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烟月诗社谋杀案 第二章 烟月诗会

次日,苏公正在东坡雪堂读《太白酒事》,闻得苏仁来报,只道是祝良夜祝公子来了。苏公急忙出得堂来,但见祝良夜身着锦衣白袍,满面笑容,拱手施礼。苏公急忙回礼,笑道:“今日甚风,竟将祝公子吹来了?”祝良夜自怀中摸出一张大红请柬,呈递给苏公,笑道:“二十日我烟月诗社诗会,良夜恭请大人大驾光临。”苏公接过请柬,看罢,思忖道:“二十日,便是后日了。诗会之所设在城北满林山庄。”祝良夜点头,问道:“不知大人是否肯赏脸?”苏公笑道:“祝公子之美意,却之不恭。”

祝良夜闻听,甚是高兴,道:“我烟月诗社诗会若有苏大人到场,何等腾焰飞芒!”苏公笑道:“苏某前往,亦不过贪图些酒食罢了。”祝良夜眉开眼笑。黄州烟月诗社于宋神宗元丰三年春创建,发起人乃是祝良夜,聚黄州诗文同好者而结成,诗社定于每年二三月间会集,诗社各成员可将隔年所作诗文集成卷册,待到诗会举行,诗社请得名家品评高下,由评诗者分别等次,并选刻佳作以示褒奖,其用意在于切磋诗艺,扬榷风雅,以诗会友。

苏公邀祝良夜入得堂内,宾主落座,苏仁自去沏茶。苏公问道:“令尊祝东风祝老先生一向可好?”祝良夜谢道:“承蒙苏大人惦念,家父身体康健。”苏公连连点头,只道如此甚好,又问道:“不知贵社诗友多少?”祝良夜道:“前年发起时共七人,去年加入两人,年后又新入一人,今一共十人。”苏公点头道:“却不知是哪十人?”祝良夜扳着指头,数道:“良夜乃是发起人,其次便是吴幽人吴掌柜,大人识得的,不过吴掌柜年前往京城去了,来信言要八月中秋方能回来,此番诗会便缺他一人。此外有临江书院的先生邵闻、官宦铁双铁员外之夫人万梨春、城北春秋古董行掌柜欧阳飞絮、城北花灯铺掌柜叶来风。”

苏公闻听,奇道:“叶来风?”祝良夜点点头,疑惑道:“大人知晓此人?”苏公捋须笑道:“苏某与他有过一面之交。”祝良夜道:“原来苏大人识得叶来风。”苏公点头道:“那叶来风便是我好友郭遘之邻居。”祝良夜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公捋须笑道:“那叶来风是个不同流俗之人。”祝良夜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烟月诗社诗友皆有些孤芳自赏、落落难合。”

苏公淡然笑道:“不知还有何人?”祝良夜道:“还有雨沉庵庵主远素大师。”苏公闻听,不由一愣,疑道:“雨沉庵?在何处?”祝良夜笑道:“雨沉庵乃在城外东北幽林之中,远素大师超凡脱俗,潜心修身,与尘世少有往来,想必苏大人不知晓此人吧。”苏公淡然一笑,点点头,心中却思忖昨日雨沉庵出来的那男子,不由问道:“如此言来,远素大师常与你等诗友往来?”祝良夜连连摇头,道:“远素大师遁世离俗、闭门却扫,若非万梨春夫人年前极力邀请,大师焉会与我等为伍?平日里,唯只万夫人与他有所往来。”

苏公问道:“那远素大师年约几何?”祝良夜思忖道:“约近四十。”苏公问道:“不知远素大师为何遁入空门?”祝良夜叹道:“闻人言,远素大师少年之时,乃是名动鄂州的才女,可惜选错了夫婿,嫁到了黄州。他那丈君本是个狂蜂浪蝶的纨绔子弟,狂嫖滥赌,败了家业,最终醉死在那水沟之中。自此,远素大师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苏公叹息不已,心中又猜测昨日见得的那男子:或是受万梨花之托,为诗会之事捎信之人?

