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烟月诗社谋杀案 第六章 柳暗花明

徐君猷起得身来,舒展了手脚,踱了数步,焦思苦虑,双眉紧锁,口中念念叨叨,忽忿忿道:“惹得本府性起,将一干嫌疑皆捉拿起来,到得大堂,一顿好打,看他等招还是不招。”一旁苏公望着徐君猷,一手捋着胡须,双目出神,似有所思。徐君猷发泄心中郁闷之情,冷静下来,望着苏公,轻声道:“苏兄以为,究竟谁是杀人凶手?”

苏公淡然一笑,道:“兵法云:心者,将之主也,怒之令愤,挠之令乱。徐大人且息怒气,细细想来,此案确实蹊跷,颇有疑窦,便是苏某亦甚迷茫困惑,但或许玄机就在其中,只是我等未能参悟罢了。”徐君猷点点头,叹道:“似是杀手,又非凶手,或许本就是凶手,又反令我等疑心不是凶手?”苏公思忖道:“苏某隐隐觉得,凶手便在他等之中,究竟是谁?似在喉中,却吐将不出!”

正言语间,徐溜、苏仁入得二堂,只道四下查探一番,未发现有何异常。苏公点头,遂将徐溜唤得近前,吩咐他速速赶往黄州城,如此这般。徐溜领命,急急去了。徐君猷甚是疑惑,正待询问,苏公笑道:“你我在此甚久,腿脚麻木,且到那春水堂一遭如何?”徐君猷疑道:“去春水堂做甚?”苏公笑而不语。

徐君猷、苏公、苏仁出得二堂,至烟月诗社前堂。众人或坐或立,见得徐、苏二人出来,纷纷上前,询问案情进展。徐君猷摆摆手,淡然一笑,环视众人,问道:“祝公子何在?”正言语间,却见祝良夜入得堂来,高声道:“良夜来了。”上得前来,将手中家人名册呈与徐君猷。徐君猷粗粗看了,递与苏公。苏公接过名册,翻开第一页,将手指逐一点看,甚是仔细认真。众人皆默然无语,望着苏公,颇有些好奇。

苏公看罢,合上名册,淡然一笑,问道:“庄中所有人皆在此?”祝良夜连连点头,道:“所有人等皆在此册中。”苏公点点头,将名册还与祝良夜,又道徐大人欲往春水堂一遭。祝良夜唯喏,遂引徐君猷、苏公往春水堂。众人好奇,亦跟随到得春水堂。

祝良夜引徐君猷、苏公、苏仁到得春水堂。那堂内悬有字画卷轴,苏公来不及细看,绕过屏风,入得侧室,那侧室两厢有四把交椅并茶几,室中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盆山水石雕,又有一个漏壶。祝良夜好奇,跟随入得侧室,却见苏公正望着那漏壶。徐君猷、苏仁跟随进来,近得桌前,低头看那漏壶。祝良夜诧异道:“此漏壶已有两三年了,时辰颇准。”苏公点点头,忽唤徐君猷、祝良夜、苏仁三人坐下。三人疑惑不解,只得各自坐了,却见苏公回身出了侧室。

苏公到得正堂,在屏风后察看侧室,只见得徐君猷一人两只足靴。苏公复又入得侧室,四下察看,祝良夜诧异不解,问道:“大人在找寻甚么?”苏公拈须思忖,疑惑道:“他怎生出得去?”祝良夜闻听,道:“大人言谁?若想出去,自是从正堂出去。”苏公看那窗格,皆固在墙体,只可通风。苏公一一推试,皆不能动,到得临北窗格,竟被推开了。苏公一喜,忙令苏仁爬将过去。苏仁甚是利索,上了窗台,跳出窗外。苏公问道:“可否到烟月园?”祝良夜点点头,道:“依墙而行,过后廊便可到烟月园。”苏公急忙翻爬过窗格,与苏仁依墙而行,至堂后曲廊,再一转,便见得烟月园门了。

苏公捋须而笑,喃喃道:“原来如此,我明白矣。”

