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三断白骨案 第五章 浊酒待君温

徐君猷、苏公商议兵分两路。苏公、苏仁前往田家庄,徐君猷、颜未在陈家镇。且说苏公、苏仁出了陈家镇,赶往田家庄。路途中,苏公将陈周室内情形并屋后埋尸之事告知苏仁,苏仁惊讶不已。思忖道:“如此言来,那《诗经》中果真隐有玄机,而这一玄机便是焦明月、陈周遇害的原因。”苏公点点头,捋着胡须,喃喃道:“那夜闯府衙之人或就是凶手。”苏仁皱着眉头,思索道:“那凶手掠得书卷,却悟不出玄机奥秘所在,便欲假老爷才智,破解玄机,而后得其利。不过此着未免凶险了些吧?”

苏公幽然道:“此事已然过去了两年多,可谓风平浪静,神不知鬼不觉。为何突然多了这多蹊跷之事?这一切皆是因那场大雨,暴露了焦明月的尸骸,又幸巧逢着徐大人及我等,徐大人指令舒牧追查白骨案,凶手畏惧我等,惟恐当年阴谋败露,故而先行下手,有意将书卷与信笺遗于府衙,令我等见得。”苏仁一愣,奇道:“有意遗于府衙?此是为何?”苏公幽然道:“或许这中间本无甚么玄机,不过是凶手有意迷惑我等罢了。”苏仁思索片刻,点点头,道:“凶手故布迷阵,令我等左思右想,满以为其中有个大阴谋。但命案真相却甚是简单。”苏公眯着眼睛,喃喃道:“我疑心那夜入府衙之人是辛何,但此举意图究竟何在?仅仅是投石问路,或是迷惑我等?当然,或许另有他人?”

主仆一路言语,行了两里路,经过第一具骨骸发现处,苏公停下脚步,喃喃道:“焦明月尸首掩埋在田家庄与陈家镇之间,而陈周尸首掩埋在自家屋后,可见二人非同时同地遇害,而是一先一后,且陈周在家中,而焦明月在某处。”苏仁望着垄下黄土,道:“若是在陈周家一并遇害,凶手便会将二人一并埋了。那焦明月是死在何处呢?凶手是先杀陈周,还是先杀焦明月?”苏公默然,复又前行。

不多时,主仆二人到得田家庄,入得庄来,见得路口有个乡人挑着一担水,苏公上前施礼问路。那乡人抬头望苏公,猛然一愣,苏公看清乡人面目,正是前日发现白骨的乡民田五郎,那田五郎虽不知苏公名姓,但知其是随同知州大人的官吏,急忙放下水桶,回礼道:“公爷有何贵干?”苏公道:“我等奉命前来,寻里正田器问些事儿。不知田器家宅何处?”那田五郎点点头,道:“公爷且随小的来。”言罢,复又挑起了水桶。

苏公、苏仁随着那田五郎,行经了六七户人家,那田五郎停下脚步,将水桶放置一户门前,冲着院内叫唤一声,苏公猜想这便是田五郎家中。而后那田五郎引苏公二人又绕了四五户人家,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但见那人家大门紧闭。那田五郎上前扣着门环,不多时,大门开启,一个妇人探出头来,看着田五郎,没好气道:“小五呀,甚事敲门?”田五郎指着身后苏公道:“乃是官府来人寻里正爷。”那妇人诧异的看着苏公,奇道:“我当家的岂不是到县衙去了?怎的又来寻他?”苏公一愣,笑道:“田爷并不曾到得县衙,故而舒大人让在下来催请。”那妇人满脸惊诧,疑道:“昨日明明与常押司一同走的,怎的未到?”

苏公听得明白,笑道:“正是,昨日大人令常押司来请的,但到今晨,仍然未见他二人面,大人又令在下前来。烦问大嫂,他二人莫不是到哪里喝酒去了,醉得忘记了正事?”那妇人闻听这话,没好气道:“定是这般,昨日那常押司来时,鬼鬼祟祟的,二人躲在房中,不知言语甚么,待到天黑,二人竟出门去了。临出门时,我问他到哪里去,他只道往县衙一遭。今听你这么一言,他二人定又是到醉花院厮混去了。”