祝良夜叹道:“远素大师佛性禅心、修真养性,真方外高人也。此番,若非万夫人陪良夜同去相邀,料想难以应允,便是那雨沉庵院门也休想入得。”苏公闻听,不由一愣,心中诧异:如此言来,那男子并非捎信之人。那又是何人呢?不由问道:“那雨沉庵内比丘尼几何?”祝良夜道:“唯止两人,除远素大师之外,兀自有一个小尼素月,乃是十余年前远素大师拾的孤儿。”苏公点点头,心中益发疑惑。那男子惶恐、警惕之形又显现在苏公眼前。

这时刻,苏仁端得热茶来,置在宾主茶几之上,而后退身出堂。苏公言道:“祝公子,请喝茶。”自端起茶碗,揭开茶碗盖,吹了吹漂浮在热水上的茶叶,轻轻饮了一口。祝良夜端起茶碗,却未喝茶,道:“除了他等之外,诗友还有书生花冕、公子曾识、二岭斋主人葛中区。”

苏公闻听此言,不由一震,正待言语,不想热茶尚未咽下,又颇有些烫,口中茶水猛然喷将出来,唬得祝良夜一惊。苏公急忙放下茶碗,好一阵咳嗽,引得堂外苏仁急急进来。苏仁见状,忙取来面巾,与苏公擦去茶水痕渍。祝良夜万不曾料想苏公这般反应,颇有些不好意思,正待致歉,那厢苏公急急问道:“你道是花冕、曾识与葛中区?”祝良夜茫然点头,道:“正是他三人。”苏公惊讶不已,心中暗道:昨日逢着三人,今日怎的便言及了?尤其是那花冕与葛中区,仇隙颇深,不想竟是烟月诗社诗友?

祝良夜惊讶道:“莫非大人识得他三个?”苏公淡然笑道:“他三人与苏某皆有一面之缘。”祝良夜笑道:“如此言来,我烟月诗社诸友中,大人识得大半,唯只欧阳飞絮、远素大师并万夫人不识得了。”苏公点点头,自案上取过一卷书,递与祝良夜,道:“此《白太酒事》乃是葛中区所著,祝公子可曾读过?”祝良夜接过书卷,翻阅片刻,颇有些疑惑,喃喃道:“他竟有这等文笔?”言语之中,颇有些怀疑。

苏公淡然问道:“祝公子与葛中区往来如何?”祝良夜一愣,道:“祝某与他本不相识,只因为诗社诗集刻印之事,与他往来几次,此人颇为豪爽,也依附文雅,好作些诗文。应他年前他要求,年后便收纳他做了诗友。今看他《白太酒事》,端的扬葩振藻,颇有文采。”苏公点点头,问道:“祝公子近几日可曾去得二岭斋?”祝良夜一愣,连连摇头,道:“不曾去得,不曾去得。大人何故问起?”

苏公淡然而笑,适才一瞥之间,便觅得祝良夜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恐之情,恁的可疑!如此推想,昨日街头擦身而过那人,或是祝良夜!可祝良夜为何矢口否认此事?难道他有甚么不可告人之事?苏公心中思忖,却不动声色,叹道:“闻得人言,葛中区这《太白酒事》竟是剽窃花冕之作,他二人为此争执激烈,今势如水火。”祝良夜惊诧不已,道:“竟有这等事情?我兀自不知。”

苏公问道:“祝公子可了解花冕为人?”祝良夜连连点头,道:“良夜与花冕交往甚久,此人虽然穷困,但为人清高,颇有些傲气。”苏公点点头,问道:“祝公子可曾知晓他写书之事?”祝良夜摇摇头,道:“良夜不曾去过他住所,也未听他言及。不过……”

苏公见祝良夜欲言又止,追问道:“不过甚么?”祝良夜扬起手中《太白酒事》,幽然道:“适才良夜便有些疑心,此书言辞看似是花冕风格。”苏公道:“葛中区言,此书乃是他雇请花冕润笔修改并抄录的,其言辞隐有花冕风格,亦在情理之中。”祝良夜一愣,幽然叹道:“今葛中区已经印制出来,并署其名,又堂而皇之出售。纵然是花冕著作,又怎生奈何?这世间有许多事情,与权势比、与财势比、与强恶者比,总是那般无可奈何。”苏公拈须叹息,道:“祝公子此言,虽非金玉良言,但颇有道理,世间之事,多的便是无可奈何。”祝良夜点点头。

二人又言些诗会之事,约莫一个时辰。祝良夜起身告辞,苏公留他用饭,祝良夜婉言谢绝,拱手道别。苏公送祝良夜出了院门,至坡亭,祝良夜复拱手拜别,转身离去。苏公立在坡亭边,望着祝良夜背影,心中冷笑:分明就是昨日那青衣锦袍男子背影!

