真是件稀罕的宝物。”尉迟剑笑道:“狄大人,咱鸿胪寺正堂上的宝物可不止这一件。”

“哦?还有什么?”尉迟剑将手一扬,道:“狄大人请看,这座石雕莲花是婆罗门的礼品;这尊铜狮头来自昭武康国;这幅挂毯是吐火罗进贡的,全部用鸵鸟毛编成;这具象牙由林邑进贡而来;这座碾玉仕女像是新罗当初为我皇登基的贺礼;还有这副纯金铠甲则来自吐蕃……”他还要继续滔滔不绝,狄仁杰笑道:“好了,好了,尉迟大人,本阁今天真是见识了这鸿胪寺的四方宝物,时间不早了,你要是再这么介绍下去,新年庆典便可休矣。”

尉迟剑也忙笑着拱手道:“狄大人请见谅,下官看到狄大人有兴致,不由地也啰嗦起来。您知道,这些宝物桩桩件件都是咱大周泱泱大国威达四海的见证,实在令人自豪啊。”

“嗯,”狄仁杰点头道:“尉迟大人的心情本阁感同身受。不过,本阁听到现在,倒有一个疑问。”

“狄大人请问。”

狄仁杰轻捻胡须道:“据本阁所知,四夷历来朝贺进贡之物,具其数报四方馆,引见以进。其中珍异新奇之物或被圣上留在宫中,或赏赐给大臣,其余的在四方馆造册收存,怎么这鸿胪寺正堂上会有这些贡品?”

尉迟剑拱手道:“狄大人有所不知。四夷贡品除了您所说的这几种去向之外,太宗皇帝还为鸿胪寺立下一个特别的规矩。那就是,鸿胪寺每年可以从四方馆选取数件珍贵贡品,作为这正堂上的陈设。这样做,一来可以让所有来我大周的蛮夷,在刚踏入鸿胪寺的时候就见识到我朝四海归附的威严,二来也可以让这些世间奇珍有机会展露在世人面前,免得长年存放于库房中不见天日。”

狄仁杰点头道:“圣意果然英明。那么,这些宝物是每年一换吗?什么时候更换?”

“回狄大人,是每年一换,就是在新年前夕。”

“哦?那现在的这批宝物是新换的吗?”

“就是在三天前刚刚换上的。哦,惟有这幅波斯地毯是太宗皇帝特许鸿胪寺常年置放的,故而从不曾换下。”狄仁杰听着尉迟剑的答话,一时无语,默然沉思了半晌,又问:“据本阁所知,四方馆及库房也由鸿胪寺统一管理,是吗?”尉迟剑道:“阁老所言极是。少卿刘奕飞大人一直都主管四方馆的事物,每年的贡物更换也由他主理。”

狄仁杰点头道:“刘奕飞大人已在昨天晚上遇害了。”尉迟剑的脸色一暗,道:“真是惨祸啊。狄大人,每年辞旧迎新之际都是鸿胪寺最繁忙的时段,大家都全力以赴意图大展身手,谁想到今年竟出了这样的事情……”狄仁杰问道:“刘奕飞大人最近可有什么异常?”尉迟剑声音微微抖动地道:“在下官看来并无异常。昨天下午,刘大人为了确定元正日太子接见四夷使节朝拜的次序,与下官在礼宾部直忙到戌时,才回鸿胪寺向周大人汇报,哪想到那竟是下官最后一次见到刘大人。”说着,眼中闪过点点泪光。

狄仁杰抚慰道:“尉迟大人不必太过悲伤,刘大人的案子大理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而今咱们还是把新年庆典应对过去。哦,尉迟大人,待有闲时你将四方馆历年所收贡物的造册整理一下。待正旦之后,还烦劳亲自去库房清点一番。我要知道结果。”

“下官明白。”

狄仁杰道:“那么我们现在便开始整理新年庆典事宜吧。”

“请狄大人上座。”尉迟剑将狄仁杰让上鸿胪寺卿案后坐下,便躬身退到案前。狄仁杰将刘奕飞的簿册摊开在面前,边浏览边道:“就先从除夕百官入宫守岁开始吧。今年的守岁筵席仍然像往年那样,摆在集贤殿吧?”

“大人所言极是。”

狄仁杰侧过头去对沈槐解释道:“除夕之夜,圣上和百官共同守岁,算是咱们大周朝廷的内宴,故而并不摆在万象神宫,而选址集贤殿。另外,从集贤殿可以俯瞰御花园的胜景,除夕夜,御花园中张灯结彩,乐舞不断,那真正是君臣同乐,共度良宵。”沈槐微微欠身道:“大人,沈槐曾任羽林卫对正,担当过除夕守岁的护卫,所以知道这些规矩。”狄仁杰愣了愣,笑道:“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沈槐啊,你知道得不少啊。好啊,真是太好了。”

狄仁杰微掩起手中的簿册,抬头对尉迟剑道:“条条细看太花时间,本阁还是想请尉迟大人将除夕守岁的准备情况介绍一下。你捡要紧的说,有麻烦的说,其他的便可略过。”

尉迟剑答应一声,不慌不忙地讲解起来。原来这除夕守岁虽说是百官同庆,但实际上真正能够受邀的也就是在朝中任职的五品以上文武官员和各亲王侯爵。名单通常都是由皇帝亲自拟定的,今年武皇早在一月前便将名单下发,如今太子也只是奉旨行事。筵宴和乐舞由礼部具体操办,鸿胪寺在除夕守岁中担当的主要是统筹协调的任务。

狄仁杰听尉迟剑叙述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不由频频点头,听罢叹道:“尉迟大人,本阁听你刚才的叙述,这除夕守岁已经安排得十分妥当,本阁便放心了。”尉迟剑道:“承蒙大人夸奖,其实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周大人和刘大人此前已经安排好的,到现在该做的也都已经做完,只需按一应程序监督执行便是。”

接着再看元正四夷朝贺,这倒是鸿胪寺主持的正事,狄仁杰于是和尉迟剑逐项查兑,从使臣觐见的名单和次序,新年贺礼和上贡的清单,朝贺的过程,太子的致词及回赠之礼等等,事无巨细,每样每件都过问得一清二楚,待所有事项整理清楚,一抬头,已过了酉时。

尉迟剑感叹道:“狄大人的严谨尽职,睿智周到,下官今天算是见识了。”狄仁杰以手撑案,缓缓站起,摇头道:“坐了一下午,腿倒麻了。老了,老了。”沈槐上前轻轻搀住他的手臂:“大人,卑职扶您走动走动。”狄仁杰点点头,由沈槐搀扶着在堂前缓缓踱了几步,停下来对尉迟剑道:“如此看来,各项事宜基本上都准备好了。四夷使节中除了一个西突厥别部的……”尉迟剑提醒道:“突骑施。”

“对,突骑施的乌质勒王子因暴风雪,渡不过黄河,无法及时赶到之外,其他诸番使节都已经确认到贺。”尉迟剑道:“突骑施只是个西域的小部落,隶属西突厥,到不了也无甚大碍。”