苏公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在下便去醉花阁寻他等便是了。”那妇人有些恼怒,愤愤道:“烦劳公爷捎话与他,待他回来,定要带一把荆棘回来。”苏公笑着点了点头。那妇人愤愤然合上大门,苏公回转而去。行路中,那田五郎嘻嘻笑道:“田器这浑家,甚是泼辣。”苏公问道:“小五哥可知,这田器左手食指为何残了一截?”那田五郎笑道:“闻听说是被他浑家一刀剁了的。”苏公诧异道:“不知为何?”那田五郎低声笑道:“闻听说是田器爷去宿妓,不合被他浑家发觉,便被剁了一截手指头。”苏公问道:“此事发生在何时?”田五郎掰着指头,思忖道:“遮莫是两年多前,对对对,正是大前年的十月。”苏公诧异道:“小五哥怎记得如此清楚?”那田五郎笑道:“因那年十月,小人的儿子甚是顽皮,不慎摔断了手,亦是左手。田器爷到得我家,见得他也裹着指头。故而记得清楚。”苏公点头,笑道:“这田器与何人尤为要好?”那田五郎道:“最要好者,莫过于那常押司。”苏公问道:“闻人说,还有个叫陈周的书生。”那田五郎点点头,道:“正是,便是住在前方陈家镇的陈周,不过这书生后来失踪了,不知到哪里去了。”苏公点点头,问道:“那常押司常来田器家中?”那田五郎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他等本就是……唉!”田五郎叹息一声,忽不再言语。

苏公分明见得田五郎欲言甚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竟莫名叹息了一声,忙追问道:“他等本就是甚么?”那田五郎急忙摆摆手,笑道:“无有甚么,无有甚么。”苏公正待再问,言语间那田五郎已到得家门口,急忙拱手道别。苏公忙拱手谢过,与苏仁出了田家庄。苏仁疑惑道:“适才那田五郎欲言又止,他等本就是……?这话是何意?”苏公拈着胡须,道:“田五郎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似甚无奈。足见常砉与田器之间干系不同寻常。”苏仁点点头,道:“而陈周亦曾是他等好友。”苏公点点头,幽然道:“有时,好友往往就是阴谋加害你的人。”苏仁问道:“老爷认为,杀害陈周、焦明月的凶手是田器?”

苏公不答,俄而,忽问道:“你曾言,昨日尾随辛何,那辛何到陈家镇见了常砉,而那常砉又赶到田家庄见了田器,他三人会面,言语了甚么呢?”苏仁思忖道:“老爷之意,他三人有着某种干连?”苏公幽然道:“辛何,乃是县衙的捕头;常砉,乃是县衙的押司。田器,虽是区区一个庄的里正,但有了这两位朋友,县衙中的事情,他便一五一十,了如指掌。”苏仁疑惑道:“昨日辛何陈家镇之行,乃是通风报信?”苏公点点头,道:“辛何绕道陈家镇,自然是为了告诉常砉某桩紧要事情,而后赶往黄州府,监视徐大人行动。”苏仁思忖道:“如此言来,他等幕后还有主谋?”苏公点点头。

主仆一路言语,到得陈家镇,会合了徐君猷、颜未。徐君猷告诉苏公,常砉家人言,常砉昨日便到县衙去了,至今未归。苏公将田器情形告知徐君猷,徐君猷皱着眉头,冷笑道:“如此言来,我等须往黄冈县衙一遭了。”苏公摇摇头,道:“辛何已经回得黄冈,况且马将军尚在黄冈,若徐大人赶往黄冈,恐急而生变。”徐君猷思忖道:“迟则恐他等有了应对之策,不如打他个措手不及。”苏公淡然笑道:“徐大人如何打他?两具白骨,无有确凿证据,一切不过是怀疑罢了。焦明月、陈周之死,究竟因何?尚不得而知。”徐君猷忧心道:“我等已打草惊蛇,徐某恐他等逃匿。”苏公淡然一笑,道:“他等若逃匿,便是不打自招了。”徐君猷问道:“如之奈何?”苏公淡然笑道:“不知舒大人接得乡民首告,是否前来?”徐君猷笑道:“苏兄之意,我等在此等候舒牧前来?”苏公捋须而笑。

