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八百五十天
昭和三年(1928年)十一月三十日,大阪中级帝国法院的第三次公判。这次公判距第一次公判,长达半年之久。
由于这是个疑点很多的事件,旁听的人很多。人们踏着晨霜,纷纷地进入了法庭。广川条太郎的父亲和友人们,早就在法庭内等着开庭了。
法警带着广川条太郎缓步走进法庭。身穿囚服、戴着斗笠的广川条太郎,默默地坐在了被告席上。
上午十一点整,公判开始了。
“广川条太郎!”
听到审判长叫自己的名字,广川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低下了头。
“嗨!……”
“现在,我把鉴定人浅田一、石川哲郎两位博士的鉴定报告,当庭宣读给你听。你一定要认真地听。我先宣读石川博士鉴定报告的主文。”
审判长开始用低沉、但具有极大穿透力的声音,宣读两个新鉴定人的鉴定报告。
“……根据以上摘录及考察,鉴定如下:
“一、平松小笛的致死原因,可以推测为缢死。
“二、可以推测为自杀。理由如下:⑴根据鉴定人小南又一郎的鉴定报告里,记载的平松小笛脖颈上的伤痕,以及勘验报告里,记载的悬垂状态,可以推测为自杀;⑵平松小笛自缢的时候,和服腰带先勒在脖颈下部,形成如小南博士又一郞的鉴定报告里,所记载的勒痕,此后,小笛身体发生痉挛,致使和服腰带滑至脖颈上部,形成第二道勒痕。综合两道勒痕之间的关系与悬垂状态,推测为自杀,在医学上,没有丝毫不合理之处。
“以上是鉴定人石川哲郎的鉴定报告的主文,总之,石川博士认为:平松小笛应系自杀。至于详细说明,就不在这里宣读了。”
审判长的声音停下来时,旁听席上的人们,小声议论起来。
“下面宣读鉴定人浅田一博士的鉴定报告,在这里也只宣读主文。
“一、平松小笛、平松千岁、大月喜美代、大月田鹤子的死因,均属于急性窒息死亡。
“二、平松小笛为自缢,平松千岁、大月喜美代、大月田鹤子,为被他人绞杀:⑴平松小笛在自缢之时,形成了如小南鉴定人的鉴定报告中,所记载的两道勒痕;⑵平松小笛自缢之时,先形成脖颈下部之勒痕,此后身体下滑,随即形成脖颈上部之勒痕。根据尸体悬垂状态,两道勒痕之间的关系,在医学上没有丝毫不合理之处。
“以上是鉴定人浅田一博士所撰写的,鉴定报告的主要内容。总之,浅田博士跟石川博士一样,认为平松小笛是自杀。对于上述两个鉴定报告,被告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广川条太郎说完,默默地向审判长鞠躬。
审判长向辩护方律师征求意见之后宣布:“事实与证据的审查,到此结束,暂时休庭,下午一点三十分,重新开庭宣判!”
旁听席上的人们,从紧张的气氛中缓解下来。
重新被戴上手铐的广川条太郎,向辩护律师、父亲及友人鞠躬致意,随后,就被带到法院临时监禁刑事被告人的房间里去了。
越调查越清楚了,广川条太郎确实被冤枉了。石川和浅田两个新的鉴定人,也明确认为平松小笛是自杀。而且,这两个新的鉴定人,是公诉方检察官申请增加,法庭在排除了辩护方申请的情况下批准的。
检察官将釆取怎样的对应措施呢?下午一点刚过,中午散去的旁听席上的人们,就纷纷回到法庭,等待再次开庭判决。
“请检察官谈谈自己的意见。”再次开庭之后,审判长对检察官说道。
角谷检察官默默地站起身来。
石川和浅田两位博士,是检察官申请增加的,而这两位博士都认为:平松小笛确系自杀,检察官将站在什么立场上,作怎样的发言呢?法庭上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检察官身上。
“这个事件,是发生在京都帝国大学附近的、丧失了四条生命的重大而悲惨的事件。”检察官用非常沉着的语气,慢慢地说道,“所以,本检察官从一审开始,就采取了非常慎重的态度。根据现场勘验结果,千岁等三人为他杀的事实,是确定无疑的。因此,杀害上述三人的凶手,不是平松小笛就是被告人广川条太郎。对被告人不利的证据,主要有以下几个:第一,正如现场勘验报告所记载的那样,小笛的尸体悬垂的地方很不一般;便门上的锁,原来为被告所有。”
那把锁是事件发生一年之前,广川条太郎送给平松小笛的,那以后小笛一直在使用。
“第二,根据食物消化的鉴定结果,小笛死于进食后六至九小时,而被告承认,是清晨五点半,离开小笛家回神户的,这就等于说事件发生时,被告在现场,因此被怀疑为绞杀平松小笛等四人以后,把现场伪装成小笛绞杀千岁等三人后自杀的现场。
“第三,小笛的遗书,以及被告的记事本上,写着企图自杀的文字。
“第四,千岁的尸体旁边,散落着被告的名片。
“第五,被告人分别写给大月多三和平松小笛的信,多有不自然之处。总之,对被告有利的证据很少。
“但是,被告始终一贯的否认,小笛的品行及其歇斯底里的性格,小笛以前‘要死得惊天动地’等说法,被告人冷静的态度,三田、浅田、石川三位博士的鉴定结果,特别是浅田和石川两位博士的鉴定,使我改变了对这个事件的看法。一审的时候,小南、中田、高山三位博士的鉴定是他杀说,只有三田博士一个人的鉴定是自杀说,而且,三田博士的鉴定,跟现状相去甚远,很难令人信服。本检察官申请新的鉴定人的时候,对这个事件的看法,没有一点儿改变。但是,浅田和石川两位博士的鉴定,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
“既然有了这样的鉴定报告,就不能不考虑:‘究竟是小南博士的鉴定更接近事实,还是浅田和石川两位博士的鉴定,更加接近事实’这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了。
“但是,平松小笛的死亡,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谜依然没有被解开。
“被告虽然被怀疑为自杀帮助罪,但缺乏有力的证据。因此,依据‘罪疑从无’的刑法原则,我认为该判被告无罪。”
