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凶宅
在阿珺姑娘家的堂屋里,李元芳、狄景辉和梅迎春三个男人,推杯换盏,慢慢地酒酣耳热,渐入佳境。屋外虽然寒风凛冽,冰天雪地,他们却在这暖意融融的小小方寸间,将各自的心事和顾虑逐一抛开,忘却了天涯逆旅的处境,恍然不知身是客。
等梅迎春讲完白天去渡河碰上老妇人落水救人的经过,狄景辉由衷地赞叹道:“原来梅兄也是为了搭救他人,才身陷险境,果然是英雄豪杰所为。在下敬梅兄一杯!”梅迎春道:“哪里,在下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二位才是。”他看了眼李元芳,微笑道:“梅某冒昧,还想请李兄说说身上那些伤痕的来历,在下揣度,李兄必是经历过极大的凶险,并做出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道李兄是否能让梅某如愿?”李元芳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元芳自恃清高,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狄景辉本来也眼巴巴地等着,听李元芳这么一说,拍了拍桌子,对梅迎春道:“梅兄,我说吧,他就这个脾气,他不会说的。没用!”梅迎春笑着摇了摇头,又注意地端详了一下李元芳,语带关切地问:“李兄的嘴唇怎么有些发紫,你没事吧?”李元芳刚想回答,突然双眉一拧,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三人一齐噤声,侧耳倾听,果然听到院门启合的响动,在一片暴风雪的呼啸中,这声音反而显得更加尖锐,更加清晰。梅迎春朝狄、李二人使了个眼色,轻轻挪动嘴唇道:“主人回家了。”
大家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地等着,可还未等到主人进屋,却又听到东厢房的门“啪”的打开了,紧接着,阿珺那柔美动听的声音钻入耳窝,就听她带着明显的欣喜之情道:“爹爹,您总算回来了,等得我好心慌。真担心您出什么事情。”
“废话,我能出什么事情!我要真出了事情,你又帮不了我!”回答得很不耐烦,而且那声音嘶哑苍老,好像嗓子受过什么伤害似的,听上去说不出的难受。
屋内的三个男人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下眼神,脸上的神色都变得不太愉快。接着又听到那个破哑的声音道:“堂屋里面为什么弄得这么亮?!你在自己屋里呆着,还把堂屋里的灯烛都点着,是不是嫌我钱太多,想帮我多花掉些?”
“爹爹!”阿珺的语气急促地道:“您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屋内三人的脸色都愈发阴沉下来,就在此时,堂屋门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全身罩着黑色斗篷的人大步跨进堂屋,看到屋里的景象,顿时愣了愣。梅迎春迎着那人站起身来,拱手道:“沈老伯,梅迎春又来叨扰了。”桌边,李元芳和狄景辉也站起身来。那人默不做声地在原地站着,整张脸都隐在黑色的风帽中,只有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冷冷地在三人身上扫过来扫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掀开风帽,露出张饱经沧桑的衰老面容。李元芳和狄景辉头一次见到这张脸,心上都不由一颤,只见这张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疙瘩和坑洼,鼻子歪斜,眼角外翻,嘴唇上还有道深深的伤痕,很显然,这是张被整个毁掉了的容貌。
“沈老伯,梅迎春这厢有礼了。”梅迎春再次对那人欠身行礼,那人才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边仍然上下打量着狄、李二人,一边问道:“你不是去渡黄河了吗?怎么没过得去?又回来了?这两个人是哪里来的?”梅迎春答道:“沈老伯,梅某今天确是去了黄河岸边,可是因故未能过河,还在冰河中遇了险,幸蒙这二位朋友搭救,才算捡回了条性命。今夜暴风骤雪,实在找不到地方落脚,梅某便自作主张,将这二位朋友带来了此处,还望沈老伯宽宥。”说完,他再度向沈老伯深深施了个礼。
这沈老伯好像没有看见梅迎春的举动,反而转过头去,对着跟在他身后进到堂屋来的阿珺厉声道:“我关照过你多少遍,咱们家中仅你、我二人,一老一妇,要多加小心、多加小心才是。你倒好,平白无故就弄了这么几个陌生男人来到家中,你自己不要身份脸面,我还求个性命安全!”阿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轻声道:“爹爹,我……他们是梅先生带来的,也不算陌生人。再说,这狂风暴雪的,让他们去哪里?”
梅迎春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他又往前跨了一步,提高声音道:“老伯,是我擅自将这二位朋友带来的,不是阿珺姑娘的错,请您不要为难她。”沈老伯猛一回头,对梅迎春冷笑道:“梅先生,我在同自己的女儿说话,你插什么嘴?”梅迎春狠狠地抿紧嘴唇,低头不语。
那沈老伯继续回头对阿珺道:“就算是你要当好人做好事,给他们间柴房住下即可,凭什么安置在这堂屋里头,又是火盆又是炉子。”他又一指桌子:“居然还好酒好菜地招待,你还真当你家是豪门富户?哼,想做好事收容些要饭的也就罢了,弄来这几个盗不盗匪不匪的,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狄景辉再也忍不住了,冲口嚷道:“这位老伯,您怎么说话的?什么叫盗不盗匪不匪?我们哪里惹麻烦了?大过年的,您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阿珺轻轻扯着父亲的衣角,眼泪汪汪地叫了声“爹爹”,便说不下去了。
李元芳一直都沉默着没说话,这时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朝前站了一步,对那沈老伯抱拳道:“老伯,看来我们确实是打扰到了您,非常抱歉。请您不要为难这位姑娘,我们走便是了。”说着,他回头向狄景辉使了个眼色,狄景辉点头,两人朝门外就走。
阿珺急了,慌忙拦到二人的面前,涨红着脸道:“不行,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了。这里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家,你们能去哪里?”她扭过头,对着父亲哀求道:“爹爹,您刚从外头回来,您知道外面的情形。这位,这位李先生……”她指了指李元芳,颤声道:“他还带着个孩子,在我屋里睡着呢,总不能让那小孩子也在这个时候到外面去啊,要冻坏的。”李元芳还未待回答,那沈老伯阴阳怪气地道:“什么?居然还有个小孩子?阿珺啊,虽说你为了照顾我至今待字闺中,也不至于急到如此地步,把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连孩子一起弄回家里来!”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元芳,态度轻蔑至极。
李元芳再不迟疑,轻轻地一推阿珺,嘴里道了声:“阿珺姑娘,请你让开。”迈步便出了堂屋,直接就走进东厢房,从床上一把抱起韩斌,回到院中,狄景辉也提着行李过来,两人互相一点头,就要往院外走。
