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大衣

是谁抢劫了十三号国家银行其实毫无悬念。银行损失了十万九千四百三十七元现钞,再加上总价值一美元二十九美分的邮票。抢银行的人叫莫特·多兰,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公认的保险箱爆破专家,这次他又把保险箱中的东西席卷一空。其行踪也毫无悬念,他现在被关在警察局的牢房里。事实上在劫案发生后不到十二小时,他就被警方逮捕。警察找到他时,他并没有抵抗;马洛里探员审讯他时,他坦承了罪行,并且恭维警方破案神速,值得赞赏。他被捕的四五天后,这个案子引起了思考机器的注意,原因在于……噢,还是从头说起吧。

尽管还不到三十岁,莫特·多兰在警察局中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出道很早,警方有一长串关于他的犯罪纪录。这次抢劫十三号国家银行是他干过的最大,同时也是最后一个案子。按照他原先的计划,抢到钱后,他会戴上假发假须,用化名和太太静悄悄躲到某个不知名的小地方藏起来。可是俗话说“世事难料”,虽然抢银行的过程非常顺利,每一步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但百密一疏,他在劫案现场落下一个装着硝化甘油的小罐子。警方据此找出购买人,因而逮捕了他。

多兰和他的妻子住在一栋廉价的旧公寓里。警方获知买炸药人的外表如何时,已经知道要抓的人是谁了。四个便衣警察被派去监视那栋廉价公寓,当时多兰夫妇都不在家,可是探员从屋里的陈设看出他们应该会回来,因此就安排好位置监视。

多兰还没发觉自己在劫案现场犯下的错误,因此一点儿都没疑心。黄昏时分,当他踏上公寓大门前的石阶时,眼角突然瞥到有个人迅速藏进突出的门廊柱后,他一下就认出那个人是马洛里探员手下的道宁探员。他在石阶上停住脚步,卷起一根香烟,考虑了一下。也许他不该走进公寓,他该转身跑过街角溜之大吉。可是这时他又看到另一个人正好站在他想溜走的方向,那是布兰登探员。

多兰又凝神考虑了一会儿,吸掉了半根香烟。他知道公寓有一扇通往小巷的后门,也许警察还没派人去守住吧。他丢下香烟,若无其事地走入公寓,关上大门,轻巧地跑过肮脏、阴暗的走廊,猛地推开公寓后门,立刻后退将后门关上。他看到坎宁安探员就等在后门外面。

他想到屋顶。这栋公寓有四层楼高。他快步跑上四层楼梯,在快到屋顶前的半层楼梯时,停了下来。他闻到从上面飘来的一股廉价雪茄的气味,再加上听到沉重的足音从屋顶传来,他知道上面也被警方守住了。多兰垂头丧气地从楼梯缓缓走下,用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

他在椅子上坐下,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每一个出口都被堵住,大概是逃不掉了,要不了多久,那些警探就会闯进来。他想到他们可能是在等他的妻子回来。当然,他不愿意束手就擒,必要时甚至可以杀掉一两个警探,那样一来,自己大概也会被击毙。如果他不顾一切往外冲,后背一定会吃上一粒子弹。此外,多兰自认是个犯罪艺术家,内心本就厌恶谋杀等等暴力行为,那对任何人都没好处。那么他要如何警告妻子伊莎贝尔呢?他担心她会和他一样踏入陷阱而不自知。可是她实在与他的一切犯罪行为都毫无关联啊。突然,他的心思起了变化,起初希望妻子不要回来,现在反而怕她不会回来了。他迫切地需要见她一面。警方无法将她扯入他的犯罪行为中,也许会拘留她一阵,然后便会查出她是无辜的而释放她。如果他在她回来之前被警方逮捕了,她就会身无分文,无法生活了。多兰越想越担心。他实在深爱着他的妻子,如果在监狱服刑期间能知道她生活无忧,他会安心多了。如果她现在就回家,他就有机会告诉她钱藏在哪里。

接下来十多分钟,多兰考虑了各种可能性。留下一封信说钱藏在哪里?不行。信件一定会落到警方手上。一个密码?她解不开任何密码,他了解自己的妻子。怎么办?怎么办?随时都可能发出大声撞门的声音,那表示警方就要下手逮捕他了。他们知道他已经无处可逃了。他必须尽快想出办法。多兰深吸一口气,开始卷一根香烟。他左手拿着一张白色的薄纸,右手举着烟叶袋,突然有了主意。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没有人来打扰他。最后,他听到走廊上传来一阵快速移动的脚步声,然后有人重重地敲门。显然,警方已经不愿意再等下去了。当时多兰正靠在缝纫机上,听到敲门声,立刻掏出手枪,丢到一旁,然后向门口走去。

