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48

“这是什么?”

橘呆立于原始林中。

我在这里站多久了?

他这才想到要移动身体,摇摇晃晃地朝前方走去。

巨树。

用这个名词来形容并不贴切。

一株远比周遭树木更为巨大的异形巨树巍然耸立。无数的乌鸦围绕着那株巨树,在空中飞舞。

尽管有盛夏的蓝天当背景,它还是飘散着黑暗的气息。

这是什么树?是樟树吗?

橘脑中浮现某株位于县政府入口处当作自然纪念物的樟树。那株樟树的树干外围足足有十公尺长。那满是裂痕的树干,枝叶往四面八方延伸,范围直径达十公尺以上,形成巨大的顶篷。

但眼前这株巨树可没那么简单。别说树干外围了,光是直径恐怕就有十公尺长。壮硕黝黑的树干,看得出树龄已有好几百年。高度也约莫有三十公尺高。粗大的树枝像泡茶的圆筒竹刷般,弯曲地伸向天际,形成浓密的林荫。

而最怪异的,便是这株巨树正捧着一颗黑色的巨石。

世界杯。

橘联想到这个名词。

世界杯足球的优胜球队,他们的队长亲吻的黄金奖杯,好像就是这个形状。这该不会是仿效一只壮硕的男子手臂,紧紧握住一颗地球形状的球体,所刻意营造成的吧?

没错,那看起来就像树身接住一颗从天而降的黑色巨蛋。

那颗泛着黑光的石头相当巨大。是花岗岩还是黑曜石?

橘动员脑中贫乏的知识,欲想出石头的名称,但最后还是想不出个结果。

无数的树枝包覆着那颗石头。感觉树木与石头合为一体。

橘一步步朝那株巨树走近。仔细一看,巨树和石头都挂有草绳结,还供有神酒。

这就是神体的本尊。

橘有此直觉。

过去从未看过如此怪异的景物。反过来说,就是因为这样,才堪称是神体。恐惧与感动同时涌现心头。

对了,得拍张照才行。

橘急忙从背包里取出相机。

他吞了口唾沫,从各种角度拍照。他发现自己兴奋不已,暗暗苦笑。

真不简单。这地方肯定从来没被拍过照。

不过话说回来,走近看这株大树,益发让人感觉它的巨大。树荫犹如暗夜。郁郁苍苍的林荫,白天一样幽暗。

这是颗陨石。

橘凑近看过后,如此思忖。常听说树木会钻破岩石往外生长,但从这里的地形来看,实在不像。怎么看都像是这颗石头从天而降。

倘若这是陨石,乌山家的天神降临传说便有了解释。如果天外飞来一颗如此巨大的陨石,应该会对周遭造成不小的冲击才对。当时的当家会认为这是天神降临,也是无可厚非的事。而且像这样由树木牢牢地接住,更是奇迹。那时候就算因为摩擦生热,引发森林人火,也不足为奇。若说亲眼目睹这样的自然奇迹还不会感到神奇,那是骗人的。

橘感觉围绕乌山家的各种神秘谜团,此刻似乎都已拨云见日。

的确,要是自家的后山有这样的东西,一定会被神格化。

橘暗自点着头,绕着巨树行走。

看来,这些乌鸦是以这株巨树作为巢穴。

好,神体的本尊已被我拍进相机里了。接下来是施工现场。他们到底在进行何种工程?

橘再次走回石阶。他有预感,这条路会通往某个人工的开阔场地。

他开始沿着之前一路爬上来的石阶往下走。

苍翠浓密的原始林,一样隐蔽着他的去路,什么也看不见。

要是路上遇见人该怎么办?

尽管心中微感不安,但他还是不予理会,继续前行。

蓦地,有个东西令他停步。

他查探周遭的气息。

觉得好像有人在注视自己。

橘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

是多心了吗?刚才在登山的途中也有类似的感觉。也许是入侵私人土地的心虚感使然吧。

他慢慢转头,从空中的枝叶缝隙处偷瞄那株黑色的巨树。

就像它在监视我一样。

橘再度迈步离去。

49

“还是湿的。这双皮鞋最近才刚穿过。淳果然在这里。”

夏海将手伸进鞋内,以沙哑的声音喊道。

“真的?男人穿的鞋子都很像。你没看错吧?”

