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百零五号
在审判长宣布“审判继续进行”之后,来自关西地区的、研究刑事犯罪的耆宿,著名律师足立进三郎的辩护开始了。
“事件发生以来,多次鉴定,谨慎审理。对此,我作为辩护人,要和被告人一起,向方方面面的人士,表示衷心的感谢!”
紧接着,足立律师指出:认定广川条太郎为了掩盖罪行,杀死了三个女孩子,是没有任何证据的假想。
“一句话,广川条太郎是没有罪的。证据不用到远处去找,现场就有!”
足立律师详细地剖析了平松小笛的三封遗书之后,说道:“在这里,有必要说一说,关于被告人的有关表现……”
接下来,足立律师先分析了广川条太郎的性格,强调了广川的供词的真实性,指出广川条太郎写在记事本上的话,是得知小笛死后才写的,并且纠正了检察官对广川写给大月夫妇与小笛的信件的误读,然后用揶揄的口吻说道:“我认为小笛是自杀。公诉人说小笛为凌晨三点左右死亡,而小南博士的鉴定,是进食后九小时死亡,时间算得很准确嘛!”
足立律师举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例子,指出食物消化的时间,人与人之间差异很大,进食的日子、时间、食物的种类,以及人的精神作用,都会对消化时间产生影响。
“食物消化的时间,是不能够轻易断定的,更不是一个大学教授,仅凭一句话就能够断定的。中田博士也认为,不可能准确判断出,死者是进食几个小时以后死亡的,这是句实在话。把不一定的东西,用数学形式加以量化,是不科学的。法庭应该慎重考虑这一点。”
告诫了学者几句之后,足立律师强调了把小南博士的鉴定,作为有罪的证据的危险性。关于二十七日吃晚饭的时间,足立律师认为:吃晚饭的时间记不清楚了,也是可以理解的,被告先说七点左右,又说八点半左右也不奇怪。另外,一瓶啤酒、一合半日本酒加上素烧鸡肉,吃一小时至一个半小时,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非常主观地认为不可能吃那么长时间,硬把吃完晚饭的时间,限定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硬是把本来无法判定的时间,确定为九个小时,从而判定广川条太郎先生有罪,纯属妄断。
“除了小南博士,明确说出进食后几小时死亡的人,恐怕是不存在的。检察官据此,给广川条太郎先生定罪,根本就是错误的,这样的决定,只不过是沙滩上的楼阁。”
关于平松小笛所穿的衣服不自然的问题,足立律师认为,在自杀前心情混乱的情况下,那样穿衣服,反而是自然的。
至于小笛颈上的勒痕,足立律师说道:“……既有自杀说,又有他杀说,两种说法,都来自很有权威的法医学专家鉴定,而且同为自杀说,看法也不尽相同。这样的话,我只能说,日本法医学界将威信扫地!检察官说,在九州大学的研讨会上,提到过这个问题的时候,对‘绞杀必定留下围绕脖颈一圏的勒痕’这个说法,没有一个人表示赞成。但是,据XX日报的报道,检察官所说的情况并非事实。”
足立律师推翻了检察官的说法,紧接着,他嘲笑了把名片作为犯罪证据的做法,最后说道:“对不起,我的辩护时间太长了。最后我要说的是,如果是被告杀了人,想掩盖罪证的话,不会把平松小笛的三封遗书摆在桌子上。我直接跟被告接触过,这个人不会是制造了这场惨剧的人。还有,进食后九小时死亡的鉴定,不能成为本案的证据。法医学的鉴定,只能作为参考资料,而不能作为证据。既然是参考资料,就应该有所取舍,该取的取,该舍的舍。恳请各位法官根据事实,把受了很多苦的被告的冤罪洗清。应该接受堺市面馆杀人事件的教训。如果以小南博士的、所谓‘进食后九小时死亡’的鉴定,判处被告死刑的话,就等于是小南博士判处了被告的死刑,这将令人感到万分遗憾。恳请各位法官明察,不要给一个无罪之人判罪。公平审判,不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维护我国法律的尊严。”
足立律师的辩护长达一个半小时,轻松洒脱,妙语连珠,警句频出,逻辑严谨,法庭上所有的人,都听得出了神。
死刑还是无罪?