正思忖间,一阵风吹过,苏公不由一阵哆嗦,颇有些冷意。忽然,苏公心中一动,隐约觉得二十日的烟月诗会有些诡异……

二月二十日,天色阴沉,苏公与苏仁早早出了东坡雪堂,往黄州城北而去,一路无话,到得北山,隐约见得东北赤壁山。苏公捋须笑道:“又有多日不曾游赤壁了。”苏仁不以为然道:“老爷已去过数次,看来看去,亦还是老样子,有甚好看?”苏公哈哈笑道:“你之言,有如花间喝道、月下把火。”

主仆正言笑间,却见得前方道旁停着一顶轿子,两个轿夫正在歇足,旁边有一男子骑着一匹骏马,正回首张望苏公主仆,马鞍后驮着一个长形木匣。苏公望那骑马男子,约莫四十岁,身着锦锻长袍,浓眉大眼,仪表堂堂。近得前去,但闻得那马上男子对那轿夫道:“且起轿前行,前方不远便是满林山庄了。”那两个轿夫唯喏,一前一后,抬起轿子往前行。

苏公闻听那男子言“满林山庄”,心中思忖:原来是同路人。遂拱手问候,道:“阁下可是铁双铁员外?”那马上男子满脸诧异,仔细打量苏公,奇道:“这位员外是……?铁某竟一时思索不起来了?”苏公闻听此言,淡然一笑,道:“如此言来,轿中之人便是万夫人。”那铁双益发蹊跷,翻身下马,令轿夫停轿,但见轿侧布帘掀起,露出一个美貌的妇人脸来,约莫三十余岁,柳眉星眼、京兆眉妩。那妇人把眼望苏公,微露疑惑,又望那男子,微微摇头,其意言:不识得苏公。

那男子急忙上前,拱手道:“敢问员外尊姓。”苏公拱手回礼,道:“在下姓苏,号东坡。”那男子闻听,惊诧不已,颇有些欣喜,复又施礼道:“原来是声振寰宇的苏大人。恕在下眼浊,多有怠慢。恕罪恕罪。”那厢轿中夫人已掀帘出来,款款上前,道个万福,道:“妾身万梨春久慕苏大人贤名,只恨无缘相见,今日得见,多有冒失。妾身这厢有礼了。”

苏公急忙还礼,客气一番。铁双笑道:“闻祝公子言,今之黄州,他唯服一人,便是苏大人。今日初次相逢,苏大人出口之言果令铁某惊诧。苏大人怎识得我夫妇二人?”苏公笑道:“前日闻祝公子言及二位,故而知之。”铁双点头道:“祝公子定是叙说了铁某容貌。”苏公摇摇头,道:“只因适才无意闻听得铁员外言了一句:前方不远便是满林山庄了。”铁双疑惑道:“只此一句?”苏公笑道:“今日烟月诗会,往满林山庄者,皆是诗社诗友。祝公子告知苏某,诗社诗友共十人。苏某唯只万夫人、远素大师、欧阳飞絮掌柜未曾谋面。”铁双笑道:“或是欧阳掌柜?或是其他诗友坐在轿内?”

苏公笑道:“铁员外仪表堂堂,气宇不凡,举手言行,甚是稳重,哪里是随从模样?苏某察看此顶轿舆,轿型别致,轿帘精致,分明是大户人家妇人所用,又自轿夫抬脚步伐轻盈推断,轿中之人当是位女子。除却远素大师,便只有万夫人了。与万夫人同行的,自是铁双铁员外。”铁双、万梨春惊讶不已,铁双道:“闻祝公子言,苏大人乃当世神断,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苏公笑道:“苏某焉敢为当世神断,不过是知前想后,稍加推测罢了。”

正言语间,道上又来得一人,行走甚快。近得前来,看得清楚,来人是一男子,约莫四十岁,浓眉大眼,留三捋胡须,左手腋下兀自夹着一把雨伞,正所谓睛带雨伞、饱带饥粮,右手有一青布包袱。那铁双见得,急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欧阳掌柜,多日不见了。”原来来人正是城北春秋古董行掌柜欧阳飞絮。欧阳飞絮见着铁双夫妇,急忙拱手施礼,道:“原来是铁员外、万夫人。”铁双遂又引见苏公。

