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黄州迷案 第二章 无头尸首

又一日,苏公正在菜圃挥锄翻土,忽闻得坡下有人高声叫喊“苏大人”,苏公寻声望去,却见一人上得坡来,苏仁眼尖,早辨出是府衙管家徐溜,不由笑道:“定是徐大人请老爷到府衙去。”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苏仁笑道:“此刻约莫辰巳时分,徐管家便已经至此,且行色匆匆,言语中杂有焦急,分明是受知府大人台旨而来。”苏公淡然一笑,将锄头置在茅草棚内,又舀水洗手。那厢徐溜近得前来,稍作喘息,道:“苏大人,我家老爷恳请大人前往城东一遭。”苏公诧异道:“敢问徐爷,往城东何干?”徐溜道:“今日早,那城东河下发现一具无头尸首。”苏仁惊道:“无头尸首?”徐溜连连点头,道:“我家老爷接得首告,便引人前往勘验尸首,小人跟随前去,见得那男尸,唬了一跳,竟被生生剁去了脑袋,兀自可怕。我家老爷言此案甚是恶劣,恳请苏大人协助,故而遣小的前来请大人前去。”

苏公忙令苏仁收了农具,主仆二人随徐溜往黄州城而去。一路无话,行至城东门,徐溜遥指前方,道:“便在前方河旁。”依河岸前行,约莫两里远,见得一片树林,四下聚集有三四十人,河道早有捕快把守。徐溜快步前去禀报,那厢徐君猷闻讯,急忙来迎。二人见面拱手施礼,又引见三班捕头颜未、陆忍。徐君猷引苏公近得河边,一具尸首摆放在草丛中,果真无有头颅!徐君猷叹息喃喃道:“徐某已令他等四下找寻头颅,可惜无有踪影,或是顺水流下去入了长江;亦或被野狗叼了去。”

苏公不语,俯身察看尸首脖颈断处。一旁仵作道:“凶器当是菜刀、柴刀之类利器,凶手挥砍数刀,方才剁断了头颅。”徐君猷点点头,道:“这凶手好生凶恶,杀人兀自狠毒,竟还要取其首级。”苏公又察看尸首左右手指、手掌。仵作见状,又道:“自尸身衣裳并双手肌肤推断,属下以为,此人当是出自殷实人家。”徐君猷道:“目今之事,当先查明尸源。知晓死者何人,此案便有了眉目。”颜未道:“凶手剁去其头颅,便是迷惑我等,令我等查不出死者何人。”苏公点点头,道:“可从死者身上寻得物什?”颜未摇头道:“一无所有。”徐君猷思忖道:“这凶手甚是狡诈,断然不会留下物什。”

苏公细细勘验尸首,一无所获,复又脱下死者云头靴,见得左足是六趾,又用手摸索靴内,摸出几粒湿乎乎的砂粒,用手指用力一拈,竟自碎散了。苏公一愣,仔细一看,却是些晶砂。又伸手入靴内,复又摸出二三十粒出来。苏公又脱去其另一靴,亦摸出二三十粒来。徐君猷见得,不觉好奇,遂问道:“此些砂粒有何蹊跷?”苏公疑惑道:“为何死者靴内有此物?”徐君猷一愣,思忖道:“或是死者被追杀至此,无路可逃,便跳入河中欲泅水逃生,靴内便进入了此些砂粒。”苏公抬头望河水,道:“大人认为河中便案发之地。”徐君猷茫然点头。

苏公将一只靴子递与徐君猷,道:“若如大人所言,则靴内应有淤泥细沙,大人且看靴内。”徐君猷低头望去,又小心翼翼伸手入靴,摸索一番,并无淤泥细沙,不觉诧异,抬眼望苏公,疑惑道:“或是此处河床皆是砂粒,无有泥沙。”苏公摇摇头,道:“死者非是死在河水中,而是被抛尸至此。靴中砂粒非是河中物。”徐君猷奇道:“你道这砂粒何来?”苏公低声道:“大人且细看,这砂粒是何物?”徐君猷甚是诧异,细细看来,迟疑道:“似如冬日落的冰雹子。”苏公拾起一粒,道:“大人且一尝。”徐君猷一惊,思索起尸首来,甚是恶心,连连摆手,道:“此怎能尝?”