“什么人?”他问。

“开门,多兰。”门外的人说。

“道宁,是你吗?”多兰问。

“是我。莫特,不要干傻事。我们这里有三个人,坎宁安在小巷子守着后门,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多兰迟疑了一下,只是那短暂的一瞬间。并不是后悔犯案,也不是怕被关入牢房,他只是遗憾被抓到而已。他对将来已经计划了那么久,可现在他的妻子即将心碎了。

他回头瞟了一眼缝纫机,打开房门。警方对他可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三支手枪立刻就瞄准他的脸,多兰马上将双手放在头上。“噢,你们可以放下枪了,”他平静地说,“我可不蠢。我的枪就在那边的长沙发上。”

道宁探员亲自搜过多兰的身上后,示意其他人放下枪。“头儿要见你,”他说,“就是抢劫十三号国家银行的案子。”

“好。”多兰说,慢慢地放下自己的双手。

“嘿,莫特,”道宁探员讨好地说,“如果你告诉我钱藏在什么地方,可以省却你我很多麻烦。”

“毫无疑问,的确可以省却麻烦。”多兰模棱两可地说。

道宁探员看着他,摇摇头。坎宁安探员也从小巷里出来了,他和道宁两人留在公寓里,由另外两位警员押解多兰回警察局。一到警察局,多兰就被带到马洛里探员面前。他们俩因工作关系久已熟识了。多兰坦白供出他如何计划并实施抢劫的过程。马洛里探员把脚搁在桌子上静静地听着。多兰说完之后,马洛里把脚放下,倾身向前。

“钱藏在哪里?”他问。

多兰卷起一根香烟,许久没作声。“那是我的事。”最后他神情愉快地说。

“你最好坦白告诉我,”马洛里探员坚持说,“反正迟早我们都会找到的,坦白说出可以省却你我很多麻烦。”

“我和你赌一顶帽子,你找不到,”多兰说,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亮光,“咱们公平地赌一把,我赌你永远找不到那笔钱。”

“就这么定了,”马洛里探员回答,敏锐的目光直视犯人,他的犯人也毫无所惧地回望他。“钱是被你妻子拿走了吗?”他问。

从这个问题看来,多兰知道警方还没逮捕他妻子。

“不是。”他回答。

“钱在你房间里吗?”

“道宁和坎宁安两人正在我的房间里搜索,”对方回答,“他们要是找到钱一定会向你报告的。”

屋里沉默了好几分钟,警探和囚犯互相瞪视着。当犯人拒绝回答问题时,警方有几种应付方法。首先是婉言相劝,其次是施计骗出真话,最后不得已就用严刑逼供。可是对多兰这种老油条,头两种方式对他一点儿作用也没有,而马洛里探员又太骄傲而不屑使用第三种方法。

“目前的情况是,”末了多兰开口了,“我抢了银行,拿到钱,而你永远也找不到钱。抢银行是我一个人干的,没有共犯,我愿意接受应有的惩罚。我妻子和这件事毫无瓜葛,她能证明这一点。这就是全部的实情,信不信由你。”

马洛里探员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

“你必须告诉我钱藏在哪里,”他厉声说,“否则我——”

“最高刑期是二十年,”多兰安详地打断对方的话,“你所能给我的最糟糕的处罚就是二十年。”马洛里探员瞪着对方。

“此外,”多兰继续说,“即便在牢里我也不会寂寞无聊,我在那里还有好多朋友呢。我去过几次了。其中一个狱卒,我敢说是全世界最好的纸牌玩家。”

马洛里探员知道这样谈不出结果,不管他如何愤慨地恶言谩骂、威胁、承诺、甜言蜜语、诱惑、咆哮,结果都一样,多兰默不作声。最后马洛里探员只好先把多兰关回牢房。

几分钟之后,道宁和坎宁安回来了。一看到他们的脸色,马洛里就知道没有找到钱。

“你们知道钱藏在哪里吗?”他问。

“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钞票没在他家里,”道宁冷冷地说,“他家中每一寸地我们都翻动过,每一件东西都撕开查过。钱就是不在那里。他一定是在回家之前就藏在别的什么地方了。”

