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由香里的特异功能
连鞋底接触到的地面,都让人感到异常。
脚底下到处是裂缝,这里鼓起一块,那里鼓起一块。向前看去,柏油马路就像波浪翻滚的海面。贺茂由香里,一位年仅20岁的女性志愿者,穿着厚底鞋,走在变了形的路面上,一不小心就得把脚崴了。
在这条连走路都困难的便道上,一辆生了锈的破自行车从由香里身边“喇”地掠过。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大箱子装满了水的大可乐瓶,晃晃悠悠地骑了过去。不完全是因为路面不平,大概也是因为平时不怎么骑车吧。
突然,老人的自行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带着那么多水的车子倾斜了,差点儿倒下去。由香里不由地为老人捏了一把汗,老人慌慌张张地把前轮扭了将近90度,总算用脚撑住地面站稳了。
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从对面闯了过来。机动车道塞得满满的,根本无法通行。恐怕这个年轻人认为走便道是他当然的权利吧,他像个摩托车越野赛运动员似的,带着头盔,穿着连身裤,背着一个大个儿的双肩包。对挡住了他前进道路的行人,表现出异常的愤怒和不耐烦,拼命地加着油,让引擎空转,发出巨大的声响,来吓唬过路的行人。
由香里为了躲开这辆摩托车,只好往便道边上靠。但是,从马路上跷起来的混凝土块儿乱七八糟的,根本没法儿走路,她就站在一块混凝土上,等着摩托车过去。骑摩托车的年轻人戴着口罩,看都没看由香里一眼,就从她身边过去了。
由香里面前卷起黄色的烟尘。地震时从地缝儿里挤出来的大量的黄泥已经干燥了,只要一刮风或者一过车,就会尘土飞扬,所以口罩成了人们的必需品。
由香里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环顾四周。过了这么多天了,眼前的光景还没有看惯。就说映入眼帘的建筑物吧,倒了的就有两三成,真是惨不忍睹。当然,完全倒塌的都是些年久失修的木造建筑,但在泡沫经济的背景下盖的一些外表华丽的大楼,也倾斜成45度,让人感到崩溃的恐怖。由香里不由地想起了她刚刚来到地震灾区时,看到像多米诺骨牌似地倒塌的阪神高速公路时,精神上所受到的冲击。
今天是1995年2月14日,情人节。想到这里,由香里苦笑了一下。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干什么来着?早晨早早就上班了,她给每个男同事的抽屉里放了一块手工制作的巧克力。说是手工制作的,其实也就是从商店里买来的板状巧克力,在家里给它熬化了,把原先的形状破坏掉而已。由香里并不是利他主义者,但叔叔辈儿的男同事们收到巧克力以后的那个高兴劲儿,也只有由香里这样的人才能体察到。
由香里的目的地是西宫市的一家医院。快到医院的时候,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她感到头部隐隐作痛。
药……对了,来到这里以后,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吃过药了,头痛的次数和程度不断增加。但是,现在绝对不能吃药。盐酸类药物对于治疗她的头痛效果是很好的,但也会抑制她的特异功能。她曾经非常痛恨自己具有的这种特异功能,因为她的特异功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能派上用场。同时,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无能。
“这不是贺茂小姐吗?早上好!”
在这声问候发出之前的一瞬间,由香里已经感到有人跟她打招呼了,但她故意等到人家说话才扭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位穿着大红羽绒服、戴着滑雪帽和口罩、又矮又胖、面带微笑的中年妇女。在此之前,由香里见过她两次,她叫竹田和子,是个家庭主妇。
“早上好!”由香里也礼貌地问候道。
“一大早就开始忙了,真辛苦。你住哪儿啊?”
“梅田的一家旅馆。”
“既然如此,不是可以坐车坐到甲子园吗?那样可以轻松一点儿啊!”和子跟由香里并排走着,亲热地说着话。
“早早就醒了,在旅馆里呆着也没事做。不像竹田女士您,还得忙家务活儿,您才辛苦哪!”