苏公看那欧阳飞絮,不由大吃一惊:此人分明就是那日自雨沉庵出来的男子!欧阳飞絮闻听是谪居黄州的苏轼,急忙拱手施礼,并不曾留意苏公面容,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苏大人,飞絮久仰矣。”苏公急忙还礼。

寒暄一番,万梨春入得轿子,两个轿夫抬着轿子在前。铁双牵着马,与苏公、欧阳飞絮步行。一路闲话,到得了满林山庄,山庄隐身北山幽林之中,近得山庄前门,但见匾额之上书有四字:“满林山庄”。字迹龙飞凤舞,惊蛇入草,落款乃是祝良夜。苏公暗自赞叹。

早有庄门仆人上得前来,引众人入得山庄,穿过前院,到得厅堂,悬有“烟月诗社”匾额。祝良夜与早先来到的花冕、邵闻、叶来风、曾识出堂来迎,又一一引见。众人客气寒暄一番,那花冕、曾识望着苏公,微露惊讶之情。众人入得堂内,祝良夜吩咐仆人沏茶。

苏公环视堂内,两壁悬有数十余卷字画,皆是烟月诗友作品。众人或站立观赏卷轴,或二三人闲聊。苏公近得一副字轴前,乃是一首诗,其中有“秋兰送客齐安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但见字迹苍劲有力,其下有落款“飞絮”字样。祝良夜笑道:“此乃是欧阳先生之作。大人以为如何?”苏公捋须点头,道:“此诗借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句,颇有意境。笔势矫健,有如渴骥奔泉;纵观全卷,有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乃佳作也。”

一旁欧阳飞絮闻听,幽然叹息。

那厢万梨春问夫君道:“远素师父怎的还未来到?”铁双笑道:“远素大师既然应诺前来,自会来的。休要着急。”那花冕连连点头,道:“今只差得远素大师一人了。”那邵闻道:“还有葛中区葛掌柜吧。”花冕闻听,不由一愣,问道:“这厮怎的也来?”邵闻道:“花兄怎的不知?这葛掌柜年后亦加入我烟月诗社了。”那花冕闻听,脸色顿变,急忙来问祝良夜,祝良夜点头答是。花冕忽冷笑一声,拂袖道:“此等小人怎的亦可加入?今他若来,花某便走。”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唯有苏公冷眼旁观。

叶来风急忙拦住花冕,好一番言语方才留住花冕,叶来风追问缘由,花冕只是冷笑,并不多言。正尴尬间,堂外家人来报:二岭斋葛中区先生到。祝良夜闻听,急忙出门相迎。苏公、邵闻、欧阳飞絮跟随出堂。那厢铁双、万梨春正私语甚么。叶来风正劝慰花冕。曾识坐在一旁,手中端着茶杯,低头望着茶水,似有所思。

葛中区见着众人,拱手施礼,哈哈笑道:“中区迟来了,令诸位久等矣。恕罪恕罪。”祝良夜拱手问候,又引见苏公等人。待入得堂内,葛中区意气奋发,侃侃而谈。祝良夜正待引见其余人等,却见花冕怒目而视,稍有犹豫,那葛中区早已望见,故作惊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花相公。几日不见,兀自消瘦许多,葛某赠与花相公的那本《太白酒事》,可曾阅读?葛某亦奉劝花相公,休要学那李太白,酗酒伤身也。”而后,哈哈大笑。

花冕冷笑一声,道:“暗室亏心,纵然一时得逞,终有报应之日。”葛中区哈哈笑着,并不理会,拱手问候叶来风,道:“这位仁兄怎生称呼?”叶来风淡然一笑,道:“葛掌柜真乃贵人也。”那厢邵闻于一旁道:“此位是叶来风叶先生。”葛中区一拍脑门,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便是一字之差的叶先生,葛某端的愚钝,一时竟未想起,恕罪恕罪。”

叶来风淡然一笑,道:“难为葛中猪先生还记得叶某。”葛中区闻听,脸色顿变,正待发作。叶来风亦一拍脑门,故作失言醒悟状,笑道:“叶某果是一字之差,一时言错,恕罪恕罪。”花冕闻听,哈哈大笑。那厢曾识饮了口茶,淡然冷笑。祝良夜见状,急忙好言圆场。那葛中区面带愠色,甚是尴尬,待望见了万犁春,脸上忽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苏公拈须静观,忽瞥见一侧的铁双露出一丝狠毒的笑容,那万梨春挽着铁双之手,低着头,面无表情。苏公心中思忖:想必这铁双也厌恶葛中区,此刻看他出丑。满堂之中,唯祝良夜始终面含笑容。