“多派人手去查,”马洛里探员指示,“还有,去把多兰的太太带来。我相信她大概与这个案子无关,不过让我吓唬她一下。说不定她会透露某些有用的消息。现在除了把钱找出来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我要确保多兰不会传递信息给其他人。”

“如果她还不知道钱的下落,”道宁说,“像多兰这么聪明的人,很可能使用某种谜语似的信件,或者某种记号,告诉她钱藏在什么地方。我们得预防这一点。”

“我们会注意的,”马洛里探员强调,“目前多兰不准与任何人会面或谈话,即使是他的律师也不例外。过几天,他的意志可能会动摇。”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多兰丝毫没有动摇。同时,他的太太也被抓到警察局,经过数轮严厉的质询之后,马洛里探员不得不相信她的确和这起劫案毫无关联,而且也的确不知道钱藏在哪里。多兰多次提出要和他妻子会面或通信,但每次都被无情地拒绝了。

媒体也纷纷开始推测钱的下落。警方开始追寻莫特·多兰从抢银行后一直到他踏上公寓前门的石阶为止的路线,希望能找出任何有关钱的下落的踪迹,现在他们已经放弃钞票仍然留在他公寓房间的想法了。多兰仍然毫不松口。记者哈钦森·哈奇到警察局去采访时,正好看到十三号国家银行的总裁亚什先生和两位董事会成员在座,他们都忧心忡忡。

“有被窃钱款的线索了吗?”亚什先生问。

“还没有。”马洛里探员回答。

“那么,能让我和多兰谈几分钟吗?”

“如果我们没办法从他口中挖出任何消息,你也一样,”马洛里探员说,“不过你来谈也没什么坏处,跟我来吧。”

多兰见到有人来看他并没表现出高兴的样子。他靠近牢房的铁栏杆向外望。直到有人介绍来访者就是十三号国家银行的总裁时,他才露齿微笑,露出感兴趣的神情。亚什先生好像是心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事,在斟酌如何表达出来才恰当,他两次回头和两位董事商量。最后他转头面对囚犯。

“你承认抢了银行?”他问。“我从未否认过。”多兰回答。“那么,”亚什先生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早上银行开了董事会。现在我代表董事会来向你提出一个建议。如果你能告诉我们钱藏在哪里,我们找到钱后,会竭尽所能帮你将刑期缩短一半。据我所知,你没有拒捕,也坦白承认犯案,再加上归还赃款,这些都是对你有利之处,那么在判刑时,法官会综合考量这几点。假设你的刑期是二十年,银行方面会帮你将刑期缩短为十年,如果能让我们找到钱的话。”

马洛里探员在一旁冷眼旁观。他实在怀疑这种承诺能起什么作用,不过他保持沉默。银行家的承诺说不定会有什么效果。“我看不出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多兰考虑了一下说,“想想看,我今年二十七岁,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表现良好的话会提前两年出狱,所以实际上服刑只有十八年。出狱时我是四十五岁,兜里会有十万九千四百多块,足够我舒舒服服地退休了。同时,在监狱中我也会工作,有薪水可拿。很少人能在四十五岁退休呢。”

亚什先生充分了解对方的意思。这是个对牢狱生活无所畏惧的人。他转身和两位董事商量。“可是我愿意告诉你我会怎么办,”多兰停了一下又说,“如果你能安排我只蹲两年监狱,我愿意归还半数劫款。”屋里一阵沉默。马洛里探员在走廊上囚犯看不到的地方向亚什先生招手,让他过去。“答应他的要求,”他说,“他可能真的会透露钱藏在什么地方。”

“减刑到这个程度是不可能的,对吧?”亚什先生问。

“当然不行,”探员说,“尽量答应他。你先拿到银行的钱,我们就有机会给他致命一击。”

亚什先生对马洛里探员使用这种欺骗的手段似乎有些不满,瞪着对方看了半天,终于点头答应了。他走回牢房去。“我们答应你的要求,多兰先生,”他迅速地说,“安排判刑两年来交换半数的劫款。”多兰微笑了一下。

“很好,那就去安排吧,”他说,“一旦两年的刑期公布了,你要帮我找个一流的律师,以确定这个案子永远不会再审。届时我会告诉你到哪里去拿一半的劫款。”

“可是你应该现在就告诉我。”亚什先生要求。

多兰愉快地微笑着。那是一种带着嘲弄、责难的微笑,好像在对银行总裁暗示,那种欺骗性的如意算盘已经被他看穿了。亚什先生沉默着涨红了脸。

“不然就算了。”多兰坐回囚室的床上,好像对这件事已不再有兴趣似的。

“可是——可是银行现在就需要这笔钱。”亚什先生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一笔大数目,失去这笔钱使银行几乎要周转不灵了。”

“好吧,”多兰漫不经心地说,“我越快得到两年徒刑的判决,你就越快能拿到你的钱。”

“怎么减刑呢?”