狄仁杰沉吟着继续道:“最后一项要事便是庆典乐舞,今年仍然是‘秦王破阵舞’吧。”尉迟剑答道:“是的,只是本次乐舞人数增加到九百人,气势恢宏,规模空前。礼部正在日以继夜地排演呢。”狄仁杰问:“鸿胪寺需要去检视排演的情形吗?”尉迟剑回道:“通常周大人或者刘大人会在最后两天去看一看。只是今年还没来得及去。狄大人如果要看,也就是今晚了。”

狄仁杰摇头道:“本阁答应了周大人的千金小姐,今晚还要去看望周大人呢。”他想了想,突然微笑地看着沈槐道:“沈槐啊,要不然你就代我走一趟,去看看那个乐舞排演得如何?”沈槐一惊,忙道:“大人!卑职哪懂什么乐舞啊?去了也是白去,您没空去,就请尉迟大人去吧?”狄仁杰眯缝着眼睛道:“不行,尉迟大人还要整理四方馆的账册。沈槐啊,这‘秦王破阵舞’想必你也看过,其实和行兵操练颇为相仿,人一多,就更像了。我看你去正合适!”

沈槐还想争辩,再看狄仁杰的神情和尉迟剑满脸的笑容,便也只好不作声了。狄仁杰离开鸿胪寺,上马车去往周府。沈槐将他搀上马车,放下车帘,狄仁杰刚刚坐定,便听到车外渗槐轻声嘱咐狄春:“大人忙了一个下午,还没时间用晚饭。去周府的路上经过东市,务必请大人吃点东西。”

马车启动了,狄仁杰方才觉得全身酸痛,头脑发胀,颇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同时,他发现心中竟隐现一丝歉疚,是为了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支开沈槐?也许吧,其实沈槐很尽职,甚至有些地方表现得很像李元芳,太像了,像到令他时常有些莫名的心悸。他知道自己对沈槐并不公平,但是却无力也无心去改变。也许,时间最终会改变一切的。只是沈槐还会有十年的时间吗?狄仁杰按按肿胀的额头:我自己又会有多少时间呢?只不过短短的一个月,便已经不堪其重负。以前竟从不知道,孤独,可以把人变得如此脆弱。

02

再次来到周府,家人一见是狄仁杰来,便立即将他请入内堂。周荣忙不迭地跑来迎接,神色比上午要自如了很多。狄仁杰一看便知周梁昆的情况一定大有好转,脚步也轻松了不少。

来到卧房,周梁昆斜靠在榻上,周靖媛坐在他的身边,正端上一碗参汤,见狄仁杰走进屋来,周靖媛连忙把汤碗交到身旁的丫鬟手中,自己站起来,对着狄仁杰款款一拜,道:“靖媛见过狄大人。”狄仁杰还未及开口,榻上的周梁昆连称‘阁老’,挣扎欲起。狄仁杰忙将他按住,自己便坐在榻边。

细细观察了下周梁昆,狄仁杰发现他的气色好了不少,面容至多显得有些虚弱,只是眼神闪烁不定,似乎有种无法言传的忧惧和惶恐。狄仁杰微笑道:“周大人,可好些了?”周梁昆忙道:“多谢狄阁老,我好多了,好多了……”一句话未完,竟自哽咽起来。

狄仁杰拍拍他的手,安抚道:“周大人不必太过忧烦,身体要紧啊。”周梁昆点头道:“我已经听小女说,太子殿下命狄阁老代理鸿胪寺新年庆典的一切事宜。这千头万绪的,狄阁老临危受命,梁昆却兀自不起,帮不上半点忙,梁昆真是无地自容啊。”狄仁杰微笑摇头道:“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来各忙各的,没想到今次却有这样的机缘合作。世上之事,从来就是祸福相依,周大人还是想开些。本阁对礼宾外事是外行,只打算勉强应付完新年庆典的差事,待元旦节期一过,鸿胪寺还是要交还到周大人手里的。”

周梁昆连声称是,狄仁杰便将下午在鸿胪寺的情况简约描述了一遍,二人都觉放心不少。谈得差不多,周靖媛端着碗莲子羹过来,轻声道:“狄大人,您谈了这么久,累了吧。喝碗莲子羹,休息片刻吧。这是靖媛亲手为您煮的。”狄仁杰一愣,看面前这位千金小姐早已一扫上午的凌乱和憔悴,娇艳的鹅蛋脸上赤朱点唇,一双灵动的杏眼顾盼生辉,紫色的织锦长裙上绣着朵朵淡粉的荷花,外披藕荷色的轻纱,一身盛装不像家居,倒仿佛是要去赴什么重要的仪式。狄仁杰心中掠过一丝纳罕,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只是打趣道:“靖媛啊,我看你不是怕我累,是怕我拖累了你的爹爹吧。”

周靖媛明眸一闪,微带娇憨地道:“狄大人,靖媛看您的岁数可比我爹爹要大不少,要累也该是您先累。”周梁昆忙道:“靖媛!怎的如此没大没小。”狄仁杰笑道:“嗳,靖媛说的倒是实在话。那好,老夫便歇一歇,尝尝周小姐煮的莲子羹。”他接过莲子羹,喝了几口,赞道:“味道很不错。”就听周梁昆叹道:“唉,梁昆命中无子,年过四十只得这么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平日便娇惯多了些,让狄阁老您见笑了。”

狄仁杰看了看周靖媛,点头道:“今晨本阁看靖媛小姐遇事毫不慌乱,处理有度,倒有一派女中豪杰的气质。”周靖媛听狄仁杰夸她,脸蛋微微泛红,更显得明艳如花。周梁昆看着女儿,眼中不自觉地慈爱满盈,原来的惶恐之色一扫而光。狄仁杰冷眼旁观,突然心生感触,亦苦亦涩,竟一时无语。

周梁昆察觉到狄仁杰的神色有异,忙问:“狄大人,梁昆听小女说,今晨同来的还有两位大人。不知道是?”

“哦。一位是新任大理寺卿曾泰大人,另一位是千牛卫中郎将沈槐,我的卫士长。”周梁昆的神情一下子又变得惶惑起来,忙问:“大理寺?大理寺?这么快就来查问刘大人的案子了?”狄仁杰道:“倒也不是。那曾泰是本阁的学生,恰好碰上了,就一起过来看看。毕竟刘大人的案子是大案,左右还是要大理寺来审的。”

“原来是这样。”

周靖媛突然插嘴道:“那个曾大人很不体谅人,只顾着公事,不管人的死活。”周梁昆喝道:“靖媛!越来越没有规矩!我们这里说正事,你先出去吧。”周靖媛气呼呼地起身便走,狄仁杰打量着她的背影,心中暗觉好笑:果然是个尖刻的千金小姐,不过倒也有她的道理。收回思绪,狄仁杰正色向周梁昆问道:“周大人,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梁昆长叹一声:“狄阁老。说起来,那竟像是一场噩梦。”他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恐惧,颤抖着声音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他喃喃着道:“当时我推开刘大人的身体,往前一路狂奔时,只听到身后有声音紧紧跟随,耳边还仿佛有人在一遍遍地叫着‘生死簿’‘生死簿’,我只当是在劫难逃了,待看到前头有光亮,便昏了过去。”

“生死簿?”狄仁杰紧锁双眉,沉吟道:“周大人,以你所见,这‘生死簿’指什么?”周梁昆顿时惊恐万状地道:“狄阁老,那便是阴司索命的簿子啊!但凡人的阳寿将尽,或犯了什么该死的罪行,在阎罗面前被告了阴状,阴司便会派出黑白无常来将生人搏去,这一去便是阴阳两割啊!”狄仁杰越听越不耐烦,厉声道:“周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也信这等邪恁荒谬之说!”