冤罪之囚广川条太郎判决的日子到了。昭和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的早晨,出现在法庭的院子里的高山义三律师,被京都、大阪、神户三市,十几个报社的记者围了起来。
“关于判决结果,您是怎么预想的?”一个记者问道。
“当然是无罪!”髙山律师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如果是死刑怎么办?”另一个记者问道。
“死刑?我根本就没考虑过!……混蛋,怎么可能是死刑呢?”髙山律师笑道。
“您也太乐观了吧?审判长翻阅判决书的时候,有人看见了死刑两个字!”
“畜生,你别听他胡说八道。”髙山律师微笑着告诫道。
从遥远的新潟,赶到京都的广川的父亲和弟弟,听到记者说“死刑”两个字,互相看了一眼,脸色一下子变了。
十点半,法庭的大门缓缓打开了。
十点五十五分,橘川审判长和陪审法官走进法庭。法庭立刻安静了下来。
身穿囚服的广川条太郎,端端正正地站在审判长面前。
“现在宣布,对被告人广川条太郎的判决!”
审判长庄严的声音响彻法庭。所有的人屏息静听。
“我宣布:被告人广川条太郎先生……无罪!……”
整个法庭顿时沸腾起来。大群记者从法庭里狂奔而出,仅仅二十分钟之后,“广川条太郎无罪”的号外,就撒遍了全城。
“无罪!无罪!无罪!……”喊声雷动,响彻了法庭内外。
广川条太郎当然是冤枉的,今天的判决,更加使人们确信这一点。但是,等到这样一个判决,竟然是在经历了一年半之久的牢狱生活之后。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一件叫人髙兴的事情,广川激动得紧闭双唇,用手捂住了脸。
判决之后,高山义三律师缓步走出法庭,立刻被等在楼道里的广川的父亲和弟弟,以及友人们围住了。大家纷纷向高山律师表示感谢。
“髙山律师,谢谢您!……”
“无罪判决,多亏了您的辩护啊!”
“谢谢您!……”
……
大家的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
高山律师那张精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然而那微笑,只不过是完成了一件工作之后的满足感。
广川条太郎随后出现在走廊里,父子兄弟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高山律师髙兴地看着广川条太郎跟家人团聚的动人情景。法警和负责押送广川的狱警,心情也很愉快。真像是戏剧里的一个场面。
现在,笔者得把无罪判决的理由,向各位读者介绍一下了。
橘川审判长宣读的判决理由内容如下:
“……经审议,在平松小笛家里,千岁、喜美代、田鹤子被绞杀,平松小笛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呈现为缢死状态,被和服腰带吊在门楣下。小笛的死因,乃本案最大疑点。另外,千岁、喜美代、田鹤子,究竞死于何人之手,亦很难判断。”
橘川审判长是在先宣布了“广川条太郎无罪”之后,才宣读判决理由的,所以声音明快而爽朗。
“仔细查看本案的所有记录,最大的疑问是:究竟是被告将四人绞杀之后,然后把平松小笛的尸体吊在门楣下,把现场伪装成小笛将千岁等三人绞杀后,自缢的现场呢;还是平松小笛将千岁等三人绞杀后,自缢身亡,然后把现场伪装成被告绞杀了小笛等四人的现场呢?对于上述两种情况,各有各的依据。
“如果说是被告将千岁等三人绞杀之后,再把平松小笛绞杀,并伪装成自缢的话,只依靠鉴定,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场虽然留下了遗书和信封,但是从遗书内容到署名,都是平松小笛的笔迹。这些情况可以说对被告人有利,也可以说对被告人不利。
