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艇上的遗尸

清晨时分,航海老手汉克·巴伯船长抓住利迪·安号船头的栏杆,望着白雾掩映下的暗绿色海水,他看到一艘线条典雅的长形汽艇,有个人笔直地坐在舵柄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那艘船迎面撞上一道大浪,摇晃了一下,改变了方向,穿过浪花,向前驶去。掌舵的人仍然纹丝没动,毫不理会溅在他脸上的水珠。

“它跑得可真快啊,”汉克船长沉思着,“小心!如果它继续以这个速度朝波士顿港驶去,可要撞上码头了。”

汉克船长好奇地看着来船,直到它消失在迷雾中,然后回去干自己的活。他的船驶向波士顿港口,大约还有两英里。那艘汽艇消失后几分钟,汉克船长听到一声尖锐的汽笛声在两百码外的海面响起。隐隐约约地,他从迷雾中看到一艘巨大的船只驶过,看样子是艘战舰。

几分钟后,汉克船长又看到那艘汽艇了。这次它正在向波士顿港口全速驶去,差点撞上一艘从港口出来的领航船。领航船上的值班人员后来对这艘船做了这样一番描述:

“冲啊!它就是向前猛冲!我这辈子都从未见过两艘船靠得这么近,几乎要蹭坏我船上的油漆。当我对那家伙喊话时,他连看都不看,只是一直往前冲,我真想吐一口痰在那家伙的脸上。”

在波士顿港口里,这艘汽艇上演了一出奇迹:它以危险的速度,在浓雾中冲入港口,仅仅毫发之差,擦过一艘拖船;它还飞快地掠过一艘货船,惹来一连串的警告和咒骂。

尽管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汽艇上的人仍然丝毫不为所动。引擎的声音越来越响,岸上的人大声警告,眼看汽艇就要撞上码头了,这时一个名叫大约翰·道森的水手站了出来,他是有名的大嗓门。

“你这个笨蛋!”他对船上的人大喝,“关掉引擎,丢下锚!”汽艇上的人没有反应,径直冲着站在码头上的大约翰及其他水手冲过来。岸上的人看到碰撞已经无法避免,纷纷四下逃散。“该死的家伙。”大约翰无奈地说。

汽艇终于撞上码头了,一阵木头断裂的声音,接下来就是引擎的空转声。大约翰走近码头前端往下看。撞击时的速度将汽艇撑起。汽艇上的人被猛烈的冲击力从艇中抛出,又落回甲板。他面朝下,蜷缩着趴在甲板上,肮脏的海水不断地轻轻拍打在他身上。

大约翰跳上甲板,小心地走近趴在甲板上的人,将他翻过来。他看到对方一双大睁着的眼睛,惊讶地转身对聚集在码头上往下看的人说:“难怪他没法停下引擎,这个笨蛋早就死了。”

几个人下来帮忙,将尸体搬上码头。死者是个男性,穿着看起来像是外国海军的制服,约四十五岁,身材壮硕,发色淡灰,脸上有如海员般晒成古铜色,乌黑发亮的胡须和尸体的惨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左手背有个蓝色的刺青——“D”。

“他是个法国人,”大约翰信心十足地说,“他穿的是法国海军上尉的制服。”他看着尸体,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可是在过去的六个月中,波士顿港没有法国军人来过啊。”

过了一会儿,马洛里探员带着警员来了。不久,法医克拉夫也抵达现场。当马洛里探员一一询问在场人士目击撞船的经过时,法医蹲下来开始检查尸体。

“需要做尸体解剖。”他站起来,直起身子说。

“他死了多久了?”探员问。

“我想有八到十小时,死因还不清楚。我没看到什么枪伤或刺伤的伤口。”

马洛里探员仔细地检查死者穿的衣物。外衣上没有名字;内衣看起来相当新;鞋子制造商的名字被刮掉了。口袋空空的,连一张纸或零钱都没有。

接下来马洛里探员检查撞坏了的船只。船身和引擎都是法国的。船身两侧都有长而深的刮痕,表明有人故意除去了船名。在船舱内,探员找到一块白色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条女人的手帕,手帕一角绣了“E·M·B·”三个字母。