却听梅迎春大叫一声:“二位留步!”,霎时已挡在两人的面前,脸上陡然呈现出未曾有过的坚决和冷峻,他压低声音道:“二位,请再耐心等我片刻,梅某会给你们个交代。”李元芳道:“梅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实在不愿意为难阿珺姑娘。”梅迎春急急地道:“李兄,你们要是走了,就真的是为难阿珺姑娘了。在下心里有数,请再稍耐片刻,否则梅某与你们一起走。”李元芳和狄景辉听他这么说,便互相看了看,停下了脚步。
梅迎春面沉似水,缓缓走回到沈老伯的面前。这沈老伯瞪着双阴隼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梅迎春,阿珺站在他的身边,脸色由通红转为煞白,眼里的泪光倒不见了,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们。
梅迎春倒不急着说话,而是慢悠悠地绕着那沈老伯转了一圈,最后才回到沈老伯的对面,突然笑了笑,低声道:“沈老伯,您可真是辛苦啊。今天这除夕之夜,还要出去办事,到了现在这半夜三更了才回家来,您在忙些什么啊?”沈老伯的嘴角抽动了下,眼神中流露出些微慌乱,但脸上仍不露声色,只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梅迎春含着笑,微微点了点头,仍然压低着声音,慢悠悠地道:“沈老伯,梅迎春在您家中盘桓了一月有余,看您日日夜夜操劳,心中甚为不忍,便稍稍留意了一番,总算让我看出来您都在忙些什么!”沈老伯脸色大变,直勾勾地瞪着梅迎春。阿珺却全身都哆嗦起来,悄悄移步往前,极低声地对梅迎春道:“梅先生,您答应过我的……”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梅迎春看着阿珺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阿珺,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事情。但今天,”他望定沈老伯,一字一句地道:“有人也不可以欺人太甚!”沈老伯闪避开梅迎春逼人的目光,嘴里嘟囔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梅迎春冷笑:“沈老伯,梅迎春是何许人也,有什么样的手段,想必沈老伯心里面是很清楚的。我之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离开,说来全都是因为阿珺。可惜老天不帮忙,今天没有能走成,梅迎春不得不还是要麻烦沈老伯几日。梅迎春也没有其它要求,只想与沈老伯井水不犯河水,梅迎春和朋友在此避过风雪,自会各奔前程,决不会继续麻烦沈老伯。所有的开销梅某一概承担。您看怎样?”他看沈老伯兀自转动着眼珠没有回答,便又冷冷一笑,斩钉截铁地道:“沈老伯,梅某建议您还是痛快答应了。我那位朋友为了救我,现在身体不适,却站在风雪中好一会儿了,您最好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
沈老伯本来还想说什么,猛然间看到梅迎春满眼的杀气,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顿时吓得不敢再开口,只低低地哼了一声,转身便往后院而去。阿珺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对梅迎春凄楚地一笑:“梅先生,还请你别往心里去。我爹爹常年生病,脾气古怪,他,他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们。”梅迎春深深地望着阿珺,长叹一声,转身来到院内。
李元芳和狄景辉仍然默默地等着,韩斌已经醒了,乖乖地站在李元芳的身边。梅迎春疾步来到他们身边,微笑道:“没事了,咱们接着去堂屋饮酒吧。梅某知道你们汉人新年要守岁,梅某今日便和二位兄台共同守岁,共迎新年。如何?”他转身对着阿珺道:“阿珺姑娘,你的爹爹已回家,不用再等他了。莫不如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守岁,好不好?”阿珺的脸微微一红,轻声道:“我还要守着那位大娘,不便过来。不过……要彻夜饮酒,方才那些小菜不够的,我再去给你们多做些菜肴和点心来。”梅迎春道:“这,太麻烦阿珺姑娘了。”阿珺温柔一笑:“不会。”她走到韩斌身边,轻声问:“这孩子还要去我那里睡吗?”李元芳欠身道:“不敢再麻烦姑娘,他和我在一起就好。”
阿珺去厨房做菜,梅迎春和狄、李二人带着韩斌重新回到堂屋内坐下,因心情都有些沉重,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半晌,还是梅迎春开口问道:“李兄,你的脸色真的很差,是不是太累了?我在这里的一个月一直都住西厢房,要不然你先去那里睡吧?”
李元芳摇摇头,喘了口气道:“我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胸中憋闷。”狄景辉皱眉道:“怎么回事?你过去有这个毛病吗?”李元芳想了想道:“小时候倒曾有过,可是后来习武,长大后便好了,再没犯过。”狄景辉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嘛。你前段时间受伤太重,未及好好调养,又急着赶路,今天再在那冰水里面泡上一回,哼!能舒服才怪!”梅迎春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吗?”狄景辉道:“我倒是知道些方子,但是此刻也没地方买药去啊。”
李元芳振作起精神,笑道:“二位兄台,区区一点儿小事而已,没关系的。咱们还是继续饮酒吧,不要因为我扫了大家的兴。”狄景辉和梅迎春交换了个眼神,便也端起酒杯道:“也好,咱们接着喝接着聊,今夜太难得,一定要过得痛痛快快!”
三人又喝了几杯酒,韩斌睡了一觉,现在又活蹦乱跳了,蹲在地上,一边看着小火炉玩儿,一边给几个大男人热酒。李元芳看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对梅迎春道:“梅兄,方才你说过,会给我们解释如何结识这户人家的。现在是不是可以给我们详细说说了?那位沈老伯到底是干什么的?”狄景辉狠狠地接口道:“是啊。这个沈老头恶劣得很,实在可恨!倒是这个阿珺姑娘,看上去真可怜。梅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住了月余?”
梅迎春沉吟半晌,道:“二位若真想知道。梅某便说一说。二位已经知道梅某不是中原人士,但梅某一向仰慕中原的各种学问,每年都会花不少时间四处游历,寻访各种奇人异事。我方才说过,圣历三年元正我在洛阳有事要办,所以提前了两个多月就从家乡出发,一路上游山玩水而来,到了这金城关后便听说此地有个异人,名叫沈庭放,也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沈老伯。”
狄景辉冷笑道:“真没想到,这沈老头也是个异人?异在何处?是因为脸太丑还是嗓子太破?”
梅迎春摆了摆手:“哎,此人的异处不是别的,主要是他在家中藏有些记录奇闻异志的怪书,涉及到占卜、解梦、诡幻、侠盗、天咫等各个方面。不怕二位笑话,我这人有个癖好,特别喜欢收集和研究这些东西,所以一听说沈庭放手中有此类藏书,便千方百计打听到了这里。但是沈庭放长年身患恶疾,据说他的面貌和嗓音都是为恶疾所伤,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所以轻易不愿见人,只和一个女儿,也就是阿珺离群索居在这么个偏僻的宅院里面。一般人都根本找不到这里,我也是先后花了不少银钱,转了很多个弯,才最终见到了沈庭放。”
李元芳点头道:“难怪刚才阿珺说她爹爹常年患病,所以脾气古怪。”
梅迎春冷笑一声:“常年患病嘛,也许是事实。毕竟他那个样子也不像假装的,可他为人的刻薄和恶毒,在我看来绝对不是什么疾患引起的。沈庭放这个人,一定本来就心如蛇蝎,否则他绝不可能对一个全心侍奉他照顾他的女儿如此不近情理,简直就没有人之常情!”