“特别是第十六号物证,所用稿纸和盖在上面的印章,可以怀疑:是平松小笛在被告人家里的时候,趁被告人不在,在这张稿纸上写好遗书,并盖上被告人的印章,带回自己家的。
“还有那个信封,不但可以怀疑:是平松小笛趁被告人不在的时候,拿回自己家的,而且,还把信封跟遗书一起摆在桌子上;还可以怀疑:这是平松小笛故意制造的,被告人同意殉情的假象。
“遗书上‘说死就得死。不能骗我’这句话,表面看起来,是被告人同意殉情,并在平松小笛自杀以后,杀死千岁的约定,但很难断定事实是否如此。
“名片是否为平松小笛从被告人的名片夹里偷出来,扔在现场的,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也很难断定。
“关于平松小笛等人的死亡时间。由于各位鉴定人的鉴定,没有统一的意见,所以无法具体确定。在不能确定具体死亡时间的情况下,无法认定被告人是否在现场。
“在平松小笛死因的问题上,小南、中田、髙山三位医学博士主张他杀说,三田博士主张自杀说。小南、高山两位博士认为:平松小笛脖颈上产生两道勒痕,是狠不自然的。小南博士根据以下三点,认为平松小笛是他杀:第一、两道勒痕不是并行的;第二、脖颈下部的勒痕,有一个角度;第三、两道勒痕之间的皮肤,没有变化。主张自杀说的三田博士则认为:小南博士所说第一、第二两点,在自缢的情况下产生,是非常自然的。就连主张他杀说的中田博士也认为:在自缢的情况下,两道勒痕不并行,也是十分常见的,勒痕的角度,在正常自缢的情况下,也是会产生的,皮肤没有变化也不奇怪。由此可见,小南博士的鉴定,不能说是唯一正确的鉴定。
“三田博士断定,平松小笛为自缢的根据是:脖颈下部的勒痕,是自缢时常见的勒痕,并非被绞杀时产生。中田博士也认为:绞杀留下的勒痕,往往延伸到后颈部,高山博士亦有同样见解。由此可见,三田博士的主张,是可以被认可的。
“当然,根据中田、高山两博士的主张,正如检察官提供的参考记录里面所说的那样,平松小笛被绞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的。我们虽然不能笼统地,遵从三田博士的鉴定,立刻就断定平松小笛的死因,但可以将其作为一个相当有力的根据。
“仅仅根据小南博士的鉴定报告,和预审法官的勘验报告,就断定平松小笛的死因,是被他人绞杀的,这将有很多疑点。总之,断定小笛的死因的根据是不足的。
“目前,判断平松小笛死因的材料,只有上述那些鉴定人的鉴定报告,而那些鉴定人员,都是我国法医学界的权威。但是,所有鉴定结果都存有很多疑义,断定平松小笛被人绞杀还是自缢,都是非常之困难的。
“不过,千岁、喜美代、田鹤子乃被某人绞杀而死,都有足够的证据,没有任何疑义。
“把以上所有证据综合起来考虑,本法庭认定:公诉事实证据不充分,依照刑事诉讼法第三百六十二条,判定被告人无罪。”
橘川审判长关于判决理由的说明,到此结束。
判决当天,高山律师立刻提交了广川条太郎的保释申请。广川的父亲、弟弟和友人们,来到监狱大门前,等着广川出来。他们认为保释申请,肯定会被批准的。
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广川出来。保释申请没有被批准。
既然作了无罪判决,法院为何不批准保释申请呢?原来,法院在批准保释申请的时候,需要征求检察官的意见,如果检察官反对,特别是重大案件的被告人的保释申请,就不会得到批准。
在监狱大门口,等了很长时间的广川条太郎的父亲、弟弟和友人们,听说保释申请没有被批准,非常失望,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第二天,检察官提出上诉。上诉的理由,只是对判决不服。虽然是无罪判决,但广川条太郎还是不能离开监狱一步。
判决那天,听审判长宣读完无罪判决理由,广川非常激动:法律是公平的,国家的审判是不会冒犯真理的!