约莫一个多时辰,有乡民来报里正,只道县令舒大人率人来了。里正急忙引人出庄相迎,徐君猷、苏公等便在陈周宅前等候。不多时,里正引舒牧等人赶来,苏公看得清楚,随行人中有县丞尹塘、仵作及捕快数名,却不见辛何、常砉身影。舒牧、尹塘忽见得徐君猷、苏公,惊诧不已,急忙上前施礼,唬得里正等人惊恐不已。徐君猷摆摆手,淡然道:“不想今日本府又逢得一桩白骨案,惊动舒大人大驾了。”舒牧闻听徐君猷此话带刺,惶恐万分,垂首道:“此卑职之责也,愿受大人处治。”徐君猷冷笑一声,道:“且随本府进去一看。”舒牧唯喏。苏公站立一旁,冷眼旁观。

徐君猷引舒牧等人进得院子,至屋后,但见草丛中摆着一具骨骼,兀自沾着泥土。徐君猷令仵作上前验骨。舒牧望着徐君猷,惶恐不安,怯声道:“卑职有一事意禀告大人。”徐君猷瞥了他一眼,淡然道:“舒大人有何事?但说无妨。”舒牧尴尬道:“卑职疏于管治,致使治下恶徒横行。”徐君猷故作惊讶,道:“有这等事情?”舒牧满脸通红,道:“卑职已着人协助马踏月将军,缉拿恶徒。”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舒大人可知晓尚青鹤?”舒牧点点头,道:“回大人话,卑职识得这尚青鹤,不过此中有一处误会,卑职已然与马将军言明了。原来是有奸恶之徒假冒尚青鹤之名,招摇撞骗,为非作歹。那尚青鹤乃是本县有名的善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但为人随和,不肯张扬。”

徐君猷一愣,问道:“这尚青鹤可是肤豢阁的主家?”舒牧点点头,道:“正是。”徐君猷冷笑道:“你道尚青鹤是有名的善人?”舒牧吱唔道:“这尚青鹤是个商贾,又常资助书院私塾,或掘井修路,又常施舍孤寡鳏独者,深得百姓赞誉,市井称他为尚善人。不过卑职与他往来甚少。”徐君猷听得,冷笑不止,把眼望苏公。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言来,徐大人应端召见这位善人。”徐君猷会意,笑道:“此等善人,功德无量,当赐匾刻碑,予以厚奖,烦劳舒大人邀他来州府相见。”舒牧唯喏。

仵作验骨罢,与苏公商讨一番,最终确认死者是陈周,死因尚难定论。舒牧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一旁县丞尹塘道:“陈周尸首埋在自家屋后,可见凶手杀人后,并未匆匆逃离,而是处置命案现场。依在下推测,凶手定是与陈周熟识之人,且为人阴险,胆大得很。”苏公点点头,道:“尹县丞所言甚是,凶手定是陈周熟识之人。”徐君猷淡然道:“闻听说,与陈周相交甚密的人,乃是田家庄里正田器、本庄的常砉常押司。”舒牧闻听,不觉一愣,遂令捕快速去传唤田器、常砉。

尹塘思忖道:“不知前日那具白骨与今日陈周一案有无干系?”苏公瞥了尹塘一眼,反问道:“不知尹县丞有何见解?”尹塘尴尬一笑,道:“我只是猜想而已。”徐君猷淡然道:“前日那具白骨身源已然查明,死者乃是蕲春县书生焦明月,他与陈周乃是好友。”

苏公一愣,把眼瞥望了徐君猷一下,徐君猷顿时醒悟,后悔失言。那厢舒牧闻听,惊讶道:“如此言来,这两桩白骨案甚有干连,凶手或是同一人。唉,他等不过是穷书生,为何遭人毒手?”苏公瞥了舒牧一眼,叹道:“若能弄明白他等为何遇害,此案便水落石出了。”徐君猷淡然一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两年前的命案今日已然露出端倪了。”舒牧连连点头,叹道:“此卑职失职也。”徐君猷淡然道:“失职者,分有心与无意。为官者,当目明、心明、手明。目不明,则浊;心不明,则乱;手不明,则腐。”舒牧茫然望着徐君猷,点头道:“卑职谨记在心。”

徐君猷嘱咐再三,遂别了舒牧、尹塘,与苏公、苏仁、颜未取道回黄州。出了陈家镇,行了数里,到得那蓝记酒肆,却见两名随从正坐在店中喝酒。苏公示意到酒肆中歇息,徐君猷会意,入得店来。那女掌柜蓝二娘急忙来迎,认出来客,满面笑容道:“原来是二位员外爷!不知二位员外爷去的哪里,又打转回来了?”徐君猷笑道:“我等前往陈家镇访友,可惜不遇。”蓝二娘笑道:“却不知员外爷友人是哪一位?”徐君猷一愣,苏公见状,笑道:“乃是黄冈县衙的常押司,店家莫不是认得?”那蓝二娘笑道:“何止是认得?”苏公闻听此话,追问道:“如此言来是熟人了?”蓝二娘笑道:“我娘家便在陈家镇,你说熟还是不熟?”苏公捋须笑道:“原来如此。”蓝二娘引徐君猷、苏公坐下,又提起茶壶,倒了四碗茶水。