“啊,有个女人牵涉其中!”他自言自语。

接下来,他下令将尸体移开,并刻意避开记者,因此没有人拍到尸体的照片。哈钦森·哈奇和其他记者问了许多问题,马洛里探员只含含糊糊地说死者是个法国军官。

“我不能再多说了,”他说,“不过,我敢说这是一宗谋杀案,死者是位法国海军军官。他的尸体放在艇上随浪漂流,这可能是一种海葬的仪式吧。其他的我不能再说了。”

“你透露出的消息可真不少呢,”哈奇讽刺地说,“可是死者叫什么名字,死因为何,谋杀动机是什么,这艘船叫什么名字,手帕上的字母是什么意思,以及尸体为什么会放在船中而不是丢到海里,你都没讲明白啊。”

马洛里探员恼怒地哼了一声,不予回答。哈奇走开,自己去寻找线索。五六个钟头后,他收到一封电报,证实了在过去六个月中,波士顿港周围五百英里之内,没有一艘法国军舰来过。此时,哈奇决定向思考机器凡杜森教授求教。

第二天早上,哈奇一五一十地将他获知的资料向思考机器报告。

科学家以他一贯莽撞的态度听着。“尸体解剖了吗?”他问。“预定今早十一点进行,”记者说,“现在刚过十点。”

“我该去参加尸体解剖。”科学家说。

对于著名的凡杜森教授以医生的身份来帮他做尸体解剖的建议,克拉夫医生非常欢迎。哈奇和其他记者在外面焦急地等待结果。两小时后,尸体解剖完毕。思考机器自得其乐地欣赏着死者制服上的佩章、装饰等,让克拉夫医生一个人去向新闻界通报。克拉夫医生扼要地说明死者不是被谋杀的,死因是心脏衰竭。胃中没有毒素,身上也没有枪伤或刀伤。

记者们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是什么人刮掉船名的?克拉夫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要刮掉船名?克拉夫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鞋上制造商的名字会被刮掉?他耸耸肩。手帕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他猜不出来。死者究竟是谁?他不知道。死者身上有何种足以辨识身份的特征?没有。

哈奇巧妙地将思考机器带到远离其他记者的角落。

“那个人死于心脏衰竭吗?”他开口便问。

“不是,”科学家回答,“是中毒死亡。”

“可是法医特别声明胃中没有毒素。”哈奇坚持地问。

科学家没有回答,哈奇勉强抑制住想要继续追究下去的冲动。思考机器回到家后,马上去翻看百科全书。几分钟后,他转身面对记者,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

“在这个案子中,说死者是自然死亡真是荒谬,”他简要地说,“哈奇先生,请帮我找来发现尸体当天所有本地和纽约市的报纸,要立刻送来给我。你下午五点钟再到这儿来。”

“可是……可是——”哈奇冲口说出。

“除非知道了全部事实,否则我不会说任何话。”科学打断对方的话。

哈奇亲自将思考机器所要的报纸送来,交给这位从来不看报纸的人,然后才离开。整个下午他只能坐立不安地等着。五点钟整,他走入凡杜森教授的实验室。科学家坐在翻得乱七八糟的报纸堆中,探出头来。

“哈奇先生,果然不错,这是一宗谋杀案,”他突然喊出,“谋杀方法非常不同寻常。”

“死者是谁?是如何被杀的?”哈奇问。

“他的名字叫……”科学家开始说,又停下来,“我想你的办公室该有《美国名人录》这本书吧。打电话回去,让他们给你查兰厄姆·达德利这个人的资料。”

“他就是死者吗?”哈奇开口问。

“我不知道。”对方回答。

哈奇去打电话。十分钟后走回来时,看到科学家已经穿上了外出的衣服。

“兰厄姆·达德利是个船主,五十一岁,”记者看着写在自己记事本上的东西,“他曾做过水手,后来自己买了一艘汽艇。过去的十五年间,他经营自己的小公司,赚了不少钱。一年半前,他和知名的贝尔丁家族的一位小姐伊迪丝·马斯顿·贝尔丁小姐结婚,因而有了些许社交地位。他在北岸有一座庄园。”

“很好,”思考机器说,“现在咱们去查查这个人是如何被谋杀的。”

他们先到北站搭火车到离波士顿三十五英里外的北岸小镇去。一到那里,思考机器就问了当地人一些问题,接着两人坐上一辆笨重且隆隆作响的出租车。车子在黑暗中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才看到一些从乡下农庄隐约发出的光亮。哈奇听到他的右侧传来海浪拍岸的声响。