“根本就不辛苦。”和子在自己的眼前大幅度地摆着手,“既没有水又没有煤气,想干家务活儿也没得干呐。我丈夫一去上班,我就是个大闲人……”
由香里知道竹田和子家在这次地震中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也知道她在这种情况下还参加了志愿者活动,就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像贺茂小姐这样的人能过来,实在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我们都是些外行,就算受了儿天培训,真要说起什么心理学来,就都傻眼了。”
由香里她们参加志愿者活动的缘起,是美国专门研究灾后心理疾病的非政府组织—全美受灾者救援组织的一次培训活动。
2月初,这个救援组织在神户市举办了一次培训。培训对象是参加救援活动的专业人员或志愿者,培训内容主要是心理创伤对受灾者影响的长期性,以及如何治疗这种心理创伤,并对参加培训的人员提出了具体建议,还进行了技术指导。
“这也没关系嘛。我觉得,受灾的人都有点儿人际交往饥渴症,所以,只要有人能像亲人一样耐心地听他们诉说,就会使他们得到安慰。”
“可是,怎么说来着,……德不瑞……”
“您是说,Debriefing? ”
“对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啊,原意是事后说明的意思……也就是说,对受灾者说明经历过大的自然灾害以后由于精神压力造成的心理或身体变化,并不是什么特别的问题,是一种很自然的反应,从而使他们安下心来。”
“对对对,就是那个德不瑞!培训班上讲了,治疗心理创伤是第一步,可是,我干不来那个。我也就是照顾照顾伤员啦,帮人填写一下临时住宅申请书啦什么的……”和子充满了好奇的眼睛看着由香里,“不过,贺茂小姐,您这么年轻就那么精通心理学,真了不起!您的工作跟心理学有关吗?”
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由香里吓了一跳:“没有。只不过很早就对心理学感兴趣,只能说是一知半解。”
“可是,人们都说,贺茂小姐真了不起!我是听星期五小组的人说的。原来我还以为您不过是懂得一些艰深的心理学名词,原来您是一个能看透人的心理的天才!”
“那是……偶然的。”
麻烦了!由香里想,这种闲话是个危险的信号。迄今为止的经验告诉她,闲话意味着她显示出来的能力已经脱离了用常识能够解释的范围。如果不克制一下自己的话……
如果说是星期五的事,恐怕闲话就是那件事引起的,除此之外不会是别的。由香里想起四天前第一次到西宫市一家避难所时的情景。
那是海边的一个大体育馆。虽然里边放着不少烧油的暖气,但一点儿都不暖和。木地板很凉,人走在上面,就像走在冰箱里。挤得满满的受灾者就在上面铺一层薄薄的毛毯睡觉。
由香里等救灾志愿者,在体育馆里转来转去,一个人一个人地找受灾者谈话。如果一上来就宣布自己是专门治疗心理创伤的志愿者的话,会引起受灾者的反感,所以由香里他们把自己的组织叫做“志愿援助队”。
开始,在由香里的眼里,近于虚脱状态的,都是些年轻人,而70岁以上的老人,则保持若一颗平常心,镇定自若地回答着志愿者们提出的各种问题。
比如说,志愿者们问,有什么受不了的呜?老人们总是异口同声地问答说,战争年代那才是活地狱哪。跟那时候比起来,这次地震算不了什么。那么多人关心我们,支援我们,根本不用担心会饿死。
可是,还不到一个小时,由香里开始感觉到,这些平静地忍耐着的老人们,心理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的确,如果记得过去的更加悲惨的往事,对于忍耐目前的艰辛可以是有用的,但是终究只能有用一时。
而年轻人呢,不管面对多么大的困难,也能依靠他们丰富的心理能源去克服。而老人的心理,已经丧失了这种活力。可以断言,随着今后这种极不方便的避难生活的延长,老人在看不到前途的情况下,精神压力会越来越大。老人们将一个个陷人深刻的精神危机。
由香里已经看出,在那些平静地忍耐着的老人里,有好几个生命的火焰正在慢慢熄灭,但是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死亡。这就是对待这些无辜的老人的办法吗?!由香里除了咒骂自己无能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一个看上去将近80岁的老人引起了由香里的注意。那位老人表情缺乏生气,眼皮像得了痉挛症似地一个劲儿地哆嗦。这种现象很明显地告诉由香里,老人陷人了严重的抑郁状态,夜里总是睡不好。
毫无疑问,这是严重的PTSD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即所谓的受到心理创伤之后的精神障碍症。