和繁故意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如果这真是淳的皮鞋……那么,我们现在到底置身于什么样的情况中?

“是真的。”

夏海斩钉截铁地应道。她抬头望着和繁,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因为我记得这里印有一个‘8’字。淳告诉过我,他上班坐电车时,邻座一名女子的高跟鞋缎带是金属制的,压向他的皮鞋,就此印出这样的痕迹。同样的地方,不可能会有另一双皮鞋印有这样的痕迹。”

夏海站起身。

“淳就住在这里。”

“那么,他为何要让我们在这里留宿?他说不知道淳的下落,这表示他在说谎。换言之,他应该不想让人知道淳在这里的事,但又为何刻意招待我们?”

“也许现在淳已不在这里。也许是刚好外出,或是想吓我们一跳。或许他今晚会回来和我们见面,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的。”

“若是这样,一切又回到了最根本的问题。为什么他要躲着我们?以那种方式辞职,甚至连住处也一并退租。还有,那具尸体该怎么解释?让死者穿上淳的衣服,怎么想都不太寻常。有人想营造他已死的假象。”

“我不知道。我们就是为了确认这点才来这里的,不是吗?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我想知道真相。就算是他背叛我也无妨,我想听他亲口说。”

“他真的还活着吗?”

和繁自问般地低语道。

“他还活着。”

夏海语带哽咽地说道。

“好,我直接去向他确认。”

夏海如此说道,抬起脸来,脸上猛然露出惊讶的表情。

和繁也发现了夏海的视线,回身而望。

那人就在他们面前。

双臂盘胸,倚着屋拄,脸上微泛笑意,正注视着他们——是乌山响一。

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完全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夏海羞红了脸。吞吞吐吐地开口道:

“我……我发现了他的皮鞋。”

“哦,原来是这样。我太大意了。”

响一举止高雅地点了点头。

“他……”

夏海鼓起勇气,望向响一的脸。

响一的表情维持不变,盘着双臂望向夏海。

“他还活着。”

响一很干脆地应道。

夏海与和繁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夏海脸上浮现极为复杂的表情,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惊愕。

“那么,他人在哪里?”

夏海踏步向前。

响一倏然伸手指向窗外。

“咦?”

“在山里。”

“在山里?”

“没错。是淳自己想要住在那里的。”

响一缓缓走向面朝庭园的窗框。“是他自己想要?真的吗?”

和繁一脸讶异,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响一莞尔一笑,转头望向他们两人。

“是真的。至于当中的原因,你们可以自己向他问个清楚。你们很想见他吧?既然这样,就在这里住一晚吧。我向两位保证,明天就能见到他了。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夏海与和繁只能再次面面相觑。

50

眼前是一片沙漠。

隧道前方是一片辽阔的白色沙漠。

“你看,有天花板。和一开始的那座马赛克山丘同样的建筑。”

两人看得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律子才伸指戳了一下捷的手肘。

“啊,真的耶。”

他发现这里之所以能看见淡蓝色的天空,是因为朝布幕投射照明的缘故。

可能是“精神分析”的房内照明关闭后,这个房间的照明便自动开启。

这里似乎也充分有效运用了瞒人耳目的远近法。尽管明白那看起来无比遥远的沙丘,其实只是墙上的画,但乍看之下还是会觉得犹如置身一处宽阔的沙漠中。好惊人的技术。

捷望向手机上的画面显示。

五、摩洛哥

原来如此,这似乎是仿照电影的场景。房内几处人工打造的沙丘上,散落一地镶有金线的高跟鞋。那是令人觉得悲惨,却又无比华丽的景致。

“出口在那里。”

捷指着沙丘对面一扇白色的门。

门看起来就像浮在空中。

宛如置身绘本中。

捷无意识地迈步走去。

在白色的细沙上行走并不轻松。双脚不断陷入沙中,举步维艰。

他不经意地转头望向身后,发现律子如冻结般呆立远处。

“怎么了?快走啊。”

捷纳闷地朝她招手。

但律子面色如土,一动也不动。

她眼中清楚浮现不同于先前的恐惧之色。

“不行,我动不了。”

“咦?”