狄景辉阴沉着脸猛点头,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又会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把你去洛阳的行程都给耽误了?”梅迎春叹了口气,干巴巴地答道:“我既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这个沈庭放,自然要缠着他给我看那些稀有的典籍。结果他倒也干脆,明码标价,开口闭口就是要钱。哼,我也不明白,他这么个半死不活面目可憎的老头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也没和他计较,他要多少钱我便给他多少钱,我只提了一个条件,要他允我随便翻看他的藏书。他答应了。如此,我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每天都去查阅他的那些珍藏典籍,很过了番瘾头。可惜贪心过了,总想着尽量多留些日子,多看些书,一留就留到黄河封冻,才有了今日之事的发生。”
李元芳问:“梅兄,你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以你所见,难道这沈庭放对自己的女儿就始终如此苛刻,不近情理?”梅迎春咬牙切齿地道:“何止是苛刻,简直就是虐待。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宅院的规模并不算小,他沈庭放居然不请一个丫环仆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靠阿珺一个人料理,稍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要被他训斥。你们说说,阿珺哪怕就是个奴隶,也不该被如此对待啊,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有时候我都怀疑阿珺到底是不是沈庭放的亲闺女。可当我婉转地询问阿珺时,她一口咬定父亲本来对她很好,全是因病变了性情,还请我不要因此对沈庭放有不好的看法。这姑娘,唉!我在这里住的这段时间,实在看不下去阿珺的辛苦,就自己花钱去请了个仆役来帮忙做杂活。即便如此,那沈庭放居然还责怪说我会不会引狼入室,给他们孤老寡女带来危险,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方才看了,今晨我一离开,那仆役就被遣走了,所以如今这个家院,依然只有阿珺一个人照料。”
这番话说得李元芳和狄景辉无言以对,心情颇为沉重,正要继续闷头喝酒,堂屋门被轻轻推开了,阿珺站在门前,微笑着向梅迎春招呼道:“梅先生,阿珺给大家准备了些菜肴和点心,东西多不好拿,你随我一起去取过来好吗?”梅迎春慌忙起身,李元芳也站起身来道:“我也去吧。”阿珺眨了眨眼睛,笑道:“不用了。”她朝韩斌招招手:“你来帮忙,好不好?”
“好!”韩斌跳起来就跑到阿珺的身边,仰起脸亲亲热热地叫:“姐姐,我叫斌儿。”
阿珺带着梅先生和韩斌去厨房,狄景辉看着堂屋门口,微微笑道:“我看梅兄在此地盘桓这么久,大约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李元芳瞥了他一眼,轻声问:“怎么不简单?”狄景辉一挑眉毛:“你没看出来吗?他对这位阿珺姑娘在意的很呢。”李元芳尚未答言,梅迎春已推门而入,手里面提着个大大的食盒,食盒四周袅袅地冒着热气,一股子香味扑鼻而来。
阿珺牵着韩斌的手随后跟进来,韩斌兴奋地满脸通红,嘴里不知道在嚼着什么东西,跑到李元芳的面前,把手在他面前摊开,叫道:“哥哥,阿珺姐姐给我的麦芽糖,真好吃。你也吃啊!”李元芳轻轻拉开他的手:“你先坐下,我过一会儿再吃。”
梅先生这时已经和阿珺打开食盒,取出好些个杯盘碗碟来,摆放在桌上。狄景辉开心地直搓手,对阿珺道:“阿珺姑娘,你会变戏法啊?这么点儿时间就准备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我狄景辉过去还开过饭铺酒肆呢,没一个大师傅能做得这么快!”阿珺的脸微微泛红,低头道:“狄先生说笑了。今天是除夕,本来备了些应节的东西,只是没有预备有客人来,所以都是自家过节的饭食。你们是客人,用这些个东西待客已经怠慢了,狄先生、李先生不要嫌弃粗陋就好。”狄景辉连连摇头:“怎么会,我们都觉得受宠若惊了。”
梅迎春看着桌上的菜肴,好奇地问:“这些个菜肴我平常没见到过,是你们汉人过年时才吃的吗?”狄景辉笑道:“这样吧,阿珺姑娘先请坐,今天你无论如何得与我们一起喝杯酒。不过呢,在喝酒吃菜之前,我狄景辉先给梅兄这位异邦客人讲讲中原迎新的规矩,如何?”阿珺倒也不扭捏,微笑着在桌边款款坐下。梅迎春忙落座在她身边,郑重其事地道:“狄兄请赐教!梅某洗耳恭听!”
“好!”狄景辉一本正经地指着桌子上的菜肴说起来:“我们汉人过年嘛,必须要饮一样酒,吃三样菜,最后呢,还有一项点心,都是必不可少的。阿珺姑娘是个有心人,恰恰准备了这几样。所以,梅兄,你今天真的很幸运啊!”
梅迎春问:“狄兄你能不能简短节说?我们可都饿了。”
狄景辉自己也有点儿忍俊不禁,但仍绷着脸连连摆手:“梅兄你怎么在美味佳肴面前就失却了耐性!请自重身份!”他指了指桌子正中的白瓷大碗道:“好吧,我就从这‘交子’,也就是新旧年更替的子时要吃的点心说起。这种点心,薄面为皮,鲜肉为馅,状似月牙,我们叫作饺子,又叫馄饨。这饺子嘛……”他故意停了停,扫了眼围坐的众人,把韩斌探过来的脑袋往下一按,接着道:“面皮和肉馅的材料对口味的影响很大,但是最最出彩的,却是汤汁。长安城里最著名的萧家馄饨,就号称‘洒去汤肥,可以和茗’,那汤汁既鲜美又轻薄,清香馥郁,余味隽永,令人食之难忘。”
一席话说完,狄景辉从桌上拿起个小碗,自盛了一碗饺子,吹了吹热气,就要下嘴,却被李元芳一把揪住了胳膊。狄景辉朝他一瞪眼:“干什么?我尝一尝阿珺姑娘的饺子汤。”李元芳道:“你先把话说完。”狄景辉恶狠狠地放下碗,看阿珺和梅迎春都在笑,便摇头叹息:“哎,我这一路上,被此人整得是生不如死,今天过节,居然也不放过我。”
梅迎春笑道:“狄兄就别抱怨了,你快些说完,我们也可以早点儿享口福。”狄景辉一捋袖子:“好!你给我仔细听着。说完了点心,便说说这三道菜。它们分别名为元阳脔、五辛盘和饺牙饧。元阳脔嘛,就是这盘子里的肉丸子,用的是羊肉和鸡肉。五辛盘就是旁边那盘腊肉,作料以花椒、酱油为主,所以看上去颜色颇深。饺牙饧就是麦芽糖,已经让斌儿这小子吃掉不少了!”最后,狄景辉轻轻端起桌上的酒斛,叹道:“这便是咱们新年必饮的屠苏酒了。这屠苏酒其实是蜀椒、大黄等药材泡制的药酒,阖家共饮,可避瘟疫,元旦饮之,求个一年到头不得疾病。如果在家里,这酒必须是要先敬长辈的。”他擎着酒斛,慢慢地斟满了四杯屠苏酒,朗声道:“今日,我们几个便在此共饮这杯屠苏酒,共迎新年佳期的到来。”
几个人连同阿珺都将手中的屠苏酒一饮而尽。李元芳轻声问:“阿珺姑娘,你在此与我们共饮,沈老伯那里会不会……”阿珺的脸色变了变,低头道:“爹爹不叫我,我就不能过去。这是他的规矩,任何时候都不可以破坏。”狄景辉皱起眉头,冲李元芳埋怨:“你这个人,怎么专会扫兴。好好的,提那个老头作甚!”梅迎春道:“李兄也是好意。沈老伯不叫阿珺更好,阿珺姑娘,你干脆就在和我们一起在这里守岁吧。人多热闹。”
阿珺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可是那位大娘还没醒。”梅迎春想了想:“如果她只是昏睡,你一直守着也没必要。这样吧,咱们过半个时辰就轮流去看一看她。”狄景辉也附和道:“这样可以。如果她明日早上还不醒,我给她开个方子,咱们去兰州城给她买点药过来。”阿珺‘扑哧’笑了:“狄先生,您真是糊涂了。兰州城在黄河对岸呢,咱们只能去金城关内的镇上买药。”狄景辉也笑着捶捶脑袋:“我有些喝多了。不过还好,我总算没有以为自己还在洛阳!”