苏公淡然道:“此乃是我等所食之盐。”徐君猷闻听,惊讶不已,急忙拈过一粒,细细看着,疑惑道:“若是食盐,必定已溶入水中,怎还存在?”苏公道:“若是细盐,定早已溶入水中。不过此乃是粗盐,粒子甚大,一时难以完全溶去。此亦表明尸首抛入河中时辰不久。”徐君猷半信半疑,道:“这盐怎还有细粗之分,徐某却未见过?”苏公心中暗笑,道:“大人亦下厨?”徐君猷淡然道:“你欺我不识盐不成?”苏公道:“这盐有多种,凡如湖盐、井盐、海盐、土盐、崖盐、砂盐。古书云:苦盐出于池,盐为颗未炼治,味咸苦。散盐即末盐,出于海及井,并煮碱而成者,盐皆散末也。形盐即印盐,积卤所积,形如虎也。饴盐以饴杂和,或云生戎地,味甘美也。”徐君猷诧异道:“不想苏兄还通晓盐学,不过此与命案何干?”

苏公淡然道:“此盐味苦,不可直接佐菜,非我等所食之盐,但亦有贫困人家食之。若查明此盐出处,或可觅得线索。”徐君猷思忖道:“如此言来,只待询问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李大人,便可知何处有此盐了。”苏公幽然道:“李大人或许知晓,或许不知。”徐君猷诧异道:“既是盐事,焉有李大人不知之理?”遂令手下小心包了盐粒。苏公默然,环视前方,河水波光粼粼,悄然无声流淌而去,宛如光阴一般,一去不复返。

苏公又低头望着那具无头尸首,不由感慨生命之渺小、人生之短暂。徐君猷见苏公默然无语,只当他在思索命案,良久,方轻声道:“苏兄,莫非察觉出甚么?”一语惊醒苏公,苏公思忖道:“此人左足六趾,可先自此查寻。”徐君猷点点头,道:“徐某亦如此思忖,毕竟市井百姓中足有六趾者甚少。”遂吩咐颜未收了尸首。

苏公询问何人发现尸首。徐君猷道是一位渔夫,遂召此渔夫上前。那渔夫约莫六十上下,满面风霜,闻得知府大人召唤,战战兢兢,上得前来。徐君猷问道:“老伯怎生称呼?”那渔夫急忙回答,只道他姓章,名十三。徐君猷令章十三将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章十三只道他一早起来打鱼,见得回水湾中有一团物什,不知是何物,便用竹篙戳了数下,不想竟是一具无头尸首,唬得几将跌下渔舟,急忙划至岸边,下得舟来,奔黄州城衙首告。

苏公疑道:“依你看来,这具尸首或是被人自岸上抛弃在此,还是顺流而下盘旋在此?”章十三思忖道:“依小民看来,这尸首或是自上游流下,至此回水湾滞留。”苏公点头,思忖道:“依此水而上,似有一埠。”徐君猷连连点头,道:“乃是货埠,甚多商贾,自此上下,出入长江。”苏公心中一动,欲沿河而上。徐君猷连声附和,遂交代颜未料理无头尸首,只唤了家人徐溜,与苏公同行。

徐君猷、苏公主仆一行四人,依河而上,行了三四里,见得货埠边兀自停靠着五六艘货舟,又有七八只渔舟,那货埠岸上左右有十余户人家,或是茶酒楼、或是客栈、或是商铺,又有不少走卒贩客。货物船运至此,扛卸下后,又雇马车运往黄州城。徐君猷、苏公立于河堤上,苏公有所感触,道:“但凡一州一府,若商贾云集,必定繁荣。”徐君猷幽然道:“民当以农为本,若皆从商牟利,岂非失却根本。”苏公默然。