然而,明明无罪的人,为何要继续蹲监狱呢?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早已心平气和的广川条太郎,虽然没有产生自暴自弃的想法,也不由得诅咒起自己的命运来。
“我还得在监狱里蹲多长时间呢?”从内心深处阵阵袭来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寞感,以及无边的大雾一般的忧愁。
每当这种时候,广川条太郎的眼前,都会交替出现两种情景:钉着基督耶稣的十字架,以及释迦牟尼及其身后的佛光。他不会自暴自弃,不能埋怨神,也不能埋怨佛。雨果在他的不朽名作《悲惨世界》的结尾处写道:冉阿让在生命的最后一息,拉着马吕斯和珂赛特的手,对他们说:“这种事使人感到不偷快,不能成为自己对上帝不公正的一种借口。”
冉阿让不是吃尽了各种各样的苦头,才接近了上帝的心吗?我虽然不能跟冉阿让相提并论,也要努力达到他的境界的十分之一。达不到十分之一的话,哪怕百分之一呢。
想到这里,广川条太郎的内心,就像那无限宽广的蓝天一样清澄。他凝视着牢房的墙壁,眼圈发热。发自心灵深处的祈祷,伴随着眼泪自然地涌出。
“冤罪之囚的祈祷,渗入牢房的墙壁。”
广川条太郎小声吟诵着,一边吟诵,一边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定要等到那个公平的审判。广川每天都在牢房里祈祷。
检察官上诉之后,案子被移送到大阪中级帝国法院。与此同时,广川囚服上的号码,变成了“一百零五号”,狱警当然都叫他“一百零五号”。
大阪中级帝国法院的第一次公判,是第二年——即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五月十八日。审判长是渡边为三法官,陪审法官是三浦通太、西田与作两位法官,检察官是角谷荣治郎。讯问多达二百问,问得非常详细。广川条太郎的回答,依然没有一点变化。
讯问结束以后,足立律师起身申请道:“记录中提到了草苅春逸博士,和原警察医院的矢野医师的鉴定,他们都是宣过誓的鉴定人,请法庭让这两个鉴定人出庭,听听他们的意见。”
正如笔者多次提到的那样,坚持他杀说的是三个鉴定人,而坚持自杀说的只有三田博士一个。如果能使草苅春逸博士和矢野医师的自杀说鉴定,具有法律效力,对广川条太郎来说,就是非常有利的。但是,检察官认为:“没有那个必要。”
随后休庭合议。法庭上的空气紧张起来。如果足立律师这个重要的申请,被审判长拒绝的话,对广川条太郎就极为不利了。在这种场合,审判长往往避讳出现新问题。
合议之后,审判长宣布:“关于辩护方申请的两个鉴定人出庭的申请,经合议认为没有必要,不予批准。”
旁听席唧唧喳喳地骚乱起来。高山律师跟足立律师耳语了几句。
“本法官将委派三浦法官,勘验本案发生的现场。勘验现场之时,将在现场询问证人羽立浩、大月茂野和须原笃。”
审判长做了如上宣布之后,第一次公判就结束了。
三浦法官现场勘验的时候,角谷检察官和高山、足立两位律师也在场。
这是第四次现场勘验。这次的勘验,主要确认以下两种情况:是平松小笛生前从里边拔开大门的插销,一度走出大门,在外边把便门锁上,然后打开大门进去,再把大门插上的呢;还是广川条太郎没有动大门的插销,直接从便门出来,然后在外边把便门锁上的呢?
