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没有再比这种消息更受报纸欢迎的事了。

报上什么都注销来了。

女郎是站在镜子前面穿衣服,准备好好的过一个周日夜晚的约会。这是一个暖和的日子,所以落地长窗没有关。由于落地窗是向着内院,有充份隐私的,所以女的没有在换衣服的时候把窗帘拉起。

一个色情狂,一定是一直在偷窥。也许不断在这一带经常得逞的。这次也是从长窗偷窥在卧室里换衣服的半裸女郎。

色情狂的男人从树丛进入。有一块草地早上才移植新草,园丁旁晚才新浇的水,所以泥土十分松软。色情狂在泥地里站着,泥泞直到他足踝。然后向前,走在磁砖上,直向卧室。经过的地方留下清楚带泥的足迹。

上阳台阶梯时,他是踮足轻声的。

女郎此时只穿乳罩、三角裤,在镜子前擦口红、擦粉,计划穿什么衣服,使自己更能迷人。

突然她潜意识告诉她有事情不对劲。她准备转身。

已经太晚了。

一只她自己的丝袜,已经套到她颈子上,收缩着,越勒越紧。一只凶恶、残忍的膝盖,压到了她的背部,抵住她反抗。她要叫,但叫不出声。她脸涨得通红,但凶手把丝袜越拉越紧。

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的。

窒息使她伸出手,希望抓那凶手的手或解除勒紧她脖子的袜子,但是无情的凶手是有经验的,在她背后,又用膝盖顶着她使她不能动弹。强壮有力的手一点机会也没给她。终于她全身一阵抽搐,香消玉殒了。

凶手把她翻过来,仰卧床上,用唇吻她。尸体脸上的唇膏描述得一清二楚。

死亡之吻。

报纸逢到这一类新闻,岂可放弃报导。报上有妹妹的照片,尸体只穿那末少的照片。

报纸又继续报导。

杀人凶手意犹未足,来到另一间卧房。他的目的显然是找寻另一位被害者,或是等待死者妹妹回卧房来。

就在那房间里,因为正好有一本言情小说,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开始阅读这本小说。

多大胆的凶手!

这本言情小说,正好是哈芍灵最喜欢的,一直放在卧室里的。所以特别用塑料书皮保护着。由于警方知道凶手曾经翻阅过这本小说,而且警方是在凶案发生后几乎立即到达现场的,所以能在书上得到一套完整的凶犯指印。

死者的妹妹陈述,当她回到自己卧室的时候,凶手一面在看那本小说,一面用一块手帕在擦掉沾在嘴唇上的口红印。显然这口红是来自他刚谋杀的尸体嘴唇上的。凶手没想到死者妹妹会那么快突然闯入,所以在急速站起来的时候,把手帕掉落地上,事后就被警方捡到。从手帕上检查留下的口红,经分析和死者唇上的完全一样。手帕上的口红来自被谋杀的女人,已成绝对的事实。手帕上有洗衣店的记号和号码,因为日久,目前不易辨认。警方希望能用各种方法查出这个记号属于那一家洗衣店,可能也是一个找到凶手的好线索。

看报上陈述的,我觉得有如在悬崖峭壁的边缘玩拔河的游戏。不是全盘皆输就是落崖而亡。

不知怎样我突然想起,一年之前,有一次去参观州立监狱,看到里面死刑执行室的情况。很多不知道的人以为绞刑死亡的犯人是死于窒息的。其实不然。突然发生的颈椎骨骨折,使脊髓受伤或断裂才是死因。所以绞刑犯事实上死得很快速的。一块厚重的活动翻板在执行人很轻的按钮下会发出很响的声音掉落。很响的声音正好遮盖住死囚颈椎断裂的声音。免得死刑见证人听到那种发自绳子圈套后的不愉快响声,三天也吃不下饭。

我已经有感觉,我是站在这样一个正方形翻板上,另外一个执行者给我头上套一只黑口袋,把一根白绳子打成的吊人结套在脖子上,松松的圈套自二耳后向上吊起。

我先是因为没有油,后是因为有人要杀我,只好抛弃在半路上的二号公司车,目前好好的自动回来,停在停车场里。

我试着发动引擎,查看油表,油箱是满的。看管停车场的人不知道车是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上班的时候,车子已经在那里了。

我没有再问什么问题。我把报纸夹在腋下,装做满不在乎的姿态走进办公室。

卜爱茜,我的私人秘书,从打字机上抬头看向我。“周末愉快吗?”她问。

“不错。”我说。

“看你今天很活泼的。”她说。

“像中了奖一样。”我说:“你自己也像电影明星。白莎上班了吗?”