徐君猷见得前面一处货库,上得前去,却见货库门口有一张桌、一把椅,一人手握一把茶壶,桌上有账本、笔墨。又有四五名肩夫背着麻袋往那库房,甚是吃力,每入库一袋,那喝茶的男子便拾笔记账。徐君猷喃喃道:“却不知搬运甚物?”近得前去,那记账人见得徐君猷,狐疑不已,不由厉声呵斥道:“你这厮,在此看甚?且闪一旁去。”徐君猷闻听,一愣,正待发怒。那厢苏公上得前来,使个眼色,笑道:“这位爷,我等是过路之人,一时口渴,想讨口水喝。”那记账人冷笑一声,指着前方道:“那方有口井,任你等喝去。”苏公道谢。

徐君猷焉肯死心,兀自探头张望,欲看个究竟。那厢记账人见状,甚是恼怒,喝道:“你这撮鸟,叫你滚开,兀自在此鬼祟。”徐君猷身为知府,何尝受过如此怨气,怒道:“怎生看不得?本……爷偏要看他则个。”那记账人怒道:“你这厮叵耐不想活了?”霍的站立起来,冲将上前,右手一把揪住徐君猷衣裳。那厢苏仁见势不妙,早冲上前来,抓住那厮手腕,反手一拧,痛得那厮哇哇大叫,松手放了徐君猷。

徐君猷惊魂未定,稍稍整理衣裳。苏仁松手放了那厮,那厮左手托右手,龇牙咧嘴,恶狠狠叫嚷着。俄而,自院内冲出三条大汉,满面横肉,气势汹汹。当先一条大汗手中兀自拿着一把酒壶,满嘴酒气,凶道:“何人在此撒野?”那记账人手指徐君猷。那凶汉冲上前来,怒道:“你等何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恁的不知死活。”苏仁立在前方,施礼道:“我等不过是来讨碗水喝,并非他意。”那凶汉一愣,那记账人连忙道:“三爷休听他言,这厮适才打了我。”那三爷挥手将酒壶掷向苏仁,口中恶道:“且吃老子三拳。”苏仁眼急身快,躲过酒壶,顺势抓住那三爷手腕,反手一推。那三爷站立不住,栽倒在地。

徐君猷见得,忍不住高声叫好。那厢两个大汉见得,冲上前来,一人搀扶起三爷,另一人抡起拳头便打。苏公立于一旁,静观其变。又一旁五六个肩夫远远观望,见三爷倒地,脸上似有窃喜神色。苏公见得,移步过去,借机问道:“此些人怎的如此凶恶?”一名老年肩夫低声道:“你等招惹不起,快快脱身去吧。若有迟疑,教他等拿了,定吃罪不起。”苏公故作惶恐,道:“却不知他等是甚人物?”那老年肩夫低声道:“他等乃是知府大人手下,你等怎生招惹得起?”苏公一愣,追问道:“不知是哪位知府大人?”那老年肩夫瞟了苏公一眼,低声道:“还有谁人?自是我黄州知府徐大人了。”苏公闻得此言,哑然失笑。

那厢三条大汉围住苏仁,几个回合,或吃苏仁拳头,或挨苏仁飞脚,益发恼怒,但一时难以近身。徐君猷、徐溜见得,心惊胆颤,不由替苏仁捏了一把汗。徐君猷目寻苏公,见苏公面含微笑,不觉诧异,急忙上前来,问道:“苏兄,当如何是好?”苏公笑道:“公台怎来问我?我却要问你。”徐君猷不解其意,诧异问道:“苏兄此言何意?”苏公笑道:“公台可知他等是何人手下?”徐君猷连连摇头,忿忿道:“不知是何人家奴,如此凶恶,狗仗人势,想必非是善良之辈。”苏公望着徐君猷,淡然一笑,心中思忖:观其神情,似非妄言,莫非徐君猷果真不知内情?亦或是肩夫以讹传讹?莫或是徐君猷老奸巨猾,其中隐有不可告人玄机?

