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与不在场证明

芒登·曼德维尔先生是剧院的经理,他此时正匆匆穿过舞台幕后的通道,其实就是大幕下面的通道。他的穿着打扮既时髦又喜庆,甚至喜庆得有点过头了;他扣眼中别着的花很喜庆;他的靴子光可鉴人,看着也很喜庆;但他脸上可没有一点喜庆劲儿。他是个大块头,脖子老粗,眉毛浓黑,眼下他这两道眉毛比平时更显阴沉了。干他这一行的人,显然总是受到上百件烦心事的困扰;事无巨细,新旧俱全。他一走过堆着旧童话剧布景的通道就一肚子气;因为他才入行的时候,剧院里演出的都是非常流行的童话剧,他也赚了一笔,可后来他却禁不住别人的劝诱,押宝在更为严肃与古典的戏剧上,并为此花了一大笔钱。我们如果有机会一窥童年梦中的仙境,比如说《蓝胡子的蓝色宫殿》的宝石蓝大门,或者是长着《黄金桔子树》中魔法果园的一角,定会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但是这可没法宽慰曼德维尔先生,况且这些靠在墙边的布景已经挂满了蛛网或是被耗子咬出了窟窿。他现在没时间为赔钱的事抹眼泪,更不会去神游小飞侠彼得·潘的乐园;有人急着叫他去处理实际的问题,不是陈年旧事而是当下的麻烦。这种事在鲜为人知的幕后世界里司空见惯;但事态严重,必须认真对待。年轻的意大利裔天才演员马罗尼小姐在新戏里要饰演一个重要角色,这部戏当天下午要排练,当晚就要公演,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却突然大发脾气,说什么也不演了。自打出事以后,他还没见过这个能把人气死的女士;看这架势,他大概也没法见到她,因为女演员把自己反锁在化妆间里,任由外面闹翻了天她也不理不睬。芒登·曼德维尔先生这个地道的英国人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小声嘟囔着:外国佬都是疯子;可是他有幸生活在地球上唯一保有理智的岛国上这个事实,与对魔法果园的记忆一样,都不能令他获得丝毫慰藉。这一切,可能还不止这些,都够烦人的;不过一个细心的旁观者可能会感觉曼德维尔先生什么地方不对劲,不止是心烦意乱那么简单。

如果一个富态又健康的人能显得憔悴不堪,那么他现在就是这副模样。他的面容饱满,但眼窝深陷;他的嘴唇不停抽搐,好像想要咬住那一撇黑色的唇须,却差了一截,老是咬不着。他就像个初试毒品的人;但是即便这种假设成立,他也让人觉得有理由这么做;而且引发悲剧的不是毒品,是悲剧引来了毒品。不管他内心深处的秘密是什么,那似乎就藏在这条幽长通道阴暗的尽头,那里是他小办公室的入口;而他走在空荡荡的过道上时,时不时要紧张地回头张望。

但是,生意要紧;他走向通道相反的一端,冲着马罗尼小姐避世的没有窗子的绿色大门而去。一群演员和其他相关人员早就站在门口了,他们聚在那里议论纷纷,有人甚至异想天开,考虑是否要动用攻城槌。这群人中间,有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许多人家的壁炉台上都摆着他的照片,或者在相册中收藏着他的签名照。尽管诺曼·奈特在戏中扮演的英雄人物有点粗俗、老套,而且只能算是第一男配角,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将来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功。他相貌英俊,宽大的下巴中间有道凹缝,淡黄色的头发垂在额前,令他与暴君尼禄有几分神似,但他的模样与他毛毛躁躁的举止却不大般配。拉尔夫·兰德尔也在人群中,他通常扮演上年纪的角色,他有张滑稽的瓦刀脸,刮净的脸泛着青,油彩盖住了原本的肤色。人群里还有曼德维尔的第二男配角,狄更斯在《我们共同的朋友》中描绘的传统形象在他身上还未消失,一头乌黑的卷发,犹太人似的外表,这个年轻人叫奥布里·弗农。

曼德维尔太太的女仆兼化妆师也在那里,她长得很是壮实,有一头密实的红发和一副僵硬木呆的表情。曼德维尔太太本人自然也在场,她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中,脸色苍白,又有一点病恹恹的,不过面部的线条却不失古典式的对称与肃穆,只是在她灰白色眸子的映衬下,脸庞愈发显得缺少血色,她淡黄色的头发用两条朴素的带子束起来,仿佛古色古香的圣母像。并非每个人都清楚她曾经红极一时,成功出演过易卜生以及其他一些受知识分子看重的戏剧。但是她的丈夫对反映社会问题的戏剧没兴趣,特别是眼下,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怎样才能把那位外国女演员从紧锁的房里哄出来;也许要用到与《消失的女士》中相反的把戏把她变出来吧。

