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的爱离我而去,我的爱已化作灰尘;我的心跟随着你,一起向更高处飞开;在那永不衰朽的空际,爱得更加甜蜜香醇,即使一切消散,消散也带着快乐。收敛了音容笑貌,潜藏起所有智能,落入那甜蜜的枷锁,在那里自由永存;它拨开了云雾,它展现了光明,这光明熠熠生辉,它启迪着我们的心灵。

——菲利普·西德尼

小镇尤为空旷,了无生趣。不过还是有不少故事继续上演。哈丽雅特约见了她的经纪人和出版商,就她连载小说的版权签了合同,并从他们那里听闻了报社所有者古博斯勒夫爵士和报刊评论员阿道安·库特先生之间冲突的历史渊源,亲切地介入了卡冈都亚彩色电影公司、演员卡瑞克·都瑞先生和《情花西饼》作者斯尼尔·威明顿夫人之间的三角冲突关系,并深入讨论了束格·图宾小姐对《每日头条报》的疯狂诽谤,还饶有兴致地了解到雅克兰·斯库尔斯在她的新小说《鼓气的花苞》里对她第二任丈夫从恶习到品行彻头彻尾的恶意曝光。

然而,某种程度上,这些消遣并没能成功地吸引住她。更糟糕的是,她最新的侦探小说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瓶颈。书中现在有五个嫌疑对象,像是卡在一只老式水车里一样,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这似乎也不是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但这五个人之间的关系组合和转换开始变得不那么正常地对称起来。人类不是这样的,人类的问题也不是这样的;现实中真正出现的情况是,两百个人在学院里像兔子一样跑进跑出,做她们的工作,过她们的生活,总是被她们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动力驱动着。存在于其中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以理解的谋杀,而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无法让人理解的神经错乱。

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动机和情感都捉摸不透的话,她又如何理解他人的动机和情感?为什么一个人要满心痛楚地期待能在四月一号收到某封信笺,而且当它没有随着第一批邮件赶来的时候,感觉如此地紧张和羞愤?很有可能信笺被送去牛津了。她知道信的内容会是什么,也知道她应该会怎样回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样坐着期待的过程很恼人。

门铃响了。秘书拿着电报进来(这可能就是)。结果是一封啰哩啰嗦又无关紧要的电报,从美国一个杂志社的负责人那儿发来的,说她很快就会到英格兰来,非常期待能和哈丽雅特·范内小姐谈谈一个故事——发自肺腑地——并要出版在杂志上。这些人究竟想谈什么?小说并不是谈出来的。

门铃又响了。第二封。有意大利邮票的信。(在邮局周转中有些延误了,肯定的。)哦,谢谢你,布雷西小姐。一个笨蛋,英文水平很低,想把范内小姐的作品翻译为意大利文。范内小姐是否会告知这个作者她著作的相关情况呢?所有搞翻译的人都是——不懂英语,没有见识,没有背景。哈丽雅特提纲挈领地概括了她对这些人的想法,接着告诉布雷西小姐把这件事转交给她的经纪人,然后继续她的口述。

“威尔弗里德盯着手帕。温彻斯特的卧室里发生了什么?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

电话。请等一下。(这应该不是的,打昂贵的国际电话太不可能了。)嗨!是的,请讲。哦?

她一下就能猜出来。那是雷杰·帕弗瑞特犹豫不决的声音。范内小姐能不能,范内小姐可不可以与他一起共进晚餐,然后去帕拉斯剧院看一场新剧?今天晚上?明天晚上?随便哪天晚上?就是今天晚上?帕弗瑞特先生激动得口齿不清。谢谢你。电话挂了。布雷西小姐,我们写到哪里了?

“带着一种好奇的感觉——哦,是的,威尔弗里德。当威尔弗里德在被害者的卧室里发现他女朋友的手帕时,他感到异常烦恼。痛苦至极。一种好奇的感觉——布雷西小姐,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想,我会觉得是洗衣坊搞错了。”

“哦,布雷西小姐!好吧——我们最好说这是一块蕾丝手帕。不管洗衣坊送给他什么,温彻斯特不会把自己的手帕和一块蕾丝手帕搞混。”

“但艾达会用蕾丝手帕吗,范内小姐?因为她是一个男孩子气十足、很大大咧咧的人。而且你又不能让她那时穿着晚礼服,因为她必须得穿粗花呢西装,这个很关键。”

“这倒是真的。那么——那么,最好是块小手帕,但不是蕾丝的。就是普通的手帕,但做工精细。回到对手帕的描述上……哦,亲爱的!别,我去接。没有,真的。哦?好吧,你最好问我的经纪人。是的,很好。再见……有个什么俱乐部想要搞一个‘天才应该结婚吗?’的辩论。天才这个字眼根本和他们任何一个会员都没有丝毫关系,为什么他们还要自找麻烦?……布雷西小姐?哦,是的,威尔弗里德。该死的威尔弗里德!我现在开始不喜欢这个人了。”