她点点头:“她正想要见你。”

“有人找我,我在她办公室。”

我走进白莎的私人办公室。白莎用闪烁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把旋转椅转一个角度,示意我坐到她前面专供客户用的大皮椅子。旋转椅吱嘎地叫着,好像同意她的意思。

“把门带上,好人。”

我把门关上。

“办得怎么样了?从八万元里分杯羹的事,有眉目吗?”

我说:“那只衣箱的事办妥了吗?”

“你以为我只会吃饭呀!”她说:“衣箱是小事。你要白莎做什么。只要开口,没有办不成的。”

“衣箱现在在哪里?”我问。柯白莎用手放桌沿上,连人带椅向后一推,自办公桌底下拿出一只小衣箱。

“你怎么拿到的?”

“我去看盛丹伟。我告诉他我在调查这件案子。我想这件案子也许不如警方宣布那末单纯,有可能是一个设计好的布局。也有可能幕后有更大的阴谋要掩护。”

“像是什么?”

“谁知道?我没有说明。”白莎说:“我只提供大体可能情况。那可怜虫连心都碎了。我让他倒在我肩上哭泣,然后喂他点酒精。他本来已经灌了不少了。我告诉他我要那箱子。他给我箱子还吻我。老天,这家伙崇拜我,亲了我。”

“你就拿到了箱子。”我说。

白莎用手背猛力向脸颊一擦,说道:“你说对了,我就拿到了箱子。”

我走向箱子,看了一下道:“出了事之后,箱子有没有被……”

“我怎么会知道?”她说:“你对警察顶清楚的。我问过盛丹伟他有没有看过里面。他没有,他不愿触景生情。”

我把箱子打开说:“他们当然已经把子弹拿走了。白莎,你来看看,有什么意见。”

“我有什么意见!我看是只浑蛋衣箱。”她说。

我说:“我们可能不会有时间慢慢来调查这件事了。我们一定要从这只箱子找出,它不止是一只箱子的事实来。再说,为什么要开这箱子一枪呢?”

我开始自衣箱里拿出折好的衣服来,一件件放在白莎桌上。迭起来,使子弹洞在一条在线。又用白莎桌上的铅笔通过这些孔洞,把衣服串在一起。

一件上衣折迭得非常整齐,但每一层上的洞孔不在一条在线,把洞孔对齐了,折痕就完全不对了。

我说:“有人把上衣重新折过了。”

“也许是警察。”白莎说。

“折迭得非常仔细。”我指给她看。

“也许是女警察。”

我说:“我们重新折一下,看洞孔对齐的时候,是怎样折法的。”我试了五六种折迭法,没有一种凑得起来的。白莎看出兴趣来了。

我说:“还有别的折法吗?女人折上去装进箱子,是怎么折法的?”

“别问我,我的方法简单。我通常把衣服抛进箱,把箱盖一盖,用一百六十五磅体重向上一压,把盖子锁上。你知道我的,我早过了更年期了。我不在乎外表如何。不光屁股就可以了。”

我说:“白莎。我们有点来不及了。”

“有什么东西在烧你屁股,好人?是不是你又闯了祸了。”

我说:“我也许要离开一段时间。”

“为了调查这件案子?”

我点点头。

“你会替我们公司赚钱,你是大老。”白莎说:“你对我最清楚了,我爱的是什么。既然有八万元钱别人拿不到正在外面乱晃,有你这个脑子多少我们也可以弄一点来……来……”

“来把百分之八十给政府交所得税。”我说。我知道这最有用。白莎闭嘴恨恨地坐在那里,嘴里咕噜着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坏字眼。

我把那件上衣放回衣箱。关上盖子,拿进自己的办公室。

卜爱茜停止打字,看看我,又看看箱子。好奇地问道:“要出门?”