阿珺听到‘洛阳’二字,眼睛一亮,好奇地问:“狄先生,你是从洛阳来的吗?”狄景辉点头:“嗯,我们两个都是从洛阳来的。”韩斌嘟着嘴冒出一句:“还有我呢!”
“哦,对,还有这个臭小子,我们三个都是从洛阳来的,今天刚刚渡过黄河。”狄景辉答道,他看着阿珺的神情,觉得有些异样,便随口问道:“阿珺姑娘,怎么?你有亲友在洛阳吗?”
阿珺的脸又是微微一红,轻声应道:“是的,阿珺有位堂哥在洛阳当官。”狄景辉兴兴头头地接口:“哦?是谁?洛阳当官的人我还知道一些。说不定我也认识?”阿珺的表情越发局促起来,只红着脸道:“其实他刚刚去了不久。此前一直在并州。”
“并州?!”狄景辉和李元芳同时轻叫了一声,梅迎春诧异地朝他俩直瞧。
狄景辉和李元芳互相看了一眼,狄景辉扭头便问阿珺:“阿珺姑娘,恕我冒昧,不知道你这位堂哥姓字名谁?在下的老家便是并州,很有可能与你那位堂哥相识。”阿珺又惊又喜,连忙回答:“狄先生,阿珺的这位堂兄名叫沈槐,狄先生你认识吗?”
“沈槐?!”狄景辉又是一声惊呼,冲口便道:“阿珺姑娘,这,这简直是太巧了。我们都认识他,而且,唉……”他突然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元芳,不说话了。
阿珺有些糊涂了:“狄先生,你……你和我堂哥是?”李元芳微笑着接过话头来:“阿珺姑娘,我们和你的堂哥沈槐是最好的朋友。”他看了眼狄景辉,笑着问:“对不对?景辉兄?”狄景辉一愣,马上拼命点起头:“对,是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真的啊。这,这太好了。”阿珺满脸的喜出望外,突然间变得容光焕发,娇艳动人。
狄景辉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难怪那老家伙姓沈。阿珺姑娘,那你也该姓沈吧?”阿珺腼腆地笑答:“是的,我本名叫做沈珺。只不过大家平日都叫我阿珺而已。”狄景辉慨叹道:“这还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阿珺姑娘,你绝对想不到,我和你那堂哥在并州称兄道弟好几年了,他到洛阳当官,还是因为,因为……”阿珺急切地追问:“因为什么?”狄景辉又朝李元芳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说来话长。阿珺姑娘,待以后有暇,你再慢慢问沈槐吧。”
阿珺笑靥如花,瞧瞧狄景辉,又看看李元芳,低下头想想,突然轻声嘟囔:“我去告诉爹爹,他一定高兴极了。”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梅迎春忙轻轻按住她的衣袖:“阿珺,你不是说过,没有你爹的召唤,你就不可以去找他。”阿珺依然微笑:“不会的,他不会生气的。他最疼爱我堂兄,只要是我堂兄的事情,他都急着要知道的。”她又瞧了瞧狄、李二人,柔声道:“方才我爹爹对二位先生不太……不太客气,可他要是知道二位先生是我堂兄的朋友,他一定会热情相待的。真的,他会非常愿意招待我堂兄的好友,何况今天还是新年。”
梅迎春沉默着挪开了手,阿珺站起身,先提起酒斛,给三个男人逐一斟满面前的酒杯:“梅先生、李先生、狄先生,你们先自饮酒吃菜,我去去就来。”这才走出了堂屋。
看着阿珺的背影,三个男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梅迎春闷声道:“二位兄台,这还真是巧合的很啊。”他仰脖喝完杯中之酒,淡淡一笑:“既然二位兄台和洛阳的官员熟识,梅某斗胆猜测,二位兄台莫不是也在官场走动?”狄景辉冷哼一声:“我不是,他嘛,似乎曾经算吧。”梅迎春闻言,探究地盯住李元芳。李元芳低头不语,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狄景辉看得心烦,皱眉道:“你少喝点吧。”说着,瞪了眼呆站在旁边的韩斌,没好气地说:“喂,我爹不是让你管着他的吗?你怎么不管了?”韩斌噘起嘴嘟囔:“他一点儿都不听话,我都懒得理他了。”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扯住李元芳的衣襟,把脑袋靠在他的臂弯里。
堂屋的门又一次打开了,阿珺搀扶着沈庭放站在门前。梅迎春等三人放下酒杯,静静地注视着这对父女,谁都不说话。
还是阿珺红着脸先开口了:“爹爹,就是这位狄先生和李先生,他们和堂哥是好朋友。”沈庭放满脸狐疑,一双犀利的目光刺向狄景辉和李元芳,像在审查两个罪犯。阿珺的脸越涨越红,低下头,慌乱地不敢再往前看。狄景辉还在犹豫,李元芳已站起身来,对沈庭放抱拳施礼:“沈老伯,在下李元芳,不知沈老伯是沈槐贤弟的伯父,方才多有得罪,还望老伯见谅。”
沈庭放听到李元芳的名字,猛地一怔,神色顿时变得十分紧张,那张破损的老脸愈发显得狰狞。他摔开阿珺的手,往前走了几步,直勾勾地盯着李元芳,看了半天,又看了看脸色发青的狄景辉,才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句话来:“原来你就是李元芳。那么说,这个人就是当朝宰辅狄仁杰狄大人的三公子了!”
狄景辉干巴巴地应道:“在下正是狄景辉。”
沈庭放点了点头,嘲讽地道:“我还真没看错。盗不盗匪不匪,这不,就是个流放犯和公差嘛。”
“爹爹!”阿珺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狄景辉脑袋上青筋暴起,跨前一步就要开口,被李元芳狠狠地使了个眼色,咬着牙忍住,兀自气得胸脯起伏不已。
李元芳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但神情却依然镇定,他直视着沈庭放,沉稳地道:“沈老伯,看来沈槐贤弟一定给过您家书,其中讲到了我和景辉兄的事情。沈老伯是自己人,我们也不愿再隐瞒。您说的不错,景辉兄因被奸人设计,陷入圈套,误伤了些无辜之人,所以被判流刑,现就在去西北边境服刑的途中。而在下则是去沙陀戍边,与景辉兄正好同行。没想到今天机缘巧合,在这里遇上了沈老伯,和阿珺姑娘。承蒙关照,元芳感佩不已。”
他这番话说出,梅迎春和阿珺两个不知情的人都大吃了一惊。沈庭放看来的确已从沈槐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倒不显得诧异,微微点头道:“不错,很不错。李元芳,李将军!朝廷的正三品千牛卫大将军,狄阁老的侍卫队长,驾前红人,确实与别不同。只可叹怎么如今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啧,啧,啧。”李元芳淡淡地笑了笑:“沈老伯很清楚,元芳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朝廷的大将军了,只是赶赴沙陀戍边的折冲校尉。狄阁老现在的侍卫长正是沈槐贤弟,朝廷新近擢升的千牛卫中郎将。”
“嗯。”沈庭放又点了点头,整个晚上第一回把神色略微放得和缓了些。他再次上下左右地把李元芳看了个遍,又斜着眼睛瞥了瞥狄景辉,这才倨傲地道:“我那侄儿在家书里面倒是对李将军的为人大加赞赏,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李元芳平静地应道:“沈老伯,请莫再称我为李将军,元芳如今是折冲校尉,沈老伯是长辈,称我元芳便是。”
阿珺到此时方才松弛下来,不像先前那么紧张了。她轻轻地问父亲:“爹爹,要不您先坐下,和堂兄的这二位朋友聊一聊?”沈庭放点头,阿珺扶他坐下。梅迎春阴沉着脸,朝狄、李二人使了个眼色,三人便也一齐坐了下来。
沈庭放扫了眼满桌的饭菜,尖刻地道:“二位从神都来的贵客,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我家的这些粗鄙饭食还吃得惯吧?阿珺是个乡下姑娘,没什么见识,让二位贵客见笑了。”狄景辉没好气地答道:“对流放犯来说已经够好的了。”沈庭放冷笑着接口:“狄公子,看我侄儿信里所说,你过去还曾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如今倒也是能屈能伸啊。”狄景辉又要发作,好不容易才按捺了下来。
梅迎春看了看众人,个个神色抑郁,便端起酒杯:“沈老伯,梅迎春倒没想到,今天自黄河岸边居然带回来两位沈家的朋友。新年佳节,亲友相逢,无论如何也是件乐事。我看子时也已过了,梅迎春这就敬大家一杯,方才的误会便烟消云散。沈老伯是我们大家的长辈,这杯酒也祝沈老伯福寿安康!”说完,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李元芳、狄景辉和阿珺也各自干杯。
沈庭放道:“老夫有病,酒就不喝了。”说着,仍然满脸阴郁,反反复复地打量着李元芳和狄景辉。
阿珺盛了碗饺子放在沈庭放的面前,轻声道:“爹爹,您不饮酒,就吃碗饺子吧。”
沈庭放鄙夷地斜了阿珺一眼,突然问:“李校尉,听说你在狄仁杰大人身边跟随了整整十年?”