到下午茶时分,威尔弗里德一直行为恶劣,以至于让哈丽雅特愤怒地把他抛掷在一边,冲出门要参加一个文艺界的鸡尾酒会。酒会所在的房问极其闷热,也极其拥挤,每个在场的作家都在讨论:一、出版社;二、经纪人;三、他们自己作品的销售情况;四、别人作品的销售情况;五、“当红之书”的挑选者把这一暂时性的桂冠颁给塔斯克·赫普瓦特的《假甲鱼》这一不正常的举动。“我看完这本书时,”一个著名的评论者曾经这么说,“已经泪流满面了。”《毒蛇的牙》的作者一边享用着小香肠和雪莉酒,一边向哈丽雅特倾诉,这些人是因为书无聊才哭的。但《黄昏与颤抖》的作者说,不——他们肯定是笑出眼泪的,因为书里全部都是不经意的笑料;她见过赫普瓦特吗?一个非常愤怒的年轻女人——她的书已经没人看了——她说这整个是一出臭名昭著的荒唐剧。“当红之书”只是从出版社名单里轮流选的,因此,仅仅因为她的出版社在一月份已经得过一次殊荣了,所以她的书《阿里阿德涅·亚当姆斯》自动被排除在候选名单之外。不过,她私下里收到消息说,《晨星》报的评论家因为《阿里阿德涅·亚当姆斯》的最后几百页而像个孩子似的痛哭,很可能将它评为“两周之书”,只要出版社肯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挤干的柠檬》的作者表示赞同,说广告的确是奥秘所在,你们听说过《每日信号灯》是怎样敲诈亨弗莱·昆特,让他登广告的吗?他拒绝之后,他们非常绝情地说:“那么,昆特先生,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从那以后,《每日信号灯》上没有刊登过一篇昆特作品的评论文章。后来,他在《晨星》报上把这个事实说出来,结果他的净销量上升了百分之五十!但是《寻欢樱花》的作者说,其实“当红之书”这一奖项,最关键的还是个人地位——大家应该都还记得赫普瓦特和瓦尔顿·斯特贝里最近一任妻子的妹妹结婚了。《爽朗一天》的作者也赞同地位这个说法,但认为在这件事中更主要是政治因素,因为Ⅸ假甲鱼》里有一些很有力的反法西斯宣传,大家都知道只要猛烈打击法西斯分子,总能讨老斯尼普·弗特斯克的欢心。

“但是,《假甲鱼》到底写了什么?”哈丽雅特问。

对这个问题,所有的作者们都开始支支吾吾、含糊其词;但有一个写杂志幽默故事的年轻人(因此他也应该对小说颇有研究),他说他读过这部小说,觉得很有趣,只是有点太长了。小说讲的是一个海滨浴场的游泳教练,因为看了太多前来洗浴的美女,从而彻底抑制了他的人性,有了一种厌恶裸体的复杂心态。于是,他登上一艘捕鲸船,在船上工作,并与一个爱斯基摩姑娘一见钟情,因为她浑身都裹满了布,这让她尤为动人。然后他娶了她,把她带回市郊生活,但那个姑娘又爱上了一个只吃素食的裸体主义者。她的丈夫对此很生气,继而对大乌龟产生了复杂的兴趣。从那以后,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水族馆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乌龟水箱,观赏这些奇怪而行动缓慢的怪物,看它们背着沉重的壳游泳。当然,书中还发生了很多故事——这是那种反映了作者对世界看法的书。总之,他觉得,如果用一个词形容这本书的话,那就是“意味深长”。

哈丽雅特开始觉得,她或许有必要说一说《死亡在风与水之间》的情节。这本书,至少“意味深长”得没什么特别之处。

哈丽雅特一肚子怒气地离开了,回到了梅克伦堡广场。进屋的时候,她听到了电话在二楼狂躁地响着。她急匆匆地跑上楼梯——人总是拿电话没办法。就在她把钥匙戳进钥匙孔的时候,电话又死一般地沉寂了。

“该死!”哈丽雅特说。门里有一封信躺在地板上。信里是报纸杂志的剪报。其中一份剪报把她称为“瓦因斯小姐”,并说她是从剑桥大学毕业的。第二份把她的书和一个美国惊险小说作者的书作对比,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第三份是对她上一本书迟到的评论,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第四份认为另外一个人的惊险小说是模仿她的,并说她“过着一种探险式的生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哈丽雅特怒火中烧,“真是个好日子!正是四月一号!现在我得去和那个讨厌的大学生吃晚餐!肯定又要感觉我的年纪数都数不清了。”

不过,很让她惊讶的是,无论是晚餐还是看戏,她都乐在其中。雷杰·帕弗瑞特没有把事情搞复杂的天赋,这真让人身心愉快。他对“文人相轻”一无所知;他对比较个人信仰和事业信仰的重要性没有任何观点;他听到笑话就会毫不掩饰地大笑;他不会说些让你或他自己敏感的话题,他不使用双关语;他不会挑衅你去评价他,然后把自己卷成一个犰狳似的球,用讽刺的引语作为他油滑又富有攻击性的表皮;他的话没有任何弦外之音;他是个很善良的年轻男子,不太聪明,但渴望能让善待他的人快乐。哈丽雅特觉得他恬静极了。

“你愿意进来喝点东西吗?”哈丽雅特在她的门口问道。

“感谢不尽,”帕弗瑞特先生说,“如果你不觉得太晚的话。”

他让出租车司机等一会儿,兴冲冲地跟她上了楼。哈丽雅特打开寓所的门,开了灯。帕弗瑞特先生很有礼貌地弯下腰,从垫子上捡起一封信。

“哦,谢谢你。”哈丽雅特说。

她把他带到了起居室,让他帮自己挂好了外套。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她手中还拿着那封信,而且她的客人和她自己都还站着。

“对不起。请坐。”

“请——”帕弗瑞特先生说,并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看信吧,不要管我。”

“没关系,”哈丽雅特说,把信封扔在桌子上,“我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你想喝点什么?自己选吧。”

帕弗瑞特先生在哈丽雅特拿上来的饮料里挑了一遍,然后问他能帮她调什么饮料。选饮料的事就这样结束了,之后是一段停顿。

“呃——顺便问一句,”帕弗瑞特先生说,“卡特莫尔小姐还好吗?我没怎么见到她,自从——自从偶遇你的那天晚上之后,你知道的。上一次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说她正在很用功地学习。”

“哦,是的。我相信她很努力。她下学期有个学位初试。”

“哦,可怜的姑娘!她非常倾慕你呢。”

“是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我似乎教训她教训得很冷酷。”

“呵,你对我也很严厉。但我赞同卡特莫尔小姐,完全赞同。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一样很倾慕你。”

“你真会说话。”哈丽雅特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真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解决杰克斯那个家伙的办法。你知道他惹祸上身了吗?大概是一个星期之前。”

“听说了,我一点也不惊讶。”

“不惊讶。他是一个最讨厌的疣子。绝对的下三烂。”

“他一直都那样。”

“好了,我们说杰克斯说得太多了。今天晚上的演出不错,是吧?”

