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节

星期天的下午,叶村省五郎和服部三绘子一起去了京都。两人约好,由叶村省五郎一个人去拜访诹访子,五点的时候,再在河原町的咖啡馆一起吃晚饭。

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桥诘家。这是一栋极其宏伟的西洋建筑,威严的带顶大铁门,离里面的建筑还有很远的距离,中间全是青翠的草坪。

一直跟着来到大门口的三绘子一边叹气一边感叹道:“这是明治时期的风格吧,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宏伟。”

建筑的年头看起来有点久远,但也因此,拥有着一种老式建筑的舒适感。二人绕着宅邸外石墙走了一圈,发现这里占地绝不少于一千坪。

叶村省五郎也颇感意外,虽然“秋帆”关东煮饭店的老板娘也说过,诹访子日子好像过得很不锚,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诹访子居然会住在这么大的宅邸中。

“不知怎的,我都有点不敢进去了。”叶村省五郎一边说着,一边按下了门铃。

叶村省五郎本以为,要从那个建筑物中跑出人来开门,肯定会花不少时间,结果,出乎意料地,他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原来,在大门旁边,还有一个小建筑,因为被树挡住了,所以刚才没有看到。说是个小建筑,也只是因为在这样的大宅邸中,那栋建筑的确显得小了点。如果放在普通的街道上,不论是在哪个城市,都是个规模中上、且相当不错的日式二层小楼。

“请问您是哪位?”男人在铁栅栏里问。

“弊姓叶村省,曾给桥诘女士……”

“您是打电话过来的那位?”

男人好像事先知道叶村省五郎会来。他像评估商品似的翻起眼睛,死死地盯着叶村省五郎的脸。

男人大约有三十五、六岁,身材瘦小,皮肤很黑,看起来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他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肮脏感,与那身雪白的衬衫一点都不相配。

“您请进!”男人说着打开了大门。

沿着石墙已走了很远的三绘子,这时候突然回身伸出五个手指,表示五点钟再见。

开门的男人冷冷地说道:“您一直往里走,我在这里打电话通报一下。”

来到明治风格的西洋建筑门前,叶村省五郎看到一个四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的枯瘦女人,已经打开门在那里等候了,显然是接到了内线电话。女人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深蓝色西装,看起来她应该不是女佣,而是家庭教师或者秘书之类的人。

“您就是叶村省先生吧,请进。”

眼镜后面的一双细长眼睛,像审査似地,不停地打量着叶村省五郎。

女人将叶村省五郎引到会客厅。会客厅十分宽敞,约有五十平方米大小,墙上挂着好几幅汉诗挂轴,都题着“赠练海学兄”的字样。想必是吴练海在中国财政界得势时,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物赠予他的。叶村省五郎不懂这方面的知识,看了赠送人的名字,他也猜不出是些什么人物。

房间里有张中式桌子,桌脚上刻满了精致的雕饰,桌前摆着紫檀的椅子。叶村省五郎于是便在椅子上坐下。

房间角落里放着个朱红色的装饰柜,上面摆着像是玉制的龙和狮子。在这个中式房间里,叶村省五郎嗅到了吴练海的味道。虽然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从这些挂轴和龙形饰物上,叶村省五郎还是感到了他的存在。

这时,会客厅庄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老妇人慢慢走了进来。叶村省五郎印象中的诹访子,一直是那个花隈街的诹访子;他想象中的诹访子,应该是个穿和服的老太太。可是,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老妇人,却是西装打扮,一身干练的深绿色套装,让叶村省五郎感到不知所措。

老妇人站在门口,看了叶村省五郎一会儿,开口问道:“你就是叶村省五郎吧?”真实的声音比电话里的要清爽得多,但依然在颤抖着。

“是的,我是叶村省五郎……您是姑姑吧?”

老妇人用手绢擦了擦眼睛:“请坐,你真的是有出息了啊!”

老妇人比叶村省五郎想象的还要有气质,高高的个子,胖得恰到好处,白发丝毫没有让人觉得苍老。脸长得很富态,轮廊分明,下巴很宽。她慢慢地从桌子边上走过去,坐到了叶村省五郎的对面。

诹访子眯缝着眼睛,笑呵呵地询问叶村省五郎的年龄、生活以及工作情况,但是那双眯着的眼睛中,却不时地射出怀疑的光芒。这时,叶村省五郎想起了放在兜里的父亲的遗物。难道,那个东西是这个人的吗?