颜未见着那两名随从,急忙拱手笑道:“二位爷怎的在此?端的凑巧。”那两位随从急忙起身,拱手还礼,只道好久不见。遂又拉着颜未坐下,共饮一杯。而后低声相告,不曾见着元绿身影。徐君猷望着颜未,笑道:“真是处处有朋友。”苏公起得身来,近得那柜台边,但见那柜台之上,有一本帐册,帐页上记有帐目数,又望着墙边垒着的酒坛,笑道:“店家你这酒味如何?”那蓝二娘笑道:“酒好酒坏,待我为员外爷打一角尝尝便知。”言罢,拿起旋子,去了酒坛盖,将那旋子往酒坛内一插,拿将起来,倒入酒碗中,递与苏公。苏公先闻那酒味,而后轻轻品了一小口,虽非上好佳酿,但也清醇,口中兀自夸道:“好酒好酒,且与我等各打半斤,又炒五六道好菜。”蓝二娘应声,风风火火的去了。

颜未回得这边桌来,低声告知徐君猷:两位随从未曾发现可疑。那厢苏公一手端着酒碗,另一手却在翻那帐册,出出进进,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不由叹道:“这女人端的能干。”喝完碗中的酒,苏公回得桌边,徐君猷摇摇头,低声道:“一无所获。”苏公淡然一笑,道:“徐兄稍安毋噪,这店中的酒倒是别有滋味。”徐君猷淡然一笑,道:“恐怕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苏公捋须而笑。

不多时,那蓝二娘端来两碟菜,香气扑鼻。苏仁取来碗筷,为徐、苏二人摆好。蓝二娘拿来酒壶、酒杯,又火急火了的到厨房去了。苏公拿起竹筷,夹了一点蜡肉,放入口中,边吃边赞叹道:“徐兄且尝来,这店家手艺胜过府上大厨。”徐君猷淡然一笑,吃了一筷,微微点头,赞许道:“果然手艺不凡。”苏公又唤颜未、苏仁喝酒吃菜。那蓝二娘上得第六道菜,为苏公斟了一杯酒,笑道:“不知这菜可合得员外爷口味?”苏公连连点头,笑道:“不想这山野田头,竟有这等美味,端的不虚此行。”那蓝二娘笑道:“员外爷若是喜欢,可常来小店坐坐。”苏公点头,笑道:“我若常来,恐生闲言。”徐君猷哈哈笑道:“心中无邪念,又何惧闲言?”那蓝二娘听得明白,笑道:“这位员外爷说的有理儿,心中无邪念,又何惧闲言。”

苏公笑道:“店家休要见怪,我等不过是玩笑戏言而已。”那蓝二娘笑道:“员外爷言重了。”苏公又笑道:“陈家镇有一书生,姓陈名周,店家可认得?”那蓝二娘一愣,点点头,道:“同庄中人,自然认得。员外爷怎的无端问起了他?”苏公笑道:“我乃川蜀客商,受人之托,来黄州寻他,适才到得陈家镇,众乡人言他竟无端失踪了。”那蓝二娘点点头,凄然叹道:“已失踪两年半了。”苏公问道:“或是投奔外地亲朋好友去了吧?”那蓝二娘摇摇头,道:“不甚清楚。”苏公又问道:“闻听说,这陈周有位好友,唤作焦明月。店家可曾听说过?”那蓝二娘望着苏公,摇摇头,笑道:“他的朋友,我怎知晓?”