勘验结果是:大门的开关,需要相当大的力气,从里边拔开大门的插销,一度走出大门,在外边把便门锁上,然后打开大门进去,再把大门插上,这样做不是不可能的,但这样做的话,不仅需要相当大的力气,而且还会伴随着很大的噪音。小笛用这种方法把大门锁上,在一般情况下来说,是不可能的。
毫无疑问,这个结果对广川条太郎是不利的。在现场询问了证人。根据证人提供的情况,平松小笛家南边的房子没有人居住,两家之间有一扇门(最初大学的勤杂工,就是通过这扇门,进入平松小笛家的)。没有人居住的这边插着插销。这就是说,小笛不可能是把大门锁起来以后,从这里回到家里的。这个证词也对广川条太郎不利。
三浦法官勘验和证人询问结束以后,一直默默不语的高山律师,经过法官许可,问了证人两个问题。
“大门上的便门挂着锁,平松小笛却在家里,这种情况,以前曾有过吗?”
证人的回答是:“前年春天,小笛在自己家门前对我说过,她讨厌别人来她家里串门,人在家的时候也锁上门。同样的话,她跟别人也说过。”
“前年六月三十号那天,当你进入平松小笛家南边那所空房子的时候,那家大门锁着没有?”
证人的回答是:“没有得啦,当时只绑着一根铁丝。
不知道读者诸君感觉到了没有,高山律师这两个问题,是可以把对广川条太郎不利的勘验结果,一下子倒转过来的。
现场勘验之后的第二次公判,于六月十一日开庭。
关于这次公判,应该着重写上一笔的是,检察官与辩护律师之间,在要不要增加新的鉴定人的问题上的争论。
角谷检察官首先向法庭提出,让小南博士出庭接受询问的申请,然后提出增加长崎医科大学的浅田一博士、东北医科大学的石川哲郎博士、新潟医科大学的藤原京一博士,作为新的鉴定人,请他们鉴定如下两项:―、小笛的致死原因。二、小笛自杀与他杀的区别。
角谷检察官刚坐下,足立律师就站了起来:“检察官提出让小南博士出庭接受询问,是出于检察官的立场,不得不这样做吧?但是,小南博士的意见,已经在他的鉴定报告、鉴定说明、以及补充报告里面,谈得十分详细了,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把小南博士请到法庭来。如果一定要请小南博士来的话,我们辩护方,也要提出把三田博士请到法庭来接受询问的申请,还要提出把矢野利春医师请来,就自缢身亡的尸体的悬垂状态,接受询问的申请。”
紧接着站起来的是高山正雄博士:“小南博士的鉴定,是在小笛等人死后三天、尸体严重腐败的六月天进行的,小南博士本人,也对尸体腐败严重,不能作出准确的鉴定表示遗憾。因此,把小南博士的鉴定,作为参考资料,乃至请更多的人来鉴定,都是没有意义的。”
“但是……”角谷检察官站起来反驳说,“小南博士是唯一直接对尸体做了检查,并提出了意见的专家,他的鉴定可信度最高。小南博士对提出了反对意见的鉴定,是怎么看的,此时也最为可信。还有,是否应该相信小南博士的鉴定,也应该听听其他人的意见。不应该只相信三田博士的‘自杀’说而否定其他鉴定人的他杀说。我尊重三田博士,遗憾的是,他的鉴定有很多谬误,我不能相信他的鉴定。请法庭一定要考虑,本检察官提出的‘增加新的鉴定人’的申请。”
“可是……”髙山义三律师站了起来,“混蛋,三田博士对小南博士的鉴定,提出的批评意见,难道不妥当吗?”