哈丽雅特打起精神来。突然,她开始厌烦帕弗瑞特先生,并且希望他快些走;但如果她对他有任何不礼貌的言行,那实在不像话。她强迫自己兴致勃勃地和他谈那场演出,那场他热情邀请她去享受的小娱乐,而且她迎合得很成功。帕弗瑞特先生谈得太欢了,十五分钟后他才想起来出租车还在等他。于是便起身离开,但精神依然很亢奋。

哈丽雅特拿出那封信。现在她可以自在地打开信了,可她却不想。对她来说,这封信破坏了美好的夜晚。

亲爱的哈丽雅特:

我的汇票里包括了收入税委员们规定的残酷规则;等你看到信封时可能会说:“哦,天哪!我知道那是什么。”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总有个时候,一个人得关照一下自己的收入税。

你能嫁给我吗?——这开始像滑稽剧里的一行台词了——本来很无聊的话,但重复足够多次之后,你再多听一次,就会笑得更厉害一些。

我应该给你写那些话,那些你看了就立刻想烧掉的话——那种话既让人无法忘记,又让人无法原谅。你反正是会把信烧掉的,我宁愿信上没有任何你想忘记、却忘记不了的东西。

好吧,就这样吧。别担心这个。

我的侄子(似乎你已经成功地激励了他,让他异常勤勉了)为了让我的旅行更加愉快,向我透露了些黑色迹象。他说你在牛津做一份危险而且不愉快的工作。他还说不能告诉我详情,那样会有违道德。我希望他说的是假的。但我知道,如果你着手做任何事情的话,危险和不愉快都不能让你止步,上帝会尽责看护你的。不管那是什么,我都全心全意地祝福你。

我现在不能掌控自己,不知道我下一步会被派遣到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回来——很快,我相信。此时,我可以期望能时不时收到你的消息,好确认你一切安好。

爱你胜过爱自己的彼得·温西

读完信后,哈丽雅特知道她不回复是不可能睡着的。开头那段那种闷闷不乐在最后两段里可以找到解释。他可能是在想——无法自控地想——她已经认识他这么多年了,可最后吐露心声的对象却不是他,而是一个没有他一半大的孩子,这个孩子还是他的亲侄子,并且只认识他几个星期而已,她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去信赖他。对此,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这是更糟糕的。更慷慨大方的是,他不仅抑制住自己,没有试图向她提供帮助或建议(这种行动也许会让她憎恶);他还郑重地表明,她有权利处理自己的风险。“你千万要小心谨慎”,“我不愿意看到你被烦恼纠缠”,“真希望我能在那儿保护你”,这样的句子表达的是一个正常男人的反应。一万个人里也不会有一个人会对他爱的女人,或者任何女人说:“危险和不愉快都不能让你止步,上帝会尽责看护你的。”这是对平等的承认,她并没有期待能从他那儿得到这种承认。如果他能用这样的原则来构想婚姻,那整个问题就能在新光芒下重新审视了;但这似乎不太可能。如果采取这样的原则,并且坚守不放,他肯定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奇迹。但关于圣·杰拉尔德的事一定要立刻澄清。她迅速地写着,却也没有停止胡思乱想。

亲爱的彼得:

不。我没这个打算。但还是很感谢你。关于牛津的事——我应该很早之前就告诉你,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本也不应告诉你的侄子,只是因为他碰巧也与此事有关,我必须相信他,防止他犯下什么无心的错误。我希望我能告诉你,如果能得到你的帮助,我会很高兴的;即便我要把这件事交与你处理,我也会的。这的确令人非常不愉快,但并不危险——但愿如此。十分感谢你,因为你没有,我躲开——这是你给我最大的恭维了。

我希望你的案子——不管是什么——一切都顺利。这一定是个很困难的案子,因为耗费了你这么长时间。

哈丽雅特

彼得·温西勋爵读这封信的时候,正坐在一家宾馆的平台上,鸟瞰着宾西亚花园。花园里洒满了耀眼的阳光。这封信让他很是惊讶,反复读了四遍。这时他察觉到旁边站了一个人,而且那人不是服务员。

“我亲爱的伯爵!请原谅我。我太无礼了!我的头脑刚才正在云里雾里。请坐下来,跟我聊聊天吧。仆人!”

“别跟我说原谅。这实在是我的错,打搅到你了。但我害怕昨天晚上可能对形势有些不妙——”

“谈话谈那么长时间,还谈到那么晚,实在很蠢。成年男人却像得到熬夜特许,然后把自己累倒的小孩似的。我承认我们都有些脾气暴躁,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总是那么友善。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单独和你说些事——我们都是理智的人。”

“伯爵,伯爵,我希望你不是来劝我的。我发现拒绝你是件很难的事。”温西把信折好放在他的袖珍记事本里,“太阳这么好,我现在情绪正高,自信心也膨胀,难免做点错事。”

“那么,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伯爵把他的胳膊肘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双手指尖对着指尖,微笑着,显得极具说服力。四十分钟后,他走了,依然微笑着,却已放弃劝说,自己竟然都没意识到这点,却觉得收获颇丰。他从温西的十个字里学到的,比一千个字还多。

但哈丽雅特自然对这段插曲毫不知情。就在同一天晚上,她有一些忧郁,一个人在罗马诺饭店吃饭。快要吃完的时候,她看到一个人正离开饭店。那个人的身影模糊地勾勒出一副她很熟悉的模样——大概四十岁左右,有一点谢顶,光洁而空洞的脸,黑色的胡子。她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然后他那无精打采走路的样子,以及无可挑剔的服装剪裁把她带回到罗德板球场的一天下午。她对他笑了,然后他走向她的桌前。

“你好!希望我没打搅你。最近怎么样?”