徐君猷、祝良夜、邵闻等人自春水堂前绕过来,到得烟月园,与苏公、苏仁会合。苏公径直入得烟月园,经过花园,来到第一间厢房前,推开房门。徐君猷好奇,亦跟将入得房来。苏公唤苏仁站立在案桌前,面向门口,而后退身至门口,望着苏仁,估摸一番。苏公复又入得房来,环视四下,近得案桌前,伸手推开窗扇,望见窗外正对的那株树,满枝嫩芽。苏公放下窗扇,又见案桌一端放置了三四根蜡烛,随手取过一支,置在掌中,端详一番。而后转身至木桌前,将烛台上的烛块抠了下来,掰开来看,并无异样。苏公皱起眉头,似有所思。

忽闻得徐君猷低声呼道:“此是甚么?”苏公急忙转头望去,却见徐君猷站在床榻上,自蚊帐床头木板处拿出一小块纸张来。原来,古代床铺架有蚊帐,床的三方有长木板竖立,接合处齿合固定,压住蚊帐,以防蚊虫入帐。苏公急忙近前一看,原来是一块巴掌大的残纸,那纸上有手书的两个字:“风集”。徐君猷颇有些欣喜,将残纸交与苏公,复又转身,跪上床去,拆开三方木板,满床找寻,但并无其他。徐君猷不免失望,下得床来,道:“此物可是线索?”苏公将残纸收了,摇头道:“或与本案关,众诗友诗集我皆看过,此非他等笔迹。但……”徐君猷追问道:“但甚么?”

苏公摇摇头,又在室内转悠,低头找寻甚么,徐君猷疑惑不解,询问苏公找寻甚么,苏公不语,转悠多时,一无所获。苏公茫然,望见窗格,猛然醒悟,急忙出得厢房,绕到房后。众人诧异,纷纷跟来,却见苏公立在窗扇旁,低头找寻,不多时,却见他俯身拾起一个物什,置在掌中。徐君猷近前一看,却是一块白饼,分明是燃烧殆尽最后残余的蜡块。

苏公淡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徐君猷奇道:“此与本案有干系?”苏公点点头,淡然笑道:“乃是此桩命案小小玄机。”徐君猷疑惑不解,道:“是甚玄机?”苏公颇有些得意,道:“此案玄机颇多,苏某已然尽知。”徐君猷闻听,惊喜道:“如此言来,苏兄已知凶手何人矣?”苏公回过头,瞥了一眼远远站立的烟月诗友,幽然道:“凶手便在他等之中。”徐君猷急切问道:“究竟是谁?”

苏公笑而不答,转身与祝良夜等会合,只道请诸位到春水堂一遭。众人疑惑不解,纷纷涌向春水堂。入得春水堂,众人或坐或立,默然无语,皆望着苏公。苏公环视众人,长叹一声,幽然道:“苏某在此将揭开葛中区遇害一案之真相,杀人者便在我等之中。”众人闻听,相互张望,却无人言语。徐君猷眯着双眼,察看众人面目,意图觅出凶手,但每人脸上皆是惊讶疑惑,并无惊慌失措迹象。

苏公立在堂中,叹息道:“此案牵连颇多,甚是凶险,凶手可谓此起彼伏,一人之后兀自又有一人。第一人便是花冕花相公!”众人闻听,皆来看花冕,花冕脸色苍白,正欲辩解,苏公做个手势,示意他休要开口,淡然道:“花相公呕心沥血,著得《太白酒事》一书,因着其亡兄与葛中区之交情,花相公将书稿交与葛中区,欲刻印出书。不想那葛中区竟将书稿占为己有,兀自署上自己姓名。待到花冕知晓,寻他理论,不想葛中区反咬一口,只道是雇用花冕修改抄录。苏某亦曾读过此书,颇有文采,可谓流风馀韵。苏某以为,著写此书者,定然喜好李白,亦熟悉李白诗句。苏某与葛中区言谈之时,便言了一句李白诗:月过碧窗今夜酒,雨昏红壁去年书。”