令人窒息的争论,使整个法庭上的人都很紧张。
“休庭合议!”审判长宣布之后,站起来退出法庭。
该事件根据其他证据,是无法解决的,只能依靠法医学鉴定。在这种情况下,若把小南博士请到法庭上来,反驳跟他相反的意见,不管他的反驳正确与否,对广川条太郎都不利。反之,若把三田博士请到法庭上来,反驳小南博士的意见,对广川条太郎则是有利的。
法官们在法庭后面的会议室合议的时候,法庭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沉寂。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可就是不见法官们出来。法庭上的人们,紧紧盯着审判席后面的门,门那边,关于是否釆用新的鉴定人,争论得一定非常激烈吧。
端端正正地坐在被告席上的广川条太郎,低着头一动不动,就犹如一尊石像。
高山律师和足立律师,在小声商量着什么,角谷检察官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们。
“咔嚓”一声,审判席后面的门上的门把转动了,门开了。法官们重新出现在法庭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审判长的脸上。
“现在宣布合议结果……”审判长威严地说道,“批准检察官关于采用浅田一、石川哲郎两位博士,为新的鉴定人员的请求。关于检察官的其他请求,以及辩护方的请求,本法庭认为没有必要,不予批准!”
足立律师和高山律师互相耳语起来。这简直就是法医学专家总动员了。为了一个杀人事件,日本六所名牌大学,每个大学出一名法医学界的权威,进行综合鉴定,这在日本审判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若浅田一、石川哲郎两位博士的鉴定结果,也是“他杀”会怎样呢?判决也许会变,广川条太郎也许被认定有罪。由于两位博士的鉴定结果关系重大,不但法医学界,就连一般人都在密切关注着。
做好了最坏打算的高山律师,广泛涉猎法医学著作,调查以前发生过的案例,倾听新锐法医学者的意见,废寝忘食地奔忙着。
在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浅田一、石川哲郎两位博士手中,这样的重大关头,广川条太郎却非常平静地研读着《圣经》,就好像那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监狱里的一个黄昏,从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广川条太郎看着髙高的铁窗,倾听着那可以净化人的心灵的钟声。
“啊……多好听的钟声啊!……”
突然,从牢房门外,传进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身穿浅黄色工作服、打扫卫生的年轻犯人,站在牢房门外,向广川打招呼。
“是啊,多好听的钟声!……”广川费鹤学舌似的重复道。
那个打扫卫生的年轻犯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广川条太郎不知道,但是他给广川送饭的时候,两个人曾见过面。他们好像都是很有教养的青年。
“我知道那是哪个教堂的钟声,所以我一听到那钟声,心情就特别激动。”打扫卫生的年轻犯人说道。
广川条太郎就像见到了久别的朋友似的,特别高兴:“是吗?……我在京都的时候,经常听到富小路教堂的钟声。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教堂的钟声,这叫我感到非常幸福。”
年轻犯人看到广川条太郎的手上拿着一本《圣经》,就问:“你是基督教徒吗?”
“不是。虽然我还不是基督教徒,但我很想成为一个基督教徒,正在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广川条太郎平静地回答。
“我每晚也在牢房里读《圣经》。”年轻犯人认真地说。
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两人默默地听着钟声。这时候,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年轻犯人赶紧从广川的牢房门前离去了。
从坚固的橡木门上的小窗外,扔进来一封信。在狱中收到来信,是最叫人髙兴的事。广川条太郎连忙把信捡起来一看,是同乡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山本国手寄来的。广川把信封拿在手上,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好一阵才拆开。
“梅雨季节气候潮湿,心情抑郁倍感孤寂……”广川条太郎突然觉得气氛不对,一气读了下去。
“前天,令堂大人病情骤变,与世长辞……”
“什么?…………”广川条太郎顿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信反反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
“令堂大人永眠,乃家中最大的不幸,小生欲慰无语……”
啊!母亲死了!……母亲的病情,有那么严重吗?为什么这么快就死了呢?……一定是为我担心过度,才导致病情加重的,我是一个不孝之子啊!……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母亲啊!……母亲啊,孩儿不孝,可是,孩儿真的没有犯罪啊!……
广川条太郎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端坐在佛坛前,念观音经的母亲的身姿。母亲啊母亲,您为何就不能等到我冤罪昭雪的那一天……闭目祈祷的广川条太郎,眼泪顺着面颊,哗哗地流下来。
两、三天以后,广川条太郎的狱中日记里,增加了这样一行文字:“我是连梅雨期过后的阳光,都照不到的一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