“也许。”

“这箱子是女人用的呀。”

我点点头说:“爱茜,到我私人办公室来一下。”她把自己椅子推后站起来,跟我进入我私人办公室。

我把门关上。说道:“爱茜,我们只有很少时间。我们要快。你是一个来到汽车旅馆和情人幽会的女人。门已经关了,你在房里,你第一件事做什么?”

她脸红了。

我说:“不是,不是,别误会。我们继续。你脱下上衣。把上衣怎么办?”

“当然是挂起来。”

我说:“再看看这箱子里的东西。我们不知道当初里面的衣服是怎样次序摆进去的。但是好几样衣物上面有了弹孔。有的在内衣,袜子上。有的在衣服上。这一弹孔在手帕上。现在,你帮我看看这件上衣,这件上衣有点问题。你能不能把它折迭起来,使上面的弹孔在一条在线?你看枪弹经过这件上衣有四五次之多。”

“那是因为迭在一起的关系。”她说。

“那你把它迭还原样试试看。”我说。

爱茜把上衣放在我写字桌上铺平。试用各种方法折迭,希望使弹孔在一条在线。但是不能成功。

爱茜仔细地看这件上衣,把上衣腋下部份凑近鼻孔闻闻,把上衣放下,又折迭一阵说:“上衣不是放箱子里的,一定是乱七八糟一团塞进箱子里的。”

她把它圈起,用一支我桌上的铅笔,像我刚才在白莎房里做的样子自一个个弹孔穿过。上衣就皱团在桌上。

“一个女人会把这样好一件上衣这样塞在箱子里吗?”

她摇摇头说:“不会,这是一件穿脏了的上衣,穿过了的。但是即使穿过了的,女人仍旧不会这样乱塞……”

“等一下,你什么意思说穿过了的?”

“我说这是件脏衣服,她穿过了的。”

我说:“假如你要去汽车旅馆找你心爱的人幽会,你会不会在一箱全是干净衣服里塞一件脏上衣呢?”

“当然不会。你说她只有带这只箱子?”

“是的。”

“男的带什么?”

“没有行李。”

卜爱茜再看看箱子内容。仔细研究着。“唐诺,把头转过去。”她说:“不要偷看。”

我把身子背过去,自肩后向她说:“你不必神神秘秘。没有什么警方没有见过的东西。”

“我要看的东西,他们没有看过。”我走向窗口,点燃一支纸烟。

爱茜说:“好了,转过来吧。我想这是她当时穿的上衣。她是穿这件上衣去的汽车旅馆。”

“爱茜,我也是这样想的。虽然我没有办法证明,但是我是这样的。”

“后来她脱下之后,一定是这样塞在箱子里的。”她说。

我看到她揣摩出来的方法。弹孔的确在一条在线,但是上衣一半折迭,另一半皱皱地团在一起,塞在很小一个位置里。

我说:“你会不会这样对付你的上衣?”

她摇摇她的头。

我说:“好,我知道了,谁都不会这样。另外,我要告诉你,爱茜。大事有点不妙了。”

“为什么?”她说。

我说:“反正有人会大发脾气。我现在要出去办一件案子。因为太重要了,所以连你,我也不会告知我去那里了。但是你一定要记得告诉每个人,我早上来过办公室。我并没有半点匆忙。我只是出去办件案子去了。你……”

门砰然被推开。白莎站在门框里,气得难于开口。

“怎么回事?白莎。”我说。

“这,”白莎说:“这浑蛋的银行!我要换一家存钞票了。你知道他们怎么对付我?”

“怎么对付你?”我问:“发生了什么了?”

“许可兰给我们的支票已经存进去了。银行竟不要脸皮说是要从我存款扣还去。他们说查询的时候,对方是凭了许可兰存进去的代收支票,认为存款足够付她开的支票的。”

“代收支票退票了?”我问。

“他们是这样说的。”

“许可兰存进她户里的代收支票是什么人签发的?”

“他们不肯说。”

我说:“不要紧,我来处理。”

白莎说:“这完全是银行错。我们收了钱,就不管我们事了。银行这样通知我,是什么意思。”

我说:“他们试一试也没什么错。”

“只是试错对象了。我要……我要……”

“支票轧进去了,是吗?”