花冕疑惑道:“此非是李白诗句,《李白全集》之中应无此句。”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不过是苏某有意试探他罢了,此诗出自唐代许浑《再游姑苏玉芝观》一诗。可惜那葛中区竟未听出好歹来。那日,花相公携刀前往二岭斋,与葛中区争吵起来,恼怒至极,竟拨出刀来,叫嚣道:姓葛的,花某迟早有一日要杀了你。昨日葛中区到来,言语尖刻,兀自奚落花相公。花相公甚是恼怒,暗中出得山庄,寻得一把利刃来,他要杀了葛中区以泄心头之恨。不想昨夜,葛中区果然被杀了!花相公非但有杀人动机,兀自有杀人企图,且昨夜到得葛中区房中!”

徐君猷叹道:“令人意外的是:花相公到得现场之时,那葛中区已经被人杀了。”苏公点点头,道:“葛中区已经被人杀了!花相公见得尸首,惊恐万分,慌乱之中撞倒了椅子,跌倒在地,又撞了鼻子,竟在现场留下滴滴血迹来,尤为可怕的是,花相公竟将行凶杀人的利刃失落在命案现场。”众人闻听,暗自惊叹,那花冕望着苏公,满目感激之情。苏公又道:“但最可怕的是有人目睹花相公出入葛中区房间。”花冕闻听,甚是惊讶,欲问又止。徐君猷幽然道:“如此这般,言花冕不是凶手,谁人肯信?然苏大人却信之。”

苏公叹道:“花冕不是凶手,那凶手又是何人?第二人便是叶来风叶掌柜。”众人闻听,皆来望叶来风,颇觉意外。叶来风苦笑一声,并不言语。苏公又道:“叶相公与葛中区有何瓜葛?且待苏某细细道来。昨夜,叶相公与祝公子、邵先生到得烟月诗社堂,只道来陪苏某品诗。约莫戌亥时分,叶相公只道要如厕便溺,起身外出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回来。邵先生兀自取笑叶相公,只道他那无根之水有如绵绵春雨,久而不绝。苏某察看叶相公,却见他神色颇有些慌恐!端茶喝水之时,五指兀自有些颤抖!那邵先生、祝公子不知内情,兀自取笑他,叶相公只得勉强笑了几声。而后,苏公又留意察看,叶相公坐立不安,神情恍惚,不多时,便假意打着哈欠,只道有些困意,便先行回去房歇息了。”众人闻听,惊讶不已,那祝良夜与邵闻更是惊诧。

苏公又道:“苏某示意随从苏仁暗中跟随叶相公,苏仁隐身窗格下,闻听得叶相公笑了起来,那笑声似颇为解恨。叶相公为何发笑,原来葛中区死了!叶相公中途如厕是假,谋杀葛中区是真!可惜待到叶相公赶到烟月堂,葛中区已经死了。他见得花冕花相公入得葛中区房中,而后仓皇逃走。叶相公以为花相公是凶手。”叶来风点点头。邵闻疑惑道:“叶相公为何谋杀葛中区?”

苏公淡然一笑,望着叶来风,道:“叶相公,其中缘由可否告知诸位?”叶来风叹道:“苏大人为小人洗脱嫌疑,但说无妨。”苏公点点头,道:“诸位中有人知晓,叶相公当年才华横溢,踌躇满志,本以为可以谈笑封侯、光宗耀祖,不想每每临近殿试,却病倒了,错失良机。待到第三次进京赶考,终于得以殿试,不想因策论上写错了一个字。”铁双诧异不解道:“不过是写错一个字而已。”花冕问道:“写错了甚字?”