“等着我们。”车子停下后,思考机器对司机说。

思考机器走上石阶按下门铃,哈奇跟在后面。约一分钟后,大门开了,灯光从屋内射出。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日本人,神态严肃,看不出年纪。

“请问达德利先生在家吗?”思考机器问。

“他没那个荣幸。”日本人说。哈奇听到这种古怪的措辞,不禁微笑了一下。

“达德利太太呢?”科学家问。

“达德利太太正在试穿衣服,”日本人回答,“请进。”

思考机器递给他一张名片,跟随他来到接待室。日本人礼貌地服侍他们坐好才离开。一会儿之后,他们听到一阵丝绸衣服摩擦的沙沙声,达德利太太走进来。她并不漂亮,只是令人意外的高瘦,头上盘着黑亮的头发。

“凡杜森先生?”她望了一下名片问。

思考机器有点笨拙地鞠了个躬。达德利太太坐上一张长沙发,其他两人也坐下来。室内的人一时都没吭声,最后还是达德利太太打破了沉默。

“嗯,凡杜森先生,如果你——”她开口说。

“你大概有好几天没看报纸了吧?”思考机器打断对方的话。

“没有,”她困惑地说,“怎么了?”

“你知道你先生在哪里吗?”

思考机器用一贯咄咄逼人的目光斜视着对方。达德利太太狐疑地看着他,激动的神情涌上脸颊。“我不知道,”她说,“我猜在波士顿吧。”

“自从舞会之后,你就没见到他了,是吗?”

“没有。我最后见到他时是当夜的一点半。”

“他的汽艇在吗?”

“我不清楚,我想应该在吧。为什么问这个?”

思考机器斜眼瞪着对方足足有半分钟之久。哈奇看着达德利太太焦虑的神情,再加上他的同伴冷酷、无情的问话方式,使他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有些愤慨。

“在舞会之夜,”科学家继续说,不理会对方的问题,“达德利先生割伤了手臂,就在手腕上方。伤口很小,上面贴了橡皮膏。是他自己贴上的吗?如果不是,是谁帮他贴上去的?”

“我帮他贴上的。”达德利太太毫不迟疑地说。

“那个橡皮膏是谁的?”

“我的,本来放在化妆室的。怎么了?”

科学家站起来,在房里踱步,从通向走廊的门望出去一眼。达德利太太疑惑地看了哈奇一眼,正要开始说话。思考机器突然在她身边停下,将纤细的手指搭在达德利太太的手腕上。她没有躲开,只是用猜疑的目光看着对方。

“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思考机器说。

“什么坏消息?”她害怕地问。

“你的丈夫死了,是被谋杀的,用的是毒药!”科学家残忍地说出来,他的手指仍然搭在对方腕部的脉搏上,“你帮他贴的药膏上有种毒性非常强烈的毒剂,一接触到伤口,会立刻进入血液循环系统中。”

达德利太太并没有尖叫,只是瞪着思考机器,一会儿后,她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全身颤抖,接着就朝后倒在长沙发上,昏过去了。“不错!”思考机器满意地说。哈奇看到这个情形,正要冲过来帮忙。“关上门。”科学家命令。

记者照做了。当他走回来时,科学家正附身观察昏迷中的妇人。过了一阵,他走到窗子旁,向外望。哈奇看到达德利太太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不用紧张,”思考机器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没有毒害你的丈夫,我只是需要你的帮助找出是谁干的。”

“噢,老天!”达德利太太叫着,“死了!死了!”泪水突然从她眼中涌出,屋里的两位男士都默不作声。接着,她抬起头来,双眼红肿,嘴角紧绷。“如果我能帮——”她说。

“从这扇窗户看过去的那个就是船屋吗?”思考机器问,“那间长形的屋子,门上有盏灯的?”

“没错。”达德利太太回答。“你说你不知道汽艇现在是否在那里?”

“是的,我不知道。”

“请你问问你的日本仆人好吗?如果他不知道,请他去看一下。”

达德利太太站起来,按下电铃。一会儿之后,日本人来到门边。“小阪,达德利先生的汽艇是否在船屋里?”她问。“我不知道,夫人。”

“请去查看一下,好吗?”