自苏公押解至京后,苏仁不曾施展拳脚,早已技痒,今日得了机会,不免兴致昂然,怎会三拳两脚打倒对手,却欲学那猫玩耗子好好耍弄一番。三条恶汉平日何尝吃过如此大亏,恼羞成怒,欲将苏仁置于死地,几番回合,知晓苏仁手段,心中胆怯,皆不敢近前,若退后逃走,又教旁人嗤笑,正是进不是,退亦不是。那记账人见状,暗中溜走,不多时便搬来救兵,又有七八人手持长棍短刀急急赶来。

徐君猷见其人多势众,深恐苏仁吃亏,连呼快跑。徐溜唬得双股战战,忽望见那当先一人,不觉诧异,仔细看去,欣喜不已,挥手高声道:“水爷!水爷!”那水爷手持长棍,正欲扑向苏仁,闻听叫喊,寻声望来,认出徐溜,又认出徐君猷,急忙上前施礼。徐君猷识得那水爷,非是他人,正是自己的妾弟刘水。那记账人见得,不免惊诧,吱呜问道:“水爷,这位爷是……?”那刘水一愣,巴望着徐君猷。徐君猷脸色铁青,问道:“你在此做甚?与他等是甚干系?”刘水吱呜道:“姐夫,容回去再细禀。”徐君猷瞪了刘水一眼,又怒望那记账人,问刘水道:“此是何人?”刘水回道:“乃是雇请来的管帐先生。”徐君猷疑道:“管的甚帐?”刘水吱呜不语。

徐君猷甚是愤怒,遂令众人退避十丈外,只余下苏公、徐溜、刘水,徐君猷呵斥刘水道:“这其中究竟怎生回事?但有隐瞒,必定严加惩罚。”刘水见徐君猷怒容,不敢隐瞒,低声道:“这处货仓乃是王洞季老爷置业,出进货物皆在此存放。只因平日有些泼皮捣乱、窃贼偷盗,便请了些人手守护。不想今日冲撞了姐夫。”徐君猷眯着眼睛,冷笑道:“这王洞季是何许人?怎未听说过?”刘水道:“这王老爷不过是一小商贾,姐夫自是不知。”徐君猷道:“他做甚买卖?”刘水道:“不过是些茶叶、药材之类。”苏公闻听,冷笑一声。徐君猷猛然挥手,打了刘水一巴掌,刘水“哎呀”一声,捂住脸颊。徐君猷怒道:“事到如今,兀自不知死活。”刘水苦丧着脸道:“小子真不知情。”

徐君猷甚是愤怒,遂引刘水入得院去,苏公等人紧随其后,穿过庭院,入得库房,但见满屋麻袋,如山堆一般,地上兀自散落些白花花的物什,徐溜低身察看,道:“老爷,乃是盐巴。”徐君猷遂令徐溜解开一麻袋绳索,敞开口子一看,竟是盐粒。苏公亦近得前去,伸手抓过一把盐,竟是粒子粗盐,心中疑道:“莫非那无头尸首与此相干?”徐君猷望着盐山,浑身一震,压低声音,问道:“此盐何来?”刘水吱唔不语。忽见四五人抬着盐袋往里面去了,徐君猷等急忙跟上,入得一大堂,却见堂内十余人正忙碌着,将一处盐混入另一处盐,然后装袋。苏公急忙上前察看,恍然大悟。

原来,宋代食盐专卖制度甚严。朝廷财政机构三司设盐铁使主管盐政,直属三司的京师榷货务主办盐的专卖和盐课收入。地方州府由朝廷委派官员或当地官员兼管盐政。北宋徽宗崇宁年间(1102~1106年)又在路一级设置提举茶盐司,主管盐的生产和销售。盐之生产分官制与民制官收。官制食盐皆召募农民,给口粮工钱,按年完成官定课额,全部食盐归官府;民制食盐,专置户籍,称盐户,官给煮盐工具和煎盐本钱,免除科配徭役,只以盐货折纳二税。盐户产量由官府定额,全部按官价收买。超产食盐称为浮盐,略增价钱收买,任何人不得私卖。

徐君猷看罢,勃然大怒,遂令徐溜速将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请来。徐溜领命去了。徐君猷令刘水召集众人,等候处置。苏公望着满库食盐,心中隐有一股怒火:自古道无商不奸,此等商人如此肆意妄为,竟将粗盐混入好盐中买卖!若只是一个小商贾所为,确难相信。想到此,苏公不觉有些害怕,不定这商贾身后还是厉害主使?