李元芳道:“沈老伯说的没错,元芳自载初元年起就担任狄大人的卫士长,直到一个多月前。”
沈庭放紧接着又问:“那在此之前呢?你是干什么的?”
“元芳在凉州从军。”
“凉州?”
“正是。”
“李校尉是凉州人?”
“元芳在凉州长大。”
沈庭放微微点头,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阿珺站起身道:“子时过了,大家吃饺子吧。”她盛了四碗饺子,逐一递给众人。李元芳伸手来接时,阿珺突然看到他两手的虎口处一片青紫,煞是吓人,不觉惊诧地问:“李先生,你的手怎么了?”李元芳笑答:“没事,不小心碰伤而已。”韩斌此前一直都闷声不响乖乖地坐在李元芳身边,谁想此时却轻声嘟囔起来:“阿珺姐姐,我哥哥他骗人。他刚才自己悄悄按的。我都瞧见了。”
李元芳狠狠地瞪了韩斌一眼:“谁让你胡说八道的。”韩斌一拧眉毛,委屈地嚷:“我没有胡说八道,我明明看见了。”
“斌儿!”李元芳厉声喝叱,韩斌吓得哆嗦了一下,低头不敢再说话。阿珺有些生气了,轻声责备李元芳:“李先生,你对小孩子怎么这么凶。”说着,把一碗饺子端到韩斌面前,柔声招呼:“斌儿,好孩子,吃饺子。”韩斌委委屈屈地拿起勺子,几乎要掉下眼泪来。李元芳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韩斌气呼呼地把头掉开,不肯理他。
几个人看着韩斌的样子,一时间各怀心事,于是都低下头去吃饺子,竟没有人注意到坐在对过的沈庭放忽然间神色大异,本已变形的面容瞬时被巨大的恐惧覆盖,扭曲出令人心悸的狰狞之态。此时那几个年轻人中,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抬起头来,大约都会被他的样子吓一大跳的。这沈庭放就像被钉在椅子上似的,木呆呆地坐了半晌,终于勉强掩盖住了内心的动荡,低低地咳了一声。
沈珺闻声赶紧抬头,沈庭放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道:“今日巧遇侄儿的好友,老夫颇为欣喜,颇为欣喜。方才的事情都是一时误会,还望二位世侄不要放在心上。老夫有疾,不能久坐。各位请自便吧,老夫要去睡了。”他晃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沈珺连忙过来搀扶,三个男人也站起身来。
沈庭放被沈珺搀扶着走到堂屋门口,停下脚步道:“阿珺啊,我不用你搀。你就留在这里陪梅先生和老夫的二位世侄多喝几杯酒,替老夫招待好他们。”
“是的,爹爹。”沈庭放抛下阿珺的手,匆匆而去。
望着沈庭放的背影,狄景辉大大地松了口气,低声道:“这老不死的家伙,总算是走了。”梅迎春也低哼一声,看了眼阿珺,把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阿珺站在堂屋门口,目送父亲转入后堂,方才回到桌边,勉强笑了笑:“李先生、狄先生,你们二位是我堂兄的好朋友,便也是阿珺的兄长。阿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二位兄长多多见谅。”狄景辉忙道:“阿珺姑娘,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招待得很好,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他捅了捅李元芳,催促道:“你倒说句话啊,对不对?”
李元芳点了点头,低声道:“阿珺姑娘,子时已过,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你若是累了,不必勉强陪我们在此喝酒。”阿珺微笑道:“让那位大娘独自躺着终归不妥当,我再陪梅先生和二位兄长喝几杯就走,斌儿也随我一起去睡。”韩斌眨了眨眼睛问:“姐姐,你有鞭炮吗?我要放鞭炮。”阿珺甜美地笑了,将韩斌拉到身边,柔声道:“姐姐现在没有,明天让你哥哥去集市上买给你。”
阿珺果然又陪着三个男人喝了几杯,便牵着韩斌回东厢房去了。堂屋里又只剩下三个男人,他们互相看了看,突然都有些惆怅地笑了。狄景辉慨叹道:“梅兄,如今你已知道了我们的身份来历了,怎么样,作何想法?还觉得我们是英雄豪杰吗?抑或终于发现我二人不过是一对丧家之犬罢了!”
梅迎春双目灼灼生辉,含笑道:“英雄豪杰和丧家之犬,有时候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梅某只知道和二位意气相投,相见恨晚,并没有其他想法!”他转头直视着李元芳的眼睛,热忱地道:“我方才还问起李兄背上伤痕的来历,李兄不愿回答。现在看来,梅某没有猜错,李兄果然是建立过惊天动地的大功勋。李兄这么年轻,就已经是大周朝正三品的千牛卫大将军,狄仁杰阁老整整十年的卫队长,怎能不让人敬佩,令人倾慕。”
李元芳听他说完这热情洋溢的一席话,十分平静地微笑着,轻轻摇头道:“梅兄,虽然你说的也算实情,但都已经过去了。今天我只是个折冲校尉,与景辉兄一路去往沙陀赴边,只想着能早日平安到达,胸中并没有什么豪情壮志,也不值得梅兄钦佩。”梅迎春直摇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今天明明已经渡河成功还会跑来救我?李兄,我对自己识人的本事可是十分自信的!不论你怎么说,在我梅迎春看来,你绝对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
狄景辉在旁听着,突然冲李元芳笑道:“哎,你改口改得还真快,我一时倒挺意外的。”李元芳轻舒口气,有些狡黠地回答:“下不为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狄景辉叫起来:“你!好,好,我算服了你了。”无可奈何地直摇头。梅迎春冲二人再次端起酒杯,郑重其事地道:“李兄,狄兄,梅某这厢再敬二位一杯。今日得遇二位,梅迎春真是三生有幸,何其乐哉!”