苏公叹道:“叶相公之策论以李太白《古风》诗起首,诗为: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此诗本来甚佳,不想他却将‘一朝开光曜’一句写成了‘一朝开光曙’,一字之差犯下大错!幸亏圣上开恩,免了叶相公死罪,但罢了其考籍,此后不得再考。”铁双疑惑道:“不过一字之差,何至如此?”徐君猷淡然道:“叶相公此字犯了大忌,他竟不知当今圣上之父之名,竟篡改诗句,直言不讳!”众人闻听,恍然大悟,原来当今皇上宋神宗的父亲宋英宗名赵曙。

铁双奇道:“此与葛中区有何干系?”苏公道:“只因叶相公好读李白之诗,故而常将一卷《李白诗集》随身携带,即便是到京城赶考亦如此。此卷《李白诗集》便是二岭斋刻印,其中有些错讹字句,曜曙之错,便是其中之一。可惜叶相公尽信此书,故而犯下大错。叶相公满腹怨恨,忍气吞声。不想昨日葛中区一来,便以一字之差的叶先生相称,言语甚是刻薄,竟将叶相公多年怒火燃起,故而起了杀心。”叶来风淡然一笑,环视众人,拱手道:“不知是哪位杀了葛中区,叶某这厢谢过了。”

苏公又道:“第三个可疑者端是曾识曾相公了。”众人又将目光来望曾识,曾识淡然冷笑,并不言语。苏公道:“昨日在望江亭,苏某无意间听得曾相公与花相公等人言语,曾相公叹道:曾某深知葛中区这笑面狼之为人,凶险狡诈,又极善隐藏。那花冕恨恨道要报仇。曾相公道:若言报仇,端是曾某。”花冕、叶来风、邵闻三人连连点头,那邵闻思忖道:“那时刻,我等颇觉惊讶,不知曾相公何出此言?”

苏公幽然道:“只因曾相公与葛中区仇怨甚深。昨日葛中区到来,与众人相见,苏某见得曾相公坐在一旁,手中端着茶杯,低头思忖。想必那时刻,曾相公心中便在谋划杀人之事了。”曾识凄然笑道:“苏大人端的厉害,竟猜测出曾某心思来。”苏公道:“待葛中区离开春水堂,曾相公便觉得时机来了,正思忖如何行事,不想欧阳掌柜提出下棋对弈,曾相公便假回烟月园取棋之机,寻得了一块青石,欲砸死葛中区,却不曾料想,葛中区已被人杀死了,那两名凶手兀自在房中!”

众人闻听“两名凶手”,惊讶不已,相互张望,暗自猜疑。铁双淡然一笑,道:“不错,那二人正是铁某与夫人。”众人满面惊诧,又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道:“曾相公不知前后,入得葛中区房中,见得尸首,唬得半死,兀自摔了一跤,棋鼓滚落,落下两粒黑子,以为到场之证据。”邵闻奇道:“曾相公与葛中区究竟有何仇怨?”

苏公把眼望曾识,曾识凄然道:“昔日我曾家与葛贼乃是同行,私刻、坊刻书卷,甚是兴旺。不想这葛贼嫉妒垂涎,设下毒计,暗中使人前来,委托家父私印诗集,待诗集面世,这厮购得几卷,献上官府,诬蔑家父毁议时政、讥讽新法。官府遂查封我家书坊,家产尽归公门,致使我曾家家破人亡。可恨曾某胆小懦弱,每天醉酒度日,混混沌沌。昨日忽然性起,欲杀死这厮以雪心头之恨,可惜却迟了一步。曾识在此拜谢义士了。”遂上前拜谢铁双夫妇。众人闻听,皆唏嘘感叹,又皆望着铁双夫妇。

铁双夫妇木然望着苏公,苏公淡然道:“铁员外夫妇为何身处命案现场?他三人之间又有何瓜葛?昨日,葛中区来时,苏某无意间瞥见铁员外望着葛中区,脸上闪露出一丝狠毒的笑容。而那葛中区望见万犁春时,脸上忽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此二人之笑,令苏某颇为惊讶。待到后来,苏某观赏园中桃花,又无意间窥见铁员外将葛中区打倒在地,并威吓道:‘你这腌脏泼皮,若再敢纠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又道:‘若惹得铁某性起,一刀便搠你这狗命。’事情竟果如铁员外之言,昨日成了葛中区祭日!”众人愣愣的望着铁双夫妇。