正说话间,却见桥头过来两人,着公差装束,腰间悬一柄腰刀,昂首挺胸,甚有气势。两名公差径直入得酒肆内,立在门口,仔细打量店中众人,待看罢,便展开一张告示,告示上画了一人容貌,原来是缉人告示。当先公差举着告示,望着蓝二娘,厉声道:“你可曾见过此人?”蓝二娘瞟了一眼,连连摇头。那公差粗声道:“但若见得,必须马上报官。”蓝二娘连连点头。

苏仁看了那公差,正是土地庙中见得的那长脸青衣公差,便咳嗽一声,使个眼色与苏公。苏公会意,便探过头去看那告示,原来是缉拿越狱犯人元绿,不由呵呵笑了起来。那公差诧异,双目一瞪,喝问道:“你笑甚么?”苏公指着那告示,笑道:“在下似曾见过这厮。”那公差闻听,不由一喜,追问道:“你在哪里见过他?”苏公道:“在黄州城中。”那公差又问道:“何时见得?”苏公思忖道:“昨日黄昏时刻,在下行走到秋色巷拐角处,这厮甚是卤莽,竟撞倒了我。我爬将起来,大声骂他,却见他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慌慌张张跑了。”那公差闻听,面有喜色,又问道:“你道他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苏公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猜疑这厮是个窃贼,定是偷了甚么贵重物什。”那公差点点头,回身望了一眼同伙,二人扭身出了酒肆,往黄州府方向急急去了。

徐君猷哈哈笑道:“你这厮竟敢诓骗公差,待他等知晓,定拿你下狱。”苏公一本正经道:“昨日确曾看得清楚,正是这厮,断然不会看错。”徐君猷笑道:“你诓人之术,天下无二。”苏公面有愠色,道:“不信,你可着你家人跟随而去,待他等在黄州擒得那厮,便可佐证我未诓人。”徐君猷一愣,猛然明白苏公言语之意,遂唤颜未跟随而去。

那蓝二娘冲着苏公笑道:“我见这位员外爷慈眉善目,断然不会诓人。”苏公哈哈笑道:“还是这店家会说话。却不知店家是否识得这告示上的犯人元绿?”那蓝二娘笑着摇头,道:“我一小妇人,怎的识得甚么犯人?”苏公淡然一笑,道:“店家这般浓桃艳李,却学会了诓人。”蓝二娘一愣,笑道:“我怎会诓骗员外爷?”苏公淡然一笑,道:“元绿因何入狱?闻听说,乃是砸了人家店铺,被人家告到官府,黄冈县令判元绿入狱三年。元绿砸的是哪家店铺?店主可曾知晓?”蓝二娘闻听,脸色顿变,幽然叹息道:“原来员外爷竟知晓此事!唉,往事还是不提的好。”

苏公淡然一笑,道:“有时旧事重提也无妨。”那蓝二娘叹息道:“那元绿乃是个泼皮无赖,往日亦曾识得,因夫家染病亡故后,这厮常来我酒店中,不安好心。那年某日,这厮又来喝酒,借着酒兴,撩拨于我。我一忍再忍,这厮甚是可恶,便砸起店来。我恼怒至极,便打了这厮,又告到了县衙,县令大人倒是公正,判他坐牢三年。”苏公点点头,道:“叵耐这厮可恶,今越狱逃出,恐来报复。”蓝二娘冷笑道:“要来便来,我蓝二娘还怕他不成?”苏公思忖道:“这两日,你当真不曾见得他?”蓝二娘摇摇头。

正言语间,又见得桥头过来三名汉子,摇头晃脑,吆五喝六,蓝二娘见得,脸色顿变,口中嘀咕,甚是厌恶。苏公看得清楚,问道:“来者是何人?”蓝二娘低声道:“阎罗爷的鬼差。”徐君猷闻听,不觉一愣,探头望去,笑道:“黑白无常怎的在白日行走?”苏公使个眼色,静观其变。那三名汉子进得酒肆,环视四下,并不理睬徐、苏等人。其中一个黑脸汉子呵呵笑道:“蓝二娘,多日不见,益发俏美了许多。”蓝二娘淡然道:“废话少说,这个月又要多少?”那黑脸汉子笑道:“你蓝二娘自是老规矩,五百钱。”蓝二娘亦不多言,自柜中数出五百钱,交与那黑脸汉子。那黑脸汉子接过铜钱,也不细数,交与随行的一个黄脸汉子,那黄脸汉子打开一个布袋,将铜钱悉数装入。那黑脸汉子拉过一条长凳,坐了下来,道:“烦劳蓝二娘施舍些酒水喝。”蓝二娘笑道:“我在店中酒倒是有,不过每碗五十钱。”那黑脸汉子一愣,道:“上月来时,不过十钱,今日怎的变成了五十钱?”蓝二娘叹道:“这世道甚物皆涨,买卖艰难,若到下月,恐只能关门了,你想喝也喝不成了。”那黑脸汉子哈哈笑道:“如此言来,你蓝二娘是要嫁人了。”

