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黑桃5
01
守灵夜在客厅举行。搬出大桌子和椅子,在地毡上摆放座垫,每个人各自找位置坐下。
并列的三具棺木,由左至右入殓着花子、橘秋夫和松平纱缕女,但是,松平纱缕女的棺木之所以和其它两具稍有间隔,乃是由于她是基督徒。
在木鱼的节奏伴奏下,脸色苍白、乳臭未干的年轻僧侣用极单调的声音诵经。身为异教徒,纱缕女大概不会喜欢这种经文吧?但是,若将她单独留在楼上房间,未免又太可怜了些。
僧侣旁边坐着万平老人,他好像很局促,时而以夹在腰间的微脏手帕假装擦汗的拭泪。
橘和纱缕女的棺木前分别坐着他们从东京赶到的年迈双亲,低头哀悼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之死。途中买来的鲜花插在大花瓶内,花香与香烟混合,在宽敞的西式客厅袅袅扩散。
诵经不知何时才结束。平日形同水火的行武荣一和尼黎莉丝此刻乖乖并肩坐着,同样低垂着头。肥胖的黎莉丝坐着似乎很痛苦,裙摆下的脚侧横,感觉上有如教养极差的女孩。行武则时而想起似的双眼圆睁凝视白色棺木,然后只手拂高前发,再度低头。
尽管他是九州岛男儿,乍看却略带神经质,因此白皙的颈项和蓝色领口更引人注目。
牧数人坐在黎莉丝另一侧,配合着木鱼单调的节奏、无意识的用脖子打拍子,而且好像烟瘾发作,用手掌把玩着烟包,但终究没有抽烟。
住在附近的农夫们也有不少人参加守灵夜,昨夜来证实牧和黎莉丝的不在现场证明的那位青年农夫也来了,很感慨似的听诵经。脸色黑褐、身材壮硕的他们和年轻学生们共坐一室,感觉上就如油和水般的不调和。
由木刑事和剑持探长在后面静静观察这一切。
安孙子宏坐在和黎莉丝他们相对的墙边。刚刮过的胡子部位带着浓青翳影,如少年般红润的脸颊透着紧张,上半身仍往后仰,一副赌气的孩童模样。
安孙子正后方是戴黑色宽边眼镜、剪短发的女性。
由木刑事心想:她一定就是日高铁子了!
只从背后看不出相貌如何,不过从她那随兴的穿着也能看出是念绘画的学生。
僧侣的诵经仍单调持续。香烟在铁子四周形成漩涡后,被露台的纱窗吸收,飘至黑暗的庭院。
露台落地窗前摆着一张椅子,坐着一位男人。虽是闷热的天气,此人仍系着蝴蝶结领带。由于只有他一人坐在椅子上,成为很醒目的存在,看样子此人绝对就是那位令剑持探长很厌恶的男人!
“那位让人厌恶的男人叫什么姓名?”由木刑事拉拉探长袖管,问。
“二条义房。你不觉得就像被削除爵位的子爵之姓名吗?”
“好像和日高铁子熟识?”
“不错,不仅是日高,和其它学生们似皆熟识。”探长回答后,一只手伸入长裤口袋内摸索,不久掏出一团纸屑,吐了一口唾液,贴在额上。
这是等得不耐烦时,设法让事情尽速结束的一种小咒术。但是橘的双亲在过度悲伤儿子之死的情况下,大概付了相当多费用,因此,和尚的诵经持续长达三小时,直到十一时过后才终于结束。
等送和尚离去后,遗属们再度回客厅继续守灵。但是,年轻学生们却已疲惫不堪,退至餐厅准备吃宵夜,顺便稍事休息。
学生们陆续走过剑持探长身旁,突然,尼黎莉丝停住脚步,叫:“探长先生,你们不一起来吗?”
“做什么?”
“守灵夜可不能太阴沉沉了,所以我们准备了酒和三明治。”
“是吗?那么我们也不客气了。”
剑持探长和由木刑事皆无法忍受再这样继续正襟危坐下去,更何况酒多少有一点吸引力,因此立刻站起。但是,探长的腿却完全麻痹了而毫无感觉,一个踉跄之后当场摔倒。
“呀!”