“当然,当天就轧进去了。”

“那还有什么困难?”

“对方银行想从我的银行,我的户头里把钱扣回去。认为这是因为信任客户代收支票而造成的错误。他们可以这样做的吗?”

我说:“你把支票怎样处理的?你有没有把许可兰的支票,拿到支票户的银行去拿现钞?”

“没有。”白莎说:“我拿到楼下,我们自己的银行,请银行打电话她的银行,查询支票是否是好的。银行查过后说没有问题,所以我存进了我们户头里。由于这个电话查询银行就把它进帐了。”

“之后呢?”

“今天早上。票据交换的时候,这张支票退票了,因为许可兰存进自己银行的一张支票退票了。唐诺,好人。他们绝对不能这样对付我。”

我说:“问询是不能作准的。假如你是存进我们自己银行去交换。支票退票,他们不必付你的。存进的代收,也等于没有。”

“但是,是他们电话说没问题的。”

“星期六早上,是没问题。”我说:“现在是星期一。很多情况不一样了。”

“可恶!”白莎说:“早知道如此,我们不会替那小狐狸去跟踪什么人。”

我说:“我来看看有没有补救办法。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忙什么。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可能会去那里。这件事相当严重,我一定得非常非常小心。”

“我嘴巴紧得很。”白莎保证:“但你一定要给我把姓许的小狐狸找到。她其它地方一定还会有点钞票。也许可当掉点首饰。她有个有钱的姨妈。叫她找姨妈付我们钱。”

我笑笑说:“你的意思是去叫姨母付钱,来查她男朋友底细。”

白莎说:“我不管你怎样做,我要你想办法使这张支票能兑现。二百元,我们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我说:“我先要出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就办这件事。你告诉别人我只是出去办点普通小案子。我随时会回来的。”

“我看你今天早上有点像长了虱子了。一直坐立不安,为什么?”

“我没有呀!”我说:“我是想早点把事情弄清楚,不要……”

“不要什么?”白莎问。

“不要先被警察想到了弹孔的问题。”

她说:“傻瓜,现在所有事情都结案了,除了……那保险费之外。唐诺,不要泄气,有八万元的出入呀!”

我说:“不要想别的,多想想那八万元,对你健康有益处。记住,现在只有一件事……保险金。”

“不能为了这件事忘了那两百元的支票。”她说:“我不愿意让银行认为我们是好欺负的,好人。我恨起来会跑进去把他经理帽子抓下来踩两脚。你处理,好人。不过不要让那小狐狸给你灌迷汤就好了。”

“不可以?”我问。

“不可以!”白莎叫道:“不跟你开玩笑,唐诺。你该知道世界上没有值两百元的迷汤!”

白莎跑出办公室,把门从身后砰然带上。

我说:“白莎和许可兰也许对于迷汤的估价不一样。”卜爱茜把眼皮低下,说道:“你呢?”

“我是当事人,不是鉴定人。”我说。爱茜庄重地继续把眼光向下看。

过了一下,她说:“赖先生,早上的报纸看过吗?”

我点点头。

“有没有看到那漂亮金发女郎的凶杀案。那个被丝袜勒死在自己卧室里的?”

“有呀,怎么啦?”她说:“我一直在奇怪,凭了警方所公布的外形,怎么有人会找到凶手的。”

“什么意思?”

“就是说,警方公布了一个凶手外形的特征。你没看报纸呀?”

“看了,怎么样?”

她大笑着说:“老实说,他们好像是看了你来形容的。像极了你!老天,我一面看,一面就觉得熟悉。我想我也许见过这个凶手,我又看一遍,才发现根本就是形容的你。我就大笑了。这种形容可以看出多不可靠。”

“你讲得乱有道理。”我说,走向门口。

“会回来吧?”她问。

“会,当然会。”我自肩后向她说。

我乘出租车到浮罗尼加路一千九百号附近的一个超级市场。自侧门出来,走到一六二四号。

我用昨天试验成功的按铃方式按门铃。

传声器中傅出许可兰的声音:“什么人?”

“赖唐诺。”我说。

“噢,我现在不行见你。”

“为什么?”