正思忖间,忽闻身后有人笑道:“原来是徐大人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万望海涵。”苏公急忙寻声望去,却见一人,遮莫四十上下,身着锦袍,头顶纶巾,满脸肥肉,山羊稀须,笑癫癫跑将过来。徐君猷眉头一皱,冷冷道:“你是何人?”那人施礼道:“草民王洞季。”徐君猷冷笑道:“大胆王洞季,你可知罪?”那王洞季一脸茫然,道:“徐大人何出此言?草民何罪之有?”徐君猷手指满库食盐,冷笑道:“且看眼前这般,王掌柜竟兀自狡辩。”王洞季淡然一笑,道:“徐大人,且容草民细禀。”徐君猷冷笑道:“待李廉正李大人到来,你再禀来。”王洞季唯喏,近得前去,在徐君猷耳旁低声言语几句。苏公见得徐君猷脸色顿变,却不知这王洞季言语甚么?

徐君猷脸色铁青,望着王洞季,甚是茫然。那厢王洞季满脸堆笑,道:“请徐大人移步到草民舍下一坐。”徐君猷思忖半晌,出了库房,道:“便在此等候李大人。”王洞季淡然一笑,亦不再言。待到李廉正到来,王洞季急忙上前迎接。苏公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想:这李廉正与王洞季干系非同寻常,想必其中有甚龌龊。适才王洞季在徐君猷耳旁言语,或是点破一二,欲令徐君猷知难而退。徐君猷将信将疑,故而待李廉正前来,意查明虚实。

李廉正满面笑容,近前施礼,又引徐君猷一旁耳语,片刻,二人转身过来,苏公见徐君猷隐有惊诧神色,寒暄几句,出得院去。那厢李廉正使个眼色与王洞季,王洞季心领神会,招手示意手下,而后跟随李廉正,追随徐君猷出院。苏公料想其中大有蹊跷,亦不多问,跟随出去。王洞季追上徐君猷,笑道:“徐大人此来甚是辛劳,且到草民舍下歇息片刻。”徐君猷稍作思索,点头道:“也罢。王掌柜且头前引路。”遂使个颜色与苏公,苏公心领神会,忙道:“苏某家中有事,且先告退。”王洞季正待挽留,徐君猷道:“如此也罢,徐某便不陪苏兄了。”苏公拱手而退。

苏公主仆二人依河岸而行,往东行了二里地,有一叉道,交大道,叉路旁有一茶摊,坐着七八个茶客,其中一桌坐着四名差人,正嘀咕着甚么。苏公、苏仁近得茶摊,顺便坐下。那为首公差把眼瞟了一下,复又喝茶。此刻,自远处过来一驾马车,车上堆放着些木箱。那为首公差见得,拍了拍桌子,另两名公差急忙离桌,立在大道中,招手拦截下马车,车夫勒住缰绳,停了马车,诧异道:“不知差爷何事?”两公差厉声喝道:“车上拉的甚物?”车夫道:“乃是些新制木箱,运到城中买卖。”一公差狐疑道:“木箱内装的甚物?”车夫摇头道:“并无物什。”另一公差喝道:“休要罗嗦,打开来看看便知。”那车夫无奈,只得下了马车,开启木箱,公差看了一个,空空如也,尚不放心,又看了数个,确无物什。那公差方才放心,冲着车夫道:“交五文钱。”那车夫诧异道:“何故要纳五文钱?”那公差冷笑道:“我等奉命盘查,但凡过往车辆,须交纳五文。”那车夫很是不情愿。另一公差呵斥道:“你若不交,便请你随我等到衙门一遭,细细盘问,或有可疑。”那车夫闻听,万般无奈,只得交纳五文钱。两公差收得铜钱,方才放行。