老人的心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冰。由香里开始跟老人谈心,试图融化那层厚厚的冰。
“我呀,我是个逃兵……”老人转弯抹角地说。老人牙齿缺了不少,口齿不清,兜了半天圈子,总算说出大地震把敬老院全毁了,他的财产也丧失殆尽,连他养的那只猫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由香里从老人的话里,感到了PTSD特有的症状,“时间的扩张”,“视野的狭窄”,“精神游离于身体之外”。比如说,地震时大地摇晃的时间不过数秒,但在老人的描绘中竟有10分钟以上,这分明是老人的错觉。
由香里认为,这位老人有必要尽快去精神科医生那里接受心理辅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由香里无法让自己把老人交给精神科医生,释然离去。她费了很大的劲儿,反复地问了老人许多问题,逐渐把老人的病情搞清楚了。原来,老人在敬老院里一直孤独地生活了近二十年了。大地震那天,是那只猫先跳窗逃走的,老人是后来才逃出来的。尽管如此,由香里从老人的态度上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自责感,即所谓“幸存者罪恶感”。
这是为什么?如果家里有谁被活活埋在倒塌的房子里了,老人自责的心情还可以理解,他家里不是没有别人了吗?老人的罪恶感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由香里坐在老人面前,耐心地跟他谈了两个多小时。老人心上那层厚的冰终于有了裂纹,从老人身上顺着地板爬过来的冷气几乎使由香里的膝盖失去了知觉。
“我是个逃兵。太可怕了。什么都来不及考虑,当时只是想,要是被那些家伙抓住了可怎么办……”
在这一瞬间,老人心里的冰层裂开了,由香里看见了长时间埋在冰层下面的红红的火苗,那是老人跃动着的心里一直保留到现在的伤口。由香里只要问清楚这一点就足够了。老人说了半天,说的并不是地震的事。
“谁害怕的时候都会逃跑的,再勇敢的人也会当逃兵的呀。”由香里看着老人的眼睛,轻轻地说,“在战争年代,谁都会竭尽全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吧?那些阵亡的战友,谁也不会恨您的。请您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您阵亡了,您会恨那些幸存者吗?您会认为,就是有一个幸存者也是好的。所以呢,您不应该总是这样自己责备自己。”
老人布满厂血丝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由香里,呆住了。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由香里的话渗人了他的心田,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由香里意识到,折磨老人的是所谓“闪回现象”。阪神大地震这种严重的精神创伤,使他内心深处处于冬眠状态的过去的精神创伤醒了过来。像这种年纪的人,大多是关于战争的精神创伤。
老人靠在由香里胸前放声大哭起来。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志愿者们围过来,但保持着一段距离。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却能明白,这位至今对谁都不肯敞开心扉的老人,由香里成功地拨响了他的心弦。
那天晚上的总结会上,由香里没有详细汇报折磨了老人多年的痛苦。那是老人的隐私,由香里不愿意用老人的隐私来炫耀自己的能力。
自己做的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由香里一个人回旅馆的路上,对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莫非只是为了自我满足吗?老人倾吐了内心的痛苦,确实得到了一时的安宁,可是明天呢?以后的生活能不能得到恢复?再碰到无法得到解决的问题怎么办?
但是,由香里并没有因此就想停止自己的工作,她是请了假来这里当志愿者的,至少要在休假这段时间里,帮助那些在大地震中受到精神创伤的人。贺茂由香里,这位年仅20岁的年轻的志愿者,能够看见受灾者内心的痛苦,具有超群的特异功能的事实,很快就在地震灾区传开了。
由香里跟竹田和子一起走进医院以后,见到了好几位很面熟的志愿者。她们都是当地的家庭妇女,也是或轻或重的受灾者。
“啊,贺茂小姐!”
“哎呀,是贺茂小姐呀!”