“我才起来。昨天睡晚了。”

我说:“随便穿点东西,让我进来。我有要紧事。”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电钮开了门。

我把门推开,走进去。

许可兰已经把房门打开一点,我推门进去。

她自浴室向外说道:“坐一下,不要客气。几分钟就好。”

“不必那样有礼,随便穿件东西,我有话说。”

她把浴室门打开一条缝。“谁说有礼来着。”她说:“我总要使自己见得人。你没见过才起床的女人呀?像鬼一样。”

“我怎么会知道?”我问。

“找个机会恶补一下。”她说。笑声中把门砰上。

我坐下来等。

等了十五分钟她才出来。她还是穿了睡袍和拖鞋,但是头发已经小心地梳过,脸上化妆得很好看,唇膏也擦得十分仔细。

她说:“你真会选最不适合的时间到这里来。”

我看看她说:“你真是鲜艳漂亮。”

“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需要打扮。从床上爬起来,保证就可以参加选美。”

“谢谢你。来杯咖啡?”

“好极了。”

她打开一扇门,是个袖珍小小厨房,隐藏得有如壁柜。一个瓦斯炉,一个架子放少许碟子杯子,一只小冰箱和一个洗槽。“抱歉没有别的东西给你吃。我自己不吃早餐。”

“没关系,我吃过早餐了。其实咖啡也喝过了。”

“为什么那么早来看我?”

我说:“为你给我们的支票。”

“那两百元?”

“是的。”

“怎么啦?”

“跳票了。”她正在把咖啡倒进咖啡壶去。转过身来,咖啡罐仍在她手里:“你说什么呀?”

“跳票了。”

“为什么?那张支票像现钞一样硬。”

“银行意见不一样。”我告诉她:“他们说你有存进去一张代收支票,又开出一张支票。你存进去的一张出了毛病。”

“唐诺,那真是荒唐!那张支票不可能不兑现。”

我说:“你可以打电话问银行,假如你不相信我的话。”

她慢慢地把咖啡罐放下,好像不能接受这是事实。她说:“老天!这一手我到是没想到。”

过了一下,我说:“白莎在跳脚。”

“她会的。”

“你要怎么办?”

她看着我说:“目前什么办法也没有。”

“没有钱?”

“一毛也没有。”

“银行里总还有点钱呢?”

“有又怎么样?”

“朋友那里可以借一点。”

“我不想。”

“你的姨母现在看起来没有上星期六重要了,是吗?”

“闭嘴,坐在这里等咖啡。”

“那张跳票的支票,什么人给你的?”我问。

“你要什么?”她问:“等喝咖啡还是滚蛋?”

“等喝咖啡。”我说。

她把水放进咖啡壶,把火点上,拿出一只烤面包机,把吐司面包取出,打开冰箱,拿出一罐混有碎坚果的巧克力酱。

“看过报纸了?”我问。

“没有。”

我把晨报交给她说:“等咖啡的时候,你最好看看今天的头条新闻。”

她说:“我宁可陪你聊聊天,报纸等一下看没关系。你很有趣,你来是想探查一点消息是吗?”

“我已经探查过了。”

她打开报纸,瞥了一下报头,从第一页往下看,看到谋杀案的地方停了一下。翻到第二页,看那女孩只穿乳罩、三角裤死在自己卧房里的照片。

“真是可怕到极点了。”她说。

“什么?”

“一个女孩就这样被人勒死。”我没说话。

“一定是色情狂,”她说,全身颤抖了一下:“我最怕看这种事了。”

我从衣袋中拿出香烟盒。“来一支?”我问她。

“谢谢。”

她拿了一支香烟,我给她点烟的时候,她用两只手帮我忙。我也替自己点上一支,走过去看向窗外。

突然我转身。她已经把报纸翻到运动栏,正在研究赛马消息。我又向窗外看去。我听到她把报纸折回去。“这里看出去不乱。”她说。

“嗯哼。”

“都市里能找到视线还好的公寓,不简单了。”我说:“你比昨天客套多了。”

“也许因为我比较喜欢你了。”

“也许。”

“也许今天我好过一点了。”

“也许。”

“也许你自己心里有鬼。”

“也许。”

“木头人!”她说:“你会不会说一些反对的话?”