三人干杯,梅迎春搁下酒杯,感叹道:“今天这个不眠之夜,看来真是有话题可聊了。”狄景辉问:“你想聊什么?呵呵,可得是咱们三个都感兴趣的内容。”梅迎春热切地看着二人,兴奋地道:“聊聊狄仁杰狄大人如何?梅迎春在家乡就听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了,十分景仰这位当世的神探,大周朝的栋梁人物,可恨无缘一见。二位兄台,既然一位是狄大人的公子,一位是他的前任卫队长,一定对他最为了解。能不能给梅迎春说说,这位大人到底神在何处?也聊解梅迎春的一片好奇之心。”
狄景辉的神情顿时阴沉下来,干笑一声:“要聊我爹啊,那还是让他说吧。我爹神在何处,我还真不太了解,他了解。”
“哦?”梅迎春扬起眉毛,询问地看看李元芳,又看看狄景辉。李元芳摇了摇头,只是沉默。梅迎春看出他二人气色不对,自嘲地笑起来:“唉,看来我这个话题起得很糟糕。”狄景辉摇头道:“不是话题糟糕,是我这个儿子做的太糟糕,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不仅不能给老爹脸上增光,反让他丢脸,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啊。”
梅迎春听他这么讲,反倒长叹一声道:“二位,其实梅某提出这个话题,也是有感而发。”狄景辉问:“因何有感而发?”梅迎春沉下脸道:“二位不知道,梅某也有一个很有本领的父亲。但梅某早在二十岁时便与他闹翻了,一个人出外闯荡了十多年,本来下定决心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与他见面……却没想到,一年多前,梅某的父亲身患重病,遣人将梅某找回去,梅某方才醒悟到,唉,不管彼此曾经有过多么深的芥蒂,归根结底他还是我的父亲。原以为会持续一辈子的怨恨,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狄景辉感同身受地大声叹道:“梅兄,你说的这些,我真是,真是……”他说不下去了,便仰脖又饮了杯酒,方才稍稍平静了点,好奇地追问:“梅兄,能否说一说,你当初为什么和你的父亲闹翻?”
梅迎春皱起眉头,盯着手中的酒杯,慢慢述说起来:“二位兄台,梅某不便暴露自己的身份,就不讲那些具体的名称了。总之,梅某出生在西域的一个部落之中,梅某的父亲便是那部落的族长。起初,我们的部落人口稀少,实力衰弱,常常会受到周围其他强大部落的欺辱。梅某的父亲为人精明强悍,而且非常有野心,他自小便发誓要改变部落的这种状况,于是励精图治,一边设法与外族联姻,结成联盟,一边努力学习外族狩猎和放牧的技艺。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娶到了旁族酋长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亲。而我母亲所属的部落非常强大,我父亲通过我母亲所带来的武器、牲口、药材等等物品和狩猎放牧的技艺,逐步壮大了自己部落的实力,然后又借助我外祖父部落的力量,慢慢吞并了其他一些弱小的部落,终于让我们的部落成为了当地最强盛的部落之一。可是这时候,我父亲的部落和我外祖父以及舅舅的部落发生了冲突,他们都想谋求第一的位置。于是,最可怕惨烈的战斗发生在了曾经最亲密的亲属之间。”说到这里,梅迎春的脸色变得十分肃然,目光中流露出令人发憷的决绝,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停了半晌,方才继续说下去:“最后,我的父亲把我的外祖父、三个舅舅和他们的家眷全都杀死了,还逼疯了我的母亲,把我母亲部族的人口灭了十之有三,终于统一了这两个最大的部族,并彻底攥取了部落的控制权,成了当地唯一的霸主。而我作为他的长子,也被他寄予了最大的期望,他希望我不仅能够继承他的事业,而且还能继续开拓,让我们的部落成为整个西域的统治者!”
梅迎春停下来,一连痛饮了三杯酒,才算平息下心潮起伏。他抬起头,看了看静静坐着的狄、李二人,苦笑着道:“但是,梅某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被部族的权力斗争所害,失去了娘家所有的亲人,痛不欲生之下完全丧失了理智,成了个疯子。也看到梅某那些从小一起游戏长大的表亲们被残忍地杀死,这一幕一幕都令人惨不忍睹。不知道二位兄台能不能理解梅某的心情?梅迎春自认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实在无法接受这样以残酷杀戮所得到的势力和地位,更不想以同样的手段将这可怕的一切发扬光大,因此梅某便坚决地拒绝了父亲对我的期待和安排,离开了本族也离开了父亲,独自去云游天下,只想求得一个平静安心的人生。这十多年,梅迎春吃了不少苦,也找到了很多乐趣,学到了各式各样的本领,也得到了许多历练,日子过得不算太差。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梅某心中的郁结在慢慢松动,过去那种对父亲势不两立的敌意似乎也在减退。这十多年,梅某看过了太多的争斗和搏杀,开始深深地明白了势不如人时的无奈,也懂得了被人欺凌的苦楚。我时常为此而苦恼,越来越想不明白,我父亲的举动究竟是因为铁血无情,对权力的狂热,还是情势所逼,身不由己的选择?”
狄景辉听得入了神,不觉喃喃地问了句:“那么,现在你想明白了吗?”
梅迎春摇头苦笑,答道:“还没有等我把事情想明白,就突然接到了我父亲辗转送来的信件,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即将不久于人世。他希望我能够回去,继续他的事业,因为他其他的几个儿子,也就是我的那些弟弟们,早就为了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这些年竟杀得各败其伤,甚至还有密谋刺杀我父亲,想直接取而代之的,我父亲把他们一个个杀的杀、关的关、驱逐的驱逐,到了最后,身边竟一个孩子都没有留下。多么可悲啊,弥留之际,他能够想到的,居然只有我这一个早已与他反目,离家出走的儿子。”梅迎春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低下头,良久才道:“我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直勾勾地盯了我很久就咽了气,终于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对我交代。”
狄景辉不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家都沉默不语。过了很久,狄景辉才轻声问道:“那你最终决定继承你父亲的事业了吗?”梅迎春微微摇头:“我有个堂叔,很久以来就窥伺着我父亲的位置。我那些兄弟们之间的互相残杀,其中也有不少他暗中谋划推波助澜的结果。我父亲到临死之前虽然看穿了他的阴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手中握有的兵力和得到的支持都难以撼动,我就算要接替我父亲的位置,也无法绕过这位堂叔,反而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于是我父亲便顺水推舟将继承权让给了这位堂叔。而我呢,因为早已表示对权力不感兴趣,而且多年不在部族之中,所以堂叔并不认为我是他的威胁,才算留下了我的一条性命。因部族中还有不少我父亲的亲信,堂叔为了稳定人心,还把我列为他的继承人,以示对我父亲的尊重和公平。哼,其实不过是司马昭之心罢了。我现在干脆就继续到处云游,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中原各地,并不回去,免得被我那堂叔当眼中钉给拔了!”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李元芳低声问:“那梅兄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的与世无争,还是在韬光养晦?”梅迎春淡淡一笑:“李兄你看呢?”李元芳摇头道:“梅兄怎么想的,元芳不敢擅自揣度。不过以元芳想来,梅兄一定不会辜负你父亲的期望。”梅迎春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对李元芳举起酒杯:“李兄,梅迎春一向自视颇高,今天得遇李兄、狄兄,却让梅迎春从心中感到敬佩。难怪你们汉人常说,知音难觅非无觅。来,咱们且干了这一杯,就算明天之后,大家天涯海角各奔东西,二位也将是我梅迎春终生的朋友!”