周梁昆一声冷笑,苦涩地道:“狄阁老,梁昆本来也不信这些。可经历了昨晚上的事情,便不得不信了!”狄仁杰思索着道:“那么说来,周大人并未看清楚刘大人是怎么死的?”

“当时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狄仁杰点头,又道:“周大人与刘大人共事几年?刘大人一向的表现如何?”

“梁昆与奕飞共事已有三、四年,一向合作甚欢,从无嫌隙。刘奕飞大人懂几方夷狄的语言,办事十分干练,是鸿胪寺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否出过差错?”

“从不曾出过差错。”

“嗯。”狄仁杰听得外头传来更漏之声,便道:“不知不觉竟已三更,本阁就不妨碍周大人休息了,否则靖媛小姐又要埋怨老夫了。”

周梁昆忙道:“哪里。梁昆身上乏力,不能送狄阁老了。”

“不必。”

走出周梁昆的卧房,周靖媛竟还等在外屋,看狄仁杰要走,便亲自送他到内堂外。狄仁杰道:“靖媛就送到这里吧,老夫自己出去便是。”周靖媛犹豫了一下,问道:“狄大人,您下回还来吗?”

“哦?应该还会来吧。”

周靖媛站在廊下,目送狄仁杰离去。她明亮的双眸映着廊间的灯光,灼灼闪动,似期盼似好奇又似羞怯,真是个美丽动人的少女。

03

同样的夜晚,不同的处境,同样的亲情,不同的愁绪。千里之外的金城关外,一座简陋的宅院内,一个年轻人正在拜别他的母亲。

昏黄的烛火刚够照亮桌前小小的一方面积,灰泥的地面刷得勉强还算平整,这年轻人就笔挺地跪在泥地上,抬头定定地望着面前坐着的老妇人,殷切地唤道:“娘。儿子这就要走了。”

年轻人的脸庞大半被阴影笼罩,但仍然可以分辨出清秀的五官,和稍显柔弱的眼神。他穿一袭蓝色的粗布长袍,身形修长,十足的书生样貌。那明净的额头和笔挺的鼻梁,与他对面的妇人是如此相似,一望而知便是对母子。

对面的老妇人虽上了年纪,但姿容仍然端正,身上的衣衫粗陋却十分干净齐整,只是望向儿子的眼中充满了慈爱和担忧,满脸是挥不去的愁容。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搭在儿子的肩上,这副肩膀是多么瘦削,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儿子的身体在不停地抖动。老妇人轻叹一声:“我的儿啊,这么久都不见你回来。娘想你啊。”年轻人浑身战栗一下,咬了咬牙,强作镇定地回答道:“娘,儿子不是和您说过,儿子一直在城外的青庐书院,和大家一起温习功课。”老妇人的眼中闪动着泪光,她仔细打量着儿子的脸,良久,才挤出一句:“霖儿,娘去那里找过你。他们说你很久没去过了……”

杨霖又一哆嗦,沉默了半晌,才抬头对母亲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娘,儿子嘱咐过您好多次,不要去找不要去找。您就是不听。”老妇人盯牢儿子的脸:“霖儿,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里?说给娘听。”

杨霖自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苦笑,略有所思地道:“娘,儿子确实一直在温习功课,只是住在城外的朋友家中,并未在书院。书院里人太杂,不能静下心而已。”老妇人缓缓点头,恍恍惚惚地道:“这样也好。霖儿,可你为什么又急着要走了呢?”

杨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母亲的那双苍老的手,将它们搁回到母亲的膝上,就那么紧紧握着,轻声道:“娘,儿子终于学成了。终于有信心去赶考了。您不是一直都等着这一天吗?等儿子考得功名回来,娘您就再也不用这样日夜劳作,赶那些永远没完的绣活。”

老妇人抬起右手,轻轻抚摸儿子的面颊,柔声道:“霖儿,为了你,娘就是绣上一辈子,做死累死,那也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你有出息,娘便满足了。”杨霖将母亲的手重新握住,摇头道:“娘虽如此,作儿子的却不能安心。娘,儿子要走了。您等着儿子的好消息吧。”

杨霖作势要起身,老妇人突然探身出去,一把将他紧紧搂住,声泪俱下道:“霖儿,霖儿,赶考也不用急着半夜出发吧?在家住到明日,娘给你收拾好行装再走啊。”杨霖也不由紧紧抱住母亲的身体,半晌,方才轻声道:“娘,儿子和朋友们约好了一起出发,需得要现在就去他们那里回合,明天一早方可按时启程。”

“可是,可是这冰天雪地的,你们如何度过黄河?”老妇人急迫地追问。杨霖冷笑道:“娘,黄河已经封冻了,从上面走过去便是。”老妇人惊道:“霖儿,这怎么可以?你可知道那河封冻不匀,每年从那上面行人,都有踩破冰面落水而亡的。霖儿,你,你万万不可去冒这个险。”

杨霖挣开母亲的怀抱,咬牙切齿地道:“娘!儿子今天是走定了。走冰渡河虽然有危险,但却是目前唯一的方法,儿子会小心的。您尽管放心,每年虽有失足者,但来来往往成功渡河的也不计其数,没事的。”老妇人频频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杨霖看得心酸,伸手去替母亲拭泪,却被母亲一把攥住手,死命地捏住。杨霖硬下心肠来,猛地摔开母亲的手,只听母亲哽咽着又问出一句:“霖儿,科考在十一月,你现在走,究竟是要去干什么?!”

杨霖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额头上的青筋根根爆起,紧咬牙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仰起脸,再次露出个惨痛的笑容,回答道:“娘,十一月的是常科。我那时恰恰生病,才误了今年的。可明年二月有制科开考,现在出发去洛阳,还能在那里住下温习,我一天都不想耽搁了!”