“不会,留着等白莎来说。”

“好,由我来对付白莎好了。”

我说:“白莎要是正式告你签发空头支票,你就笑不出来了。”

“我签支票的时候,存款是够的。出毛病的不是我。”

“银行不是这样说的。银行只是代收。没收到前你不应该开出支票的。”

“我存支票的时候他们没这样告诉我。他们收了支票,在我存款上加了一笔。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我来看一下。”

她犹豫一下,站起来,走进卧室。

过了一下,飘然回来,很薄的睡袍贴住她前身,其它部份都随了她身子转动。她给我看一本小的存折。用涂了指甲油的指尖指向最后一行存入的纪录,是五百元一笔款项,后面有个铅笔字,大概是她自己做的款项来源记号。

我把她手指移开一点,看到她每个月有固定的二百五十元存入。

她突然了解我在看什么,一下把簿子合拢。

“赡养费?”我说:“我想要是再结婚,就没有了。”

她眼露狠意说:“你是我见过最没有礼貌,最可恶……”

“这些赡养费,”我继续:“只够最节省的开支。你应该再结一次婚,换一个付得起多一点赡养费的户头。”

她说:“赖唐诺,有一天我要甩你一个耳光。”

“不可以。”我告诉她:“打出我野性来,对你没有好处。”

“野性,”她嗤鼻道:“你有屁个野性。”

“还在想那十元钱的赌注?你要能让我调戏你,你就可以在存折上加上十元钱。”

她改变她的脸色。“我已经忘记那件事了。”她说:“我现在后悔不该和你打这个赌。”

“我也后悔。”

她用低音发自喉咙说:“我们现在开始取消?”

“不行,”我告诉她:“我需要那十元钱。”

她立即又生气得脸泛红色。“你……你……”然后她大笑道:“你喜欢开玩笑,是吗?”

“不是开玩笑,”我说:“我在工作。”

“我想,你也从来不会在工作的时候轻松一下。”

“正是。”

“我想,我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我说:“我喝完了咖啡,你可以赶我出去。”

“我正在这样想。”咖啡壶开始冒香气。她喂了二片面包进烤面包机。我没有要吐司,但是我喝了两杯咖啡。她一面吃,一面观察着我。

我说:“可兰,我要知道实情。”

“我没有骗你呀。”

“你告诉我,那个年轻人想要卖给你姨母一些股票或别的东西。”

“我只是怕他会这样。”

“你还怕他会向你姨母求婚,看中她的财产。”

“我也有这个意思。”

“但是,你付两百元钱的时候,并没有要我们查出来这二件事。你只要知道他是什么人。”

她没有说话。

我说:“可兰,我们不要兜圈子。”

“我没有,是你在兜圈子。疑神疑鬼,乱猜八猜的,我看你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怪脑筋。”

我说:“可兰,我们两个重新再谈谈。你也许可以接受你姨母一点钱财,但是机会并不像你暗示我们那么多。钱的数目更比你要白莎相信小得很多很多。”

“那又如何?这和你们是没有关系的。”

“你讲得没错。”我说:“但是,你到我们办公室来,你要我们跟踪一个人,查出他的名字。那个男人经常拜访你姨母。你做了很多解释为什么要跟踪他。但这个解释相当勉强。最不合理的是,白莎要你两百元,而,你丝毫不讨价还价,付钱了。两百元对你这种收入的女孩子,不是笔小钱。

“现在,又发生了小插曲。你银行里并没有你想那么多存款。你星期六存进去的五百元支票跳票了。你存支票一定是在去我们办公室之前,因为你一走白莎就把支票轧进我们楼下的银行,而银行之间的电话联络证明你的代收支票已经在你银行里了。

“你银行因为你有五百元代收支票,所以暂时同意说你的存款可以应付两百元的支票没问题。但是银行发现你五百元的支票拿不到钱的时候,当然你开出去的两百元支票也落空了。”

“老天。”她说:“你一遍又一遍说这件事。就算这是真的,又怎么样?”