小阪深鞠一躬离开,随手轻轻地关上房门。思考机器再次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暗黑的景物。达德利太太开始问问题,一连串的问题。思考机器依次回答,一直到她明白自己丈夫死亡的详情为止。当然思考机器只说了那些公众已经知道的情况。这时小阪回来了。

“船屋中没看到汽艇,夫人。”

“这就对了。”科学家说。小阪鞠了一躬离开了。

“达德利太太,”思考机器说,态度和蔼多了,“我们知道你的丈夫在化装舞会上穿了一件法国海军制服。请问你穿的是什么样的服饰?”

“我扮成了伊丽莎白女王,”达德利太太回答,“拖着沉重的长裙摆。”

“请给我一张达德利先生的照片,好吗?”达德利太太走出房间,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镶着木框的照片。科学家和哈奇一起看。毫无疑问,他就是死在汽艇上的人。

“你现在也没有什么能做的了,”思考机器说,站起身好像打算离开,“再过几个钟头,我们就会抓到罪犯,也会很谨慎地不让你的名誉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哈奇望了他的同伴一眼,好像在对方和善的语气中觉察到某种阴险的意味,可是他仍然保持沉默。达德利太太率先朝大厅走去,小阪站在门边。他们走出房子,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哈奇走下石阶,可是思考机器却停在门前,故意用沉重的脚步在门前行走。记者转身惊讶地看着。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科学家伸出手指,让他别出声,然后倾身向前,将耳朵靠在门上听着。再过一会儿,科学家轻轻敲着大门。小阪打开大门,随着科学家手势走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到庭院中,丝毫没露出惊讶的样子。

“你的主人达德利先生被谋杀了,”科学家平静地对小阪说,“我们知道达德利太太杀了他,”他不理会哈奇的瞪视,继续说,“可是我对她说她不是嫌疑犯。我们不是警察,不能逮捕她。你能在不让其他人知道的情况下,跟我们到波士顿去,告诉警方你所知道的、有关他们夫妻吵架的事吗?”

小阪沉着地望着对方。

“我想我可以悄悄地离开,”接着他说,“好吧。”

“我们先走,在前面等你。”

日本人走入屋子不见了,哈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跟着思考机器走回出租车。车子往前开了一百码,停住了。几分钟后,一个人影在昏暗中走到他们的车旁。科学家往外看了一眼。

“小阪吗?”他轻声问。“是我。”一小时后,三人都坐上前往波士顿的火车。坐稳之后,科学家转头面对日本人。“现在,请你告诉我舞会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达德利先生为什么会和太太争吵?”

“达德利先生经常喝酒,”小阪以他奇特而有趣的英语不情愿地解释着,“他喝醉时,对夫人很粗暴。有两次,我亲眼看到他殴打夫人。一次是在日本我刚开始为他服务时,当时他们到日本蜜月旅行;另一次就在此地。舞会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跳舞时跌倒在地上。夫人既苦恼又生气,她以前也经常怄气。他们之间有些争执,详情我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意见分歧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不过从没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来。”

“他手臂上贴着绷带的伤口是怎么弄的?”科学家问。

“他跌倒时,”日本人解释,“想去抓住一张雕花椅子,被木头划伤了。我把他扶起来,夫人叫我到她的化妆室去拿橡皮膏。我就从她的梳妆台上拿来,让夫人把它贴在伤口上。”

“这样对她不利的证据就更加确定了,”思考机器好像是在下结论般地说。停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知道达德利太太是如何把尸体放到汽艇上的吗?”

“我没有那个荣幸,”小阪说,“其实我对贴上药膏之后的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达德利先生很不高兴地离开了,而达德利太太也离开舞会长达十几分钟。”

哈钦森·哈奇盯着思考机器,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在沉思中,他听到乘务员大喊“波士顿”,这才不自觉地随着科学家和小阪走出车站,坐上出租车到警察局去。他们走入马洛里探员的办公室。

“马洛里先生,今天是你的好日子,”科学家冷淡地说,“在汽艇上的人不是法国海军军官,知道这一点你该很高兴吧。他也不是因为自然原因死亡的。那人是兰厄姆·达德利,一位百万富翁,那艘汽艇的主人,是被谋杀身亡的。我正好知道犯人是谁。”