看来,关于由香里具有特异功能的闲话,已经得到了相当广泛的传播。由香里想躲避这种不必要的引人注目,但身边的和子,却在一个劲儿地夸奖她。和子是个具有正义感的心地善良的女性,但归根到底也是个中年家庭妇女,这种喜欢议论别人事情的毛病是难免的。由香里以前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由香里跟和子她们走进一个大病房去看望病号的时候,一个叫青木的志愿者过来跟由香里打招呼。青木也是个家庭妇女,由香里只记得她姓青木,名字记不清了。
“贺茂小姐,我们想叫您看看那个孩子。太难了,我真没有……”
“太难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由香里心里不大赞成青木所说的“真没用”这句话,但嘴上却没说什么。
“是一个高中的女学生,地震的时候砸伤脑袋住了院。跟她谈什么都无法沟通。家里人根本不来看她,肯定有什么蹊跷。”
由香里犹豫了。如果因此再搞得更加引人注目,自己的秘密就暴露无遗了。
“那孩子一直都不说话吗?”竹田和子问。
“也不是,有时候是这种态度,有时候是那种态度,反差特别大。我见过她三次,哪次跟哪次都不一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第一次,她虽然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但我觉得我说话时她还是在听的。后来呢,她简直把我当成一个小傻瓜。”青木嘟嘟囔囔地抱怨着。
“正是难对付的年龄,我家孩子上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竹田和子扭过头来对由香里说,“贺茂小姐,接过来吧。对付这种困难非得您这种有才能的人不可!”然后也不等由香里答应,就自做主张地问:“住哪个病室?”就这样,由香里稀里糊涂地被她们拉去看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住在外科病房。6个人一间的病室外边挂着一个写着6个人名字的牌子,女孩的名字叫“森谷千寻”。由香里径直朝靠窗的那张病床走去。已经是大白天了,可那张病床的帘子还严严实实地拉着呢。
“你好!醒着呢?”
稍稍静了几秒钟,帘子里边的人说话了,“……啊,您是哪位呀?”
“我叫贺茂由香里,听青木女士谈到了您的情况,我能跟你谈谈吗?”
帘子被里边的人慢慢地拉开了。床上坐着的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出人意料的长着一张可爱的小脸。看不出是个有问题的孩子,但表情灰暗,毫无生气。穿着薄薄的蓝色睡衣,头发编成三个小辫儿,头上和左手缠着绷带,看起来好像还很痛。
“你就是森谷千寻吧?”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子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我是志愿援助队的队员,工作是走访在这次地震中受伤的人,听听大家的意见什么的。你要是方便的话,跟我谈谈好吗?”
“谈谈?”
“对呀,谈谈而已。整天在医院里呆着,觉得挺憋闷的吧?不管跟谁,随便谈点儿什么,心情总会好一些的。”
千寻虽然沉默不语,但并没有拒绝。于是,由香里搬了把椅子放在病床前边坐下来,问道:“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不干什么,我现在并没有什么非干不可的事……”千寻回答说。
由香里往千寻的枕边扫了一眼,东西少得让人吃惊。千寻是地震时受伤住院的,算起来将近一个月了,即便不怎么爱读书的人,床头上也得有一大堆小说杂志什么的,可是千寻的床头只有两本旧书,一本是《新字源》,即汉字字典,另一本是上田秋成写的《雨月物语》,都不像是在住院期间读的书。
由香里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那两本书。
“不许碰!”千寻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地大叫起来。由香里愣住了,别的病床上的患者一齐扭过头来看着由香里。
千寻像保护什么贵重东西似地把两本书抱在怀里,背对着由香里。
“对不起,这两本书对于你来说是非常宝贵的吧?”由香里道了歉,千寻才回过头来。由香里“呀”地吃了一惊,千寻的表情跟刚才又不一样了。刚才的表情是悲伤的,是把自己封闭起来的,而现在的眼神里,充满了对由香里的兴趣。
“没关系。这书使我想起死去的父亲。”千寻的声音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比刚才显得开朗,好像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显示出坚强的意志。
“你父亲死了?”
千寻好像从由香里的声音里听懂了她的含意,摇了摇头说:“不是在这次地震时死的。我五岁的时候……父亲开车掉进了山谷里,父亲和母亲都死了。”
“是这样啊……”由香里不再问什么问题,而是任由千寻自己说。
“那时候的事情,现在也时常想起来。那是我跟父母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
由香里紧张起来。这个女孩也是由于阪神大地震引起“闪回”,陷人了精神烦恼吧?想到这里,由香里又开口了:“什么事?”