众人三两一堆,或窃窃私语、或观赏字画,厅堂内一时竟安静下来,颇有些尴尬。此时刻,闻得家人来报,只道雨沉庵远素大师到了。众人闻听,纷纷出堂。苏公跟将出来,只见廊阶下两人,当先一人,约莫三十六七岁,尼姑装束,身着百纳衣,一尘不染,手持拂尘,面容微白,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其后跟着一名小尼,约莫十二三岁,手中提着一个包袱,眨巴着双眼,四处张望。祝良夜拱手相迎,众人纷纷施礼,尤其是那万梨春,急忙下得阶去,与那远素甚是亲切。远素大师双手合什,稽首道:“贫尼这厢有礼了。”

苏公立在一旁,察看众人,唯见葛中区立在后侧,淡然冷笑,不知他笑甚么?

祝良夜遂引见苏公,苏公上前施礼,远素还礼道:“贫尼仰慕苏大人久矣,今方得见真颜。幸甚幸甚。”众人迎远素大师入得厅堂。那远素大师自徒弟素月手中拿过包袱,打开来,自包袱内取出一叠纸来,呈与祝良夜。原来,此些纸正是远素大师诗稿。祝良夜有些迟疑,他原本打算在晚膳后收集诗卷,而后交与苏公评点,次日召集众人品评。此刻远素大师提前呈出诗稿,颇有些出人意料。

远素双手合什,道:“贫尼唯恐令诸位失望,特来交诗。诗句如何,倒无关紧要。一切不过是虚幻罢了。贫尼就此告辞了。”万梨春急道:“师父怎的此刻便走?梨春兀自有话与师父言。”众人亦纷纷挽留远素大师。苏公留心察看,便是颇令人讨厌的葛中区也客气几句,唯有欧阳飞絮在一旁一言不发,神情木然。远素大师见盛情难却,只得允诺。

祝良夜遂引众人往烟月园,那烟月园建在满林山庄北坡,共有数间厢房并偌大一处花园,花园西临滔滔长江,建有望江亭并长廊,亭上悬了匾额,草书“烟月亭”三字,亭柱上有亭联,上联为:一江春水归东海;下联道:满林烟月到黄州。众人到得亭中,或坐或立,眺望长江胜景,感慨万千。众人感叹时,苏公见得那万梨春与远素大师出了烟月亭,并肩而行,入得花园深处去了。心中暗笑:妇人就是这般私房话多,比丘尼亦不例外。

苏公心中暗笑间,却见得那葛中区悄然跟将而去,不由疑云顿起,正待尾随,却见得铁双竟跟着葛中区而去。苏公益发好奇,遂找了个借口上茅房,出了烟月亭,跟随那铁双而去。

烟月园花园甚大,分竹林、桃林、梅林、莲花池、百花园五处,曲径通幽,又就势造亭榭。苏公只见那铁双行路甚是谨慎,不时躲藏在大树或石头后,曲曲折折,入得桃林之中。那桃林有大小桃树数十余株,此时刻,桃花含苞待放,满树花蕾,煞是喜人。

苏公无心观赏桃花,隐在一株大桃树后,却见得那铁双忽然跃起,冲将过去,低声喝道:“葛中区。”苏公急忙探头张望,只见铁双冲到葛中区面前,挥拳便打,那葛中区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铁双一脚踩在葛中区胸前,压低话语,恶狠狠道:“你这腌脏泼皮,若再敢纠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

那葛中区惊恐不已,道:“铁员外休要动怒,葛某不过是在此欣赏桃花,焉敢有何造次。”那铁双冷笑一声,收回脚来,冷笑道:“若惹得铁某性起,一刀便搠你这狗命。”葛中区爬将起来,满面堆笑,拱手道:“葛某不敢,铁员外且饶我狗命。”铁双冷笑一声,挥了挥手,葛中区逃一般出了桃林。

苏公隐在树后,心中暗道:这葛中区果然与铁双有瓜葛!适才在厅堂内铁双望着葛中区,目光凶险,当初只道是厌恶此人,今细想来,竟是一丝杀气!只是不知他二人有何瓜葛?