我说:“很简单,事实都放在眼前。你以为没问题的支票,现在你已经知道不可兑现了。假如你还有一点点希望,你当然会急着向给你支票的人联络,向他收回五百元,存进银行,使我们的两百元也兑现。但是你没有。可见这张支票不是一个正常生意的交易。你没有去追发票的人,因为你突然发现追问这五百元已经是绝望了。”

“好,就算你说对了,又如何?我们每个人都会不小心拿到空头支票的。跳票也不是空前绝后的。”

“你没有跳票。”我说:“你签支票的时候千真万确是存款有余的。即使现在我还不相信那五百元支票是跳票。五百元支票是好的。只是银行发现签支票的人死翘翘了。”

她把正在拿起来凑向唇边的咖啡杯停住在半空,放回碟子,一声不响地看着我。

我说:“换句话说,那张五百元钱的支票是盛蜜妮给你的。盛蜜妮一定是在星期六早上,你去我们公司前和你见过面。盛蜜妮告诉你,她要知道那位和你蜜莉阿姨经常来往男人的底细。蜜妮告诉你,她给你五百元支票给你花用,指定你到我们这个私家侦探社,教你怎么说法,为什么要跟踪这个男人。所以五百元是她给你花的。

“盛太太知道她不能自己到我们侦探社来,她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对我们说,为什么她要跟踪这男人。但是你有理由。事实上据我看,你的蜜莉姨母根本没有想留任何钱给你,你也根本没期望她会留钱给你。你编的故事,目的只为了使我们相信你雇用我们是有理由的。你花这两百元根本不必考虑,因为反正是蜜妮出钱。我要的是事实,你可以把我不知道的告诉我。”

她轻蔑地说:“你真会推理,是吗?”

我说:“你还是告诉我事实好。不然,我请警察来问你。”

她更轻蔑地说:“警察能对我怎么样?”

我说:“警察可以给你银行一张传票。会查出五百元支票的来源。而后再给你一张传票,叫你宣誓作证。”

她用手在咖啡杯上不断搓摩。两眼望着剩下的咖啡。

我说:“我不能等你一天来考虑。”

她叹口气道:“唐诺,给我支烟。”

我给她支烟,给她点火,她深深吸一口,长长地吐出,用很美妙的姿势夹着香烟,双眼凝视着烟头,在研究怎样开口。最后她说:“好,唐诺,算你赢了。”

“那就说吧。”

她说:“我和蜜妮是好朋友。我们以前时常一起在外面混的。也一起两对一起出去玩。我们彼此了解,也有很多乐趣。蜜妮对所有男的都不肯认真,我们抛掉他们,溜掉他们,目的只为好玩,或是看看有什么反应。”

“这是她住在这里替傅东佛工作的时候?”

“是的,她是他的秘书。”

“之后呢?”

“之后蜜妮去了科罗拉多。她有一些有钱亲戚在那里。她遇到了盛丹伟。她认为可以使他落网。以蜜妮来说,这个人和她之间并没有爱情。但是蜜妮知道他是一张好的长期饭票。所以就把网子张开,盛丹伟就落网了。”

“之后呢?”

她说:“蜜妮当然又厌倦了没有变化的正经主妇生活。她够聪明,知道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玩了,但是有人陪她谈谈以前这种疯狂日子,也是十分过瘾的。所以她常借口来看我,我们两个一聊,就聊到半夜两三点。谈的都是以前我们在冒险的日子。”

“而后蜜妮有一个空闲日子,她叫它假期。她要我陪她去海滩渡假。她说科罗拉多的海拔高度使她神经紧张,她要到海平线渡假。所以我们两个就去海边。”

“你们又冒险玩开了?”

“别那末古板,”她说:“我们卖弄了一点风情而已。但是也只限于此。蜜妮到底是结了婚的人。她什么都有了,社会地位、钞票、好的家庭、佣人和一切。不过我知道她不快乐,她要亮光,要欢笑,要动作,要大家围着她。她更喜欢变化。她聪明,她知道什么时候停止,她就停止。”

“但是别人还是进攻?”我问。

“什么时候?”她说。

“在海滩渡假的时候。”

“指对我进攻?”

“指对你们两个进攻。”

“当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到头来不向我进攻的。”

“蜜妮怎么办?”