“我害怕整片雪白的地方。”

“害怕整片雪白的地方?为什么?”

“好像雪。不行,这看起来就像雪一样。我怕。”

她似乎连说话都很痛苦。像个孩子一样,说起话来片断而不连贯。

律子开始冒出豆大的汗珠。

捷很有耐心地朝她招手。

“不会有事的。来,我们一起走。我牵着你走。”

“不行,球绘她……”

律子的喉咙发出一阵怪声。显而易见地,那是恐惧的叫声。

“球绘她会出现。”

捷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

“你说的球绘,是之前出现的那个女孩吗?”

律子颔首,不发一语。

从橡皮幕帘中窜出的头颅,在捷脑中清楚浮现,同时他也想起蹲在幕帘底下窥探的那名少年可怕的双眼。陡然涌现的恐惧,顿时令他脑中一片空白。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捷深吸口气,拉着律子的手,回身往隧道的方向走了几步。

恐惧令全身的肌肉紧缩。不知不觉间,肩膀和背后的肌肉变得极度僵硬紧绷。

律子别过脸,不想再多看沙漠一眼,不住摩擦着双臂,像在取暖。这个动作反而令捷感到全身发冷。

他感觉得出,要说服律子相当困难。不只是因为她固执,而是她已心生恐慌。

“律子。”

捷尽可能以温柔的口吻和她说话。

“球绘是谁?说来听听嘛。我们都已经处在这样的状况下了,说出来应该会比较轻松才对。”

“你会瞧不起我的。”

律子还是一样背对着捷。因为光线昏暗,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我绝不告诉任何人,也绝不会瞧不起你。”

捷很诚恳地说道。脑中仍旧浮现那名断掌少年的脸。

停,你别出来。我现在要听她说话。

“真的?”

“我保证。”

律子突然露出粗鲁的冷笑。面对律子那从未出现过的表情,捷为之一惊。

律子以同情的表情凝睇着捷。

“我杀了她。”

“咦?”

“我杀了球绘。”

捷此刻的感觉,犹如体内盈满黝黑的液体。

律子见他脸上出现这种表情,笑脸顿时转为悲戚。

“看吧,你果然瞧不起我。”

“光听你这样说,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得将前因后果说清楚才行。看是意外,还是正当防卫,各种情况都有可能。”

“那是我小学时的事。”

律子开始说道。

“我的故乡在秋田。球绘是来自东京的转学生,好像很少见过下雪。我们都一起回家。你是东京人吗?”

“嗯。”捷颔首。

“那年下了一场大雪。连下数日,根本来不及除雪。某天我们在上课时,突然发出大雪警报,中途停课放学。外面尽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车道上除的雪全堆向人行道,积雪将近有两公尺高,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学。”

捷对此事感到难以置信。虽然也曾在溜冰场看过雪,但在他的生活圈里从没见过积雪。在早春的考季时,因为道路一片湿泞,有时考试时间会延迟。

“一旦连日下雪,底下的雪会受到挤压,变得像冰块一样,成为一粒一粒的结晶。就像用机械做成的一样漂亮。球绘听我谈起那件事,便一直说她也想看。”

律子的眼神逐渐望向远方。捷仿佛和她一起回到了过去。

银行的自动门。从大衣上淌落的鲜血。

瞪大眼睛望着那一幕的捷。

“那天,球绘叫我拿那种雪给她看。我告诉她,要挖出那样的雪有困难,我们不妨到现场去看。大雪将整个城镇全染成白色,连红绿灯也戴上了雪帽,几乎都快看不见了。我们一起回家。但途中我和球绘走散。我只注意看着自己脚下,后来才发现理应跟在我后面的球绘已不见人影。”