两公差回得茶摊,将铜钱交与为首公差。那厢苏公见得,借机询问茶小二:“他等在此盘查甚么?”小二低声道:“乃是缉拿贩运私盐者。”苏公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可为何要收取铜钱?”小二笑而不答,径自忙去了。苏仁淡然一笑,道:“此等差吏,借着这等差事,捞取些好处。老爷又何必少见多怪?”苏公眉头一皱,道:“怎言少见多怪?”苏仁叹道:“老爷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此等寻常小事,何致如此?休道是差人,便是那临江书院的先生,亦一心谋钱。老爷又不是不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矣。”苏公叹息不已。

正言语间,见得一庄稼汉匆匆到来,见得茶摊主,高声问道:“茶四哥,可曾见着我庄中孔六?”那茶摊主高声答道:“不曾见得。何事寻他?”那汉子回道:“他父子两个不见了,我庄中人皆在寻找?”那茶摊主诧异道:“好端端怎的不见了?”苏公听得,不觉好奇,凑耳来听。那桌四个公差亦甚好奇,那为首公差问道:“那孔六平日里常在无极肆帮闲,你怎不去肆中询问?”那汉子道:“公爷有所不知,孔六父子乃是昨日夜间在家中不见了。”那公差奇道:“昨夜在家中不见的?究竟怎生回事?且细说来一听。”那茶摊主端来一碗凉水,道:“且喝口水再说。”那汉子接过碗来,一饮而尽,而后用衣袖擦了擦嘴,道:“其中情形,我等亦不甚清楚。孔六浑家道,昨夜他等本已睡下,迷糊中听得屋外有人呼唤孔六,孔六似是识得来人,下床开门去了,不多时,孔六浑家迷糊听得孔六关门声,孔六回得房来,倒头又睡。不想孔六浑家一早醒来,竟不见孔六在房内,亦不见了儿子。”

众人听得,个个诧异,那为首公差奇道:“或是孔六有甚事,一早和儿子出去了。出门之时,他浑家尚未醒来,故而不知。”那汉子道:“可他儿子鞋子尚在,分明是被人抱走的。”那公差笑道:“自是孔六所抱。”那茶摊主疑惑道:“不知那孔六有甚紧要之事,却不告知他浑家?”

那厢苏仁听得好奇,不由上前来听,有意无意道:“莫不是被人掳去不成?”此言一出,众人皆好奇,把眼来望,那为首公差不由细细打量苏仁一番,笑道:“兀自好笑,掳他做甚,要掳便要掳他浑家。”苏仁淡然一笑,道:“依方才这位大哥所言,夜间,有人来寻孔六,不知言语甚么紧要之事,次日一早便不见了孔六。如此想来,那夜间之人定是与孔六甚为熟识,知晓孔六家宅所在。只是有一事不明。”那公差问道:“何事?”苏仁道:“若是紧要之事,孔六为何未告知浑家?”那公差点点头,推测道:“莫不是与他浑家有干系,故而隐瞒?”苏仁又道:“或另有一种情形,便是那人唤得孔六出来,使计将其拿下,而后又假冒孔六复入房中,待其浑家深睡,抱走孔六之子。”众人闻听,惊讶不已,奇道:“怎会这般?”那公差疑道:“依你言,那凶身拿下孔六做甚?他抱走孔六之子又做甚?”一侧苏公忽道:“其中情形颇多,难以揣测。譬如孔六家中藏有一件宝贝,无意间被贼人窥见,起了歹心;又譬如孔六父子无意间窥见歹人阴私,歹人恐其泄露,杀人灭口。”那为首公差听得,脸色顿变,喝问道:“你等究竟是何人?”

苏公故作惊讶道:“莫非差爷疑心我等是歹人?非也非也。”那公差冷笑道:“适才闻你言语,似是知情人。如此推想,定是与命案有干系。”苏公苦笑一声,叹道:“古人言:祸从口出。端的是金玉良言。”那公差喜出望外,遂起身来拿苏公,那厢苏仁急忙上前拦阻。那公差恼怒道:“你这厮定是同谋,且一并拿下。”遂抽刀呼唤众公差擒人。苏仁急忙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微微摇头,苏仁会意。