“什么?……多了。比如说,我坐在车前边的座位安装的幼儿专用椅上,看见大雨浇在挡风玻璃上什么的。”千寻的眼睛好像在窥视由香里的内心,“我是个怪人吗?想到这种事情。”
由香里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那种事啊!”千寻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强忍着从内心涌上来的什么东西。由香里想叫她,但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雨,下得好大啊。”千寻好像在被偏头疼折磨着,用手按住了太阳穴。她这一按可不要紧,由香里听见了千寻的内心深处的一个充满了悲伤的声音:“爸爸也死了,妈妈也死了,爸爸妈妈都死了……”
由香里惊愕万分。这话根本不像是眼前这个伶俐的少女说出来的,完全是一个四五岁的幼女在那里说话。
千寻分明还在忍受着头痛的折磨。这时,那个幼女沉入了意识深处,另外一个人格浮了上来,“小瞳出来可不行,人家会觉得奇怪的。我来跟她谈好了。”
眼前这个叫森谷千寻的女孩子,属于多重人格……
由香里窥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的内心世界,但像千寻这么复杂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贺茂由香里,不是所谓的传心术士。
在科幻小说或科幻电影里登场的传心术士,能够随便读懂人的心,就像翻开一本书或打开电视开关那么简单。由香里跟他们不一样。她不是能解读对方在思考什么,而是能感觉对方从内心发出来的感情的波动。
感情有时候可以说是一种特定的东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跟特定的语言、影象、声音等有联系,也有区别。同样一种风景,对某些人来说,是怀旧的象征,可是对另一些人来说,则会唤起某种隐秘的仇恨。这种心象风景,已经不是什么单纯的风景,而是由复杂的感情拼成的马赛克模样的图像。
因此,人的感情波动的时候,引起这种波动的声音或映象本身,实际上是没有任何变化的。融合在声音或影象里边的感情越强烈,心象风景就越鲜明。对方在进行强烈的感情经历的“闪回”的时候,其心象风景就会在由香里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似地特别鲜明地浮现出来。在这种情况下,由香里自己有时也会投入其中,甚至产生那就是自己的错觉。
为了了解自己的特异功能的本来面目,由香里花了两三年的业余时间,去图书馆涉猎了几乎所有心理学和超心理学方面的文献。遗憾的是,所谓传心术士的问题,还没有值得信赖的研究。但是,有一部心理学著作,把由香里这种能够解读别人感情的特殊能力,叫做“感情移人”。
英语“感情移入”(Empathy)也单指一种能力。由香里的感情移人功能,可以说已经发达到极限了。
心理学家把人的精神机能分为理论、感情、感觉、直觉四个方面,其中感情具有异乎寻常的力量。只有感情,才能把沉睡在如同暗夜里的大海般的潜意识中的能量释放出来。强度极大的感情方面的精神压力,能在数秒之内在人的胃壁上开一个洞。
心理学文献中还说,自古以来有所谓“以心传心”的说法,伴随着激怒、悲伤、憎恶等强烈的心理能量的感情,是可以在人与人之间相互传达的。但是人类这种能力在进人文明时代,特别是语言发达起来以后,逐渐衰退了。当然,在现代社会,即便不具备特异功能的人,有时也可以不通过五感,即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而去直接感受对方的感情。
由香里的特异功能,可以说是古人的能力突然复活,是所谓的返祖现象。
由香里生下来以后,就是一个敏感的善于体察大人心情的婴儿。那时候,照看她的叔母曾这样说过:
“好让我吃惊啊,这孩子就像能读懂我的心似的。她哭的时候,只要我心里一嘀咕,你这孩子,哭什么呀,真烦人,她马上就不哭了。”
关于那时候的事情,具体情节由香里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婴儿时期的由香里尝到的漠然的感觉和氛围,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来。
轮流看着睡在摇篮里的她的大人们,露出了一般人际交往中绝对看不到的笑容。这个摸摸她的小脸蛋儿,那个对她吐吐舌头,所有人都对她充满了爱心和好意。
那时候,由香里的五感还微妙地混在一起,还没有完全地分化开来。但是,使她满意的事情,她都能认识得非常清楚。
她刚生出来时所感觉到的周围的人们的感情,犹如粉红色的云彩,软绵绵的。人们朝她微笑,温柔地向她伸出手来,她的周围是明媚的春光。大人们希望看到由香里笑脸的时候,她马上就能感觉到自己的笑脸可以使大人们心情愉快。所以,她只要看见大人的脸就笑。肚子饿了或尿布湿了的时候她也哭,但在需要向大人们传达必要的信息的时候,她马上就不哭了。反之,如果家中有人感到悲伤的时候,由香里就会毫无理由地大哭起来,就像有人用火烧了她似的。这种时候,由香里看到的空气都变了颜色。现在她还记得,那悲伤的感情就像阴冷的雾气,是紫红色的。由香里一哭,大人们立刻变得很狼狈,拼命地哄她。心里感到悲伤的大人会觉得很内疚,会觉得这样悲伤下去是不行的,从而改变自己的心情。