眼前浮现雪花纷飞的景象。

背着书包,在漫天飞雪下,红着脸左右张望的少女。

“但我并未认真地找她。因为风雪实在太大,我心里害怕,就这样回到家里。那天晚上,球绘的母亲因为迟迟不见她回家,非常担心,打电话来询问时,我也不敢说自己路上和她同行。”

律子痛苦地仰望天花板。

“球绘一直都没回家。”

从大衣淌落的鲜血。

不断滴落的鲜血,被吸进地毯中。

“事后过了三个月,球绘才被人发现,那是冰雪开始融化后的事。”

姐姐血色抽离的脸。男子发狂的脸。

“大家在搜索时,因为积雪太深而一直没发现。发现地点是一家大型洗衣工厂的停车场。大量的积雪从石棉瓦屋顶掉落,整个冬天积了近三公尺高的雪堆。球绘就是在那座雪堆中被人发现。她想抄近路回家,正巧被屋顶滑落的积雪掩埋,爬不出来。”

“这不是你的错。”

捷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是我发现她的。”

律子发出痛苦的声音。

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

“那是个大晴天。融雪从洗衣工厂的屋顶滴落,在大太阳底下闪闪生辉。”

耳边传来融雪的声音。铁皮屋顶上传来有节奏的声响。

“当时我为了走近路,正好通过那里。因为冬天时积雪很深,无法通行。我已很久没走那条路了——那时,我踩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从地上的积雪中露出一块粉红色的布。那时候我要是能发现就好了……可是我吓了一跳,四处张望。接着……接着……”

律子语带颤抖。

“我与球绘四目交接。”

从雪中冒出来的脸。

少女在雪中完好地冰冻保存。

白皙的脸蛋、圆睁的双眼。

“球绘张大眼睛望着我。我是她生前最后见过的人,同时也是最早发现她的人。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蹲了一个小时之久,就这样与她对望。一名路过的大人发现我蹲着不动,这才发现了球绘。”

律子低语道。

“我害怕整片雪白的地方。”

面对双手掩面,身体贴向墙壁的律子,捷无言以对。

其实律子感受到的恐惧已感染了他。他看到一名在雪中徘徊的少女、在雪中冻僵的少女圆睁的双眼。

从大衣淌落的鲜血,滴在雪地上。

渗进白雪中的鲜血,还留有温热。

温热的鲜血飞溅,落在那名被雪掩埋的少女脸颊和樱唇上。白雪吸了鲜血,逐渐转为粉红,捷静静望着这一幕。

“不行。这样不可以。得继续往前走才行。”

捷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放声大喊。

“我们不能就这样停在这里。在这里没办法过夜。我们一定得通过这里才行。”

律子不断摇头。她蹲在地上,像胎儿般缩着身子,双手抱头。

粉红色的雪。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行了。我会牵着你的手,你只需要闭着眼睛跟我走。”

“可是……”

捷听着她含糊的声音,用力拉她站起。连律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反抗,就这样在捷的拉扯下,动作僵硬地站起身。

“来,我们走吧。你并没有错。这不能怪你。”

捷抓着律子的手,走向白色的沙漠。律子起初还有反抗,但过没多久,她便已松开手臂的力量。

“等一下。不好意思,可否请你勾着我的手?你拉着我的手,反而让我感到害怕。”

“哦,这样啊。当然可以。”

碰触律子的身体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开心。从她身体传来的只有恐惧与不安,而捷自己也很紧张。