老妇人闻听此言,方才面露欣慰之色,道:“这样娘便知晓了,霖儿,你再稍待片刻,娘给你收拾些东西。”

“娘,不必了。儿子的东西都搁在朋友处,早就收拾好了。”老妇人点头,从怀中摸出个丝绢裹着的小包,塞到杨霖的手里:“霖儿,娘这里还有些银两,你拿去用吧。”

杨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捧不住小包,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他重重地向老妇人磕了三个头,站起来便跑出了门。老妇人木呆呆地坐在原处许久,突然大喊了声:“霖儿!”摇晃着跑到门前,猛地大开房门,呼啸的狂风夹着飞雪顿时迎面扑来,将她瞬时便染上一身的雪白。老妇人在风雪中犹如雕塑般站定,一动不动。

04

黎明的时候,韩斌被摇醒了。他不情愿地几乎要哭出来了,死死地拉住被角,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但是没有办法,他怎么挣得过哥哥呢?李元芳迅速地帮韩斌穿好衣服,看他还在那里垂头晃脑地没有醒来,便将他一把拎下炕,扔到地上。

韩斌咕咚一声摔在地上,这才清醒了过来。他一骨碌爬起身,看到李元芳将最后几件衣物收进行囊,他走过去,轻轻拉拉哥哥的衣角。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斌儿,我们要出发了。”

两人走到门外,狄景辉也已经收拾停当,在那里等着了。三人并肩穿过阴冷的大堂,打开房门,刮了一夜的风居然停了,四下一片寂静,在清晨的微光中,厚厚的积雪看上去灰乎乎的,冰凌从枯树干上挂下来,天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严寒仿佛将空气都凝冻了。

韩斌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狄景辉轻声道:“真冷!咱们等太阳出来再走不行吗?”李元芳斩钉截铁地答道:“不行。”他看了看狄景辉,嘲讽地说:“据我所知,你恐怕是这世上最舒服的流放犯了,怎么,起早赶路,不习惯了?”

狄景辉面色一变,气忿忿地迈开步子就走,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扭头看着依然留在原地的李元芳,道:“李校尉,我倒忘记了,还要劳您大驾绑缚我的双手呢!”说着,他把双手往李元芳的面前伸去。李元芳微微一笑,将背上的行囊卸下,恰恰递到狄景辉的手中。狄景辉一愣:“这是……”

“我不绑你。没有马,你就受累背行李吧。”

狄景辉乐了,奋力将行李搭上肩膀,笑道:“很好。我狄景辉这些天做的新鲜事比前半辈子做的都多。李元芳,你倒会偷懒!”李元芳也不理会,牵过韩斌的手:“斌儿,你不是想要我背你吗?来!”他一用力便将韩斌提了起来,韩斌大叫着:“哥哥!哥哥!”已经被李元芳拉上了背,他狠狠地搂住李元芳的脖子,兴奋地简直不知所以了。

他们沿着铺满了积雪的曲折小道往前走去,谁都不再说话。天色依然昏暗,只能看清前方不远的道路。脚踏在雪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除此之外,便只有细小的冰凌从树枝上断裂时的微声,周围是那么的静。韩斌牢牢地贴在李元芳的后背上,有点腾云驾雾般的恍惚,好像又要进入梦境了。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早晨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以至于直到很多年以后,他都能够无比清晰地回忆起此情此景,并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份令他终生难忘的温暖、坚定和力量。

天越走越亮了,但是面前又升起了淡淡的雾气,白茫茫的雾越变越浓,刚刚能看得远一些的道路,很快就又被笼上了厚重的白纱,前路依然茫茫。因为脚下的积雪很深,他们走得十分吃力,一脚深一脚浅,虽然天气冰寒刺骨,一个多时辰走下来,李元芳和狄景辉都已经汗流浃背,呼出的水汽混入雾汽之中,眼前愈发是模糊一片。

“嗳,还要多久才能到黄河岸啊?”狄景辉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离黄河岸有那么远吗?我们没走错路吧?”李元芳摇摇头道:“太阳在我们的后面,方向肯定是对的。只是雪地难走,我们走了这么久,其实没走出去太远。大概还要走两个多时辰才能到。”

“啊?!”狄景辉叫道:“还有那么远!歇一歇,我要歇一歇。”他把行李咚地一声扔在地上。李元芳也停下脚步,把韩斌放了下来,道:“歇一会可以,但是你我浑身是汗,歇下来反而会冷。”他打开行囊,取出几个冻得硬梆梆的胡饼来,递给狄景辉和韩斌:“吃早饭吧。”

大家的肚子都饿了,可是这胡饼又干又硬,实在难以下咽。狄景辉皱着眉头咬了几口,把手里的胡饼一扔,抱怨道:“在驿站吃过早饭再走多好,这东西能吃吗?!简直是活受罪。”李元芳冷冷地道:“再往前走,只怕连这样的东西都不容易吃到了。”狄景辉道:“怎么可能?你别吓唬我,山珍海味我是不想了,这么粗陋的果腹之食,还怕没有。”李元芳不作声,看了看韩斌,发现他也咽得很吃力,便走到路边的一棵大松树前,从树枝上抓了把雪在手中,递给韩斌:“斌儿,没有吃过雪吧?试试看。”

“啊?!”韩斌好奇地接过雪团,捧到嘴边添了添,凉凉的,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便张开嘴大咬了一口,立即叫起来:“好凉,好冻!哥哥,我的肚子都冻住了!”李元芳笑了,轻声道:“我喜欢雪的味道,小时候在西北,冬天我很少喝水,只吃雪。”狄景辉听着也去树枝上抓了把雪,送入嘴里,果然有股植物的清香,和着冰脆的雪沫,嚼起来十分爽口。狄景辉连着吃了两口,才兴致勃勃地道:“我倒是听说过有些风雅人士,专门积攒松枝梅花上的雪水,用来煎茶泡茶,据说气味清雅淡远,特别能陪衬茶香。”

李元芳瞥了他一眼道:“西北干旱,冬天吃雪是为了解渴,没你说的那么风雅。”狄景辉笑着点头:“李元芳,你小时候在西北过得挺滋润嘛。什么时候和我说说,你家里是干什么的?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奇怪的人物来?后来又怎么和我爹混到一处去的?”李元芳皱了皱眉,低声道:“没什么可说的。”他拍了拍韩斌的肩膀:“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就继续赶路吧。”

又走了很久,雾气终于慢慢散去。天空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但周围已经十分明亮,远方的群山也清晰可辨,黑黄的山脊上点缀着一块又一块灰灰白白的积雪和霜冻,显得既肃杀又凄凉。面前的道路高低起伏,仍然看不到尽头。

李元芳停下脚步,让韩斌替自己擦了擦额头上滴下的汗珠,四下眺望了一番,自言自语道:“应该就快到了。”狄景辉也抹了把汗,道:“咱们都走了三个时辰了吧,已经过了正午了。”李元芳点头:“是,所以我才要那么早出发。在黄河上还要走两个多时辰。不抓紧的话,还没过到对岸,天就该黑了。”他想了想,又道:“我估计翻过前面那道山坡,就能看见黄河了。斌儿,你想不想第一个看见?”

“想!”韩斌大叫起来,李元芳探手到颈后,抓着韩斌的两个胳膊往上一提,韩斌顺势便骑到了李元芳的肩上。李元芳大声道:“斌儿,你仔细看,一看见黄河就告诉我们。”

“好!”

于是李元芳和狄景辉加快脚步,奋力攀上面前的山岗。韩斌拼命睁大眼睛,努力往前方搜索,就在登上山岗最高处的时候,突然一条蜿蜒的‘大道’在群山中出现,宛如刀劈斧凿般地将周围的山势猛然隔开,阴云密布的天空整个地覆盖在群山之上,黯淡荒凉的天地间只有这条宏伟的‘大道’闪耀着深邃森严的银光!