父亲生前经常说,他离开日本,去往南洋时,身边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而“这个东西”所指的,就是那个招财猫的带扣。父亲是在去南洋之后才结的婚,因此,那个带扣肯定不可能是父亲前妻的东西,更不可能是叶村省五郎母亲的东西。

“事实上,我身上有件我父亲的遗物。姑姑,您对它有印象吗?”叶村省五郎拿出了带扣,“好像从离开日本时开始,父亲就一直随身带着它。”

诹访子取出眼镜,一边说着“来,让我看看”,一边将手掌上的带扣拈了起来。

镶嵌着象牙的珊瑚,被精细地雕琢成招财猫的形状,作为装饰系在带扣的一端。

“啊,这是……”诹访子只说了这句话,便如化石般静止了。

过了好久,诹访子慢慢地摘下了眼镜,放到桌子上。她双手捧着那个带扣,一直强忍的泪水,忽然如决堤似地流了下来。

“哥哥!”她低吟完这一句,就倒在了地毯上。

地毯的颜色也是深绿色的。诹访子跪在它上面,哭着缩成了一团。

“啊……哥哥,请原谅我们……为了我们,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叶村省五郎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诹访子一直将那个带扣贴在脸上。就在这时,那个像是家庭教师的女人打开门,端着茶走了进来。她将茶盘放到桌子上,然后走到诹访子的身边,蹲了下去。

“夫人,您怎么了?”她开口问道。

“啊,富泽。”诹访子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没什么,看到过世哥哥的遗物,一下子失态了。亏我活到这把年纪,真是白活了……”

富泽将诹访子搀扶到桌旁坐下,诹访子用手绢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眼角和脸颊都哭得泛红。叶村省五郎觉得,那张脸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这个带扣是我年轻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的东西。在哥哥去往南洋前,我将它送给了哥哥。没想到,哥哥一直将它……”诹访子一直紧紧捏着手帕的一角。

“父亲到死都将它带在身边。”叶村省五郎说道。

诹访子又开始抽泣起来:“哦!……哥哥!……”喝口茶略微松弛了一会儿,诹访子终于平静下来,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就像一场梦一样。”她开始随便说起了往事。果然人年纪大了。

很小的时候,她母亲经常跟她说:“你爸爸人在东京,他姓叶村省,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你还有个哥哥。”

虽然她随了母亲的姓桥诘,但在她心中,一直都记着有个姓叶村省的父亲,以及姓叶村省的哥哥。

成为艺伎之后,突然有一天,那个姓叶村省的哥哥来找她,那正好是1910年夏天的事情。

父亲去世前,曾经告诉过叶村省康风: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刚开始的时候,叶村省康风根本不能接受父亲还有个私生女的事实。当时的他,还与在中国从事革命活动的日本人有来往,每天都特别地忙碌。即使他想要照顾这个妹妹,对于这个无权无势的人来说,也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对于叶村省康风来说,投身于邻国革命事业这件事本身,就有种浪漫成分在里面。后来不知是哪件事,触到了神经,他突然挂念起了身在神户的妹妹来。显然,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激发了这个浪漫主义者的情愫。

另一方面,在诹访子这边,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有些不知所措。但没过多久,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哥哥。

“不管怎么说,当时的我还是个孤儿。突然有个哥哥出现在面前,肯定会高兴欢喜得不得了。”她这样描述着当时的心情。

那一年的秋天,叶村省康风陪着一个年轻的中国人,一起去了花隈街,那个年轻人就是吴练海。

一见到那位年轻人,诹访子就惊讶得差点叫了出来。

本来“鹤之家”是打算让诹访子做舞伎的,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送她去了京都。虽然她在京都待了半年之后,她又回到了花隈街,但当时她在京都的住所隔壁,恰好就住了一位清朝的留学生,而那个留学生正是吴练海。

吴练海高中和大学都是在京都就读的,那时,他还经常拉刚学会不久的小提琴,给隔壁可爱的诹访子听。

“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哥哥,该有多好啊。”诹访子一边看着吴练海,一边想象着她那位住在东京的哥哥。

这真算是一段奇遇!