法庭卷起一阵唧唧喳喳的风暴。如果这里不是法庭的话,肯定会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甚至会有人大喊大叫,手舞足蹈。
检察官是公诉方,但是,检察官竟然主张被告无罪!这在日本的审判史上,简直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广川条太郎听检察官这样说,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脸上浮现出放心的表情,像在做祈祷似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旁听席唧唧喳喳的风暴中,足立、高山两位律师站起来说道:“既然连公诉方的检察官,都主张被告无罪,我们辩护方的律师,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两位辩护律师同时略施一礼。
“十二月十五日下午一点正式宣判丨”审判长一声庄严宣告之后,退庭。
昭和三年(1928年)十二月十五日,广川条太郎的沉冤,终于得以昭雪。从被捕到释放,广川条太郎经历了八百五十多个日夜。
这天,被批准保释的广川条太郎,与前来迎接他的父亲和高山律师,等在监狱门口见面,恢复了自由之身。
当晚,在大阪北区的一个旅馆里,举行了一个小型宴会,慰劳辩护律师,庆祝广川条太郎被无罪释放。广川发表了如下一段感想:
用卑劣的计划和奸恶的手段陷害了我的人,在法医学鉴定时犯了错误的人,相信那个鉴定误解了我的人,对这些人,最初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和反抗的情绪,那时觉得:自己真是走投无路了。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有时候,突然被一种可怕的寂寞感攫住了内心,我的心里感到非常不安,紧接着燃起悲愤与抱怨的烈火;有时候又突然变得非常平静,冷静得叫我感到吃惊。我的心情,就像走马灯似的变化着。
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适应了狱中生活,有了反省的时间。在这种情况下,该保持怎样的一种心情,该采取怎样的生活态度呢?我开始严肃认真地思考起来。
我渐渐地认识到,愤怒和怨恨,绝对不是美好的感情,也找到了什么是妨碍平静的心情的原因。于是,我开始能够做到,随时保持安定的心态。当然,为了克服那些不美好的感情,我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努力,说是“费尽了心血”,一点儿都不夸张。
当时的我,特别想知道我们的先人中的圣者和英杰,在苦难面前,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态度,于是,我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在这些书里边,最感染我的,也是最大限度地满足了我的渴望的,是基督耶稣的教海。
我对自己曾经有过憎恨,和抱怨别人的想法感到羞耻,认识到了自己以前,曾是多么的卑鄙。我终于感觉到:我的灵魂接触到了上帝那无限的爱。
打那以后,我对陷害了我的人、误解了我的人、迫害了我的人……既不抱怨也不怨恨了。我原谅了他们,并且为他们祈祷。这对于我来说,真是极其宝责的体验。
事件的经过是明明白白的了,但是,笔者遗漏了非常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平松小笛为什么杀死大月家的两个孩子的理由。
当初,高山义三律师曾把这个问题,作为解决小笛事件的重点问题,进行了不懈的探索。高山律师是知道小笛杀死大月家的两个孩子的理由的,可是,这个理由,一点儿都没有浮出水面。高山律师为什么对这个理由保持了沉默呢?
那是因为,高山律师有充分的自信:即使不把这个理由说出来,也能为广川条太郎昭雪冤案。笔者认为,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跟律师这个职业无关,是高山律师的个人道德观念,不允许他把那个理由说出来。
各位读者,“证据不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其实是两种情况:一、真的杀了人,因为“证据不足”而被判无罪;二、根本没杀人,被冤枉,最终因为“证据不足”被判无罪。
一位退休老法官,在谈到宣判“无罪”的两种情况和心情的时候,曾经这样说道:“宣判无罪有两种情况,也有两种心情:一种情况是,明明知道眼前的被告,百分之百是罪犯,却因为证据不足,而不得不宣判无罪;还有一种情况是,确信眼前的被告,绝对不是罪犯,因证据不足宣判无罪。前者宣判之后,心情非常不愉快,而后者宣判之后,心情非常愉快。”
笔者虽然不敢随意揣度一审的时候,橘川审判长的心情,但姑且将之断定为后者,恐怕也没有什么怀疑的余地吧。
二审的时候,宣判广川条太郎无罪的渡边审判长,退休后曾对人们说过这样一段话:“小笛事件是一个相当重大的事件,也是一个非常有名的事件,所以,我审理的时候非常谨慎。在审理的过程中,越审理越清楚地表明,广川条太郎一案是冤案。在宣判无罪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可以用‘轻松愉快’四个字来形容当时的心情。”
原载昭和七年(1932年)七月六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的《神户新闻》和《京都日日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