韩斌愣了愣,随即大叫起来:“哥哥!我看见了,看见了一条大路!闪光的!”李元芳笑着回答:“小傻瓜!什么闪光的大路,那就是黄河!”

“啊?!”韩斌拼命往前伸着脖子,终于看明白,黄河就在眼前了,但是此刻的黄河没有夹杂着泥沙的黄色波涛,也没有汹涌的浪声,只有平净而宽阔的冰面在天空之下静静地铺开。

沿着山坡疾行而下,没有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岸边。从近旁看,冰面并不如远观那么平整,反而隐现波涛起伏的纹理,岸边的冰凌冰柱更是重重叠叠,犬牙交错,形状十分狰狞。这里的温度似乎比别处更低,周遭不见半点人迹,目力所及的整个岸边便只有他们这三个人,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此。

狄景辉左顾右盼了一番,笑道:“这里可真够清静的。怎么就咱们三个渡河?”李元芳淡淡地回答:“今天是除夕。”狄景辉一愣:“哦,我倒忘记了。明天就是圣历三年的元正了啊。也是,除了我这等流放犯被逼无奈,今天这种日子还有什么人会跑来渡河?不过也好,逢此佳节,能亲近这旷世绝伦之冰河胜景,倒是难得的很。”李元芳抬头看了看天,皱眉道:“天气不好,似乎要有风雪。”他想了想,接着说:“抓紧时间吧,我估计风雪没有那么快来。咱们只要赶在傍晚之前过到对岸就行了。”

从行囊中取出干硬的胡饼,三人就着雪水吃了个饱。李元芳又从行李中抽出几根早就准备好的布条,递给狄景辉:“把这布条绑在靴子上,走在冰上就不容易滑倒。”狄景辉惊喜道:“你常走冰吗?这么有经验。”李元芳蹲下身,一边给韩斌的鞋上绑布条,一边回答:“在塞外从军,什么情形没遇到过。”最后,他也给自己的靴子绑好布条。大家站起来,在路边的冻冰处试了试,果然能站得稳很多,走动的时候也基本不打滑。

韩斌兴奋地又跳又蹦,一不小心还是仰面摔了个大跟斗。一旁李元芳从行李里拿出盘长长的麻绳,然后开始麻利地重新打行李。他将钱、文牒和食物装成一个小包,其余的都打在一起。李元芳将那小包行李递给狄景辉,狄景辉一挑眉毛道:“怎么?看不起我,给我背小包袱?”李元芳若无其事地回答:“你比我重,就背轻点的,免得份量太沉把冰踩碎。”狄景辉微笑着接过小包。

李元芳又把那盘麻绳解开,他深深地喘了口气,道:“这冰面虽然看上去很厚,但黄河流水湍急,处处漩涡,所以各个地方的冻结程度都不同,咱们一定要小心。从现在开始,我走最前面,斌儿走在中间,你断后。每个人之间隔开三十步的距离,相互间用这条绳子牵着,这样即使有人不慎踩碎冰面,另外两人联合也能将他救起。要保持远近,绳子不能拉太紧,不松不紧的最好。”

来到岸边,李元芳率先纵身一跃,便轻轻地落在了冰面上。他回身刚把韩斌抱下,狄景辉也顺着斜坡连爬带滑地下来了。三人并肩站在这辽阔的冰面之上,极目远眺,对岸的山峰在严冬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丝丝凉意从脚底上升,转眼便侵入骨髓,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得不能流动了。李元芳再次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只见天际黑云密布,阴霾重重,这是暴风雪即将到来的征兆。他扭头看了看韩斌,微笑着问:“斌儿,怕不怕?”韩斌眨了眨明亮的眼睛:“哥哥,我不怕!”

“好孩子。”李元芳将绳索在韩斌的腰上绕了两圈,轻声道:“那我们就出发了,你先站着,等我叫你,再走。”说完,便领头朝着河对岸走去。

走了刚好三十步,李元芳转身朝着韩斌喊:“斌儿,开始走。”

“噢!”韩斌大声答应着,也迈开步子朝前走起来。等他也走了一段,李元芳又叫狄景辉跟上,这小小的三人纵队便在银盆似的河面上向前缓缓移动起来。辽阔的苍穹之下,横亘的冰河之上,他们三个简直就像三只小小的蚂蚁,脆弱渺小地仿佛一阵疾风就能刮倒吹散,却又偏偏走得坚定而豪迈,还带着股天真的勇气。

冰面确实很难走,比之走了整个上午的雪路,脚下要使出更多的力气,方能一步步踏实地向前。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走了不一会儿,韩斌就摔了好几跤,狄景辉也不能幸免,只有李元芳还稳稳地在前面带着路。好在两人摔得都不重,而且很快便累积了经验,逐渐地也不再摔跤了。只是走得实在不轻松,每个人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走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回头望望,他们出发的此岸已经隐入浓重的雾中。李元芳大声喊道:“狄景辉,你不是懂诗吗?有说黄河的吗?念几句给我们听听吧。”狄景辉也嚷道:“是啊,这么闷头赶路我都要睡着了!你等我想想……”过了没多久,就听他高声吟诵起来:“览百川之宏壮兮,莫尚美于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兮,出积石之嵯峨!……思先哲之攸叹,何水德之难量!”只听得诗句袅袅不绝,涤荡在群山之间。一只苍鹰仿佛被这昂扬的诗句吸引而来,在头顶盘旋良久,继而展翅飞向天穹的尽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们已经走过了冰河的最中心。黑云越来越浓密地压下,风开始刮起来,李元芳紧锁双眉,举目远眺,对岸黑乎乎的一片,根本无法辨别,但是感觉上已经离得不太远了。他咬了咬牙,回头朝身后的两个人大声喊道:“暴风雪快来了。我们要加些走,离对岸不是很远了,快!”听到身后的两声回答,他便立即加快了脚步。冰面上的风越来越大了,很快就席卷着雪珠样的微粒朝他们袭来,打在脸上生疼,眼睛也被风刮得几乎要睁不开。

李元芳现在几乎已经跑起来了,韩斌和狄景辉也竭尽全力跟着他飞快地往前赶。此刻三人心里都很明白,必须要趁着真正的暴风雪到来之前上岸,否则一切就很难说了。好在对岸已经近在眼前,脚下的冰面也变得粗糙起来,还夹杂着被风刮来的泥沙和灰石,反而比起河中央要好走很多。他们在狂风中奋力向前,终于来到了一处怪石嶙峋犹如滩涂般的地方,只要穿过这片冰沙石泥混杂的地方,就是陡峭的河岸了。

李元芳在这片滩涂前停住了脚步,很快,韩斌和狄景辉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三人终于再次回合,李元芳先把在暴风中摇摇晃晃的韩斌护到怀里,看着喘着粗气的狄景辉,大声道:“就剩最后一个难关了。这河岸太陡,而且很滑,必须我先上去,再拉你和斌儿上去!”