“那就完全要靠你的手段了。”

银行总裁和两位董事气冲冲地走出监狱。亚什先生走进马洛里探员的办公室。

“警方这么快就捉到多兰当然是件好事,”他不满地说,“可是对银行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从我们的立场上看,银行还是损失了十万九千四百三十七元。”

“除非我们能找到那笔钱,”马洛里探员赞同地说,“情况看来的确如此。”

“那么你们赶快去找啊!”马洛里探员无言以对。

“多兰把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哈钦森·哈奇问思考机器凡杜森教授。这位举世闻名的科学家、逻辑学家坐在大椅子上,头往后靠,斜眼往上看。“没藏在他家。很可能是藏在其他地方。”

“多兰的妻子有什么表现?”思考机器用他一贯不耐烦的口气问,“好像她也不知道钱藏在哪里,是吗?”

“警方严厉地审问过她好多次,”记者说,“如果她知道钱藏在哪里,早就说出来了。”

“她现在还住在家里吗?”

“没有,目前她住在她姐姐家。他家已经被警方关上并上锁了。钥匙在马洛里手上。他对所有与此案有关的事都非常小心。多兰至今都还不准和他妻子写信或见面,就是怕他们会互通消息。多兰不准和任何人见面,连律师也不准。不过银行的总裁亚什先生和两位董事见过他。他并没有要求这些人送消息给他妻子。”

思考机器静坐听着。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他只是坐着,纤长的十指指尖相触,目不转睛地斜视着天花板。哈奇耐心地等着。

“当然了,”末了科学家说,“十万九千四百三十七元就算全是大额钞票,也会有相当大的体积,不容易藏在那个被搜过多次的公寓房间里。我们由此可以推断钱没藏在那里。关于多兰在抢银行后到被逮捕期间的行踪,警方找到什么线索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哈奇回答,“在那段时间里,他好像是忽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我推测他就是在那时把钱藏起来的。他显然是早就计划好了。”

“我们当然能够运用单纯的逻辑推理就找出钱藏在哪里,”思考机器沉思着说,“可那要花很长的时间。比方说,他可能会乘火车或邮轮逃到外地去。根据这种思考方式,我们可以想出几个可能藏钱的地方,因为钱一定要藏在逃亡时容易拿到的地方。可是这种作法耗费的时间太长了,最好还是让多兰自己告诉咱们吧。”

“他肯说当然最好,”记者同意,“可是每当提到钱,他就沉默不语了。”

“那是自然的事,”科学家说,“不过没关系。我确信他会告诉我钱藏在什么地方。”

哈奇和思考机器一起去见马洛里探员。他们走入警探办公室时,看到他正在心神恍惚地沉思。马洛里抬起头来看到两人,露出宽慰的表情,他知道思考机器所为何事。

“凡杜森教授,如果你能找到钱,”他鼓足了劲说,“我就……我就……算了,你找不到的。”

思考机器斜眼瞪着侦探好一阵,他嘴角下垂,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我想你大概是思虑过度了,马洛里先生,”他说,“毫无疑问,多兰会告诉我钱藏在哪里。据我所知,多兰太太目前几乎一贫如洗?”

“没错,”对方回答,“她现在完全依靠姐姐过活。”

“而且他要求了好多次与妻子通信或见面?”