马洛里探员惊讶地站起来,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这位身材矮小的科学家。他知道这个人说的话一向不容置疑。“谁是犯人?”他问。思考机器转身关上房门,上了锁。“就是他。”他平静地说着,指着小阪。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探员伸手向前,想抓住日本人。小阪轻快地避开,似乎只是抓住探员的手腕轻轻一扭,马洛里探员就四肢摊开躺在地板上了,接下来小阪纵身一跃跑到门边。当他正摸索着要打开门锁时,哈奇毫不迟疑地举起一旁的椅子,用力朝他头上一砸,小阪立刻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将小阪弄醒。其间,马洛里探员忙着料理自己身上的五六处擦伤,也搜查了小阪。小阪身上除了一个小瓶子外,什么都没有。他打开瓶盖正要闻,思考机器一把从他手中夺走小瓶子。

“笨蛋,你不要命了吗!”他大叫。

小阪坐着,手脚都被紧紧地绑在椅子上,脸上露出恐惧、惊讶、恼怒、狡猾等交织在一起的神色,静静听着思考机器对马洛里探员解释整个案情。思考机器还是老样子,坐在大椅子上,斜眼向上看,纤长的十指指尖相触。

“二加二总是会得到四,”他开始说,“如果把‘二’这个数字单独拿出来看,除了表示数字之外,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可是如果将一个事实加上另一件事实,再继续加上不同的事实之后,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因此运用逻辑推理可以解决任何谜题。

“在这个案子中,如果将已知的事实分开来看,死因可能是自然死亡、自杀或谋杀。可是放在一起来考虑的话,结论只有一个:谋杀。在所有证据中,最重要的是死者皮鞋上的制造商以及船名都被磨掉了。这表示有人费尽心思想隐藏死者的身份。”

“我本来也认为这是一宗谋杀案,”马洛里探员说,“可是法医验尸之后说——”

“知道这是一宗谋杀案之后,”思考机器不理会他,沉着地说,“接下来要找出死者是如何被杀的。我和克拉夫医生一起做了尸体解剖。死者身上没有枪伤、刀伤,胃中没有毒药。我再进一步检查,终于在死者的左臂上找到一片橡皮膏,揭开橡皮膏一看,底下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伤口。在做解剖时,我们发现死者心脏呈收缩状态,可是找不到原因。我拿起橡皮膏一闻,闻到一种奇特的气味,这使我想到,必定是有某种毒药从这个伤口进入血液循环系统中。二加二变成了四。

“哪种毒药呢?植物学的知识在此就有用了。从那奇特的气味,我想到有种只能生长在日本本土的药草,所以这是一种日本毒药。我把橡皮膏拿到我的实验室化验,证实了正是日本药草。这种药草制成的毒药,毒性非常强,可是发作速度很慢,除非是直接放在动脉血管上。你从小阪身上搜到的就是这种毒药。”

科学家打开瓶盖,将瓶内深绿色的液体倒了一滴在手帕上,他等了一分多钟让液体挥发掉,再将手帕拿给马洛里探员闻。马洛里探员与手帕隔着一段距离闻了一下。思考机器拿出一小片从死者手臂上取下的橡皮膏,也让马洛里探员闻了一下。

“同样的东西,”科学家边说,边将沾有毒液的手帕点燃,烧成灰烬,“这种药草的毒性非常强,在未稀释时,即使只闻一下也足以致命。为了不让罪犯得到这个消息而产生警戒之心,我故意请克拉夫医生公布死因是心脏衰竭。其实克拉夫医生的报告也不能算是错误,达德利先生的确是死于心脏衰竭,只是由中毒造成的。

“接下来就是要找出死者的身份。哈奇先生调查发现,波士顿港方圆几百英里,好几个月都没有法国军舰出入过了。汉克·巴伯船长看到的军舰很可能是本国的。从死者穿的制服来看,他应该是个法国海军军官,而且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既然他不是搭乘法国的船舰来的,那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我对各国军人的制服一无所知,可是我将死者肩上的佩章、服饰等和百科全书相对照之后,便发现军服看起来虽然像是法国的,但其实这套军服并不属于任何国家,所有的肩章、服饰都是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几种可能,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死者刚刚参加过化装舞会。在化装舞会上就不太需要讲究军服的正确性了。什么地方举办过化装舞会呢?我从报纸上找到这则消息。北岸地区的兰厄姆·达德利庄园在发现死者的前一天晚上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化装舞会。

“现在,就像在做数学运算时每个数字都不能遗漏一样,在解开一个谜题时,每一个发现都要予以考虑。达德利先生!死者手背上有个刺青‘D’;《美国名人录》上记载:兰厄姆·达德利和社交名媛伊迪丝·马斯顿·贝尔丁结婚,而船上有条手帕,上面绣有‘E·M·B’的字母;兰厄姆·达德利是个百万富翁,当过水手,拥有一艘船,那艘撞毁的汽艇就是他的。”