蓝二娘瞪了那黑脸汉子一眼,扭身到得柜台边,盛了一碗酒来,置于桌上。那黑脸汉子端起碗来,大口喝下,待喝罢,笑道:“烦劳蓝二娘给我两位兄弟各一碗。”那蓝二娘道:“如此便是一百五十钱了。”那黑脸汉子哈哈笑道:“好你个蓝二娘,恁的厉害。若换了他人,休道是喝一碗酒,便是吃鱼吃肉,大爷我也分文不给。”那蓝二娘回身又盛了两碗酒来,那两名汉子各饮一碗。蓝二娘笑道:“你等分文不给,我一弱小女子也奈何你等不得。若得罪了你青鹤帮,何人敢在这黄冈混得下去?”那黑脸汉子哈哈大笑,道:“我青鹤帮也是行侠仗义,保一方百姓平安。我还有事,先行以步,酒钱改日再给。谢过蓝二娘了。”言罢,那黑脸汉子起得身来,与同伙出得酒肆去了。

待黑脸汉子三人走后,徐君猷诧异不解,问道:“他等究竟是何人?”蓝二娘叹道:“乃是黄冈青鹤帮的。”徐君猷追问道:“甚么青鹤帮?”蓝二娘道:“黄冈城有一个出名的泼皮,唤做尚青鹤,这泼皮仗得有些拳脚,勾结了一帮凶恶之众,学那桃园结义,唤做青鹤帮。这青鹤帮在黄冈横行霸道,但凡商贾小贩,每月须交纳平安钱,依据店铺买卖大小,多则数十两银子,少则几百钱。”徐君猷一愣,愤愤道:“此分明是敲诈勒索,你等可断然拒交。”蓝二娘淡然一笑,道:“你若不交,轻则砸你店铺,毁你生意,重则打你个五痨七伤,害你家破人亡。”徐君猷闻听,怒道:“如此可告知县衙。”蓝二娘冷笑一声,道:“猫鼠同窝,深根蟠结,你去告他,岂非自投罗网?”徐君猷又一愣,猛然想起舒牧之言:那尚青鹤乃是本县有名的善人,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但为人随和,不肯张扬。

徐君猷愈想愈气,压不住心头怒火,猛然一拍桌子,喝道:“该死的舒牧!”这一声唬得众人一惊。苏公见状,哈哈大笑道:“兄长黜邪崇正,令小弟钦佩,只是祸从口中,兄长还是小心则个。”徐君猷白了苏公一眼,愤然无语。苏公叹道:“观适才情形,他等对你蓝二娘倒还算是客气的。”那蓝二娘叹道:“这世道,空有一腔正气,妄信邪不压正,逞一时英雄,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死不足惜。唯有八面见光、左右逢源,能忍则忍,方得以生存。甚多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徐君猷闻听此言,目瞪口呆。

苏公长叹一声,道:“青鹤帮这等为恶,黄冈县竟无人告他?闻得黄冈县令舒牧在县衙闻登鼓处设置铜匣,收取民状,百姓但有冤屈不平者,或其他作奸犯科者,可投状铜匣密告。”那蓝二娘闻听,望着苏公,满眼嘲讽鄙夷之情,冷笑一声,道:“所谓铜匣收状,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你去投状首告,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寻死路。”苏公听得此言,心中一震,依蓝二娘之言,这铜匣投状端的可怕。徐君猷疑惑道:“首告之人,恐遭报复,多不敢实话。但铜匣者,可匿名告之,官府并对方皆不知是何人所为,又哪里寻他去?”那蓝二娘瞥了徐君猷一眼,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老话,员外爷不会不知吧?”徐君猷顿时哑口无语。

苏公幽然叹息道:“既如此,蓝二娘为何夜入黄州府衙,抛书遗信?”蓝二娘闻听此言,莫名其妙,嗫嗫道:“这位员外爷说的甚么?我怎的听不明白?”苏公淡然一笑,道:“真人面前不言假话。”遂指着徐君猷,道:“此位便是黄州知州徐君猷徐大人,在下苏轼苏东坡。”那蓝二娘脸色顿变,正待跪下施礼,早被徐君猷拦住,道:“本府微服而来,惟恐惊扰乡邻,这礼便免了吧。”苏公淡然笑道:“徐大人素来公正廉洁、不吐不茹、嫉恶如仇,你有何话语,只管说来便是。”那蓝二娘满脸狐疑,望了望徐君猷,又望了望苏公,笑道:“二位大人定是认错人了,小女子只是经营这一小小酒肆,并无其他。”