“很好,谢谢你。”

“那太好了。不过我就得像烂泥一样整天混日子了,还要加上晚上。恐怕你不记得我了吧,可能觉得我是个讨厌鬼。”

“我当然记得你。你是阿布斯诺特先生——可敬的弗雷德里克·阿布斯诺特——而且你是彼得·温西的朋友,我和你两年前在伊顿和哈罗的比赛上遇到的。你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他们怎么样?”

“还不错,谢谢你。你的记性真好!是的,那个下午很激烈啊。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好姑娘要被拽到男孩那里去,参加那些男孩子们的学校游戏。(开玩笑。)我记得,你的举止非常有教养。”

哈丽雅特静静地说她一直都很喜欢板球比赛。

“真的吗?我以为你只是客气。如果让我说,板球节奏很慢。但我自己从来都不擅长这个。老彼得还是不错的。他总觉得他要是去的话,肯定会比那些人打得好。一这么想,他的情绪就很激动。”

哈丽雅特帮他要了咖啡。

“我都不知道有谁会在罗德板球场情绪激动。我以为没人会呢。”

“呵,那里的气氛跟总决赛是不能比的,但有些和蔼的老绅士有时候也会发出点嘘声。白兰地怎么样?服务员,两杯白兰地。你还在写书吗?”

每个职业作家都要无数次遇到这种问题。哈丽雅特抑制着她的反感,说她还在写。

“能够写作一定感觉很好,”阿布斯诺特先生说,“我经常想,如果我啮筋够使的话,讲惊险故事应该讲得很好。你知道,关于我身边发生的那些古怪离奇的事。千奇百怪的交易,诸如此类的事情。”

她模糊地记起温西曾经对她说的事,脑海的迷宫于是忽然被点亮了。钱。这就是这两个男人之间的联系纽带。阿布斯诺特先生,在某些方面可能智商不高,但在钱的方面却是个天才。他知道那些神秘的物品会去哪几,会怎么样;这是他的天赋,凭的仅仅是直觉而已。当那些东西准备移动的时候,它们会在弗雷德里克·阿布斯诺特的脑子里轻轻拉一下警铃,然后他就能凭着灵敏的直觉开始工作,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彼得有钱,弗雷德里克懂钱;这肯定就是他们之间的共同兴趣,唯一可以解释这令人费解的友情彼此契合的纽带。那些以奇怪的方式关联着的兴趣把人的感情像蜂巢的一个个小蜂室一样联系起来,每一个蜂室只有一面紧靠着另外一个,但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密不可分的胶黏着的建筑。

“有一天冒出一件很有趣的事,”阿布斯诺特先生继续说,“离奇得很。一点头绪都没有。就连老彼得也会觉得摸不着头脑。哦,老彼得现在怎样?”

“我有段时间没看到他了。他在罗马。我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什么,但我想应该是在处理什么案子。”

“不是吧。我想他是为了国家的立场出国的。这很正常。我希望他们能把事情处理好。现在的外币交易有点不太正常。”

阿布斯诺特先生看上去似乎有副聪明样。

“彼得和外币交易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但如果任何事情办砸了,肯定会影响外币交易的。”

“我听都没听说过。彼得到底在那里干什么?”

“外交部。你不知道吗?”

“完全不知情。他不是一直都干这个吧,是吗?”

“你是说,永远在罗马?”

“我是说外交部。”

“不是的。但他们在必要的时候会把他请过去。因为他对付人总是有一套。”

“我明白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跟我提过。”

“哦,每个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他可能觉得你不会感兴趣吧。”阿布斯诺特先生心不在焉地把他的勺子架在咖啡杯上。他的下一句话是,“我真是喜欢老彼得啊。”和上文完全没有逻辑关系,“他真是个好人。上一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好像情绪有点不高……好了,我还是走吧。”

他突然就站起来了,然后说了晚安。

哈丽雅特想,曝光一个人的无知是多么羞辱的事啊。

还有十天学期即将开始,哈丽雅特已经无法再忍受伦敦了。她看了一眼《(死亡在风与水之间》的内容简介,异乎寻常地虚伪作态,她决定要结束这种令人作呕的生活。她对牛津,对拉法努的研究已萌生了一种剧烈的思乡之愁。对拉法努的研究会是一本永远没有广告价值的书,但或者某天,会赢得一些学者公允的评价,“范内小姐用她精确的洞察力分析了这位作家。”她给财务主任打了电话,得知学院可以在什鲁斯伯里学院里给她安排住宿。于是她飞速逃奔回她的学术之家。

学院空荡荡的,只有她、财务主任和财务总管。还有巴顿小姐,但她每天都隐身于拉德克利夫图书室里,只有在吃饭的时间才能出现。督学也在,但一直待在她的寓所里。

冷淡而轻佻的四月就要飞逝而去了,但它承诺会带来美好的日子;小镇尽是那种假期里她朝思暮想的隐秘之美。没有浮躁嘈杂的年轻人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飞驰的自行车在狭窄的图尔小街上也只能安安稳稳的行驶;在拉德克利夫广场,图书室像一只酣睡在阳光中的猫,偶尔打扰它的只有研究者轻声的脚步;就算是在高街,汽车和游览车仿佛也没那么频繁了,旅游的高峰期还没到呢;小船和木筏已经为夏季做好准备了,开始荡漾在谢尔河里,像是在西洋栗树上荡漾着的一朵朵鲜亮的蓓蕾,至今还在闪闪的枝权上给人造成过于密集繁复的印象;柔美的钟声在钟塔和教堂尖塔里唱着、萦绕着,在一片永恒的宁静里宣唱着时间;大汤姆。每夜都要敲一百零一下,听到呼唤而回家的只有基督教堂草地上的归鸦。