众公差围将上来,正待拿人。却见那河岸道上三匹快马飞驰而来,不多时便到了茶摊前,为首马上之人猛然勒住缰绳,那马前足扬起,长嘶一声,后两匹马亦勒绳驻足。众人诧异,齐望来人,不由一愣,原来那马上三人竟然全部蒙着面巾!为首蒙面人扫视众人,终了竟盯着苏公,而后回头示意后两人。苏公、苏仁不觉诧异,不知来者何人。那为首公差怒道:“你等何人,且闪一旁,休要误了爷爷差事。”那蒙面人并不理会,猛然一勒缰绳,双脚猛夹马肚,一手忽然抽出一柄钢刀,直奔苏公杀来。后两人亦抽出钢刀,分左右袭来。

众人皆惊,不知何故。那厢苏仁见势不妙,眼急手快,一把将苏公推倒在地。苏公始料未及,跌倒在地。那马上蒙面人一刀削空,唬得苏仁半死。那为首公差怒道:“你等何人?竟敢……”话未言尽,另一蒙面人早一刀砍来,为首公差唬得一缩脖颈,头上官差帽被刀削去。为首公差顿时魂不附体,弃了腰刀,连滚带爬,逃闪一旁,几名公差亦退避一旁,双股战战。三名蒙面人亦不追赶,反围住苏公主仆。

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等竟是为谋害苏公而来!苏仁俯身拾过公差腰刀,护住苏公。为首蒙面人飞身下马,挥刀便砍。那厢苏仁竟不躲闪,眼见钢刀将至,苏仁猛一闪身,挥刀斜劈。那厮见刀落空,急忙抽身。苏仁刀势甚猛,却是虚招,早飞起一脚,攻其下盘。那厮不曾料想,被苏仁一脚踢中,“哎呀”一声,翻滚一旁。苏仁回刀来战另两人。一厮正欲偷袭苏公,眼见钢刀已举起,苏仁大惊,遂大喝一声,挺身护住苏公。那厮若一刀落下,必定伤了苏仁,却不曾料想苏仁竟不顾自己性命,反一刀劈过来。若二人不躲闪,必定两伤。如此紧要关头,那厮惊恐,急忙抽刀躲避。苏仁钢刀划破那厮右臂,顿时鲜血迸流。那厮弃了手中钢刀,惊恐而退,幸得保住右手。另两贼不曾料想到苏仁如此神勇,只得合力来战苏仁。相斗四五回合,苏仁占了上风,愈战愈勇,二贼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那受伤贼人见势不妙,摸过一块石头,奔苏公而去。苏仁见状,急忙弃了二贼。那受伤贼人咕噜几句,当是黄州方言,苏仁不曾听得明白。三贼翻身上马,依原道仓皇而逃。

苏仁扶起苏公,拍去其身上尘土,叹道:“可惜不曾拿下个活口。”苏公淡然一笑,道:“保住性命便是万幸了。”那为首公差见贼人逃跑,战战兢兢上得前来,问道:“不知他等是甚人?好生凶恶。”苏仁笑道:“差爷何不乘胜追赶,若擒了贼人,押至府衙,岂非立下一桩功劳。”那公差连连摇头道:“我等乃是奉命盘查私盐,缉人之事非我等职责。”苏仁淡然一笑,道:“适才差爷似要缉拿我等。”那公差见得苏仁本事,嘻嘻笑道:“幸有兄台在此。”

苏公拾起地上钢刀,仔细端详。苏仁见状,问道:“老爷,他等究竟是何来头?”苏公默然无语,俄而,问那公差道:“差爷可识得那王洞季?”那为首公差一愣,反问道:“你知晓王老爷?”苏公摇摇头,道:“我闻李廉正李大人言及此人,乃是一商贾。”那公差连连点头道:“你识得李大人?”苏公然之。那公差本是李廉正手下,闻得苏公此言,满面堆笑,道:“不知老爷如何称谓?”