“她还没出来吗?”他询问道,从口气上可以听出来,他不是在对他太太,而是在对太太的随从讲话。

“没有,先生,”那女人——大家都叫她桑兹夫人——黯然答道。

“我们都开始有些担心了,”老兰德尔说。“她似乎有一点精神错乱,我们都怕她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见鬼!”曼德维尔简单粗暴地说。“这消息传出去准能轰动,但是我们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大作宣传。这里有她的朋友没有?有没有人能劝得动她?”

“贾维斯认为只有她信任的神父才能劝住她,那人就在附近,”兰德尔说:“趁着她还没在衣帽架上吊死自己,我真希望神父最好快点赶过来。贾维斯去找他了……而且,实际上,他已经来了。”

又有两个人影出现在这个隐蔽在舞台下的通道里:走在前面的是阿什顿·贾维斯,他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通常演反派角色,不过他这份高尚的职业暂时让给了长着犹太式大鼻子的卷发年轻人。另一个身形矮小,长得很敦实,从头到脚裹着一身黑;他就是来自附近教堂的布朗神父。

找他来是为了弄明白他的一位教民何以有如此怪异的举动,看看她究竟是害群之马还是迷途羔羊,对这个要求,布朗神父应承得轻松自然,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不过他对人们关于她可能要自杀的说法不以为然。

“我想她这样发脾气总是有原因的,”他说。“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想,她是对角色不满意,”老演员说。

“他们总是这样,”芒登·曼德维尔大声咆哮。“我以为我太太会办好角色分配的事。”

“我只能说,”芒登·曼德维尔太太有气无力地说,“我分给她的角色可能是最好的了。那是一位美丽的女主人公,她要在鲜花与喝彩声中走过长廊,嫁给年轻英俊的男主角,但凡渴望上台的小姑娘都会求之不得呢,难道不是吗?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演个年纪大一些、可敬的主妇,我可是小心翼翼地避免抢了她的风头。”

“不管怎么说,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更换角色,极不妥当,”兰德尔说。

“想都甭想,”诺曼·奈特声明道。“要知道,那样我可没法演——再说了,确实来不及了。”

布朗神父凑到门前,附耳倾听。

“里面不会没声音了吧?”经理焦躁不安地问;然后又压低声音补充说:“你说她不是在里面寻了短见吧?”

“里面有种声音,”布朗神父冷静地回答。“我估计那是她砸窗户或者镜子的声音,很可能是在用脚踹。没事的;我不认为她有寻短见的危险。把镜子踢破不能算是自杀的前兆。如果她是个德国人,躲起来静静地思考形而上学或者悲观主义哲学,那么我一定会不顾一切撞开这扇门。意大利人可没那么容易寻死;他们在生气的时候不会拿自己开刀。说不定——是的,很可能——其他人倒是需要多加留心,说不定她什么时候就会冲出来。”

“这么说,你认为没必要把门撞开?”曼德维尔问。

“你要是还指望她上台,就别那么做,”布朗神父回应道。“你要是那样做了,她准会吵翻天,然后扭头就走;你们不理她——说不定她反倒会出于好奇跑出来。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只留一个人在这儿,算是给她看门吧,然后等上个一两个小时也就没事儿了。”

“那样的话,”曼德维尔说,“我们只能先排演她不出场的部分。我太太会安排好眼下需要的舞台布景。不过还好,这第四幕才是重头戏。你最好继续想办法让她出来。”

“这次排演不用换戏服,”曼德维尔的夫人对其他人说。

“太好了,”奈特说,“不用换戏服。这些该可恶的戏服精美归精美,就是穿戴起来太麻烦。”

“你们要演什么戏?”神父有点好奇地问。

“《造谣学校》,”曼德维尔说。“挺有文学性,不过我想要的是戏剧性。我太太就喜欢她所谓的经典喜剧。可是净顾着经典了,不是那么逗乐。”