“不错,十多次了。”

“那么,现在到了让他们见面的时候了。”思考机器提议。

“老天,这不是正好称了他的心意吗?”探员脱口而出,“如果让他们会面,他一定会用某种语言、某种姿势或者某个眼神暗示,告诉她钱藏在哪里。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下,她也不知道钱藏在哪里。”

“如果他告诉她,那么不就等于告诉我们吗?”科学家刻薄地问,“如果多兰要告诉他的太太钱藏在哪里,就让他去说。我敢说,如果她聪明得能猜出多兰说的谜语,我也能。”

马洛里探员考虑再三。他了解这位有个硕大的脑袋、脾气乖张的科学家,他也知道这位科学家曾用某些和警方完全不同的方法破了好多难解的案子。

“这样吧,”思考机器继续说,“把多兰的太太带过来。让她进入监狱走过多兰的囚室,先和多兰打个招呼,让他确认是他的妻子,然后让她待在一个多兰看不到的角落和他对话。同时让一个速记员记下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当然不能让他们俩知道有速记员在旁边做记录。最后,把记录送一份给我看。随便找个借口,将太太留下。如果多兰真的向太太透露线索,我就一定能找到那笔钱。”

思考机器的口气好像仅仅在陈述某些事实,丝毫没有自负的成分。马洛里探员望着逻辑学家干瘪、起皱的面孔,虽然还有些疑问,但无疑是有些希望了,他终于同意这项实验。

多兰的太太一听到召唤,就立刻焦急地赶过来了。速记员被安排在多兰隔壁的囚室,他的太太从走廊走过,在多兰的囚室前驻足了一下,多兰看见,马上靠到铁栏前,可是他的太太继续往前走,在一个他看不见的角落停下。

多兰的脸紧贴在铁栏上,怒视站在走廊上的马洛里探员和哈奇,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你把她怎么样了?”他问。

“莫特,莫特。”他的太太叫着。

“伊莎贝尔,是你吗?”他回叫。

“他们说你要和我说话。”他的太太喘着气,努力想挣脱捉住她双臂的警员。

“马洛里,你这是什么意思?”囚犯问。

“你要求和她谈话,”马洛里回答,“那就就谈吧。你们可以谈话,可是你不能见她。”

“哼,就是这样吗?”多兰咆哮着,“那你为什么要带她到这里来?她被逮捕了吗?”

“莫特,莫特,”他的太太又叫起来,“他们不让我见你。”

好久没人开口说话。哈奇身处这场家庭惨剧中,再也忍受不了,悄悄地走开,去了思考机器藏身的地方。过了一会儿,马洛里探员也加入进来。

“伊莎贝尔?”他们听到多兰轻声叫着。“莫特,什么都不要说,”她气喘吁吁地说,“坎宁安和布兰登正抓着我,其他人都在偷听。”

“我什么都不会说,”多兰说,“我确实是想见你。我想知道你的日子过得怎样。你还住在公寓里吗?”

“没有。我住在我姐姐家,”他太太回答,“我没有钱,没法住在公寓里。”

“你知道他们就快把我送走了?”

“我知道,”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知道。”

“我可能会被判二十年?”

“我知道。”

“你能活下去吗?”多兰满怀牵挂地说,“你能去找个事做吗?”

“我会找个事做的,”她说,“噢,莫特,莫特,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了,”多兰不耐烦地打断他太太的话,“懊悔过去是毫无用处的。这并不是我原先计划的情形,可事已至此,我也只好认了。我会在监狱里循规蹈矩,这样可以提前两年出狱,然后……”

在一旁偷听的人可以听出他语气中的威胁。“十八年。”他太太呜咽着说。

“只要我不告诉他们钱藏在那里,”他绝望地说,“他们就不会准许我见你,而且也不会允许我写信给你,怕我会告诉你钱的藏处。所以我想咱们只能就这样说再见了。我很抱歉,伊莎贝尔。”他听到她在哭泣,心碎地紧靠在铁栏杆上。他时刻想着妻子身无分文,而他有那笔钱,一大笔钱!“伊莎贝尔,我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过了一会儿,他镇静些了,“哭哭啼啼对事情一点儿帮助都没有,振作起来,伊莎贝尔,等着我,等我出狱,十八年不是一辈子,咱们还年轻。现在不说这些事了,我希望你回到公寓去帮我拿件衣服。你记得我有一件厚重的棕色大衣吗?”

“我知道,那件旧大衣吧?”她问。“就是那件,”他说,“囚室里非常冷,你能不能到公寓去找到那件大衣,将右臂上扯破的洞补好,送到这里来?我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请你帮忙了,你能不能今天下午就去处理这件事?”