“好,我们等你!”狄景辉也高声回答。李元芳将韩斌送到狄景辉身前,又把那条长绳重新盘好,往肩上一背,便在怪石中疾步奔跑起来。此刻,天地间已经黑暗得犹如夜幕降临,风雪狂暴地呼啸着,李元芳的身形快如闪电,几个跨步便已跃上两三丈高的陡崖,他紧紧攀住河岸边波涛状的冰柱,奋力纵身,翻上了河岸。

站在怪石滩上的狄景辉眯着眼睛,竭力望向河岸上,终于看到李元芳又探出头来,心中顿时狂喜。李元芳抛下长绳,狄景辉将绳子系牢在韩斌的腰间,看着李元芳将韩斌几下便提了上去。紧接着,长绳再次垂下,狄景辉把自己绑好,朝上喊道:“喂,我可比较沉,你用点力拉!”李元芳低头将绳子在自己的腰间也绕了几圈,深吸口气,牢牢捏紧绳索,双臂猛振,便稳稳地将狄景辉也提到了岸边,随后伸手一握狄景辉的手,狄景辉顺势翻过岸沿。

仰倒在岸边的雪地上,狄景辉拼命喘了几口气,迎着狂风高声大笑:“真痛快,这辈子过得最痛快的除夕日,就是今朝!”他看李元芳也坐在一边急促的喘息着,便拍了拍他的背,笑道:“累坏了吧。总算过来了,还是你厉害啊!”顿了顿,又道:“可叹我这些日子都让你这小气的校尉管着,没好吃没好喝,瘦了不少,是不是你早就盘算到了有今天!”李元芳也笑着,却不说话,只是把韩斌搂到身边,替他挡住狂风,等呼吸稍稍平稳了些,才道:“还没完呢,得赶紧找个地方住下,这场暴风雪一定非常厉害,我们若待在野外,一夜间就冻死无疑。”

狄景辉从地上一跃而起,扬手道:“说走就走!一鼓作气才好,此刻我若是歇下,大概就再爬不起来了。我可不愿意冻死,我还盼着看西域的大漠烽烟呢。”李元芳也站起身来,重新把韩斌背在身上,狄景辉左右开弓,提起两个包袱开步就走。李元芳朝他叫:“还有绳子,也带上吧。”狄景辉不耐烦地道:“都过来了,要那个作甚?!”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李元芳捡起绳索,抬手递给韩斌,让他帮着挂在自己的肩上。

狂风此时已渐成摧枯拉朽之势,他们便索性顺着风向,沿河岸的西侧往前。眼前全都是飞沙走石夹着雪粒冰珠,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凭着感觉前行。刚才走了一小段,李元芳突然停下脚步,问狄景辉:“你可听到什么声响?”狄景辉皱眉道:“似乎是有什么声音,从风里传……”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被李元芳狠狠瞪了一眼,赶紧闭嘴。二人同时侧耳倾听,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嘶叫混杂在凛冽的风声中,听得不十分清晰,但又令人悚然。紧接着,又是一声,随后便一声接一声,惨绝悲亢。

狄景辉不由惊呼:“这,这到底是什么声音?!这不是人声啊!”李元芳沉声道:“不是人,是马!”

“马?马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叫声?”李元芳紧锁双眉道:“是马,而且是非常稀有的突厥良马敕乌驹。”狄景辉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李元芳回答:“我在西域从军时见识过这种马,外形与一般的马并无不同,但是奔跑速度奇快而且耐力惊人,是不可多得的神驹。这种马要价达千金,可又不容易识别,所以很少有机会看到。而它最大的特征就是在遇到急难时,会发出惨烈无比的叫声!”

说着,李元芳朝黄河岸转过身去,喃喃道:“这叫声似乎是来自河上……”狄景辉也努力辨别着,点头道:“对,是顺风刮过来的。应该在咱们上岸的那个地方的北侧。”李元芳抿了抿双唇,沉声道:“这种神驹绝不会独自出行,一定有主人。而它这样嘶喊,必定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不行,我得去看看!”狄景辉大惊:“你?!这……”他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瞪着李元芳发呆。

看到狄景辉的神情,李元芳淡淡一笑:“要不你带着斌儿先留在此地等我?”韩斌大声喊起来:“我不!哥哥,我要和你在一起!”狄景辉“咳”了一声,道:“李元芳,我发现我自从遇见你就开始倒霉!算了,要去一起去,我今天就豁出去了!”李元芳点点头,转身迎着狂风就走,韩斌在他的背上,被风吹得直晃,只得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的脖子,把脑袋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

在狂风中挣扎着搏斗着,他们极艰难地再次靠近河岸,并朝北而去,马的嘶叫声听得越来越清晰了。再往前走,此地河岸的形状和他们刚刚上岸的地方也有了很大的不同。陡峭的岸壁慢慢变得平缓,逐步形成一大片光滑如镜的斜坡,从堆满积雪的泥地开始一直延伸至广阔的河面。李元芳和狄景辉尽力靠着泥地的边小心前行,否则一旦踏上斜坡,必然会直接滑上黄河的冰面,而要再沿着这个大滑坡爬上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突然,李元芳猛地一扯身边的狄景辉,狄景辉顺着他的手指方向往前看去,就在斜坡最下端的冰面上,果然有一匹通体黑色的高头大马,横躺在冰面之上,它一边轮番踏着四蹄,显然在竭尽全力想要站起身来,一边不时地仰天长啸,发出几近绝望的嘶吼。狄景辉低语道:“果然有马!”话音未落,他倒吸一口冷气,因为他随后便看到,在离开那马百来步远的冰面上,破开一个大大的冰窟窿,冰窟窿里面分明有人在不停地挣扎沉浮。

李元芳和狄景辉互相看了一眼,面色都很阴沉,此刻他们都能判断出这个局面的危险,但是既然来了,救人便再容不得半点迟疑。狄景辉轻声问道:“怎么办?”李元芳紧锁双眉,默默地思考了片刻,低声道:“你管好斌儿。我过去看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长绳,目测了下到冰窟窿的距离,将绳子的一头交到狄景辉手中,嘱咐道:“你找个结实的地方把它系好。”

“放心吧!”

狄景辉转身找了块大石头系绳子,这边李元芳轻点足尖,跳下斜坡,斜坡的面积很大,他几个腾跃,才落到了斜坡的最底端,虽然算是控制住了身体,没有一溜而下,但落地的一霎那,还是在平坦的冰面上滑出去不少距离。岸边的狄景辉和韩斌看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刚要惊呼,李元芳已经稳住了身形,并且立刻从冰面上站立起来,但站得非常小心,因为他马上就发现,此处的冰面又薄又脆,以前方不远处的冰窟窿为中心,破碎出了若干条曲折的裂纹。很明显,只要稍有大意,这每条裂纹都可能立即破成大块的碎冰!