就在这时,给剧院看门的老人颤颤巍巍走了过来。他叫山姆,剧院打烊后只有他会住在里面。他来到经理面前,递过一张名片,说是米丽娅姆·马登女士要见他。他转身离开了,而布朗神父却眨巴着眼睛朝着经理太太那边望了一小会儿,发现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过那可不是开心的笑容。

布朗神父与叫他来的人一起走开了,对方恰好是他的朋友,又是个有相同信仰的人,演员中信教的人为数不少。然而,在他离开的时候,他听到曼德维尔太太低声吩咐桑兹夫人,叫她在紧闭的门旁守着。

“曼德维尔太太似乎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神父对他的同伴说,“尽管她刻意收敛,不显山露水。”

“她曾经是个很出色的知识女性,”贾维斯惋惜地说:“有人说,她嫁给曼德维尔这样的暴发户是荒废了她的才华。你要知道,她对戏剧可是抱有崇高理想的;但是,当然了,她很少有机会让她的夫君从那样的角度看问题。你知道吗?她丈夫居然想让这样一位女士在童话剧里演一个小男孩。他承认自己的太太演技出色,但说演童话剧挣得更多。从这一点上你就能掂量出她丈夫在洞察力与敏感度上的水平。但是她却从不抱怨。她有次对我说:‘抱怨终究会从世界的尽头反射回来;而沉默却能使我们坚强。’要是她嫁给了一个能理解她想法的男人,她会成为当代的伟大演员;实际上,有品位的评论家们仍然对她抱有期待。可惜,她却嫁给了那么个人。”

贾维斯指了指曼德维尔黑魆魆的巨大身影,此刻他正背对着他们,和招呼他到前厅的女士谈话。米丽娅姆女士身材高挑,举止优雅,但略显慵倦,她装扮的样式是最近才开始流行的,大体上以埃及木乃伊为原型,令她显得很端庄;修剪得很薄的黑发见棱见角,像是戴着顶头盔,嘴唇涂着浓艳的口红,异常显眼,轻蔑的神情就这样定格在她脸上。她的同伴是个异常活泼的女士,面孔丑得令人印象深刻,头发上还扑着粉,全成了灰白色。她是特蕾莎·塔尔博特小姐,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而她的伙伴似乎累得连嘴都懒得张了。不过,恰好在演员与神父走过去的时候,米丽娅姆女士总算打起精神开了口:

“戏剧太无聊了;不过我还真没看过不穿戏服的排演。说不定那会有趣一些。不知为什么,这年头儿,总是找不出没见识过的新鲜事。”

“现在,曼德维尔先生,”塔尔博特小姐兴奋地一个劲儿拍他的胳膊,“你可要让我们看看排演。我们今晚来不成了,也不太想那时候才来。我们就想看看一群丑角穿着不和身份的服装演戏。”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间包厢,”曼德维尔连忙说。“二位女士请这边走。”于是经理领着她们走进另一条通道。

“我很好奇,”贾维斯若有所思地说,“是否曼德维尔也喜欢那种女人。”

“那么,”他的教士同伴问道,“你有什么理由认为曼德维尔真的喜欢她?”

贾维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答话。

“曼德维尔是一个谜,”他严肃地说。“呃,没错,我知道他外表看着和皮卡迪利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尽管如此,他真的藏着秘密。他心里有鬼,一直生活在阴影中。不知道是否因为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会冷落妻子,逢场作戏地去与人调情。要是那样的话,事情就不是眼见的那么简单了。事实上,我恰巧比其他人了解的多一点,当然这纯属偶然。但是就算知道那些事,我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说是个谜。”

他环视前厅,确认周围没其他人,然后才压低声音补充说:

“我倒是可以和你说说,因为我知道你是守口如瓶的那种人,就像是一座沉默的塔楼一样。有一天我碰到一件怪事,让我很震惊;从那天以后已经有好多次了。你知道吧,曼德维尔总是在通道尽头的小房间里工作,就在舞台下面。在大家都认为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我不止一次路过那里;另外,我又刚好知道剧团里的女士们,以及所有可能和他有牵连的女人,当时不是不在场,就是在平常的岗位上。”

“所有的女人?”布朗神父好奇地问道。

“另有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贾维斯几乎是在耳语。“有个女人总去找他;我们都不认识的一个女人。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因为没有人经过通道到经理的门前去;但是有一天黄昏的时候,我好像见过一个人蒙着面纱或是披着斗篷,从剧场后门出来,像幽灵一样消失了。但是她肯定不是幽灵。而且我根本不相信这只是一般的男女私情。我想这不是偷情,而是勒索。”