“啧、啧……”他难堪的蹙眉。对于肥胖者而言,长时间正襟危坐超乎想象的痛苦,尤其是身体很自然产生反应。
“由木,你先走吧!我等这双腿恢复正常再……啊,啧、啧。”
等由木刑事和黎莉丝离开后,探长开始隔着长裤用手按摩双腿。
遗属们在棺木前低声交谈。妇女们以手帕按住眼角,偶尔擤鼻涕,又再彼此额头相碰,低声交谈,其中还夹杂着万平老人的声音。
由于并非单纯的病死或意外身亡,而是遭人杀害,他们当然不仅悲叹,也对凶手强烈憎恨,更何况,一想到凶手还一脸若无其事的夹杂在守灵夜席上,愤怒一定加倍,只好不住以手帕擦拭悲愤上涌之泪。
边眺望这一切边按摩大腿的探长等麻痹好不容易消除后,站起身来,动了两、三下腿之后,才摇摇晃晃来到走廊。
进入餐厅时,见到安孙子和由木刑事分开坐着,皆神情悠闲的抽烟。
尼黎莉丝和日高铁子似乎很忙,送三明治和茶杯进餐厅,又送红茶至客厅。由于除万平老人等家属之外,还有十多位农夫,相当费工夫,不过约莫十分钟后,两人终于回餐厅,铁子端着盛放三明治的盘子至剑持探长面前。
“花子遭遇不幸,所以一切都必须由我们来做了。”黎莉丝对探长说着,伸手拿下架子上的洋酒组。
她昨夜虽很恐惧,但可能因为又增加一位同性伙伴而受到鼓舞,也或许是因守灵夜聚集了很多人而有了勇气,更可能昨夜只是单纯的歇斯底里发作?反正,此刻已逐渐恢复正常。
相对的,日高铁子可能因未直接面对杀人事件的恐怖,看起来动作很稳定,对在这之前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给人隔岸观火的感觉。
黎莉丝掀开洋酒组的盖子,取出洋酒瓶,却不知何故,忽然浮现奇妙的表情,另外又拿出一瓶。
这时,她见到牧进入,立刻尖声说:“真奇怪哩!”
“什么事?”
“酒减少了呢!是你喝的?”
“哪一瓶?让我看看。”他随便检查一、两瓶酒后,脸上浮现疑惑的神情,“奇怪啊!是谁喝的?本来应该还有更多的。”
“最后一次喝是什么时候?”
“我们抵达这儿的晚上,就是橘他们宣布订婚时。”
自那一夜大家一同举杯庆祝以来,因为连续发生杀人事件,应该没有喝酒机会。但是,酒却在不知不觉间减少,可见绝对有谁偷喝。辣口的琴酒和法国红白葡萄酒,甜口的吉拉索、曼达林、意大利红白葡萄酒都一滴不剩,而剩下约莫半瓶的也只有一瓶。
“啊,那是薄荷酒Peppermint。”
若是绿色的洋酒,一定是薄荷酒了!
“但是,是谁呢?真讨厌的人,想喝就光明正大的讲出来嘛!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我最讨厌这样的人了。”黎莉丝大声说着,两边脸颊高高鼓起。
只不过,任何人想必都不会在意被她所厌恶吧!反而是这种任性的口气会招人厌恶,她自己却恍如未觉。
她把一瓶薄荷酒留在桌上,很粗鲁的把其它空瓶皆放回架上。
安孙子马上明白自己是被贬损的对象。他一贯就是对任何事都反应激烈之人,对这种事当然非常敏感,马上脸孔胀红,问:“尼黎莉丝,你是指我了?”
“嘿,你这人可真没有礼貌,我几时说过是你偷喝?”
“你没说,但……”
“那你就住嘴!只会抓住别人讲话的语气找茬,根本不是绅士行为。”
被对方冷冷反击,安孙子霎时沉默无语。
外型有六十五公斤重的黎莉丝双手插腰站立、鼻孔掀开的样子,就已足够压倒对方了,感觉上,默默坐回椅子上、只有四十七公斤重矮小的安孙子,简直就像是被女教师训斥的小学生。
安孙子之所以噤声,绝对是考虑到不想被剑持或由木这些外人见到自己人内哄,才极力抑制感情的冲动。
这时,行武和二条从二楼下来,于是这场小冲突才告平息。
“各位请用吧!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胖女人说着,率先拿起三明治。
另一边,以别扭手势摇着调酒器的牧开始帮所有人在杯中倒入绿色的泡沫。最后,他走到行武身旁,问正和二条义房热心讨论事情的行武:“你也要喝吗?”
他是怕若忽略了这位正在戒酒的男人,对方很可能又会像前些天晚上那样发脾气。
“嗯。”
行武看也不看,大声在谈着有关音乐之话题。以前在西画系时,教授就曾赞美他有丰富的色彩感觉,因此他和同是西画系毕业的二条义房能谈得来,而且似乎也颇投缘。
“虽然你这样说,但是,长笛和长柄木号的演奏之所以有名,并非在于其乐曲结尾的华丽装饰音,尽管也有人这么认为,但那都属于本末倒置,结尾的华丽装饰音如何皆无关紧要,重点是其极尽华丽的主旋律。”
由木刑事终于发觉:这的确是不讨人喜欢的男人!