不过到了幼儿园时期,由香里的这种共感能力有所衰退,跟一般人没有太大的差别了。那时候也许是由香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幼儿园时期的由香里人见人爱,她的美貌从那时起就闻名遐迩了。她是班里被崇拜的偶像,但她从不为此翘尾巴。学习也好运动也好,虽然说不上出类拔萃,却也在优秀之列。她受到小朋友们喜爱的主要原因是非常留意小朋友的心情,伤害别人感情的话绝对不说。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同学推举她竞选学生会会长,受到全体同学的欢迎。就连她的竞争对手在竞选演说走了嘴,说由香里担任学生会会长最合适。结果由香里以全票当选,使“多么草包的候补也能得一票”的选举铁则遭到了否定。
但是,上了中学,进人青春期以后,一切都乱了套。由香里的共感能力进人了一个异常迅速的发展时期。哪怕在街上散步,都能感觉到人们心中的感情之水在向她涌过来,而且多为消极的东西。
开始,由香里只不过是处于周围人们漠然的心情和思考的漩涡里,但这些东西渐渐大起来,最后变成了清晰的语言和明了的内容。由香里以为自己精神失常了,好害怕,可是她越来越确信那不是幻听幻觉,而是周围的人们实际思考的具体内容。但她担心被扣上一顶精神病的帽子,所以没跟任何人说过。
一年过去了,只要走出家门来到街上,人们的内心独白就变成声音,潮水般向她涌来。她挡不住,躲不开,想无视却做不到。那些根本就不想听的牢骚呀,恶骂啦,整天对着她嚷嚷。
一上公共汽车,就听见一个目光呆滞的妇女在心里念咒似地嘟嚷,“我的孩子刚6岁呀……连什么是人生的快乐都不懂呢,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也太不公平了!你看邻居家的健太,还有勇平,不是都结结实实地活着呢吗?这可怎么办哪?为什么单单我家的孩子就这么短命啊?”
一个抱着公文包的推销员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其实也在合着车身的摇晃在心里发牢骚,“啊,真他妈的!还干得下去吗?什么都叫人讨厌!就这样到极乐世界去算了……”
眼睛看着窗外的一个小公务员,一边摆弄着领带结,一边在心里念叨着,“我草泥马!你这个王八蛋科长!你们当官儿的工作不就是调动部下的积极性吗?我要是不想干了你能把我怎样?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净说些让人恶心的话!我他妈的辞职的时候非揍你这个王八蛋不可!把你的狗牙给你打断,叫你狗日的血流满面!叫你狗日的跪在老子面前求饶!”
一个身穿制服的女职员拿着一沓信封,没完没了随心所欲地发着牢骚,“什么?让我跟她说这种话?不说还不行?知道吗?她参加工作还不到两年呢!我好歹也比她多上了几天班儿啊!你问我干了些什么?怎么了?为什么老是责怪我?我跟你说,我没一点儿不好!我……我,我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下了公共汽车,由香里的周围也是无数的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她简直都要被声音埋没了。
“好痛苦啊!胸痛!啊啊!难受!哎哟!恶心!啊啊!脚疼,头疼,手疼,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啊……”
“我不想活了。学习成绩也不好,足球也踢不好,干什么都干不好。都是人,为什么就我一无是处呢?这也太不公平了!在这个世界上,倒霉的就我一个,倒霉的就我一个,倒霉的就我一个,倒霉的就我一个……”
“太寂寞了!真受不了,谁也不考虑我的事儿,连家里人都不要我了。不!他们不能算我的家里人。这就是我拼命工作的结果吗?也许是因为我只顾工作,没顾家吧。可是,我拼命工作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吗?老绷着脸干什么!不管想干的还是不想干的,我不是都坚持下来了吗?没有一个人考虑一下我的心情怎么样!真是没有一件好事儿,我今后的人生就是等死了。”
在这种情况下,由香里当然不愿意出门了。她尽可能呆在家里不出去,因为哪怕出去一会儿,那些温咕噜嘟、粘粘糊糊的思想和感情的波涛,就执拗地向她涌来,一直侵人到她的心灵深处,像盐酸一样无情的侵蚀着她。
上学,事实上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由香里整天抱着脑袋裹着被子呆在家里。可是,家也不是她的安身之地。
父母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可是每当看到让他们感到自豪的女儿突然变成了这副奇怪的样子,除了长吁就是短叹。