“吊着他们的胃口,牵着他们的鼻子。我们到东到西有护花使者,有泳池伴侣。那次有一个家伙对蜜妮五体投地,只是不得其门而入。”

我说:“蜜妮有一张照片和他一起拍的。她的头靠在他裸胸上面。”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说:“我看到这张照片了。”

“赖唐诺!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底片了。我知道只有你会干这种事。我到东到西找,就不知道我放那里去了。我……你……我要……”

我说:“当然,是我拿的底片。你不肯给我看哟。”

“我不喜欢你这样对我,还是偷窃。”

“一切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谈主题。盛丹伟对那次海滩渡假有没有什么疑问?”

“我告诉你,那次海滩什么事也没影响。我们玩弄了一对宝,宝一对,而已。”

“那一对宝,当中有没有一个邓默斯?”

“我除了那次在蜜莉阿姨家见了你说的邓默斯一次之外,我从来,一辈子也没见过邓默斯。再说,那一次蜜莉阿姨也没有给我们介绍。”可兰又一次确实地向我申明。

“然则盛蜜妮为什么要我们跟踪他呢?”

“她不是请人跟踪他。她是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和蜜莉阿姨又是什么关系。”

“她怎么知道,这个人认识你的蜜莉阿姨?”

“这一点我无从知道。唐诺,老实说我不知道。盛蜜妮星期六早上来找我。她来这里后我们见过两三次。星期六早上她来的时候得意洋洋,如像什么大事有解决的好消息一样。她很激动。她给我那张五百元的支票,要我到你们办公室,说是要弄清楚,一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不过不能让他知道有人在调查他。她说这男人认识蜜莉阿姨。经她一形容,我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男人。”

“你也并不真正知道,这男人想要你姨母什么东西?”

“不知道。他四点钟还会再去看我姨母,也是蜜妮说的。”

“你不知道,那个人还是要卖股票给你姨母,还是想娶她做太太……”

“我不知道。老实说也许只是推销保险的。我自己造出来些故事告诉白莎。这样万一你们漏出消息,不会牵涉到蜜妮。蜜妮千叮万嘱的这一点。她说任何不良后果只能查到我为止,不能牵到她身上。”

我说:“你们那么要好,但是有件事蜜妮始终瞒着你的,是吗?”

“哪件事?”

“她和傅东佛那么要好,你始终不知道,是吗?”

她说:“唐诺,这是我始终奇怪得要命的事。我可以确定蜜妮是守不住任何秘密的,假如……假如真有这种事,她也没有理由瞒着我。我真的奇怪。她会和傅东佛……”

我问道:“周六晚上十点钟左右,你在哪里?”

“我……我出去玩了。”

“女朋友?”

“不关你事。”

“男朋友?”

“你去你的。”

“我希望你能有个时间证人。”我说。

“时间证人?什么意思?”

“那是谋杀案发生的时间。”

“哪件谋杀案?你说什么呀?昨天哪件谋杀案?”

我反问道:“你说丝袜杀人的案子?”

“是呀。”

我说:“我是指盛蜜妮的谋杀案!”

“你以为骇人听闻。其实没有吓到我。”

“为什么?”我问。

“我清清楚楚知道,这不是自杀的案子。”她说:“蜜妮不是那一种人。蜜妮绝对不会自杀。我也不相信傅东佛在她心中会有任何重要的地位。我知道她尊敬他,那只是办公室秘书对老板的正当情感。傅东佛在她替他工作的时候,也没有真正的动过她念头。”

“傅东佛在她离开后会那末放不开她吗?”

“我也在想这一点。我的结论是不可能。蜜妮和我无所不谈。我不相信有什么她的事,我不知道的。”

“你真的知道她那么多?”

“当然。”

我说:“有人找我,你可以说我来过,又走了。”

“有人会来我这里找你,唐诺。”

“也许。”

“你办公室?”

“可能。”

“对我给你们的支票,你的合伙人预备怎么办?”

“可能会剥你的皮去卖。”

“唐诺,一切我都已经解释清楚了。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说:“假如你能向白莎用言语解释清楚,使她放弃两百元的收入,你就可以用言语使原子弹不爆炸了。”

我把大致的概念留给她。自己离开她公寓再去和自己困难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