早晨在波德连图书馆,在失去光泽的棕色的镀金汉弗莱公爵。里小憩;吸一口那正在慢慢衰老的皮革发出的令人眩晕的陈旧味道;听到的只有垫着软垫的地板上,亚甲。那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下午很漫长,撑一把桨划向谢尔河,任凭那奇怪的棕榈树用它们的大掌粗犷地抚摸脸庞;任凭桨架那有韵律的吱吱呀呀声让你浑身舒坦;注视着船尾的财务主任那结实的肩膀肌肉欢快地跳动,一阵凌厉的春风把薄薄的丝质衬衫吹拂到她肩膀上。或者,如果天气更暖和一些,轻快地踏上一只玛格达林墙下的独舟,来一场从美索不达米亚的国王作坊到牧师的愉悦固之间的竞赛;然后,带着彻底放松的思想和精力充沛的身体回来,在火炉上烤块吐司面包。接着,在晚上,拉上窗帘,亮起灯盏,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笔在纸上温柔的摩擦声嵌入这一刻钟到那一刻钟的悠扬钟声之间永恒的宁静。现在,又一次,哈丽雅特把案子的档案翻了出来,细细查看;在孤寂的灯盏下,即便是这样丑陋、恶毒的涂写也似乎柔和、无辜起来,而且,这整件阴郁的案子并不比决定初版的时问或者一场思辨的阅读更为重要。

就在那悠扬的静默里,有些东西回来了——那自从她无邪的学生时代起就变得迟钝而长眠的东西。那轻盈的歌声很久之前就在为生存搏斗的压力中被扼杀了,取而代之的是人性的浮躁所接触的不可理喻的、不快乐的麻木。如今,那歌声开始结结巴巴地唱出踌躇的几句。绝妙的词句,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会去向哪里,在她梦一般的脑海里游着,像一条在玛克瑞池塘里游着的大而缓慢的鲫鱼。有一天,她爬上了索托维尔山,坐在山顶俯视城市的轮廓,那么深邃,那么不可揣摩。她突然被一个圆碗似的河流盆地吸引了,它是那么遥不可及,可爱得像绿色海浪下的仙境中的一座座塔。她在膝盖上摊开松了页的笔记本,那是什鲁斯伯里学院丑闻笔记;但是她的心离那些丑恶的侦查很遥远。一首毫不相关的五音步诗不知道从哪里飘了出来,轻敲她的耳朵——一句半的五音步:到那旋转世界固立的中央沉睡在它的轴心——

这是她创作出来的,还是回忆起来的?听上去很熟悉,但在她的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是她自己的。听起来熟悉只是因为,这是笃定,而且准确的。

她翻开笔记本的另外一页,把这个句子写上。她感觉自己像个Ⅸ笨拙周报》故事里的男人。“很漂亮的小卫生间呀,丽萨——我们现在要干什么?”无韵诗?……不好……这应该是一首十四行诗里的前八行……这有一种十四行诗的感觉。但这是什么韵脚啊!卷着?蜷着?……她苦苦思索韵律和韵脚,就像一个已不熟练的音乐家开始用指尖尝试废弃多时的乐器。

她挣扎着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在许多被否决掉的开头之后,她又开始写了。她在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在一段长长的苦涩的彷徨后,她再一次地找回了自己。

在这里,然后在家里……

中心,大海的中央,迷惑困顿的心之所在……

在这里,然后在家里,再没有风暴之痛,

在我们的台阶上——过程里——飞翔中——交叉起双手,翅膀蜷着。

在这里,然后在家里,

再没有风暴之痛我们坐下来,

交叉起勤快的双手,翅膀蜷着这里,

玫瑰花瓣在逼人的芬芳里,卷着,

这里,太阳不知晓东边,

或者是西,这里没有潮汐;

我们任意地来来去去,从令人目眩的旋涡,

到那旋转世界固立的中央,沉睡在它的轴心,心向他方。

太好了;这还有点意思,但韵律很单调,也没有自如灵活的变通,而且“令人目眩一旋转”这个组合不甚让人满意。诗句歪歪斜斜地在她笨拙的手下行走,无法控制。然而,就这样,一首十四行诗的前八行诞生了。

这似乎就写完了。她已经精力耗尽,感觉再也没有别的可说。她现在已经无力写任何东西了,不管是六行诗还是短诗,她的情绪完全无法起伏了。她尝试着写了一两旬,又把它们擦掉了。如果最恰当的那句话不能自然涌来,那么生硬地捏造一首诗则完全没有意义。她有她的想象——世界睡着,像永远旋转的纺锤的顶端——再加进去一些东西便是诗歌了。也许有一天,那些东西会来。与此同时,她对文字又有了灵感——所有的作家,甚至是最愚笨的那个,都在寻求一种释放,好比男子寻求女子一样;而且,一旦寻求到之后,他们就会快乐地酣睡进甜美的梦里,再也不与脑筋作对了。

她把笔记本合上,同时也合上了诗歌和丑闻,慢慢地走下那陡峭的小路。在半路上,她遇到了一小群往上爬的人:两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姑娘,由一个妇人看护着。那个妇人的脸乍看似乎有些面熟。然后,当她们越来越近时,她才意识到那是安妮。她带孩子来走一走,因为没有帽子和围裙,所以看上去有些陌生。

哈丽雅特向她们问了好,然后问她们现在住在哪里。

“我们在赫廷顿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地方住,谢谢你,小姐。这是我的两个小女儿。这个是贝尔特丽丝,这个是卡若拉。和范内小姐说声你好。”

哈丽雅特和孩子们握握手,然后问她们的年龄,以及她们现在在干什么。

“你现在能和她们待在一起,实在太好了。”

“是的,小姐。我不知道没有她们的话我该怎么办。”那种骄傲和快乐的表情几乎像是要自私地占有她们。这让哈丽雅特立刻记起了人类最根本的热情,她刚才诗如泉涌的时候暂时忘却了这一点;在她十四行诗一般平静的情绪里,这种热情像一颗不祥的流星一样,蓦然划过。

“我现在只有她们了——我失去了她们的父亲。”

“哦,亲爱的,是啊,”哈丽雅特说,有一点不自在的感觉,“他——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安妮?”