苏公正待退身,忽见万梨春、远素大师闪身出来,那铁双迎将上去,搂住妻子,那万梨春轻声抽泣道:“妾身恨不能亲手杀死此贼。”铁双柔声安慰妻子。那厢远素大师手把佛珠,低声道:“阿弥陀佛。我竟万万不曾想到祝公子竟邀请他来?”铁双叹道:“祝公子亦是为诸位诗友思忖,拉其入社,不过是想利用其二岭斋刻印诗集罢了。”万梨春呜咽道:“若是如此,我等宁可出银百两,亦不要见这厮。”铁双点点头,道:“我等此刻便去找祝公子商议。”

待铁双、万梨春、远素大师离去,苏公方才自桃树后闪出,心中益发疑惑。出得桃林,苏公回至烟月亭,却只见得花冕、叶来风、邵闻、曾识四人,不见了祝良夜、欧阳飞絮;亦不见了葛中区、铁双夫妇、远素大师踪影。

苏公近得烟月亭,闻得那邵闻怒道:“葛中区怎是这等人?我当他是云中白鹤,怎的这般阴险无耻?此事我当告知祝公子,将他逐出烟月诗社。”那叶来风思忖道:“可惜祝公子当他是贤士,若无真凭实证,焉会轻易信你,将他逐出烟月诗社?”

那曾识叹道:“曾某深知葛中区这笑面狼之为人,凶险狡诈,又极善隐藏。”那花冕恨恨道:“花某怎生咽得下如此恶气?此仇不报,花某誓不为人!”那曾识闻听,忽冷笑一声,幽然道:“若言报仇,端是曾某。”众人闻听,不觉愕然。

苏公闻听,心中暗自惊诧。

晚膳后,烟月诗社厅堂,祝良夜收来各人诗卷,一一置于案桌之上,又令人点了四壁油灯,端来热茶。堂内只苏公、祝良夜二人。苏公随手取过一卷,乃是叶来风之《来风集》,阅读几首,隐约觉得有哀怨之气,又有数首似抱负不凡,细细品味,觉得诗人心绪甚是矛盾、苦楚。苏公合上诗集,闭目思忖,眼前浮现叶来风面目,此人表面甘于平淡寂寥,但内心却汹涌澎湃。苏公幽然叹息,喃喃道:一个字便改变一个人一生之命运,上苍有时竟是如此不公,但又如此无可奈何。

祝良夜见苏公闭目思忖,悄然退身出去。堂中只余下苏公一人,忽然,苏公闻得有人在身旁低声道:“老爷。”苏公猛然惊醒,原来是苏仁。苏仁见苏公睁开眼来,忙看了看堂门口,低声道:“老爷,适才我无意间逢得一桩蹊跷事。”苏公闻听,浑身一震,忙问道:“何事?”苏仁低声道:“晚饭后,我在那花园深处无意偷听得两个人言语。”

苏公问道:“是何人?”苏仁道:“一个是那葛掌柜、一个是那欧阳掌柜。”苏公心中一动,问道:“他二人在言语甚么?”苏仁道:“那葛掌柜似在问欧阳掌柜索要甚么物什。”苏公疑惑道:“甚么物什?”苏仁道:“我闻得那葛掌柜冷笑道:‘欧阳掌柜若不肯给我,我将你那事散播于众,后果如何,欧阳掌柜好生掂量一番’。那欧阳掌柜似颇犹豫,好一阵时刻,答应了那葛掌柜,道:‘葛掌柜可要守信,此事不可再提。’那葛掌柜呵呵笑着,连连答好。”

苏公闻听,拈须思忖。苏仁猜测道:“定是那葛掌柜抓了欧阳掌柜甚么把柄,而后胁迫勒索于他。那欧阳掌柜无奈,只得应允其要求。”苏公点点头,道:“我亦如此思想,不知此事后隐藏着甚么秘密,亏得你机灵。”苏仁不好意思笑道:“我亦是凑巧偷听到的。”苏公幽然道:“今日诸多客人,颇多诡异。你须小心谨慎些个,留心每一个人。”苏仁闻听,惊诧不已,低声道:“每一个人?”苏公点点头,喃喃道:“每一个人……”

苏仁茫然不解,正待询问,闻得堂外脚步声响,急忙扭身退至门口。却见廊下有人提着灯笼而来,近得堂门口,方看清来人是祝良夜、邵闻、叶来风三人。祝良夜入得堂来,便告知苏公:其余各位诗友皆已安置妥当,苏大人可在厅堂内室歇息,苏仁住侧房。苏公谢过祝良夜。祝良夜又道,邵闻、叶来风二位闲着无事,特来陪伴苏公。叶来风见苏公手中拿着《来风集》,笑道,叶某此番前来,有讨好之嫌。邵闻笑道,邵某可为见证。祝良夜笑道,苏大人素来公正不阿,你等便是讨好,亦无计可施。