铁双愤然道:“不错,铁某与葛贼确有瓜葛,铁某亦不瞒诸位,我家梨春本是鄂州城的勾栏女子,只因家道中落,沦落娼门,倚门卖笑,那葛中区曾多次嫖宿,故而相识。前年,铁某到鄂州访友,巧遇得梨春,其为人善良,又颇有才气,身世可怜,铁某便出钱为他赎了身子,外人甚少知晓他身世。不想年前一日无意间遇着了葛中区这狗贼,这厮认出内人来,便来纠缠。铁某好言相求,与他十两银子,无奈这厮阴险至极,变本加利,竟索要银子百两。铁某甚是恼怒,遂威逼恐吓于他,令其罢手,这厮口中答应,不想待到昨夜,复又威胁梨春,若不给钱,便要将梨春身世告知于众。铁某恼怒至极,欲打断这厮一只手或是一条腿,发泄心中怨恨。”众人闻听,又一阵唏嘘感叹。邵闻又恨恨道:“葛中区这厮怎的如此贪财?端的可恶。”

苏公叹道:“可惜真正的凶手于铁员外夫妇先到一步了。”众人闻听,益发惊讶。苏公道:“铁员外与万夫人入得葛中区房中,那葛中区尚未断气,倒在案桌旁,面目痛苦狰狞,口中兀自哼哼唧唧,他望见铁员外,眨巴着眼睛,欲抬起手来,可惜已然无力,口中念叨:‘你……你……’铁员外闻听,只当葛中区误认为自己是凶手,急忙辩道:‘不是我,不是我。’那葛中区目光憎恨,头颅一偏,便断气了。铁员外夫妇二人唬得半死,好一番时刻才醒悟过来,急急忙忙逃离是非之地。可惜他等行径被曾相公窥见了。”邵闻点点头,疑惑道:“原来如此,却不知谁是真凶?”

苏公叹道:“究竟谁是真凶?苏某亦百思不得其解,余下最可疑者,只有一人。”众人闻听,满面惊疑,茫然不解,又甚是好奇。苏公叹道:“其实葛中区临死之前,已然道出真凶。”众人闻听,茫然不解。苏公叹道:“葛中区临死言道:你……你……,并不是指铁员外,而是指另一个人。”众人闻听,把眼来看万梨春,万梨春脸色顿变。苏公幽然道:“葛中区临死之时,欲告诉铁员外,凶手是何人。”铁双满脸疑惑,道:“他只说了一个字,便已断气了。”苏公点点头,叹道:“葛中区并非言‘你’,而是言‘李’,十八子之李!”

众人闻听,惊讶不已。万梨春脸色大变,把眼望着远素大师。苏公叹道:“苏某问祝公子要来山庄家人名册,翻阅前后,并无李姓者,亦无音同李字者。而今日堂中,却有一人姓李。”众人疑惑,徐君猷恍然大悟,惊叹道:“果真是远素大师!”众人齐来看远素,远素面容平静,喃喃道:“阿弥陀佛。”

欧阳飞絮急道:“不可能,不可能,凶手非是远素师父。”苏公淡然道:“适才,万夫人告知苏某:远素大师俗家姓李,名秋兰。”祝良夜诧异不解,问道:“远素大师乃是出家人,为何要谋杀葛中区?”邵闻思忖道:“他一女子,怎的是葛中区对手?”徐君猷淡然道:“他手中有强弩,只将机簧扣发便可。”欧阳飞絮愤愤道:“苏大人有何证据?”

苏公淡然道:“凶手非止远素大师一人,他兀自有个帮凶。”众人闻听,又一阵惊诧。苏公淡然道:“那日,祝公子来请苏某赴会,曾言及远素大师,他道:‘远素大师佛性禅心、修真养性,真方外高人也。此番,若非万夫人陪良夜同去相邀,料想难以应允,便是那雨沉庵院也休想入得。’铁员外亦道:‘那远素师父乃是出家人,一心修行,便是与我家夫人,亦往来甚少,何况他人?’可是如此?”铁双夫妇茫然点点头。