苏公正待言语。却见远处急冲冲过来两人,待那两人近得前来,方才看得清楚,乃是两名公差,当先一人正是三班捕头颜未,颜未见得苏公,急忙上前施礼道:“苏大人在此,不知徐大人何在?”苏公道:“徐大人应李廉正李大人、商贾王洞季之邀,往王洞季府上去了。不知颜爷何事寻大人,莫不是那无头尸案有了眉目?”颜未一愣,连连点头,道:“确如苏大人所言,我等已查明那无头尸首何人,乃是孔家庄孔六。”苏公一愣,奇道:“孔六?”苏仁问道:“何人辨认出死者来?”颜未道:“乃是孔六的浑家,那妇人识得丈夫衣衫,又道他丈夫左足有六趾,一看尸首,果然是他。”苏公道:“闻那孔六父子皆不见踪影,可是如此?”颜未连连点头,不免叹道:“如此看来,他父子皆遭不测了。”苏公喃喃道:“那凶手好生狠毒。”颜未只道公务紧要,遂告别苏公,自去寻徐君猷了。那为首公差闻知是苏公,连连赔笑,自引众公差去了。

苏仁只道回东坡雪堂,苏公思忖道:“且到孔家庄一遭。”苏仁知苏公意图,遂头前引路,因有了适才遭袭之事,苏仁瞻前顾后,甚是小心。行了一里来地,苏仁不免问及遭袭之事,苏公叹道:“我等自来黄州,未有仇家,谁人欲害我性命?害我性命,意欲灭口也。只因我等见了他之阴私,招惹了杀身之祸。”苏仁问道:“便是王洞季囤积贩卖私盐?”苏公点头。苏仁一愣,惊道:“那厮既欲加害老爷,定然会对徐大人下手!若如此,恐怕徐大人凶多吉少。”

苏公叹道:“若果真如此,想必此刻徐大人已在黄泉路上矣。”苏仁惊诧不已,道:“适才老爷为何不告知颜捕头?当速速缉拿王洞季。”苏公思忖道:“此事非同一般。我甚疑惑,徐大人明明察觉出端倪,待李廉正一到,耳语一番,他便变了脸色。李廉正言语了甚么?那王洞季亦曾在徐大人耳边言语,他二人究竟所言甚事?此事必定干系重大,或是牵涉权要显贵,或是……”苏公忽止言。苏仁不解,急忙追问。

苏公幽然道:“或者此事与徐大人本人有干系!”苏仁闻听,惊诧不已,低声道:“你道徐大人与他等有干系?哦,对对对,那老肩夫分明说那伙恶徒乃是黄州知府徐大人手下,还有那徐大人妾弟刘水在其中!”苏公叹道:“他等欲害我性命,乃是杀人灭口。此等事情若泄露出去,他等休说官职,便是性命亦难保矣。”苏仁思忖道:“既如此,他等应邀老爷同去,而后暗中下手,岂非神不知鬼不觉?”苏公摇摇头,道:“我与徐大人同行,多人目见,若追查起来,恐难脱干系。他使眼色支开我,而后暗中派遣杀手,在大道之上,众目睽睽之下追杀于我。若追查起来,众人只道是蒙面恶徒所为,断然不会疑心知府大人。”苏仁惊诧之余,又疑惑不已,道:“徐大人怎是这等人?自其言行举止察看,非是心狠手毒之辈。老爷自来黄州,他甚为关照,今日又怎会害老爷?”

苏公捋须思忖道:“你所言甚是,不过此是依常理而言。这世间,凡人或事,与其无关紧要,便无冲突,亦难见其本性。但有紧要之事,有关自身之利者,便是亲兄弟也刀棍相见、拳脚相加,有那为一文钱残害性命者,亦有为几句恼话杀人者,皆不可用常理推测。”苏仁点点头,道:“徐大人与老爷无有紧要干系,故而敬重老爷。但今日老爷无意窥破其阴私,危及其前程性命,他便起了杀心。”

苏公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此事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徐大人被人胁迫,为保全自身,身不由己矣。”苏仁惊道:“这如何是好?”苏公思忖道:“此番害我不成,他等必会再来,我等须小心谨慎些个。”苏仁恨恨道:“好端端的不想竟招来杀身大祸,早知如此,我等何必来搅这趟混水。”苏公淡然一笑,道:“万事万物,上苍皆有定数,由不得你我。既如此,我等又何不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