“三年前,小姐。他是被人蛊惑的。他们说,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的脑子一定是受益惑了。但我不管这个。他从来都没对任何人做过坏事,而且一个男人首先应该对他的妻子和家庭负责,是不是?我宁愿和他一起高高兴兴地挨饿,我宁愿累到皮包骨头来养活孩子们。但是他就是想不通。这世界太残酷了,太多的争斗。”

“是的,的确是这样。”哈丽雅特说。那个大一点的孩子贝尔特丽丝抬头看着她的母亲,眼睛里有种和她八岁的年龄不相称的智慧。不管那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讨论她们父亲的错和罪。她喃喃地说,看来孩子是一个很大的慰藉。

“是啊,小姐。再也没有比拥有自己的孩子更美好的事了。她们让你的生活变得有价值。贝尔特丽丝活脱脱就是她父亲的翻版,是不是啊,贝尔特丽丝亲爱的?我以前觉得没有个男孩很遗憾,但现在我却感到幸运。没有父亲的话,把一个男孩拉扯大太难了。”

“贝尔特丽丝和卡若拉长大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希望她们会是好姑娘,然后做个好妻子和好母亲——我就是这样教育她们的。”

“等大一些,我想骑摩托车。”贝尔特丽丝说,果断地摇着她的小鬈发。

“哦,这不好,亲爱的。夫人,你看她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真的想,”贝尔特丽丝说,“我要有辆摩托车,然后开家修理厂。”

“无稽之谈,”她的母亲有些严厉地说,“你不能再这样说了。那是男孩子的工作。”

“但现在很多女孩子也做男孩子的工作。”哈丽雅特说。

“但是她们不应该这样,小姐。这样不公平。男孩子们找工作都已经很困难了。请不要把这种思想灌输给她,小姐。如果你在修理厂乱?昆的话,你会搞得很丑很脏,永远都找不到丈夫,贝尔特丽丝。”

“我不想要丈夫,”贝尔特丽丝坚定地说,“我宁愿要辆摩托车。”

安妮看上去很恼怒,但当哈丽雅特笑的时候,她也笑了。

“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是不是,小姐?”

“可能吧。”哈丽雅特说。如果一个女人深信随便找个丈夫比没有丈夫要好,那根本就没有和她争执的必要。她还是最好像她习惯的那样,回避所有与男人和婚姻有关的话题。她很快地和她们道了别,然后就离开了,脑子有一些晕,但也不是很厉害。有的人喜欢讨论这类问题,有的人非常反感。当可恶的念想潜伏在一个人脑海的角落或者骨头里,那个人是不敢向任何人说的,甚至对彼得说——

呵,当然不会是彼得;他是最不可能的人。他,不管怎样,与牛津的灰砖毫不搭界。他是代表伦敦的,代表那急切的、压迫的、喋喋不休的、激烈而嚣张的、紧张和骚动的世界。这里,这固立的中央(是的,这句话真好),不是他所在的位置。整整一个星期,她一点也没有想到他。

然后,老师们陆续回来了,满载她们充实的假期回来了,准备迎接一学年里最激动人心也是最让人喜爱的一个学期。哈丽雅特看着她们一个个回来,揣测着这些快乐而坚毅的面孔中,究竟是哪张面孔下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德·范恩小姐假期去了荷兰的某个历史小镇,翻阅那里图书馆的资料,图书馆里保存有某个家族关于英格兰和荷兰贸易状况的来往书信,是十分珍贵的资料。她的脑子里现在全部都是羊毛和胡椒,很难把她拽回到第二学期最后一天里她的行踪上。她说她的确是烧了一些废纸——里面可能有报纸——但她从来不读《每日广播》——她对那张在她壁炉上找到的废报纸一点头绪也没有。

利德盖特小姐——就跟哈丽雅特料想的一样——在短短的几个星期里,下定决心要对她的校稿再做一次翻天覆地的修订。她觉得很遗憾。她和一个什么教授愉快地交谈了一个周末。那个教授是一个在希腊定量研究方面的权威人士,他发现有几个段落里含有小差错,并就整个第七章节的讨论发表了全新的看法。哈丽雅特很郁闷地抱怨了几句。

肖恩小姐组织她的五个学生搞了一个阅读小组,还看了几场新戏,并买了一件非常好看的夏季外套。普克小姐则在一家当地博物馆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间,帮助博物馆馆长把三个花纹陶器的碎片拼了起来,还在埃塞克斯的田野里挖到许多陪葬品。希尔亚德小姐非常高兴她能回到牛津;假期里她有一个月的时间都在她姐姐家,因为她姐姐分娩了,而照顾她的姐夫似乎让她很有怨言。另一方面,院长帮忙操办了她侄女的婚礼,她觉得整件事很有趣,“其中一个伴娘去错了教堂,等她赶来的时候婚礼都已经结束了;那间屋子本来只能容纳五十个人,当时却挤了两百多人,我只喝了半杯香槟酒,连婚礼蛋糕都没吃,害得我的肚子都开始拍打脊梁骨了;新郎最后时刻竟把帽子给丢了,还有,我的天!你相信吗?人们还送那种镀金的饼干桶!”希尔佩克里小姐与她的未婚夫以及未婚夫的姐姐去了很多好玩的地方,参观了许多中世纪的本土雕塑。布洛斯小姐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打高尔夫球上。另外,还有一位爱德华斯小姐回来增援了,她上学期请了一个学期的假。这是一位年轻有朝气的女人,脸和肩膀都很方,头发齐肩,有一种不苟言笑的做派。教研窒里还没回来的人是古德温夫人,她的小儿子(最可怜的孩子)刚回学校就得了麻疹,现在又需要母亲的照顾了。

“她当然没有别的办法,”院长说,“但这真是太麻烦了,偏偏又发生在夏季学期刚开始这个节骨眼上。早知道这样的话,我会早点回来的。”

“我不知道,”希尔亚德冷漠地说,“如果你把工作交给一个有孩子的寡妇,你还能有什么好结果。你必须得为这种永无休止的干扰做好准备。而且,对有些人来说,这种家务事总是得放在工作前面。”

“好了,”院长说,“如果要对付严重疾病的话,一个人必须得把工作放在一边。”

“但是每个孩子都会得麻疹。”

“是的,但这个孩子身体并不太好,你知道的。他的父亲就得过肺结核,可怜的人,实际上,他就是死于这个病。如果麻疹恶化成肺结核——这是经常发生的——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但现在已经恶化成肺结核了吗?”