“你怎么会这样想?”另一位问。

“因为,”贾维斯说着,表情从严肃变成了冷酷,“我曾经听到过似乎是吵架的声音;后来听到那个陌生女人冷冰冰地威胁着说:‘我是你妻子。’”

“你认为他犯了重婚罪,”布朗神父思忖道。“当然,重婚与勒索往往联系在一起。不过她有可能是勒索,也有可能是在唬人。或许她疯了。这些戏剧圈里的人总会招惹偏执狂的纠缠。你也许是对的,只是我不该急于下结论……说到戏剧圈子,排练就要开始了吧,你不是个演员吗?”

“那一幕没有我的戏份,”贾维斯笑着说。“你知道的,在你的意大利朋友恢复理智以前,他们只能排演那一幕。”

“说起我的意大利朋友,”神父说道,“我想看看她有没有冷静下来。”

“你愿意的话,咱们一起回去看看,”贾维斯说;于是他们再次回到舞台下方狭长的通道中,那里一头是曼德维尔的办公室,另一头是马罗尼女士紧闭的房门。门似乎还关着;桑兹夫人严肃地坐在门外,像座木雕一样一动不动。

他们在靠近通道另一端的地方,恰好看到几个要排练的演员上楼梯,去往正好在上方的舞台。弗农和老兰德尔走在前头,快步跑上台阶;但是曼德维尔太太的动作相对迟缓,保持着端庄、高贵的姿态,而诺曼·奈特似乎有意放慢脚步,看样子是要跟她说话。神父和贾维斯经过时,无心偷听,但有几句对话还是飘到了耳朵里。

“我告诉你,有个女人来找他,”奈特怒气冲冲地说。

“嘘!”女士的声音悦耳,但柔中有刚。“你不该说这种话。记住,他是我丈夫。”

“但愿我能忘了这事,”奈特说着,便跑上阶梯,去了舞台。

女士走在他后面,依然气定神闲,前去扮演自己的角色。

“别人也知道这事了,”神父平静地说:“但我感觉这跟我们似乎无关。”

“是啊,”贾维斯咕哝道:“看来每个人都知道了,不过没人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他们来到通道的另一端,那名死板的随从就坐在意大利人的门外。

“没有;她还没出来,”女人一脸阴沉地说:“她的小命还在,因为我时不常就听到她来回走动的声音。我不晓得她在耍什么花样。”

“女士,你是否知道,”布朗神父问话时很客气,但又略嫌生硬,“曼德维尔先生眼下在哪儿?”

“知道,”她当即答道。“一两分钟之前,我见他进了通道那一头的小房间;就在提词员开口说话和大幕拉起之前——肯定还在那里,我没见他出来。”

“你是说,他的办公室没有别的门,”布朗神父随口说道。“好吧,我想,就算意大利小姐还在生闷气,排演已经全面开始了。”

“没错,”一阵安静过后,贾维斯说:“我从这里能听到舞台上的声音。老兰德尔有一副好嗓子。”

那一刻,他俩全都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隐约能听到舞台上演员低沉宏亮的声音飘下楼梯,穿过通道。在他们重新开始交谈或者恢复常态之前,另一个声音钻进了他们的耳朵里。那个声音沉闷,但明显是重重的撞击声,是从芒登·曼德维尔私人房间紧闭的门后传出来的。

布朗神父像离弦的箭一般冲过通道,使劲拧门把手,贾维斯打了个激灵,也醒悟过来,赶紧跟了过去。

“门锁上了,”神父转过有些发白的脸说。“我现在坚决支持把门撞开。”

“你是说,”贾维斯失魂落魄地问,“身份不明的访客又进去了?你这话当真?”片刻之后,他补充说:“我或许能拨开门栓;我知道这些门是怎么锁上的。”

他掏出一把钢刃很长的折叠刀,跪在门边鼓捣了一会儿,经理办公室的门敞开了。他们一进门就注意到,屋里没别的门,甚至都没窗户,全靠桌上的一盏电灯照明。但准确地说,真正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不是那些,因为在那之前,他们见到曼德维尔面朝下趴在屋子正中间,鲜血从他的脸下面溢出,仿佛一窝猩红色的毒蛇在匍匐而行,在幽闭空间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邪恶的光芒。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过了多久,贾维斯终于开口了,像是实在憋不住,一口气吐了出来:

“如果陌生人以某种方式进来过,她又以同样的方式跑了。”

“或许我们太过于纠结陌生人的事了,”布朗神父说。“这座怪异的剧场里蹊跷事太多了,你自然会忽略一些事。”

“怎么了,你指的是什么?”他的朋友马上问道。

“有很多啊,”神父说。“比如说,还有另外一扇紧闭的门。”

“可那扇门还锁着呀,”贾维斯瞪着眼大喊。

“可你还忘了有这回事,”布朗神父说。片刻之后,他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地说:“桑兹夫人是个典型的坏脾气又总是闷闷不乐的人。”

“你是说,”另一位小声问,“她在撒谎,那个意大利人已经出来了?”

“不是,”神父冷静地说:“我只是说这客观地反映出了一个人的性格。”

“你总不会说,”演员惊呼道,“是桑兹夫人干的吧?”

“我是说反映出的不是她的性格,”布朗神父说。

就在他们做着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交流时,布朗神父已经跪下身,确认了那人已经彻底没救了。就在尸体边上,有一把演戏用的匕首,不过站在门口是没法一眼就看到的;看它掉在地上的样子像是从伤口上脱落,或是杀手失手丢在了那里。贾维斯认出了它,据他说,就算等刑侦专家来提取指纹,也不会有什么用。那是把道具匕首;也就是说,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在剧团中已经流传了很长时间,每个人都可能拿过它。然后神父站起身,认真地扫视着房间。

“我们必须派人去叫警察,”他说:“还要找个医生,尽管为时已晚。顺便说一句,从这个房间来看,我真想不出咱们的意大利朋友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意大利人!”他的朋友大喊:“我可不认为是她干的。要说谁有不在场证明的话,我想非她莫属了。分开的两个房间,都上了锁,又分别在一条狭长通道的两端,而且还有个证人一直守在那里。”

“不对,”布朗神父说。“并不尽然。难就难在她是怎么从这边进来的。我想她可能已经从那边出去了。”

“怎么会呢?”另一人问。

“我告诉过你们,”布朗神父说,“她好像是在砸玻璃——不管是镜子还是窗户。我真是太蠢了,明明知道的事就是想不起来;她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她不可能打碎镜子;因此我推断她砸破了窗户。这里确实都是在地下;但是应该在某处有天窗之类的开口。可是这里看不出有那种东西。”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天花板找了好一阵子。

突然间,他又恢复了生气。“我们必须去楼上打个电话,并且把这事告诉所有的人。这实在太痛苦了……我的主啊!你能听到吗?楼上那群演员还在大呼小叫吗?排演还在继续呢。我估计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悲剧性讽刺。”

这间剧院命中注定要变成灵堂,这也是个机会,让演员们可以展示他们身上以及这个行业中蕴含的众多真实的美德。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他们的表现的确有绅士风度;而不只是在演戏。虽然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并信任曼德维尔,但他们明白在这种场合该说些什么;他们对经理的遗孀不仅表现出同情,更是想要安慰她。她在这一幕不一样的新戏里,成了悲剧的女主角——她最轻微的言辞都被视为法律,当她带着悲伤缓步前行时,其他人都甘愿为她忙前跑后。

“她一直都很坚强,”老兰德尔声音嘶哑着说:“而且她比我们这些人都有头脑。当然,可怜的曼德维尔在学历和很多方面都不如她;但她一直都尽心尽职,做的非常出色。有时她会提起真想过上文化人的生活,一想起她说这话的样子,就让人伤心;但是曼德维尔——算了,就像人们说的,人死莫言过。”然后老人摇头叹气地走开了。

“没错,人死莫言过,”贾维斯冷冷地说。“我想兰德尔应该从来没听过陌生女访客的故事。顺便问一句,你不认为这就是那个陌生女人干的吗?”

“那要看,”神父说,“你说的陌生女人指的是谁。”

“噢!我指的不是那个意大利女人,”贾维斯连忙辩白。“不过,说实在的,你对她的推测倒也完全正确。他们进了房间发现,已经人去屋空了,只看到被砸破的天窗;但是以警察到目前为止的发现来看,她只是回家了,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不,我指的是那个与经理秘密会面、并且要挟他的女人;也就是声称是他妻子的那个女人。你觉得她真是经理的妻子吗?”