马洛里探员用惊羡的目光看着思考机器,小阪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记者哈钦森·哈奇则是听得如痴如醉。“我们来到兰厄姆·达德利的庄园,”过了一会儿,科学家继续说,“这位日本人开了门。日本毒药!又是二加二变成四。可是我先把注意力放在达德利太太身上,我要知道她是否牵涉其中,毕竟丈夫死亡,妻子通常是最大的受益人。她态度平静,坦然对我说是她将橡皮膏贴在她丈夫的伤口上,而且橡皮膏是从她的化妆室拿来的。这种过度的坦白反而引起了我的疑心,我测试她的脉搏,脉搏正常。接下来我就尽可能用最残酷的方式告诉她丈夫被谋杀的消息,她的脉搏立刻加速跳动起来,等到我说出她丈夫的死因时,脉搏的跳动开始波动,变弱,接着她就昏过去了。如果她早就知道丈夫的死讯,即使是她杀的,单单只是提到他的死亡绝不会使她的脉搏产生那种变化。其次我也怀疑她是否有能力将丈夫的尸体搬到汽艇上。她丈夫的个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因此我认为她是无辜的。

“接下来呢?这里有个日本人小阪。我从屋里的窗子往外看,可以看到船屋的门。达德利太太问小阪达德利先生的船是否在家里。他说他不知道。她让他去察看。小阪回来说船不在船屋里。可是我从窗口看到他根本就没到船屋去,因为他早就知道船不在那里。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仆人告诉他船不在船屋里,不过这是一点对他不利的地方。”

科学家又停顿了一下,斜眼看着日本人。日本人被看得不安地蠕动着。

“我用了个可笑的借口骗小阪搭火车到这里来,”思考机器继续说,“在火车上,我问他是否知道达德利太太如何将她丈夫的尸体放到船上。你们要知道,这会儿,他根本就不该知道尸体是在汽艇上发现的。

“他说他不知道,就是这个回答显示出他知道尸体是在船上,因为就是他本人把尸体放到船上的。他没有将尸体丢到海中,因为他知道如果海流没有将尸体带到远海,尸体很可能会浮起来而被发现。

“达德利先生受了轻伤后,自己走到船屋,毒药开始发挥作用了,他很可能就倒在船屋里。小阪将达德利先生身上所有可能辨识出身份的东西,连同鞋子制造商的名字在内,全都刮掉,再把尸体放在汽艇里,将引擎开到高速,让汽艇朝外海驶去。他想汽艇可能会漂浮在大海中,或者尸体会被海浪卷进海里,两者都能达成他弃尸的目的。可是风向与海流却将汽艇带到了波士顿港口。达德利太太的手帕为什么会出现在船上呢?我认为有成打的理由能解释这个情况,因此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你怎么会知道夫妻之间有过争执?”哈奇问。

“从她不知道她丈夫到哪里去了就可以推测出来,”思考机器回答,“在激烈争吵之后,他可能在一怒之下离开,没告诉太太他要去哪里,当然她也不会特别担心。她想他可能到波士顿去了,也许是小阪给了她这种想法。”

思考机器转身看着日本人:“我说的对吗?”他问。

小阪没有回答。“杀人的动机呢?”马洛里探员总算想出一个问题。“你愿意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杀害达德利先生吗?”思考机器问日本人。“不!”日本人突然大叫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可能和一个在日本的女人有关,”思考机器平静地说,“谋杀是计划了很久的事,很可能是报复情敌。”第二天,哈钦森·哈奇告诉思考机器,小阪已经坦承谋杀了兰厄姆·达德利,但没有供出杀人动机。

“让我最感到惊奇的是,”哈奇说,“那么多表面证据都对达德利太太不利。一开始是两人发生争吵,后来是她亲手将有毒的橡皮膏贴在他的伤口上。如果不是你让小阪认罪,她早就被控谋杀亲夫了。”

“表面证据!”思考机器厉声说,“就算是狗鼻子上沾有果酱,我也不会单凭表面证据就控告狗偷吃了果酱。”他斜眼看着哈奇:“要知道,一条有教养的狗绝不会偷吃果酱。”说完他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