苏公叹道:“可惜铁员外夫妇兀自欺蒙我等!”铁双、万梨春闻听,脸色顿变。苏公淡然道:“那日苏某自黄州北城回雪堂,路过一片树林,那树林深处隐有一处屋院,乃是雨沉庵,后闻祝公子言及,方才知晓,远素大师乃是雨沉庵主人,庵中另一个小尼,唤作素月。碰巧的是,那日,苏某见得男子自雨沉庵出来,行迹可疑,那男子约莫四十岁,着一件黑衣锦袍,浓眉大眼,留三捋胡须。”

苏公望着欧阳飞絮,淡然一笑,道:“若苏某不曾言错,此人便是欧阳掌柜。”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远素低下头来,喃喃道:“阿弥陀佛。”欧阳飞絮脸色铁青,吱唔道:“苏大人定是眼花,错认他人了。”苏公叹道:“苏某问过万夫人:远素大师与那欧阳掌柜可有往来?万夫人故作惊讶,只道他二人虽同是诗社诗友,但无甚交情,何谈往来之说?昨日远素大师来得,众人皆出堂相迎,苏某见得葛中区立在后侧,淡然冷笑,却不知他笑甚么,今想来定是那葛中区知晓远素大师底细。远素大师交了诗稿,只道要走,众人纷纷挽留远素大师。苏某留心察看,便是那颇令人讨厌的葛中区也客气几句,唯有欧阳掌柜在一旁一言不发,神情木然。如此反常之举,岂非令人生疑?”

祝良夜疑惑道:“苏大人之意,他二人明明往来密切,可装作不甚熟悉?”苏公点点头,淡然道:“其实欧阳掌柜早竟告知你等矣。”祝良夜一愣,摇摇头,道:“良夜确不知情。”苏公淡然一笑,道:“祝公子诗社堂中悬有众多字画,皆是诗友作品。其中有一副诗轴,其中有诗句云:‘秋兰送客齐安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此诗乃是欧阳掌柜之作,借用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之句,其中齐安,乃是黄州别称,但秋兰二字,是何意?”祝良夜惊诧不已,道:“大人之意,是指李秋兰?”苏公点点头,道:“适才,苏某询问万夫人,万夫人道:‘世人只知远素师父,少有人知其俗家姓李名秋兰。若非苏大人问及,小女子几将忘却。’万夫人言甚少人知晓李秋兰,故而甚少有人理解欧阳掌柜之诗意。”

铁双疑惑道:“欧阳掌柜与葛中区有何怨隙?”苏公道:“昨日,有人见得欧阳掌柜与葛中区暗中交涉,那葛中区道:‘欧阳掌柜若不肯给我,我将你那事散播于众,后果如何,欧阳掌柜好生掂量一番’。欧阳掌柜犹豫片刻,答应了那葛中区,只道:‘葛掌柜可要守信,此事不可再提。’那葛中区连连答好。苏某猜想,葛中区所谓‘你那事’,当是指欧阳掌柜与远素大师的奸情!”众人闻听,目瞪口呆,欧阳飞絮胀红了脸,偏头去望远素,那厢远素低着头,木若呆鸡。

苏公叹道:“那葛中区勒索欧阳掌柜,欧阳掌柜迫于无奈,口头应允其要求,但暗中早已密谋如何谋杀葛中区。昨夜在此春水堂,你等诸友闲聊,远素大师先行离去,欧阳掌柜却入得侧室。花相公言,欧阳掌柜不曾出得春水堂,其间见得他兀自坐在侧室歇息。且问花相公,你如何见得欧阳掌柜?”花冕指着屏风,道:“欧阳掌柜坐在那厢,小人见得他的靴子。”苏公淡然一笑,引花冕至屏风前,自身入得侧房,脱了靴子,放置交椅前,而后出来,问道:“可是这般?”花冕张望一番,茫然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苏公淡然道:“那时刻,你所见的不过是欧阳掌柜的靴子而已。”花冕惊讶不已。

苏公回至堂中,淡然道:“欧阳掌柜瞒天过海,自侧室北窗格出去,依廊赶到烟月园,与早已在此等候的远素大师会合,前往见葛中区,将其杀害。而后你二人匆匆逃离现场,你依原路返回侧室,你回得堂来,便言与曾识对弈几局,曾识只道棋子尚在烟月园,何不同回房中对弈,欧阳掌柜道:那葛中区此刻定已回烟月园去了,若知我等对弈,必来多言多舌,颇有些恼人。他等何曾料想,葛中区已然遇害。如此,他等可证实欧阳掌柜从未离开春水堂,你便有了不在场之证据。”