“有可能,”布朗神父说着,目光变得茫然空洞,“她真是经理的妻子。”

“我们可以认为经理的重婚引起了她的嫉妒,这就是作案动机,”贾维斯回应说,“而且死者也没有遭到抢劫。没必要调查手脚不干净的仆人或是一文不名的演员了。可是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案子的诡异之处?”

“我已经注意到了好几样怪事,”布朗神父说。“你指的是哪一件?”

“我指的是集体不在场证明,”贾维斯严肃地说。“这种情况可不常见,整个剧团都有像这样公开的不在场证明;大家全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可以相互作证不在现场。我们的朋友们应该感到庆幸的是,可怜的曼德维尔安排了两位不明就里的社会女性在包厢中观看排练。她们可以证明,整幕戏没有停顿,演员们一直都在台上。曼德维尔最后被人看到进入房间时,排练早就开始了。在你我发现他的尸体以后,他们还继续演了至少有五到十分钟。而且,又是个幸运的巧合,就在我们听到经理倒下的声音时,所有角色都正好在舞台上。”

“是的,这确实很重要,也让一切都更简单明了,”布朗神父点头称是。“我们来清点一下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先是兰德尔:尽管他刚才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感情,我还是能想象得出兰德尔有多恨经理。但是他被排除了;因为我们当时听到台上传来的雷鸣般的吼声就是他发出的。接着是我们年轻的男主角,奈特先生:我有足够的理由认定他爱着曼德维尔的妻子,而且也没有刻意去掩饰这份感情;但他也被排除了,因为他当时也在舞台上,承受着兰德尔的责骂。然后是奥布里·弗农,和蔼可亲的犹太人,他同样被排除了;再就是曼德维尔太太,她也被排除了。如你所说,他们的集体不在场证明,主要来自包厢里的米丽娅姆女士和她的朋友;不过,这幕戏是一气呵成的,剧院的例行安排也没有被打断过,这算是公认的常识性确证。然而,法律上的目击证人是米丽娅姆女士与她的朋友塔尔博特小姐。我估计你确定她们都没问题吧?”

“米丽娅姆女士?”贾维斯吃惊地说。“噢,是的……我想你是看她像个妖妇。你可不知道这年头即使是大家闺秀都打扮成什么样。另外,你质疑她们的证明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这将使我们陷入困境,”布朗神父说。“难道你没发现?这个集体不在场证明涵盖了每一个人。当时剧场里的演员只有那四位;除了守着剧场唯一入口的老山姆,和守在马罗尼小姐门口的女人,这里再也没有其他仆人了。有可能作案的人就只剩下你和我了。我们当然可能受到犯罪指控,尤其是我们还发现了尸体。看起来也没别的人可指控了。我想,你总不会趁我不注意把他杀了吧?”

贾维斯不由得一动,抬起头,愣了一会儿,随后他咧开嘴,黝黑的脸庞上又浮现出笑容。他摇了摇头。

“不是你干的,”布朗神父说:“那么为了方便讨论,我们不妨假设也不是我干的。舞台上的人被排除了,那就只剩下闭门不出的意大利小姐,还有她门前的哨兵,再有就是老山姆。或者你是否觉着包厢里的两位女士也该算在内?她们当然有可能溜出包厢。”

“不,”贾维斯说:“我觉得该算上那个跑来说自己是曼德维尔妻子的神秘女人。”

“说不定她就是他妻子,”神父说;这一次,神父沉稳的话音中似乎有什么刺激了他的同伴,只见他霍地站了起来,隔着桌子探过身。

“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他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第一任妻子嫉妒另一个妻子。”

“不,”布朗神父说:“她也许会嫉妒那个意大利女孩,或许也会嫉妒米丽娅姆·马登女士。但她并不嫉妒另一位妻子。”

“为什么不呢?”

“因为不存在另一位妻子,”布朗神父说。“依我看,曼德维尔先生不仅没犯重婚罪,而且是个用情十分专一的人。他的妻子对他太重要了;重要到你们都想当然地错看了她。但是我搞不懂她是怎么去到他身边下手杀他的,因为我们都认同她一直在脚灯前表演。而且演的是一个重要角色,这太……”

“你真的以为,”贾维斯大喊道,“像幽灵一样纠缠经理的陌生女人就是我们都认识的曼德维尔太太?”但是他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布朗神父两眼发直,面无表情像个呆子。他最为呆头呆脑的时刻也是他最充满智慧的时刻。

下一刻,他匆忙起身,显得既疲倦又焦虑。“太可怕了,”他说。“我不清楚这是不是我碰到过的最糟糕的案子;但是我一定要把它查清楚。你能不能去问一下曼德维尔太太,我能否私下和她谈谈?”