苏公叹道:“元丰三年,黄州通判蔡真卿、团练使韦公平、提举常平盐茶司李廉正朋比为奸,竟挟制徐大人,威逼大人同流合污。然徐大人轻死重义,毅然铲除罪恶,其中不乏家眷。苏某深记太史公一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古往今来,浩气长存,邪终不能压正。”那蓝二娘冷笑一声,道:“我等蝼蚁小民,只图个苟全性命,言甚么浩气长存?邪也好,正也罢,关我甚事?我不过是卖酒的。”苏公叹道:“黄冈之恶,百姓道路以目,久之则贵耳贱目,到得后来便贱耳贱目。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徐君猷点点头,幽然叹道:“民心之失竟至如此,本府深感愧疚。为官者,不察民情、不解民心、不恤民苦、不为民生,做的甚么官?”那蓝二娘闻听得,只是冷笑。

苏公淡然道:“不瞒店家,徐大人此番前往陈家镇,乃是为查焦明月、陈周遇害一案。”那蓝二娘闻听,不觉一震,淡然一笑,道:“大人怎知陈周遇害了?”苏公叹道:“我等在陈周自家屋后挖出一具白骨,依据乡邻所言,自尸骸龅牙、缺牙情形,已然断定死者便是失踪两年多的陈周。”那蓝二娘闻听,顿时露出悲伤之情,苦笑一声,低声叹道:“不想陈立之竟是这般下场。”苏公一愣,叹道:“适才,苏某见得店家那柜台上有一本帐册,其上记有进出帐目。但此帐册纸张并字迹,与投书府衙那信笺之纸张字迹甚是相似。苏某心中颇感疑惑,故而用言语试探,原来店家果然识得陈周。”蓝二娘冷笑道:“此不过是苏大人猜测罢了,难不成识得陈周,便是嫌疑不成?”

苏公淡然笑道:“那夜潜入府衙之人是个男子,若苏某不曾猜错的话,这厮便是元绿!而他送书传信,正是你蓝二娘之授意。”此话一出,休说是蓝二娘,便是徐君猷亦颇感意外。蓝二娘目瞪口呆,喃喃道:“市井传言,苏轼乃当世神断,闻一知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徐君猷惊诧道:“如此言来,这幕后之人果真是你蓝二娘?”蓝二娘凄然一笑,问道:“大人抬举民妇了。”

苏公淡然一笑,道:“两年前,所谓泼皮元绿砸你店铺,你告到县衙,致使他入狱三年。今想来,此事乃是你等早先谋划好的。”蓝二娘又一愣,惊诧道:“此事苏大人竟也知晓?”苏公摇摇头,道:“不过是推测而已。”蓝二娘疑惑道:“果真只是推测?”苏公笑道:“不妨再加推测一番,你二人为何要行此苦肉之计?元绿入狱三年,为何两年多了突然越狱潜逃?”徐君猷点点头,皱眉思忖,疑惑不解。

苏公捋须笑道:“苏某推想,元绿乃是此案紧要之人,那时处境甚是凶险,放眼黄冈县,何处最为安全?你等思来想去,便是在那牢狱之中。元绿入狱,乃是为了避祸。三年将尽,元绿为何突然越狱?那是因为你蓝二娘突然有了新计谋,或是发现了甚么?”

蓝二娘惊诧不已,忽凄然而笑,叹道:“民妇若早识得苏大人,又何必费如此周折。”徐君猷惊讶道:“一切果真如苏大人所言?”蓝二娘点点头,近得窗格边,探头张望一番,回转身来,低声道:“此处非言语之地,请二位大人稍等片刻。”徐君猷点点头。蓝二娘扭身进了里屋去了,不多时,蓝二娘回来,身后跟着一人。苏仁看得清楚,正是元绿。那蓝二娘双眼通红,神情毅然,道:“二位大人,他便是元绿,且请二位大人带他回黄州,此中情形,他自会一一细禀。”徐君猷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等即刻动身。”苏公点点头,道:“蓝二娘亦须小心谨慎些个。”蓝二娘谢过徐、苏二人。

徐君猷等人出了蓝记酒肆,往黄州府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