众人将信将疑,欧阳飞絮淡然一笑,叹道:“苏大人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复杂命案,竟逐一理顺开来,我等诗友心中秘密暴露无疑。我与远素之私情,亦只铁员外、万夫人知晓,今被苏大人揭破,飞絮便索性撕去脸面,告知诸位。”言罢,欧阳飞絮近得远素面前,幽然叹息道:“你我亦不必如此忧心惊恐了。”那远素闻听,泪如雨下。万梨春急忙过去,搂住远素,远素低声呜咽着。众人默然无语,唏嘘叹息。

欧阳飞絮恨恨道:“那葛中区无意间知晓此事,便不断敲诈勒索我,得寸进尺,欲壑难填,飞絮迫于无奈,方起了杀心,当知晓苏大人至此,飞絮颇有些惶恐,冥思苦想,方想起如此计策。”苏公叹息道:“远素大师先用弓弩箭杀葛中区,而后你用银锭砸葛中区头颅,确认其死后,你二人出得厢房,将弓弩弃在花草丛中,有意令我等寻得,欲令我等疑心他人。可你二人却不曾想到,葛中区竟未气绝,待铁员外夫妇到来,兀自言出了‘李’字。”

欧阳飞絮淡然一笑,道:“苏大人神魂飞越、天马行空,可谓绝妙之至,只可惜错了一桩事。”苏公淡然笑道:“何事?”欧阳飞絮叹道:“我便是道出,恐大人亦不肯相信。”苏公问道:“你且道来。”欧阳飞絮幽然道:“其实我二人赶到烟月园时,那葛中区已经被人杀了!”苏公闻听,顿时目瞪口呆。众人亦如坠云雾,不知所以。

徐君猷霍然而立,狐疑道:“葛中区已被人杀了?怎的可能?”苏公回过神来,拈须思忖,疑惑道:“欧阳掌柜且慢慢道来。”欧阳飞絮点点头,道:“我与远素会了面,远素道:葛中区刚刚入得园去了。我二人便直奔厢房,只见葛中区那房闭着门,窗格兀自透出烛光,方到得廊下,忽然闻得房内一声惨叫,唬得我二人一惊,不知房中出了何事。”苏公惊道:“可是葛中区之叫声?”

远素叹息道:“贫尼急忙推开门,探头望去,借着烛光,只见得葛中区倒在案桌旁,正痛苦呻呤,胸前兀自插着两支箭尾,他见得是我,亦甚惊诧,又满是恼恨,喃喃道:你好歹毒,竟要杀我灭口?贫尼见得这般情形,甚是惊讶,环视房中,并未见得他人。”

苏公满脸疑惑,问道:“房中并无他人?”欧阳飞絮叹息道:“我二人在廊下闻听惨叫声,急忙推门进去,却未见得任何人。”徐君猷疑惑道:“那究竟是何人杀了葛中区?”叶来风猜测道:“莫不是葛中区自杀?”苏公连连摇头,道:“此等势利小人,焉会自杀?即便自杀,怎的会使用弓弩?又是何人将弓弩抛在园门口花草丛中?必是凶手所为!或是那凶手藏匿在某处,暗中放箭射杀葛中区。想必那葛中区亦未见得凶手面目,此时刻,恰巧远素大师推门进来,故而将远素认作了凶手。”

欧阳飞絮疑惑道:“那室内颇为简陋,凶手能藏匿何处?小人亦曾留意,室内并无他人。”苏公问道:“你二人可曾留意临江那扇窗页?是开启还是关闭?”欧阳飞絮回想道:“端是开启的。”远素回想后,连连点头。苏公淡然一笑,道:“花相公亦曾告似苏某,那窗扇乃是开启的。如此言来,那凶手并未在房中,而是在窗外射杀了葛中区。”徐君猷闻听,点头道:“那时刻,窗外黑暗,葛中区一时难以看清凶手面目。”