放下酒杯,狄景辉叹道:“我过去常常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当得实在是累得慌,今天听梅兄一说,呵呵,看来还有人比我当儿子当得更辛苦!”李元芳闷声道:“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吧。”梅迎春赞同道:“是啊,人生在世,可以选择的事情有很多,偏偏这爹娘是挑不得的,从一生下来就安排好了。”
狄景辉听了这话,鼻子里出气道:“是啊。咱们的事情就不说了,就说这个阿珺姑娘,也够倒霉的,居然摊上了这么个爹。要说沈槐贤弟和阿珺的为人都不错,怎么他们的长辈竟如此不堪?”梅迎春突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道:“还有些内情你们不知道,阿珺求我不要往外说。可我告诉你们,在我看来,沈庭放这个人真正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的!按我的性子,真想一刀结果了他的狗命,也能为阿珺求个解脱!”
狄景辉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连连摇头道:“梅兄,你这么做我倒不反对,阿珺肯定就要恨死你了,不可,不可。”梅迎春自己也笑了:“唉,我也只是说说狠话,所谓投鼠忌器,我现在是深刻体会到了其中的道理啊。”顿了顿,他又自嘲道:“不瞒二位,梅迎春自小被父亲寄于厚望,他花了许多心血教导梅某心狠手辣的本领。梅某自五、六岁时起便被父亲带去狩猎,每次都必须要亲手屠杀捕捉到的野兽。梅某那时候还小,杀完野兽以后都要做很久的噩梦,恐惧异常,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梅某十岁的时候,父亲命我活生生地砍掉了一个俘虏的头,那人的眼神我至今记忆犹新。后来我便上阵杀敌,杀人无数,再没有一点儿心悸的感觉,丝毫不把人命放在眼中。若不是后来家族中的屠杀令梅某心生悔意,恐怕梅某就会成为一个完全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不像今天,心中到底还会有所顾忌。”
“这是好还是不好呢?”李元芳一言不发很久了,突然冒出来一句。梅迎春愣了愣,微笑着反问:“李兄你认为呢?”李元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狄景辉插嘴道:“李大将军!你这些年杀的人也不少吧?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你是怎么开的头一个杀戒?难道也有个梅兄他爹那样的人来教导的你?”
“没有!”李元芳斩钉截铁地答道,随后,他微微蹙起眉头,仿佛在竭力回忆似地轻声道:“我第一次杀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的语调太过悲怆,令梅迎春和狄景辉心下都是一颤,两人互相看了看,凝神等着李元芳的下文。李元芳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过了很久,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来,抬头道:“其实战场上杀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多想。我自从军以后,便学会了只认敌友,不辨善恶……后来,碰到了大人,事情就更简单了。由他来辨别善恶,我,只要执行命令就行了。”狄景辉摇头道:“唉,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真是的。我父亲就能判断出全部的是非善恶来?我可不信,他又不是神仙。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这世上杀人最多的,倒不是你这种武夫,而是我父亲那样操控权力的人。哼,当然了,还有比他杀人更多的,那就是皇帝!”
梅迎春嘲讽地笑道:“说真的,如果都要根据善恶来杀人,杀起来可就太慢了。如果都要想清楚是非再打仗,那就没仗可打了。”李元芳也苦涩地笑起来,点头道:“谁没有父母妻小,谁没有儿女情长,可是一上了战场,就是你死我活,根本不容人想那些东西,所以我一直努力做到的只有一点,就是杀人要干脆。让我的敌人痛痛快快地去死,如此而已。”梅迎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元芳,追问:“杀了这么多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怎么死?”
李元芳迎着梅迎春的目光,平静地回答:“我每天都准备去死。我杀了那么多人,早晚会遭到报应的。我只希望到头来也能够有个痛快的死,就很满意了。”梅迎春愣住了,半晌,才轻轻拍了拍李元芳的肩,笑道:“我们这是怎么了?新年头一天,天还没亮,我们尽在这里杀啊死的,怪我,都怪我,居然找了这么个倒霉的话题!”狄景辉也摆手道:“就是,说得我胆战心惊的。不说这些了,太不吉利。”
梅迎春道:“咱们还是接着喝酒吧。”伸手去提酒斛,晃了晃,不觉皱起眉来。拿来酒杯,试着倒了倒,果然一滴都倒不出来了。狄景辉叹口气:“真是扫兴,这天还没亮呢,酒就喝光了。”梅迎春笑着摇头:“还是咱们三个太能喝了。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干脆去睡会儿吧,好歹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再去黄河岸边找我那‘墨风’。李兄还可去集市给小孩儿买些鞭炮来。”
“也好。也好。我的脑袋还真的晕乎乎了。”狄景辉从桌边撑起身来,脚步踉跄地朝屋外走去,梅迎春拉住他道:“哎,狄兄,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不是去睡觉吗?”梅迎春笑着扶住他的胳膊:“行,行,随我来吧。西厢房有副床榻,今天咱们就在那里凑合着睡会儿吧。”他看李元芳还坐着没动,便招呼道:“李兄,也一起来休息吧。你刚开始便身体不适,倒没想到,还一直熬到现在。”李元芳点点头,起身跟在梅迎春后面,一起到了西厢房。
狄景辉倒在榻上便睡熟了。梅迎春看了看床榻,踌躇道:“这床榻最多睡两个人。我的个子太大,李兄,还是你先来休息吧。”
李元芳笑着摆摆手,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你睡吧,我坐着也能休息。”
梅迎春看着他笑:“你这个人,还真是……坐着真的能睡?”
李元芳一本正经地点头:“当然可以。我从小练出来的。”
梅迎春好奇地问:“从小练出来的?为什么练这个?”
“小时候生病,躺着喘不过气来,便只能练习坐着睡了。”
梅迎春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如此。那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李元芳道:“我没事,已经好多了。”他举起手,示意梅迎春:“这也是小时候犯病时学会的招。按压两手的合谷穴便可缓解,还真挺管用的。”梅迎春释然:“斌儿说的果然是真的。你何苦冤枉这小孩儿。”李元芳含笑不语。
梅迎春也已困倦不支,见李元芳这样,便不再坚持,自己在榻上躺下,很快昏然入睡。蜡烛灭了,屋里一片漆黑,李元芳微合起双目,将疼痛不已的脊背靠上椅子,才发觉自己的衣服又被汗水湿透了。酒意上涌,他抬手按了按额头,有一种熏熏然的感觉。已经疲乏到了极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反倒觉得挺舒服。如果他没有离开大人,如果他还留在洛阳,此时此刻,他应该是在宫中的守岁宴上,那是他非常讨厌的场合,从来都避之唯恐不及,却又躲无可躲。今年,今日,他终于离开那一切了,确实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但也伴随着更加强烈的思念和惆怅。已经过去的十个元旦,每当子时一过他都要首先向大人拜年,用的不是对上级,而是对长辈的方式。李元芳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还是什么都不要去想了吧,就当那一切都不曾经历过拥有过。
但是,就算不去想那千里之外的洛阳,面前这所神秘的宅院,这对奇怪的父女,也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某些记忆的片段,从心底的最深处被激起,连同儿时的疾病,本来认为永远都不会再犯的,竟也都一并向他袭来,令他突然间猝不及防,差点就手足无措。为什么眼前明明就是两个陌生人,那个叫阿珺的姑娘,竟会让他觉得这样亲切,带着他从来不敢奢望的家的气息;而那个沈姓老者,又让他从心底里涌起刻骨的仇恨,初次见面,却似乎已经恨了一生一世!难道……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元芳猛地睁开眼睛,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紧接着,他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呼,定睛一瞧,才发现自己的手牢牢扼住了面前之人的咽喉,他抱歉地笑了笑,松开手,狄景辉揉着脖子,气鼓鼓地低声道:“闭着眼睛就能拧人脖子,你杀人还真是利索!”