“他们担心会这样。他病得很严重。还有,他的情绪有点紧张,自然希望他的母亲陪伴在身旁。而且,不管怎么样,她也要接受检疫。”

“她在他身边待的时间越长,需要隔离的日子也越长。”

“这的确让人非常头疼,”利德盖特小姐不愠不火地说,“但如果古德温夫人真的置身事外,并尽早赶回来——就像她自己期望的那样——她也会因为焦虑而异常痛苦的。”

“我们当中有不少人都因为焦虑而痛苦,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希尔亚德小姐尖锐地说,“我也因为我的姐姐而焦虑。三十五岁的女人生孩子,这总是一件让人焦虑的事。但如果这种事恰好发生在学期中,那我姐姐必须得考虑没有我协助的其他办法。”

“这总是很难说到底要把哪个责任放在前面,”普克小姐说,“每件事都应该区别对待。我觉得,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就意味着这个人对孩子负有一定的责任。”

“我不是否认这一点,”希尔亚德小姐说,“但如果一个人总要把家事责任放在工作责任之前,那这份工作就应该交给别人来处理。”

“但孩子需要吃饭和穿衣。”爱德华斯小姐说。

“的确如此,但他们的母亲就不应该做全职工作。”

“古德温夫人是位非常出色的秘书,”院长说,“如果我失去她的帮助,会感到很遗憾的。如果我们能够帮助她渡过这段艰难的时间,这该是多么好的一个想法。”

希尔亚德小姐已经完全失去耐心了。

“尽管你们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但事实就是,这里的每个人都觉得在已婚女人和孩子面前有一种自卑情结。你们在这里冠冕堂皇地谈什么职业,什么独立,但你们内心里全都相信,我们在任何一个实现了母性职责的女人面前,就应该自贬身价。”

“这完全没有任何道理。”财务主任说。

“我想,这很正常,觉得已婚女人的生活要更完整些。”利德盖特小姐说。

“而且更有价值,”希尔亚德小姐反驳道,“看看你们在‘什鲁斯伯里的孙儿’面前表现出的大惊小怪吧!看看当我们的往届学生结婚的时候,你们都是多么喜悦吧!你们好像是在说:‘哈!教育根本就不会让人脱离真实生活嘛!’当一个出色的学者抛弃她所有的前程,而委身于一个什么小人物时,你们那么轻轻松松地说:‘真遗憾啊!’不过当然了,她自己的生活还是最重要的。”

“我从来都没说过那样的话,”院长愤慨地呼叫着,“我总是说,她们傻到家了才结婚。”

“如果你公开地说,”希尔亚德小姐对院长的话充耳不闻,“学术上的追求只是第二位的,我是不会介意的,但你假装把它们放在第一位,在真实生活里却为它们感到羞耻。”

“我们没必要为这个纠缠不清,”巴顿小姐打断了普克小姐愤怒的抗议,“毕竟,我们中的有些人也许自己选择不结婚。请恕我直言——”

这种不祥的停顿往往会拉开一件糟糕透顶的事的序幕。哈丽雅特和院长都仓促慌忙地加入讨论。

“想一想,我们把我们的整个一生献给——”

“即便是男人,这也难说一”

她们同时开口说话,让她们互相干扰了一下思路。两个人都停了下来,互相道歉。这个时候,巴顿小姐可以自由说话了:

“这一点也不明智——也不能让人信服——为什么要对已婚女人表现出这样的仇恨。你们把仆人都从你们的楼层里赶出来,这也是一样不可理喻的偏见——”

“我反对这种优先待遇,”希尔亚德小姐说,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放松职责,仅仅因为一个仆人或者一个秘书是带着孩子的寡妇。我不理解为什么安妮在仆人宿舍楼里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还负责整个过道,而其他比她来的时间更长的仆人只能跟别人挤在一起。我不理解——”

“这个,”斯蒂文小姐说,“我想她的这种情况被称做‘一点特殊照顾’。一个习惯于有自己房间的女人——”

“是啊,就是这样,”希尔亚德小姐说,“不管怎样,她的宝贝孩子被安置给一个盗贼看管,这可不是我的疏忽。”

“我一直都反对那样的。”院长说。

“那你为什么没劝阻呢?因为可怜的杰克斯夫人是那么一个善良的女人,又要维持家用。你们一定是因为她笨到把自己嫁给了一个恶棍,所以特殊照顾或者奖励她的吧。你犹豫了整整两个学期才决定把这个不老实的门卫解雇,即使这样你还要假装说自己把学院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就是因为你为他的家庭感到难过?”

“这个,”埃里森小姐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遇到这种情况,学院的利益应该摆在第一位。”

“学院的利益永远都应该放在第一位。古德温夫人应该明白这一点,在她无法正常履行她工作职责的情况下,就应该主动辞职。”希尔亚德站了起来,“而且,也许,她最好也不要待在学校里。你们可能还记得,上次她不在学校期间,我们没有任何匿名信或恶作剧的麻烦。”

希尔亚德小姐把她的咖啡杯掷在桌上,夺门而出。每个人都非常不安。

“上帝保佑!”院长说。

“这太不正常了。”爱德华斯小姐不客气地说。

“她太偏激了,”利德盖特小姐说,“我总是想,她从来没结婚真是遗憾啊。”

利德盖特小姐总是能够把别人不愿意说的那些事情,说成孩子都懂的大白话。

“我得说,我应该对那个男人深表同情,”肖恩小姐说,“但也许我现在表现得对男性有些照顾过头了。言多必失。”

“可怜的古德温夫人!”财务主任喊着,“世上最可怜的人!”