李元芳提着气,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冰窟窿靠近,走了没几步,那冰窟窿里翻腾的人已经发现了他,张开嘴喊着什么,但舌头根本不听使唤,说不出成句的话,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快,先,救……”一边叫着,一边艰难地转动着身体,似乎在拖动着冰水里的什么东西。李元芳离冰窟窿越来越近了,一眼扫到那人拖动的东西,猛地吃了一惊,原来那又是一个人,只是其躯体僵硬,完全没有丝毫动作。

终于挪到了冰窟窿旁边,李元芳朝水中之人伸出手,大声喊道:“抓住我!”谁知那人猛烈地摇着头,一边笨拙地划动手臂,努力向李元芳靠近,一只手里依然拖着那个一动不动的人。李元芳骤然明白了,原来这人是想先救出手里拖着的这个已然昏迷的人。想必该人先落水,或者是不识水性,所以已经昏迷,故而更加危险,必须先行搭救。想到这里,李元芳跪在冰窟窿旁,恰恰此人也已艰难地划水过来,口里依然断断续续地在叫:“救,救,她。”

“你再靠近些,我来拉!”李元芳伸双手出去,一把抓住了那个已冻僵了的人的两只肩膀,用足力气将这人的身体提出冰水,水中的人也卖力地帮忙托着,眼看着就要将人带出了水面,可就在李元芳把那人放上冰面的一刹那,一大块冰承受不了新增的重量,在那人的身下猛地破裂开来,李元芳刚刚来得及往旁边一滚,才救上来的人再度没入到增大了不少的冰窟窿里。

李元芳骨碌碌滚出去丈把远,才又稳住了身体。他再次从冰面上站起身来,急促地喘息着,牙关咬得咯咯响。他竭力冷静下头脑,飞快地思索着对策:确实太难了,面前的冰面又滑又脆,根本没有可着力之处,即使是他,也无法在这样的地方腾空而起,更别说再带上一个全身泡满冰水已几近僵硬的人。

冰水里的两个人还在载沉载浮,仍能动弹的那人呜呜啊啊的叫着,只是口齿越来越不清楚,已经完全听不出来在说什么了。手臂虽然还在水面上摆动,但力量和速度也在减缓,他的头发上、眉毛上早就结满了冰霜,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很明显,如果再不能把这两人迅速地救上岸来,恐怕无一能够幸免,他们即使不被淹死,也很快就会被冻死的。

李元芳决定再试一试。他试探着再次移动到靠近冰窟窿的地方,对水中之人抛出绕在手臂上的绳索,大声喊道:“你先想办法用绳索绕住她,我再拉她!”水中的人冲李元芳大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接过李元芳抛来的绳索,几下就绕在那昏迷的人腰间,然后缓缓地将她的身体推向冰窟窿的一侧,接着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之人的上半身托上冰面。李元芳看得真切,就在那昏迷之人的身体触上冰面的瞬间,他已经收紧了绳索,随着那个身体浮上冰面的速度,不急不慢地牵引着绳子,尽量让那个身体以最和缓的力度接触到冰面。

眼看着那个硬梆梆的人体慢慢平放在了冰面上,李元芳屏住呼吸,轻轻扯动绳索,人体被缓缓地拉离了冰窟窿,可谁知刚刚离开了半个身体的距离,一阵狂风卷来,晃动绳索,冰面上突然又是一声闷响,哗啦,冰面再度破裂,那个身体又一次没入冰水中。原来这冰面不仅支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即使是一个人也能将其压碎。

河岸边,狄景辉和韩斌看得都浑身冒出汗来,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剧烈的风雪,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冰面上发生的一切,都快要绝望了。李元芳站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冰水,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终于,他下定了决心。转过身,他对着狄景辉高声喊道:“狄景辉,你抓紧绳子,准备把我们全都拉上去!”狄景辉大声答应着,用尽全力拉住绳索,但一时还不明白李元芳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正在疑惑之际,就见李元芳突然猛踏冰面,朝岸边的斜坡疾步奔跑而来,冰面随着他的脚步大块大块地裂开,就在他跑到斜坡边的一刹那,身后的冰已然全部碎开,李元芳也扑通一声没入冰河。

狄景辉和韩斌一齐大叫起来,狄景辉刚想拉绳索将李元芳拖上来,猛然看到李元芳已从水中冒出头来,奋力朝那两个落水之人游去。狄景辉一下愣在原地,韩斌在一边急得直跳,哭着扯住狄景辉的衣服嚷:“快救我哥哥,快救我哥哥!”狄景辉将他的手甩开,喝道:“别瞎叫,我知道了!”现在他才完全明白了李元芳的意图:既然从冰面上无法救人,那么就直接从水里救!冰窟窿其实离开岸边的斜坡并不太远,所以他便干脆将那些脆弱的冰面踩碎,如此就可以直接从水里游到岸边了!

果然,李元芳刚开始往那两人的身边游,那个尚能活动的人便也立即明白了他的想法,拖着昏迷之人的身体便朝李元芳游过来,两人汇合在一处,一齐推动昏迷的人往岸边拼命游过来,很快便靠近了斜坡。李元芳从水中朝狄景辉使劲挥手,狄景辉心领神会,马上用力扯动绳索,绳索的一头本已系在昏迷之人的腰间,狄景辉这边猛力扯动,李元芳和另一人一起往上托举,昏迷之人就被拉上了斜坡。在光滑的斜坡上拉起个人倒是不用费太大力气,狄景辉三下五下便将那昏迷之人扯上了斜坡的顶端,韩斌帮着他一块儿将其拖上了泥地。

狄景辉手忙脚乱地从那个昏迷的人腰间解开绳索,突然一愣,原来这个昏迷的人竟是个老妇人。冰水之中,李元芳刚刚松了口气,就见狄景辉朝自己挥手,将绳索甩了下来,李元芳才探身准备去拉,却见斜坡顶上,韩斌脚下一滑,从上面直摔了下来。原来这小子一直伸着脖子拼命朝下看,稍不留神,一脚踩上光滑如镜的斜坡,直直地就朝水面上滑过来。

从一早折腾到现在,李元芳几乎已经精疲力尽了。可此刻看到韩斌就要摔入冰水中,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从水中一跃而出,一手抓住狄景辉甩过来的绳索,另一只手刚好挡住滑下来的韩斌,朝上大吼:“快拉!”狄景辉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拉,竟将李元芳和韩斌一起拉上了斜坡。快到坡顶时,李元芳翻身跃上泥地,怀里仍然死死地抱着韩斌。

狄景辉忙过来查看,李元芳已经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凶神恶煞般地朝狄景辉大吼道:“你让开!”狄景辉被他吼得愣了愣神,李元芳猛地将他往后一推,狄景辉险些摔倒在地,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他。李元芳也不管他,再次向冰水甩出绳索,水中那人紧紧攀住绳子底端,李元芳狠命地往上拉扯,几下便将那人拉上坡顶。

水中那人一滚上泥地,立即腾身而起。却原来是个身材魁伟的壮汉,站直了竟比李元芳和狄景辉还要高半个头。此人端的是体力惊人,刚才还在冰水中挣扎求生,这会儿虽满脸冻霜,浑身上下冰水直淌,却毫不在意。他冲李元芳和狄景辉一抱拳,高声道:“多谢二位救命之恩!”舌头仍打着结,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

李元芳已蹲在那昏迷的老妇人身边查看,叹了叹鼻息,气若游丝,捏住手腕探脉,手腕冻得像冰柱,根本摸不出脉搏。他急了,朝站在旁边发呆的狄景辉又是一声吼:“呆站着干什么?!你快过来看看!”狄景辉真不干了,俯过身来的同时,以牙还牙地猛推李元芳,嚷道:“你干什么?!不会好好说话啊?!吼什么吼!”他探手到那老妇人的脖颈之后试了试,冲李元芳瞪着眼睛叫:“帮我把她翻过来!”两人一起将那老妇人的身体翻转,狄景辉猛击她的背部,老妇人吐出几口水来,依然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狄景辉咒骂道:“见鬼!看来要死人!”