李元芳也轻声道:“谁让你不声不响地过来?”狄景辉朝床榻努努嘴:“梅兄睡着呢,怎么?你想我把所有的人都吵醒?”李元芳又按了按额头,皱眉道:“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喝多了,去了趟茅厕。外面可真够冷的,还黑咕隆咚,我好像撞到了个什么东西,也没看清楚,就赶紧回屋来。哼,结果就让你掐了脖子!”
李元芳问:“怎么?你已经出去过了?”狄景辉没好气地答道:“那是自然,我总不会没事在这个黑屋子里转圈玩吧?”
“哦。”李元芳点点头:“看来我刚才是睡着了,连你出门都不知道。”
狄景辉听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便问:“怎么了?你原本不打算睡吗?”
李元芳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是不打算睡。但我就是睡着了,你出去我也应该知道的。可我刚才居然什么都没察觉……”狄景辉颇不以为然:“莫名其妙,睡着了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你说的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听都听不懂。”
李元芳摇摇头,轻声道:“你继续睡吧。”起身便走出了屋。狄景辉想了想,也跟着他走出去,与李元芳并肩站在西厢房门口。已是黎明,东方有些微微的发白,两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色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都显得很苍白。李元芳冲狄景辉微微一笑:“你不去睡觉,跟我跑出来吹冷风?”狄景辉撇了撇嘴:“你这人说话不明不白的,闹得我都不想睡了。”
又是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元芳扭过头来,轻声对狄景辉道:“今日……哦,不,是昨日之事,我应该向你道歉。”狄景辉一愣:“道歉?为什么?”李元芳收回目光,仍然面对着纷纷扬扬飘飞的雪花,语气平淡地道:“你说得很对,我近几年来受了很多重伤,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像昨日在冰河上救人,如果是过去,我不会需要别人帮忙。还有方才,我也不应该睡到对周围的动静一无所知。”他停下来,狄景辉仍然不解其意,困惑地望着他的侧脸。许久,李元芳才垂下眼睑,继续道:“抱歉,是我做得不够好。”
狄景辉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唉……你这又是何必。”停了停,又笑道:“我看就是我那老爹,把你给搓磨成这个样子。”他轻轻拍了拍李元芳的背:“其实昨日的事情,你要是不提,我早就忘了。行了,外头太冷,咱们还是回屋吧。”
李元芳摇头:“你回去吧。我不想睡,我在这院里走走。”狄景辉皱眉道:“嗳,你还真熬出瘾来了?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呢,好歹歇一歇吧。”李元芳道:“不是,我坐得背痛,还是走走舒服。”狄景辉无奈,只得自己回屋去了。
李元芳沿着西厢房的廊檐慢慢走过堂屋前,天渐渐亮起来了,周围的景物已经能看得比较清晰。李元芳望了望东厢房紧闭的房门,房前昨日阿珺和斌儿的足迹已被后来落下的雪给盖住了,看上去就像无人进出过似的。他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便转了个弯,向后院折去。绕过堂屋,李元芳一眼便看见从后墙跟开始的一行杂乱脚印,一直通到后堂的正房门前。他紧盯着这行足迹,观察了片刻,脸上的神情愈来愈凝重。
李元芳正自思量着,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他迅速地往旁边一闪,转过身来正对着低头匆匆走来的阿珺,轻声招呼道:“阿珺姑娘,你起得真早。”阿珺吃了一惊,旋即微笑道:“李先生,你不是比我还早吗?昨夜我听你们很晚都没去西厢房睡下,怎么李先生现在就起来了?”李元芳也微笑着回答:“他们俩刚睡下,我索性就不睡了,出来走走。”
“哦。”阿珺点头,正要往前走,又停下脚步,朝李元芳温柔地笑着,问:“李先生,你们不急着赶路吧?”李元芳迟疑道:“阿珺姑娘,你的意思是……”阿珺还是低头微笑:“昨天听你们说要一路西行,可你和狄先生,还有小斌儿,你们的衣服都太单薄了。行李也没多少,想必御寒的衣物是不够的。我想,如果你们能多留一、两日,我便给你们做几件夹袄,你们往西北去时,也好预备着。”李元芳忙道:“我们在此逗留,已经很麻烦阿珺姑娘,怎么还好意思?”阿珺轻轻摇头:“一点儿不麻烦。阿珺昨日说了,二位先生就是我阿珺的兄长,要是阿珺做得不够周到,以后堂兄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李元芳略一沉吟,小心翼翼地问:“阿珺姑娘,沈槐贤弟常和你们来往吗?”阿珺的脸上泛起红晕,轻声道:“李先生有所不知,我的伯父伯母亡故得很早,堂兄其实是由我的爹爹抚养长大的,他从小到大都住在我家。”
“一直都在此地吗?”
“倒也不是。爹爹为了治病四处求医,搬了好多次家,这里是五年前搬来的。”
李元芳微笑着问:“阿珺姑娘,如果不是因为当了狄大人的侍卫长,沈贤弟是不是也该回家来过年?”阿珺轻叹一声:“往年他都要回来的,可这次爹爹说他不能回家了……不过,却来了李先生和狄先生,堂兄的二位好友。他若是知道,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李元芳看了看越来越亮的天色,道:“阿珺姑娘,你先忙吧。”阿珺点点头,欠身从他的旁边走过,朝正房而去。李元芳看着她的背影,眉头越蹙越紧,赶上几步,轻轻拦在她的面前,但仍微笑着,问道:“阿珺姑娘,你是来找你爹爹?”阿珺愣了愣:“是啊,每天早上这个时候我都要来伺候爹爹起床。”她看着李元芳的神情,困惑地问:“李先生,有事吗?”
李元芳指了指地上的足迹,低声道:“你看得出这是谁的脚印吗?”阿珺摇头:“看不出……不可能是我爹爹的,他跑去后墙那里干什么呀?”李元芳道:“你随我来。”两人一起走到正房门口,都一眼看见正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阿珺惊得轻轻捂住嘴,低呼了一声,举手就要推门而入,被李元芳一把握住了胳膊。她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李元芳,李元芳正色道:“阿珺,你站到我身后去。”
阿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李元芳抬高声音叫道:“沈老伯,沈老伯。”没有任何回音。他不再等待,一下便把门推开了。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一个人仰面躺倒在屋子中央。蜡烛早已熄灭了,但借着清晨的光线,仍然可以清晰地辨别出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孔。只是现在,这张脸比平时更加恐怖许多,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溜圆,嘴角边溢出白沫,五官全部扭曲变形,看去已经不太像一张人的脸了,而更像一个——恶魔。
即使是从离开几步远的门口,李元芳还是一眼就能判定:这个人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