既然用日本话交谈,应该没有那种必要,但是二条在讲到法文时,却故意让声音在鼻腔内侧共鸣,一脸刻意表示自己留学法国的姿态。他瘦长的脸上是令人会联想到天平时代佛像的柿子核状眼眸,在近视镜片后,浮肿的眼睛像睡眠惺忪,怎么看也不似适合巴黎生活的长相!
牧想替他倒薄荷泡沫时,他故作姿态的挥挥手:“我喝啤酒,没有啤酒吗?”
“这……我也不知道冰箱里面有没有,如果想喝啤酒,何不自己到厨房看看?”和平时不同,牧冷冷的回答。
尼黎莉丝当然注意到他话中含意,等二条义房站起身,走向厨房后,她低声问:“牧,怎么回事?”
“没什么!但是,二条先生似乎很讨厌我,所以我对他也没办法产生好感。”
“哦,为什么?”
“以前在学校里,喜欢乡村歌谣的伙伴曾聚在一起听乔治·布拉萨斯的‘黑猩猩’,那家伙进来了,马上发表对乡村歌谣的长篇大论,说什么洛西尼·波瓦耶已经垮了,伊普·蒙坦代表一切,拉杰·梅尔虽死于巴塞隆纳,死时却已胖得不复昔日模样等等。听过‘黑猩猩’后,更频频称赞布拉萨斯填写的歌词优雅,不断炫耀自己是留学巴黎的专家。但是,‘黑猩猩’这首乡村歌谣嘛……”
牧停住话,瞥了通往厨房的门一眼。
“歌词根本谈不上什么优雅,更是巴黎国家广播电台禁播的歌曲。”
在拉萨斯许多被评为具哲学品味的乡村歌谣几乎皆只局限于自己填写的歌词,和其它歌手,譬如波瓦耶的“爱的呢喃”、杰克里尼·法兰克的“葡萄牙洗衣女孩”、或是伊维德·吉罗的“小鞋匠”之类以旋律为主,任何人皆能接受者不同,除非会说法文,否则无法理解其情趣,这也是布拉萨斯之名日本人几乎皆不知的原因之一!
“真的,是什么样的歌词?”边抽着长烟斗,边时而啜着薄荷酒的日高铁子似产生兴趣,上身前挪,问。
“我对法文并不精,所以只看过日文翻译的部分,但是,第一句是‘笼里有黑猩猩,年轻少女们神情恍惚的凝视这只类人猿的某一部位’。”
漠无来由的,日高铁子满面通红,低首不语了。
“本来这样也就罢了,可是我却很气那家伙趾高气昂的态度,就要他说明这首歌词到底什么地方优雅。”
“嘿!”
“他立刻发脾气,此后就对我有了成见。”
“其实给他一点难堪也好,我也最厌恶这种自大的人。”尼黎莉丝女性特有的第六感很敏锐,似已察觉在座包括由木刑事和剑持探长都对二条义房并无好感,因此大胆的说。
“是啊!没必要把国内通称的莫扎特故意用法文发音读成莫沙吧!像英国人,也不会把贝多芬或萧邦刻意念成比梭文或乔宾,而苏俄人同样不会把比才写成毕西特,但是,他却故意要念为莫沙。”
“就是嘛!还把啤酒念成啤尔,未免太媚法了。”
两人各自大肆批评,但是二条义房本人却毫无所知,神情显得有些不满的回来了:“没有啤尔!”说完,他抓起一个三明治。
尼黎莉丝和牧对望一眼,似在说:又来啦!
“哦,是吗?那可真糟!”一直双手托腮、凝视眼前酒杯的行武伸手,端起酒杯,啜了一口薄荷绿酒,立刻放回桌上,“啊,这不是薄荷酒吗?没有别的酒吗?我讨厌薄荷味。”
“很遗憾,没有别的酒了,不知道谁喝的,每一瓶都空了。”
“被喝光?是谁?”和二条义房专注讨论的行武并不知道有人偷喝酒之事。
“如果知道是谁,早就狠狠揍几拳了。”
“哼,真是过分的家伙!”行武说着,盯视天花板的吊灯。
二条不知在想些什么,静静凝视正面墙壁。
02
已经申请逮捕令了,不过毕竟这儿是交通不便的地方,应该明天才可能送达,因此剑持他们远远地监视着涉嫌者。
宵夜时间约莫持续一小时,之后,众人再度回客厅继续参加守灵夜。
农夫们可能很重情义吧?也可能怕被批评不重情义,没有一个人提早离去,都是正襟危坐的悼念花子之死。
年轻学生们回座时的喧闹很快就安静下来,被打断的守灵夜继续进行。两位刑事坐在原来的位置,开始暗地里监视猎物。
和僧侣诵经时不同,守灵的人们三三五五低声交谈。但是,过了凌晨后,交谈声音也减少了,有人开始和睡魔对抗,还有人已经在打盹。对于在田里工作的农夫们而言,累了一整天之后,这也是正常的反应。
可能刚才喝的红茶太少了,没办法怯除睡意,行武已开始打盹,上半身不住摇晃,直到差点失去平衡倒下时才猛然惊醒,情不自禁回望四周。
他那恍惚的睡脸实在太滑稽,由木刑事不禁失笑。
但是,笑别人还好,随着夜更深,二时、三时过后,剑持探长和由木刑事也受不了睡魔侵袭,眼皮终于开始沉重了,明知道这样不行,硬是撑开着抗拒,却还是忍不住睡着……
“先生,喂,先生……”
感觉上似有人在叫自己,同时肩膀被用力摇撼,由木刑事惊醒了。
眼前是脸孔被晒黑、满是皱纹、蓄留白胡须的老农夫。
“有……什么事吗?”