“为什么成了这样?”“什么地方出问题了?”“我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啊!”“可不是嘛,工作努力,从不乱搞。”“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是我们的教育方法不对头?太娇惯了?不对呀,咱们从来没惯过她呀!”“这样下去,将来可怎么办呢?”“她爸爸要是在家里多呆呆呢。”“落到这步田地,大概就是她爸爸到文化中心等鬼地方去胡来的结果。”
一直和睦的父母因为由香里的原因,关系紧张起来。由香里觉得特别难受。
过了14岁的生日不久,由香里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在那种情况下她能坚持那么久,也许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一天晚上吃完晚饭,由香里一个人坐在桌子前边发呆。脑子里那些声音的喧嚣依然如故。不过因为是在家里,声音小一点儿而已。由香里疲惫得到了极限,有时候她简直分不清是别人在思考还是白己在思考了。
“我想死……”由香里隐隐约约听见了风从远处刮过来的一个声音。由香里一抬头,看见了笔筒里的黄把儿裁纸刀。那裁纸刀好像在给由香里什么提示似地,奇妙地凸现在她的面前。由香里在裁纸刀上感到了神的意志。
等由香里意识到的时候,裁纸刀已经握在她手中了。
“活够了,死了算了……”远处的声音比刚才清楚多了。
由香里打开裁纸刀,不锈钢刀刃在萤光灯下闪着模模糊糊的光。她用刀刃在手腕上轻轻滑了一下,心想,只要一用力,脑子里那些讨厌的声音就会永远消失的,这不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解决办法吗?我怎么就没早些想到呢?
“好了,死吧!只要把手腕一切,就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了……嗨,拿出勇气来,快!”从远处刮过来的声音,催促似地说了一遍又一遍。由香里先是用裁纸刀在手腕上浅浅地割了一下,然后一咬牙,狠狠地拉了一刀,一阵剧痛直冲脑顶,裁纸刀掉在了地上。鲜红的热乎乎的液体喷涌而出……
这时,在她的背后有谁把门拉开了,她听见一声尖叫……
由于发现得及时,加上没切到动脉,才算没出大事。
这天的同一时刻,10公里以外的地方,有一个女大学生用裁纸刀割腕自杀了。自杀的原因是失恋。她在浴缸里割破了手腕,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连医院都没送。但是,由香里跟她的奇妙的巧合,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由香里被送到医院做了紧急抢救以后,就从外科转到了精神病科。一直担心别人议论,不想把女儿送精神病科的父母,自杀事件发生以后,对女儿的精神有问题也只能认可了。
经精神科医生诊断,由香里得的是“破瓜型精神分裂症”。所谓“破瓜”,是把“瓜”字破开,变成两个“八”,指16岁的少女。“破瓜型精神分裂症”是精神病中发病年龄最小的,也是缓解率最低的,也就是说,是很难治愈的。
医生的诊断是完全错误的,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错误的诊断救了由香里。她住的病房相当安静,不只是没有响动,就连一直困扰着她的周围人们心里的声音,也基本上听不见了。托医生的福,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的由香里可以安心人睡了。在这里住院的都是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属于感情的无风地带,这对于由香里来说实在是件幸运的事。而且,医生为了治疗她的所谓“妄想和幻觉”,让她服用大剂量的盐酸类镇静药,有效地阻碍了她的感情移人功能。
由香里知道,只要按时服药,就能维持正常人的状态。服药以后,她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但她坚信,她可以体察别人感情的能力不是什么妄想,不过,她也明白,跟医生讲明这一点并不是上策。
三个月以后,医生让由香里回家疗养,只需每周去医院做一次复查。
但是,有的东西一旦切断,要想恢复原状可就难了,家庭关系的纽带就是如此。由香里已经失去了家人的亲情和信赖,父母也把她当成家庭肌体上的一个肿瘤。
妹妹惠子比由香里小两岁,以前什么都拿姐姐做榜样,姐姐是惠子的骄傲,姐姐长姐姐短的,一天到晚把姐姐挂在嘴边,在学校里只要看见姐姐,不管有事没事,总像个跟屁虫似地跟在姐姐身后。
可现在呢,惠子把家里的多余人由香里看作是自己的耻辱,千方百计地在朋友面前隐瞒姐姐的事,在家里对由香里也是冷眉冷眼的。就算由香里没有感情移人功能,也能感觉到妹妹冷淡的态度。
全家人一起吃饭时,惠子看都不看由香里一眼。不管在什么地方碰面,就像没看见似的。由香里出院三年了,惠子除了朋友来家里玩儿时让由香里躲出去以外,没跟由香里说过一句话。