苏公又问道:“那时刻,你二人可曾留意地上有一颗银锭?”欧阳飞絮点点头,道:“小人看得清楚,不过,那银锭非在地上,而是在案桌上。”苏公一愣,疑道:“在案桌上?”欧阳飞絮、远素皆点头。苏公环视众人,问道:“你等何人曾动过那银锭?”相关人等皆摇头。徐君猷奇道:“那银锭怎的无端到了地上?”苏公逐一看那叶来风、花冕、曾识、铁双等人,问道:“你等可曾记得,那银锭是在案桌之上,还是在地上?”花冕、曾识思忖片刻,摇摇头,只道不曾留意,叶来风、铁双思忖后,只道见得银锭在案桌上。

苏公淡然一笑,道:“有一桩事情值得推敲,昨夜,你等前往谋杀葛中区时,其房中亮着烛火;但到得子牌时分,曾相公、花相公、欧阳掌柜对弈回来,见得那房门半开,房中却黑乎乎。但约莫丑牌时分,邵闻先生回房歇息时,却见得葛中区房中兀自亮着烛火。”众人疑惑,把把眼望邵闻,邵闻一愣,茫然点点头,道:“邵某看得清楚,确有光亮。”

苏公淡然一笑,自袖内摸出两块蜡块,示与众人看,道:“此两块蜡,一是烛台上之残余,一是窗外拾得,细细察看,蜡中兀自有少许棉芯,可以推想,此是两支蜡烛。”叶来风疑惑道:“两支蜡烛有何干系?”

苏公幽然道:“可以推想,那凶手射杀葛中区后,并不曾离开,他尚躲藏在屋后,未曾料想你等一个接一个前来,凶手无奈,只得暂且隐蔽。待到得亥子时分,葛中区房中烛台蜡烛已然燃尽,室内顿时漆黑一片,此时刻,曾、花、欧阳三人回来。待你三人入房歇息后,那凶手复又回来,潜入葛中区房中,他兀自又点燃了一支蜡烛,他将先前烛台上的残蜡抠出,抛出窗外,而后闭合了窗扇。凶手拿过银锭,或用布料包裹,兀自在葛中区头颅上猛砸数下。”

徐君猷奇道:“凶手为何要砸他头颅?”苏公思忖道:“凶手或是疑心葛中区未死,故而砸其头颅;或是那凶手甚是痛恨葛中区,便是死了,亦要砸他数下,方解心头之恨。”邵闻疑惑道:“凶手为何将银锭放置在案桌上?”苏公淡然一笑,道:“此便是凶手之诡计,银锭乃是诱饵,置在案桌上,待葛中区回得房来,点燃蜡烛,见得案桌上一颗银锭,分外欢喜,便近得案桌,伸手去拿。此时刻,葛中区身子正对着窗外凶手的弓弩!”众人闻听,惊叹不已。

欧阳飞絮叹道:“我若是那凶手,便不再回来,竟留下此多线索与苏大人。”苏公淡然一笑,道:“你若是凶手,你不得不回来。”欧阳飞絮闻听,甚是疑惑,把眼望苏公,问道:“那凶手为何回来?”苏公叹道:“只因凶手要拿一件物什。”众人益发疑惑。祝良夜惊诧道:“拿甚么物什?”苏公环视众人,淡然道:“苏某勘验尸首时,发觉葛中区衣裳有些零乱,分明是有人动过。”徐君猷思忖道:“那凶手以为葛中区将此物曾在身上,故而搜他尸首?”

苏公点点头,道:“正是,可惜那件物什并未在葛中区身上。”叶来风急切道:“葛中区将此物藏在了何处?”苏公淡然一笑,道:“叶公子为何如此着急?”叶来风一愣,尴尬笑道:“来风不过好奇罢了。”苏公道:“葛中区将此物藏在床头木板后。”邵闻问道:“不知是何物?”苏公叹道:“乃是一卷书。”众人闻听,惊讶不已,纷纷询问是何书?

苏公摇摇头,叹道:“究竟是何书,只有凶手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