“噢,当然了,”贾维斯边说边转向房门。“你到底是怎么了?”

“只是恨自己天生愚钝罢了,”布朗神父说:“这在充满苦难的尘世间是很常见的抱怨。我傻到居然忘了那出戏是《造谣学校》。”

他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到贾维斯又出现在门口,脸色异样甚至有些惊恐。

“到处都找不着她,”他说。“好像谁都没见着她。”

“他们也没见着诺曼·奈特,对不对?”布朗神父冷淡地问。“也好,省去了可能是我此生最为痛苦的一次面谈。感谢天主的恩典,我几乎要对那女人感到害怕了。不过,她也怕我;怕我的所见所言。奈特一直求着她与自己私奔。现在她照办了;我真为奈特感到难过。”

“为他难过?”贾维斯询问说。

“对啊,与谋杀犯私奔可不是什么美事,”另一位不动感情地说。“但实际上,她的罪过比谋杀还要严重。”

“那又是什么?”

“一个利己主义者,”布朗神父说。“她那种人宁可对着镜子顾影自怜,也不肯望一望窗外的风景,这是人世间最大的灾难。镜子给她带来了恶运;但她的恶运却是源于镜子没有被打破。”

“我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贾维斯说。“每个人都认为她是个有崇高理想的人,几乎达到了一个超越我们所有人的精神境界……”

“她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光辉的形象,”另一个说:“也知道如何对每个人催眠,让他们相信这个形象。也许我认识她的时间还不够长,不足以让我受到她的蛊惑。但是我见到她之后没多久,我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

“哦,得了吧,”贾维斯大叫:“我敢肯定她很善待那个意大利人。”

“她的行为一直都是美好的,”另一位说。“我见过的每个人都对她赞不绝口,说她多么文雅、敏锐、而且精神境界远高于可怜的曼德维尔。但是在我看来,所有她这些敏锐与精神性的特质都让他们昏了头,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她确实是个淑女,而她丈夫确实不是个绅士。可是,你知道吗,我从来都不是很肯定,天堂的守门人圣彼得会把这一套当做衡量人是否有资格升入天国的唯一标准。

“此外,”他继续说道,人也更为活跃了,“当我听到她的第一句话时,我就觉得她没有真正善待那个可怜的意大利人,她的好意是通过冷冰冰的慷慨表现出来的。等我知道那出戏是《造谣学校》时,我就全明白了。”

“你说的太快,我有点跟不上了,”贾维斯有些困惑地说。“跟演哪出戏有什么关系吗?”

“好吧,”神父说,“她说过她让那女孩扮演美丽的女主人公,而自己退居其后演一个年岁大一些的女监护人。这个说法几乎适用于任何一出戏;但在这一出特别的戏里,则是歪曲事实。她的意思只能是,她提供给另一位女演员的角色是玛利亚,那几乎算不上是个角色。而那位无足轻重、不出风头的已婚女士的角色,恕我直言,肯定是梯泽尔太太,在这出戏里,她是任何女演员都想演的角色。如果那个意大利人真是一流演员,并事先得到承诺让她出演一流角色,那么她大发雷霆的理由,或者至少是原因就很清楚了。一般来说,意大利人的狂怒不是无缘无故的:拉丁人是讲逻辑的,发怒总会有理由。这件小事给了我启示,明白了曼德维尔太太所谓的慷慨。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说桑兹夫人阴沉的相貌是其性格的反映,你当时还笑话我;其实反映出的不是桑兹夫人的性格。可这是真的。要是你想了解一位女士的真实面目,别在她身上找;因为你可能不够聪明,看不穿她的伪装。也别从她周围的男士那里找线索,因为他们也许都被她愚弄了。但是你可以去看一看总是在她身边的其他女士,尤其是她的下人。从那里你会发现她的真实面目,而从桑兹夫人那里映照出来的是一张丑陋的脸。