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离开了。利德盖特小姐也跟在她后面走了。希尔佩克里小姐一直没说话,但看起来很受惊吓,嘀咕着她得回去工作了。研究室里慢慢清净下来,只剩下哈丽雅特和院长。

“利德盖特小姐总是说中要害,”院长马丁小姐说,“因为这很明显更像是——”

“的确很像。”哈丽雅特说。

简肯先生是一位相当年轻,又很讨人喜欢的老师。哈丽雅特上个学期在牛津北部的一个派对上见到过他——事实上,这最终导致她认识了雷杰·帕弗瑞特先生。他住在玛格达林,还是一位监督员。哈丽雅特碰巧跟他说过关于五月庆典的事,他答应送她一张塔楼的票。作为一位科学家和一位思维谨慎严密的人,他还记得这个许诺;那张票如期而至。

没有任何什鲁斯伯里学院教研室的成员会去。她们当中的大部分人以前都去过五月清晨庆典。德·范恩小姐没去过;但即便她有票,也不会真心愿意去。学院里有学生收到了邀请函,可哈丽雅特并不认识这些学生。所以,她在日出之前只身前往,并和爱德华斯小姐约定好,等她回来后要划桨去伊希斯那边,然后在泰晤士河上用早餐。唱诗班唱完了赞美诗。太阳升起来了,红得耀眼,给屋顶和苏醒的城市轮廓抹上了一道淡红色。哈丽雅特倚着栏杆,俯视着弯弯曲曲的高街那令人窒息的美,尽管有汽油味的轰鸣的车辆来来往往,也无关紧要。在她的脚下,塔楼开始摇摆它巨大的钟摆。脚下还有零星的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他们那么远,开始分散了,然后消失了。简肯先生上来,寒暄了几句,说他必须要赶到“牧师的愉悦”那边和一个朋友一起沐浴。她不用着急——她能不能自己下这些台阶呢?

哈丽雅特笑了,谢了他,并和他在楼梯口道别。她转移到塔楼的东侧。那里是河流以及玛格达林桥,并停泊着许多小船和木舟。在它们中间,她分辨出了爱德华斯小姐硬朗的身影,她穿着一件亮橙色的套头衫。俯视世界的感觉真好,脚下是河流的声音,头顶上是海洋般的天空,所有的人都按比例地缩小成蚂蚁那么大。真的,还有一群人依然逗留在塔楼上——她在这世外桃源的同伴们。他们也是,为美而意乱情迷——

天哪!那个女孩要干什么?

哈丽雅特立刻冲过去。她正单腿跪在石墩上,想要把自己从两堵矮墙的开垛口里撑起来。

“嗨!”她说,“你不能那样做。太危险了。”

那女孩很瘦,很标致。看上去像是个受惊的孩子,立刻就停下了。

“我只是想从那儿看一眼。”

“你这样做很糊涂。你会感到头晕的。你现在最好下来。如果有人从这儿掉下去,对玛格达林的名誉不好。他们有可能不让别人再上来了。”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好吧,你应该考虑到这一点。有人跟你一起来吗?”

“没有。”

“我现在准备下去了,你最好跟我一块儿走。”

“好的。”

哈丽雅特引着那个女孩下了黑糊糊的旋转楼梯。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好奇,就是好奇。那女孩的口音有一点点俗气,要哈丽雅特猜想的话,会觉得她是个店员什么的。但她又有塔楼的票,那应该是大学里的人或者是他们的朋友。她可能是个大学生,从哪个乡下的学院来的。不管怎样,这仅仅是个偶然事件而已,她也许太当回事了。

她们现在正经过和钟紧靠的楼梯,那刺耳的喧闹声很大而且持续不断。这让她想起了多年前彼得·温西跟她讲的一个故事。那一天只有连续不停说故事的坚定决心,才使他成功地让一次最不愉快的旅行没以争吵告终。那故事是关于钟塔里的尸体,还有洪水,那大钟尖叫着,惊动了整整三个国家。

当她经过的时候,钟声的噪声以及由它引起的回忆终于平息在她的身后了;但她在尴尬的台阶那里停顿了一会儿,那个女孩——还不知道她是谁呢——已经走在她前面了。当她抵达楼梯尽头,重新见到日光的时候,她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匆匆地经过过道,走向四方院。她迟疑了一会儿,想是否要去追它。她跟在后面保持一段距离,看到它上了高街。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几乎撞在帕弗瑞特先生的怀里。帕弗瑞特先生从皇后学院来,穿着一身不太整洁的灰色运动装,胳膊上还挂了一条毛巾。

“嗨!”帕弗瑞特先生说,“你去做了日出前的礼拜吗?”

“是的。日出不怎么样,但礼拜倒是很不错。”

“我看就要下雨了,”帕弗瑞特先生说,“但我说过要去沐浴,所以我这就去。”

“我也是一样,”哈丽雅特说,“我说过要去划船,我现在就去。”

“我们是不是两个大英雄?”帕弗瑞特说。他陪着她走向玛格达林桥,被一个独木船里脾气不好的朋友拦住了。那人说他已经在这儿等了半小时,都去过河的上游了,嘟嘟囔囔说没有人喜欢他,而且他知道天就要下雨了。

哈丽雅特找到了爱德华斯小姐。她听到关于那个姑娘的事后,说:“我想,你大概知道她的名字吧。但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要那么做。我想,她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我不认识她。她好像也不认识我。”

“那可能就不是我们的人。真可惜你没有问她的名字。不过,人不应该干那种事。太莽撞了。你想划船头还是船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