“请过来一下。”
对方那种不寻常表情让由木刑事完全清醒了,立刻站起身来。
老农夫当先走向走廊,经过楼梯下,推开洗手间门。
由木刑事朝内看,情不自禁惊呼出声,怔立当场了。
由木刑事苦着脸,回头,尽量不让站在门口的老农夫察觉自己内心的震惊,冷静的说:“抱歉,你能去找剑持探长过来吗?没错,就是坐在我旁边,戴眼镜、有点胖的……”
剑持探长很快过来了,一见到门内的情景,马上满脸泛现红晕,恨恨的说道:“居然干出这种事!”接着,伸手碰触行武的尸体后,咬牙切齿地问,“你发现的吗?”
“是的……”老农夫可能被剑持的神态吓住了,回答,说明自己是想上厕所,但是推开门,却发现行武倒卧在内,才吓一大跳,马上通知由木刑事,“我本来以为是癫痫发作,但是,没想到却死了。”
剑持探长凛然凝视尸体的位置,良久,回头望着由木刑事:“行武是站在高脚椅前被人从背后殴击致死吧?”
“大概是吧!利用他正好上完厕所的瞬间。”
“出血并不多,但是,头盖骨似裂开,凶器是什么呢?”
凶器就丢弃在附近的内玄关,是平常放在浴室烧热水炉旁的铁火钳。凶手应该是钳尖朝上、如挥刀下击般的殴击吧!这点,从尚湿濡的伤口状态也能推测。
“但是,时机也未免掌握得太好了吧?因为男人上洗手间的时候乃是最无防备之时!我马上和局里连络,你去监视那家伙。还有,老先生。”剑持探长叫唤走廊上的老农夫,“在我打完电话前,你能帮忙在这儿监视吗?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洗手间。”
剑持一副不管对方是否困惑的强迫态度。
由木刑事若无其事的返回客厅。除了棺木前的家属以外,其它人皆睡着了,似未发现住何异样。
剑持探长和局里连络的声音从走廊传进来,是混合着愤怒、困窘和狼狈的奇妙声调,而由于他压低声音,感觉上对方好像听不清楚……
打完电话,约莫五分钟后,一位女性站起,穿行人缝间走过来。是日高铁子!
“啊,要去哪里?”由木刑事慌忙问。
“洗手间。”
“这就麻烦了,希望你稍微忍耐一下。”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尸体要到天亮才能够移动,总不可能要求全部人都不上厕所,“你是日高小姐吧!目前那间厕所暂时不能够使用,不过,还有管理员专用的厕所。”
“嗯,好像是在万平老人的起居室旁边。”
“那么,希望你去那边。”
“嘿,为什么?”铁子脸上浮现讶异的表情,把眼镜扶正。
“理由你以后就知道,但是,请到另一间厕所。”
“可是……”她踌躇的站立不动,用力摇头,“真讨厌呢!”
“怎么说?”
“因为在守灵夜的半夜里要去那样远的洗手间,我会害怕。”
尽管平时动作如男人,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能陪我一块去吗?”
“开、开玩笑!”由木刑事结巴的说着,以手帕拭鼻,“对了,你何不找尼黎莉丝同去?”
“也对!好,就这么办。但是,发生什么事呢?”
“不,没什么,只是有些麻烦……”
铁子似乎也死心不再追问,再次穿行人缝间,走至尼黎莉丝身旁,摇醒她,似邀她一同上洗手间。尼黎莉丝可能不想上厕所吧?最初是摇头,不久像被说服,站起身来。
不知是谁牙齿咬得喀喀作响的说梦呓,但是,很快停止,周遭恢复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