有一天晚上,由香里第一次没吃药就躺下了。她刚刚过完18岁生日,本来应该已经是大学一年级学生了。
父母和惠子又在饭厅里商量什么事。最近,他们经常背着由香里说悄悄话。由香里特别想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由于遗传的缘故,一家人的感情模式是相似的,比起外人来,捕捉起来容易得多。由香里在自己的寝室里也能捕捉住父母和惠子谈话及思考的内容。
听了一会儿,由香里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她知道了家里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太残酷了!可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行啦!该想个办法啦!我的男朋友高桥跟我吹了,都是因为姐姐!”惠子敲着桌子,冲着父母嚷嚷着。
惠子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在心里想着别的事。她很激动,但嚷嚷的声音还是控制在由香里听不到的范围内。惠子明明知道自己被男朋友甩了是由于别的原因,但她觉得把责任推到姐姐身上也没什么关系。
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却被自己的语言和演技所打动,惠子眼睛里含着眼泪说:“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对待我?我是真喜欢高桥啊……”
父母觉得高桥的事算不了什么,但也开始考虑这样下去对惠子将来的婚姻问题是否会有影响。“由香里的事如果不好好考虑考虑,尽快得出一个结论的话……”对于贺茂夫妇来说,将来惟一的希望就是惠子了。
“哎哟!我都烦死了!爸爸,你们就不能把姐姐送到深山里的精神病院里去啊?”现在的惠子把想说的话都说了,觉得有点儿渴,她喝了一口茶,心想,“……姐姐还不如死了呢。多喝点儿药不就完了嘛。那样的话,我找朋友就用不着那么费劲了。一狠心制造一个令人悲伤的故事,说不定还会得到大家的同情呢。”
于是,惠子开始在心里描绘由香里在事故中丧生的各种画面。
由香里期待着父母的想法跟惠子多少会有些差别,结果,她的期待落空了。
“那孩子要是突然死了,也许是件幸运的事……”这就是父母的想法。
由香里用被子捂上了耳朵。当然,这是无济于事的,父母和惠子的想法照样闯进她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过了一会儿,由香里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伸向她惟一的朋友——那些粉红色的药片。就着泪水把药片喝下去,周围渐渐静下去了,由香里回到了那个安宁的世界。
但是,由香里知道,她不可能真正回到那个安宁的世界里去。现在支撑着她的,除了自尊心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了。既然已经知道了家里人对自己的态度,由香里就不再想当家里的多余人了。她整整想了一夜,决定离开这个家。
她从抽屉里翻出那个从小一直攒到现在的邮政储蓄的存折,里边已经存了不少钱。本来这些钱应该成为她上大学的学费的。所幸的是山香里从小就不乱花钱,因此虽然得了神经病,父母也没把她的存折没收了。
由香里把随身行李装进一个旅行包,又到附近的邮局取出了全部存款,坐慢车直奔东京。为了避免家里人怀疑她是被人拐骗走的,她在活页纸上写下了一句简单的留言,“我不想再跟家里人一起生活了,从此以后我要一个人过了。”她没有写“不要来找我”之类的词语,因为她知道,父母是否想来找她,跟写什么不写什么是没有关系的。
到了东京,由香里必须马上面对现实了。没有身份证,想找份儿工打都很难。没有担保人,一个人租房子也做不到,不管多么便宜的旅馆,长期住也是住不起的。而且,为了继续服用盐酸类镇静药,还必须去医院拿药,离开了家,又没法使用健康保险,这该是多么大的负担啊!总而言之,这样下去,不管怎么努力,支出大于收入是再明白不过的。等存折里的钱用光,只能沦落为无家可归的人了。
尽管如此,由香里对于离家出走一点儿也不感到后悔,因为她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所以,关于回家的问题,她连想都没想过。她冷静地想了很长时间,终于想清楚了,自己现在惟一的财产就是自己的年轻和容貌。
为了避免引起麻烦,由香里一边频繁地换着旅馆,一边留意报纸上的招工广告,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终于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一个星期以后,她终于来到新宿的一个搞色情服务的店里。负责接待她的老板一看她的容貌,当场拍板决定录用。她的人生拉开了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