四人言语,苏公逐一阅读,又取笔做些勾画。约莫戌亥时分,叶来风只道要如厕便溺,起身外出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回来。邵闻取笑叶来风,只道他那无根之水有如绵绵春雨,久而不绝。祝良夜哈哈大笑。

苏公拈须而笑,望那叶来风,却见他神色颇有些慌恐!不由偷眼暗察,但见那叶来风坐下身来,急急去端茶碗,五指兀自有些颤抖!叶来风极力掩饰,端过茶碗,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邵闻见状,又取笑道:“叶兄如此饮茶,待会岂非又要内急如厕?”祝良夜笑道:“想是叶兄呆得太久,口中干渴吧。”那叶来风放下茶碗,将衣袖擦拭了嘴角,勉强笑了几声。苏公心中思忖:叶来风此番出去,定非便溺,实另有他事。不知是何事,竟使得他这般慌张?

苏公暗自留意察看,那叶来风坐立不安,神情恍惚,不多时,假意打着哈欠,只道有些困意,欲先行回去歇息。祝良夜取过灯笼,点燃了,欲送叶来风往厢房。叶来风接过灯笼,只道祝公子且好生陪苏大人,他自行往厢房便是了。不待祝良夜言语,叶来风拱手而别,出堂去了。

苏公见状,忙唤苏仁,吩咐道:“你且跟上叶相公,好生照应,休要让他摔了。”苏仁见苏公眨了两下眼,心中会意,唯喏去了。约莫两三刻时辰,苏仁方才回来,只道叶相公已然睡下了。苏公点头。

约莫到了丑牌时分,祝良夜、邵闻已然奈不住瞌睡虫了,睡意浓浓,哈欠连连。苏公见状,遂合了诗集,伸了个懒腰,笑道:“二位陪东坡数个时辰,端的辛苦了,今只余下祝公子一人诗集了,明早再品读吧。”祝良夜忙道苏大人辛苦了。邵闻闻听,连连点头,道:“如此也好,苏大人还是好好歇息。”遂起身告退。

苏公送祝、邵二人出得堂门,祝良夜回身拱手道:“辛苦苏大人了,大人且好生歇息。”苏公点头,待他二人离去,回身取过祝良夜诗集,扉页书有“良夜集”三字,只是诗集甚薄,只有数页。苏公心中疑惑,不消多时便翻阅完了,一共才五首诗,与众人相比,悬殊甚大,且诗文平平,味如嚼蜡,远不及其他诗友诗文。苏公合上诗集,望着那幽幽灯光,喃喃道:“此非是祝良夜之诗文,但他为何要这般?”

苏公放下诗集,吹了油灯,持着一支烛火,与苏仁往厅堂内室。到得内室,苏公询问叶来风情形,苏仁道:“那叶相公举止果然有些蹊跷,我一路尾随他,见他入得厢房内,急急合上房门,而后独自一人在房中言语。”苏公忙追问道:“他言语甚么?”苏仁道:“我躲在窗格下,闻他言甚么‘怎的是他?’‘怎的是他?’反复言了五六遍。”苏公疑惑不解,思忖道:“此言是何意?他是何人?”苏仁摇摇头,道:“我亦不明白。后来又闻他笑了起来。”苏公一愣,奇道:“他笑了起来?”苏仁连连点头,道:“我听得分明,那笑声非同寻常之笑,笑得颇有些狠毒。”

苏公又一愣,喃喃道:“有些狠毒?”苏仁疑惑道:“却不知他在笑甚么?”苏公又问道:“而后呢?”苏仁道:“而后想是脱了衣裳上得了床,又吹灭了灯火。我兀自在窗格外偷头,闻得他翻来覆去,弄得床响,想是睡不着觉。”苏公点点头,吩咐苏仁去歇息。苏仁告退,自去隔壁侧房睡了。苏公脱了衣裳,吹了烛火,摸将上床,躺在被褥中,漆黑之中瞪着双眼,思忖白日种种蹊跷情形,竟怎的也睡不着觉。

是夜,睡不着觉的人不只是叶来风、苏公二人!但有一人却长睡下去了!只因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