“好。”她眼泪汪汪地说。“袖子破的地方是在右手上,记得要补好之后再送过来,”多兰重复叮咛了一次,“也许只有到审判那天才能再见你一面了……”思考机器站起来,舒展着手臂。“马洛里先生,这就够了,”他说,“先暂时把她留住,等我通知你之后再释放她。”

马洛里打了个手势,让坎宁安和布兰登将多兰的太太带走。多兰太太大声哭闹,多兰看不见她发生了什么事,便用力撞着囚室的铁栏杆,有如一只被困的猛兽。

“你觉得你很聪明吗?”当他看到马洛里探员时,不屑地说,“你以为我会告诉她钱藏在哪里吗?我没有。你这辈子都休想找到。”思考机器、哈奇和马洛里探员一起回到办公室去。没有人开口说话,侦探再三看着科学家。

“哈奇先生,现在我知道钱藏在什么地方了,”科学家安详地说,“请你立刻到公寓房间去,将多兰提到的棕色大衣拿来。我敢说藏钱处的秘密就在那件大衣上。”

“可是我手下两位探员已经将那件大衣的里里外外翻过好多次了。”马洛里探员抗议道。“他们找过与否无关紧要。”思考机器不客气地说。

记者一声不吭地走出去。半小时后,他带着棕色大衣回来。这是一件式样普通的衣服,整件衣服都相当破旧,不止是右臂的部分,其他很多地方都需要修补。思考机器看到之后,只是点点头,好像早就料到似的。

“我敢用我的人头跟你打赌,钱没藏在大衣里,”马洛里探员断然说,“大衣里没有地方藏钱。”思考机器用怜悯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我知道,”他说,“钱不在大衣里。可是,多兰难道不可能将一张写上藏钱处的纸条藏在大衣里吗?你可以看出来这件大衣比他眼下穿的更加破旧;他明明知道他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和他的太太会面了,却单独提到这件破大衣,难道没有特别的意义吗?”

他就在办公室里,将大衣一层一层、一片一片地撕开,每片布料都详细检查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马洛里探员望着满地撕碎的布料,直率地说他们只是在浪费时间,并坚持认为他的见解正确。思考机器只是静坐沉思。

“咱们该更进一步去找,”思考机器自言自语,宽宽的额头上现出许多细纹,“啊,哈奇先生,请你回到公寓去,检查那部缝纫机的抽屉,或旁边的废纸篓,你应该能找到一轴棕色的线。带回来给我。”

“一轴棕色的线?”马洛里探员惊讶地说,“难道你去过那里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那里会有一轴棕色的线呢?”

“用简单的逻辑推理就知道了。”思考机器不耐烦地说。

哈奇再次走出去,半小时后,带回一轴棕色的线。思考机器一把抓过来,斜着眼仔细端详。轴上的线只剩下一半,他的眼中闪过胜利的光芒。他看到线轴两端的贴纸仍在。

“马洛里先生,现在我可以说,多兰并不是个普通的银行劫犯,他真是个天才。你看!”

科学家用一把小刀小心地将线轴两端的贴纸揭开,望着线轴中间的小孔。一瞬间,他满脸惊奇。他把线轴放在办公桌上,一言不发地瞪着。

“肯定在这里,”末了他说,“一定是。不然他为什么要……对了!”

他用手指飞快地将线轴上的线解开。线一码一码地从他手上经过,最后在一团棕色的线中露出一张白色的纸条。思考机器捡起那张薄纸条,原来是一小片卷烟纸。这张纸卷在线轴上,外面再将棕色的线平顺地卷上,所以从外表看不出线轴已经被动过手脚。

马洛里探员和哈奇好奇地靠过来看。思考机器将纸卷展开,上面写着小字:“考斯威路四十七号,地下室,转角算起第十块石板。”

警方在那里找到十万九千元。这是间废弃的房屋,靠近欧洲邮轮停泊的码头。多兰可以利用邮轮起航前的半个小时来拿钱,他只要从屋后的小巷通向地下室的一个破窗户钻进去就行了。

“多兰的想法是,”思考机器说,“即使他没有机会和妻子会面,她很可能会使用缝纫机和这卷棕色的线轴,迟早都会发现线轴中藏的纸条,然后就能拿到钱。警方已经搜过那个房间多次,不会想到解开线轴上的线。他今天和他太太讲的话,用意只是让他太太去使用棕色线轴而已。棕色的大衣当然要用棕色线来补。”

多兰听到警方找到钱时非常惊讶,可是他仍然保持着镇静。等到马洛里探员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后,他在自己囚室里的帆布床上坐下。“好啊,头儿,”他说,“我没想到你能办到。我输给你一顶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