叶村省五郎一直觉得,诹访子和吴练海的关系,进展得过快,没想到,实际上还有这段小插曲。

吴练海也深深地爱恋着诹访子,两人都很年轻。渐渐地,随着去往花隈街次数的增多,吴练海终于动用了叶村省康风交给他的革命资金。由于上海的党组织迟迟没能决定,将那笔资金运到哪儿去,吴练海留在神户的时间,因此也被延长了。

等到上海方面作出决定的时候,吴练海花掉的资金,已经很难填补上了。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和叶村省五郎从《当世花隈街女气质》里面得知的相差无几了。

“前辈们也劝我们首先要保全自己,所以我们决定,就顺从哥哥的美意……但是,哥哥如此为我们着想,我从来都不曾忘记他……”

诹访子的声音一直都在颤抖着,好像并不是因为兴奋的缘故,也许,她的声音本来就是这样的。

叶村省五郎觉得,耳边像是有一只铃铛,在不停地摇来摇去一般。

“说了这么多,这回该轮到叶村省五郎说说,关于你父亲的事了。”诹访子说道。

“在我九岁的时候,父亲就不在了,所以,我对父亲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等我到了懂事的年龄时,父亲已经老了,可能是因为哥哥和姐姐接连身遭不幸,父亲总是没什么精神。但我想,他在生活上也没有什么别的烦恼。”

“这样啊……”诹访子的声音低了下去,“自从去了南洋后,他便音信全无了。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听一个日本人说,叶村省康风跑到了新加坡,混得潦倒不堪。那个日本人还说,康风做了坏事,因此受到了报应。当时我听到那句话,痛苦得简直都喘不过气来了……”

“那应该是刚到南洋时的事吧。好像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吃了很多苦头,我也曾听他讲过当时的艰苦。不过,结婚之后就交上了好运气,事业当然也越来越顺风顺水了。”

“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我现在这样说,可能有些不太好。可是每次想到哥哥,就总想起在上海听到的那些消息,还有哥哥穷困潦倒的样子……从今以后,我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噩梦了。”

诹访子只认识年轻时候的叶村省康风,而叶村省五郎只认识年老时期的叶村省康风,两个人都不得不从时间的两个极端,开始讲起来。

“之后,就连哥哥的流言什么的,也听不到了。”诹访子接着说道,“当时,我也是因为生活忙得脱不开身,毕竟是在陌生的中国,日子过得很艰苦。先是‘九一八事变’,后来又是‘七七事变’,你们日本人对中国大肆侵略、破坏,到处都乱。虽然吴练海的工作,大多是与银行有关,但也要在政府里帮忙,而他的妻子却是交战国的日本人,所以,这其间我们经历了很多困难。但是,每当觉得自己难受的时候,我就想起哥哥,然后就会觉得,眼前的辛苦根本不算什么,也有了继续努力下去的勇气。当然,我所谓的‘辛苦’,自然不是金钱上的辛苦。”

看看这个会客厅也能知道,金钱上的困扰,跟她根本没有交集。

诹访子接着又说起了战时在美国的生活:“在美国,我们也吃了很多苦,言语不通。不过说到言语不通,其实在中国就已经习惯了,所以,倒也没有什么。”

从山本副教授的调査中,叶村省五郎已经知道,战争结束后,吴练海便辞去公职,进入了美国的实业界,和在美华侨一起,开始了金融方面的工作。

“我当时很想回日本,也很惦记哥哥。外子跟我的想法也是一样。”

19949年,诹访子与丈夫吴练海回到了日本。两人一开始住在东京,当时,吴练海还没到赋闲的年龄,因此,还在自己擅长的金融领域进行活动。

“那还是战后不久的事情,因为人员归国、军人复员、还有空袭等诸多原因,很多家庭都走散了。电台里都有专门的‘寻人时间’,我也请电台播送了好几次信息,试图来寻找哥哥,但是一直未能收到任何回信。当时我想,哥哥可能已经去世了,因此也就放弃了寻找。”

“原来是这样……我们当时要是听到那个节目,也不用寻找得这么辛苦了。”

“后来,大概三年前,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哥哥顺利地从南洋回国了,而且,他还有了好几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