那壮汉过来拽李元芳,高声道:“快!再帮个忙,我去取烧酒来!”说着,将绳索再次交到李元芳手中,并指了指那匹仍然在冰面上翻滚嘶喊的骏马。李元芳探头一看,那马周围散落着不少行李物品,知道了壮汉的意思,点头道:“好!你小心,我拉着!”那壮汉忽悠一下便荡下斜坡。李元芳用尽全力拖住绳索,双臂却在不停地颤抖,胸口憋闷地喘不上气来,他知道自己体力几乎耗尽,只得又冲狄景辉大叫:“混蛋!快来帮忙啊!”狄景辉脸色铁青地冲过来,一把攥住绳索,一边叫:“你才混蛋!此刻我不和你计较,咱们没完!”

此二人还在没完没了,冰面上壮汉已经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马的近旁,他从散落一地的行李中拎过两个羊皮囊,又勾住个大包袱,转身便往回跑,李元芳和狄景辉看的真切,他一来到斜坡底端,两人便同时用力拖动绳索,终于将那壮汉再度拉上坡顶。

壮汉还未待站稳,便提着个羊皮囊冲到老妇人身旁,拔出塞子,他先自己猛灌了一口,紧接着抬起老妇人的头便往她嘴里灌,一股浓烈的酒气散发出来。老妇人被灌得猛烈地咳嗽几声,虽然还是没有清醒,但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恢复了。壮汉长舒口气,又给自己灌了好几口,朝李元芳和狄景辉扔过去另一个羊皮囊,嘴里含混地喊:“烧酒,热!热!”他一指李元芳:“你快喝!”

李元芳到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浸透了冰水,刚才的一番忙乱后,身上已经结起了一层薄冰,彻骨的寒冷深入五脏六腑,心脏似乎都被冻得跳不动了。他接住羊皮囊,猛喝了好几口,烧酒剧烈的刺激总算帮他恢复了点知觉。他拽过韩斌,不由分说地也往小孩的嘴里灌了一口,韩斌脸涨得通红,差点咳出眼泪。壮汉将手中的羊皮囊又递给狄景辉,让他也喝几口,自己便开始三下五除二地脱衣服,很快就在狂风暴雪中扒光了上衣,他从刚拉上来的大包袱中取出件整块羊皮的大袍子,裹在身上。

壮汉从包袱里又取出件羊皮大袍子,往李元芳的手里塞,示意他也像自己那样把冰水浸泡的衣服换下。李元芳抓过羊皮袍,却转身去裹那个冻僵的老妇人。狄景辉急忙道:“光这样没用,得赶紧给她把衣服换下,再想法子暖身体,否则她坚持不了多久。就是活过来,手脚也要冻成残疾。”壮汉抢过来道:“二位,我知道个住家,离这里不远,咱们现在就把这妇人送过去!天已经黑了,大家先安顿下再说!”话音刚落,他从地上掀起那老妇人就扛到了肩上。李元芳和狄景辉也不迟疑,一个背起韩斌,另一个捡起行李,跟上壮汉就走。

没走几步,风中传来凄厉的嘶吼,壮汉不由得脚步骤停,回首瞭望。李元芳也回头道:“刚才就是这马的叫声把我们引来的。”壮汉紧咬牙关,沉声道:“救人要紧,暂且顾不上它了。但愿它能熬过今晚,明天我必来救它!”他一扭头,迈开大步飞快地往前走去。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狂风暴雪扑面而来,李元芳划了几次火褶子,根本就没可能点着,便干脆放弃了。那壮汉背着老妇人,一声不吭地在前面领路。几个人就凭着听觉,亦步亦趋的相互紧随。此处简直是赤地千里,茫茫原野之上连棵枯树枝都没有,只有层层叠叠盖得足有尺把深的积雪。根本就看不出道路的痕迹,也不知道这个壮汉凭着什么识别方向,只管大步流星地一直向前。

韩斌伏在李元芳的背上,又累又饿,又困又冻,眼皮一阖就睡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觉李元芳突然停下了脚步,韩斌睁眼一瞧,惊喜地看到眼前居然冒出了个大大的宅院。周围仍然像一路过来那样的荒无人烟,就只有面前这个颇具规模的宅院,高高的院墙在风雪中耸立,乌黑的大门紧闭,没有半点光亮自院内漏出,实在是够阴森可怖的,活脱脱就像个鬼宅。

但是此刻,对于这几个狼狈不堪已近绝境的人来说,哪怕面前真的是个鬼宅,也显得分外亲切,他们确实已无力再继续走下去了,只求一个地方能够歇脚,躲避风雪。壮汉跑上台阶猛力砸门,嘴里一叠连声地大喊着:“阿珺姑娘,阿珺姑娘,是我啊,梅迎春,快开门啊!”

等不多久,门缝里露出一丝微光,大门随即敞开。一个柔润的女声钻入门外几人的耳窝:“梅先生,怎么是你?!你又回来了?”这个‘梅先生’嚷道:“哎呀,说来话长!阿珺姑娘,快让我们进去,要赶紧救人!”说着,他率先跨进门内,李元芳和狄景辉随后跟入。门内这叫‘阿珺’的姑娘赶紧让到旁边,她的手中擎着盏风灯,摇摇曳曳的微光在狂风中若隐若现,根本就看不清各自的面貌,只不过聊胜于无。那壮汉倒是谙熟得很,一进门就朝亮着灯的堂屋直冲,嘴里继续叫着:“阿珺,这个老妇人是我们从冰河里救出来的,快不行了,得赶紧让她暖和过来!”

几个人奔进堂屋,眼前突然变得光亮,大家都是一阵眼花缭乱。屋子中央点着个大火盆,已经冻到麻木的身体一下子适应不了这突然升高的温度,又都是一阵头晕目眩。李元芳再也支撑不住了,身体晃了晃,“咚”地一声就把韩斌放了下来。那梅姓壮汉抢步上前,将老妇人的身体平放到火盆近旁。阿珺关上大门也紧跟了进来,她瞧瞧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妇人,满头满脸都是白霜的‘梅先生’,两个同样满头满脸白霜的陌生男人,外加一个摇摇欲坠的小男孩,一下子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