“她还给人留有许多其他的印象,又该如何解释呢?我听了不少说法,都说可怜的老曼德维尔与她不般配;但是都在说老经理配不上她,我敢肯定这些都是间接从她那边传出来的。即使这样,谣言终究会露馅。很明显,大家都说听过她的倾诉,说自己在精神上感到多么困惑和孤独。你亲口说过她从不抱怨;并且引用她的话,说她如何默默地承受,使她的灵魂变得坚强。这是值得注意的;这种风格明确无误。喜欢抱怨的人其实是快乐的,只不过从天主教的角度看有一些人性上的小缺点;我倒是对他们并不介意。但是那些标榜自己从不抱怨的人就像魔鬼一样。他们真的很邪恶;就好比表面上自诩清心寡欲,本质上却在搞拜伦式的撒旦崇拜,难道不是这样吗?她的事我都听说了;但我从来没听到过值得她抱怨的任何事。之前没有人提到她丈夫酗酒,或者虐待她,或者不给她生活费,更不用说不忠的行为,直到出现了秘密会面的传言,其实那不过是她的一种戏剧化的癖好,在他办公室里用一种夫妻间的方式纠缠他。如果有人只看事实,不去理会她四处诉苦,刻意营造受苦受难的印象,就会发现实际情况完全相反。为了取悦妻子,曼德维尔不惜放弃赚钱的童话剧;为了哄妻子开心,他在古典戏剧上赔了不少钱。曼德维尔太太可以任意安排布景与家具。她想要演出谢立丹的戏剧,她如愿以偿;她想得到梯泽尔太太这个角色,她也得到了满足;她在那时提出不穿戏服排演,她也实现了。今天这一连串不寻常的事件说不定正是她所期望的。”

“可是你这一番长篇大论又能证明什么呢?”演员问,他还从没听自己的教士朋友发表过如此宏论。“我们在这里探讨的心理学问题似乎与谋杀的事离题千里了。她可能和奈特私奔了;她可能愚弄了兰德尔;她也可能愚弄了我。可她还是没法杀害她丈夫——每个人都确信她在整幕戏中都在舞台上。她或许是个坏女人;但她又不是女巫。”

“呃,我可不那么确定,”布朗神父微笑着说。“但是在这个案子里,她不需要施展巫术。我现在知道确实是她干的,手法真的很简单。”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贾维斯满脸困惑地问。

“因为这出戏是《造谣学校》,”布朗神父回答说,“而且排演的是其中特定的一幕。我要提醒你,我刚才说过,她可以随意选择家具的摆放方式。我还要提醒你,这个舞台是为了上演童话剧而建的;那上面自然少不了暗门与密道之类的。你说证人们可以证实她们看到所有的演出者都在台上。我要再次提醒你,在《造谣学校》最重要的一幕中,一位主要演员要在台上待很久,但没人能看到。从技术上讲,她‘在’舞台上,但实际上她又‘不在’。这就是梯泽尔太太的屏风与曼德维尔太太的不在场证明。”

一阵沉寂过后,演员说:“你认为她躲在屏风后面,钻过暗门,去了舞台下面,也就是经理室里?”

“她一定是以某种方式离开的;而那是最可行的方式,”对方说。“我想,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她可以利用便服排演这个机会,她甚至刻意作出了这种安排。这只是一个猜测;但是我可以想象,要是穿上戏服去排演的话,想穿着18世纪带裙撑的裙子穿过暗门要困难得多。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小麻烦,不过我想它们都已被逐个解决了。”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想不明白,”贾维斯说着,一边哀叹一边用手托着脑袋。“我只是无法相信,那么光彩照人又宁静祥和的人会有如此不端的行为,可以这样说,她在道德上是无可指摘的。她有那么强烈的动机吗?她就那么爱奈特吗?”

“我希望是那样,”他的同伴回答说:“那可算是最具人性的借口了。可很遗憾的是我对此持怀疑态度。她是想摆脱她丈夫,因为那人既守旧又粗鄙,还挣不到大钱。她想要与一个有才华的名声鹊起的演员在一起,扮演一个出色妻子的角色。但她本来没想借着《造谣学校》的这一幕下手。要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与别的男人远走高飞。她不具备那种激情,她只是为顾及她可憎的体面。她一直暗地里恳求并纠缠着丈夫,要对方同意离婚,或者说不要再挡道了;可是对方拒绝了,并最终为此付出了代价。还有一件事你应该记住。你说那些文化人有更高的艺术品位,喜欢更具哲理的戏剧。但是别忘了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哲学!记清楚那群文化人把什么样的行为奉为圭臬!什么权力意志、生存权和体验权——纯粹是些废话,比该死的废话还要糟——全都是要命的废话。”

布朗神父皱起眉头,这是很少见的;在他戴好帽子,没入夜色的时候,他眉间的阴霾还没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