淡蓝色的天空。

捷与律子在这非现实的景致中往前迈步。下陷的沙子令两人感到惊恐,但他们还是不断前进。

捷在跨出第一步的瞬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孤独感。

没有任何掩饰、毫无防备的两人。

尽管心急如焚,但双脚却迈不出步伐。这微妙地下沉、使不出反作用力的沙海,紧抓着他们两人不放。

距离和空间感全都消失无踪。

白色的虚无空间中,只有他们两人。

捷感觉脑中朦朦胧胧、白茫茫一片。

与其说是“摩洛哥”,不如说是《阿拉伯的劳伦斯》。脑中播放着那首抒情的唯美主题曲。

空荡荡的景致。

在七十厘米电影的屏幕中,一颗摇晃的黑点正慢慢接近中。

男子们定睛凝视,想看清楚那接近中的人是谁。

好不容易才看出,是一个坐在骆驼上的人影。

男子们继续等待。屏幕上除了动植物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地平线,区隔被炽热的阳光笼罩的天空,以及无垠的沙漠。

终于可以看见骆驼背上那名男子的模样了。

男子们齐声欢呼,等不及地挥鞭抽打自己骑乘的骆驼,全速往前疾奔。

为了赞扬这位与命运对抗,解救同伴归来的英雄。

男子们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沙漠。

不久,那转为宽敞的操场上响起了欢呼声。

放学后,空无一人的学校。白云飘浮在蓝天之上。

捷一个人伫立于操场中。

的确是空无一人。

冷风不时在操场的角落吹起一阵小小的龙卷风,卷起尘沙。

为什么会独自一人站在那种地方呢?当中的原因他已不复记忆。

但独自一人站在宽敞的操场上需要相当的勇气。那是孤独的体验。

捷静静仰望流动的浮云,独自一人。

那份孤独感如今再度浮现心头。

大家都跑哪儿去了?

捷缓缓望向脚下。

白沙。

满地都是被丢弃的高跟鞋,一路向前绵延。

这里是女人的沙漠。

黑色的细跟高跟鞋、镶有金黄丝线的高跟鞋、红色高跟鞋。

这些鞋子的主人去哪里了呢?不,我不能想这个问题。鞋子的主人被埋在这沙丘中,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更不该想象她们会从沙丘里伸出手来,找寻她们的鞋子……

脚下碰到某个东西。

是鞋子。肯定是丢弃在这里的鞋子。

不应该有那种事。不可能会有人从沙子里伸出手来拿鞋。

可是,有东西在动。脚下有东西在蠢动。

“拜托你。”

耳边传来律子发出的哭泣声。她也感应到其它东西的存在。

“不可以往那方面去想。”

她扯开嗓门尖叫。

“别睁开眼睛。是你自己想多了。再忍耐一会儿就到了。”

捷飞快地说道。其实这个房间连一半都还没走到。

这时,双脚陡然下陷。

“哇!”

捷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流沙。沙子正逐渐往下掉。

捷努力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失去平衡。同时又得支撑紧抓着他的律子。

“呀——”

律子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

“呀!呀——”

她把脸埋进捷的肩膀里。

捷也看到了——脚底形成一个像钵状的凹洞——没错,就是小时候在图鉴和电视上看过的蚁狮沙穴。从钵的底部伸出无数只手臂。沾满白沙的孩童手臂。从不断往底部滚落的沙子中,露出人头。而且不只一人。从白沙当中窜出一名像是球绘的少女,以及许多少年的人头,虽然沾满了白沙,但他们全都开口大笑。

51

感觉永不歇息的夏日艳阳终于有转弱的迹象,窗外的竹林也开始染丘落日的昏黄。似乎已开始吹起山风,竹叶不时随风扬起。

这里比起昨晚的商务饭店,待遇有如天壤之别。和繁此刻虽置身在乌山家的招待所内,却没有那种真实感。

橘现在人在哪里?已经离开了吗?

无法取得联系令他无比心焦。也许橘现在正想和他联络。他想借电话一用,但招待所里没有电话。待会儿到主屋借个电话吧。虽然橘的手机不通,但只要能打回公司留个讯息也就好了。

和繁在无意间望向庭园的竹林,不,是望向竹林对面的深山。

淳就住在那座山里。明天便能与他见面。乌山响一确实是如此向他们保证。

这是真的吗?

和繁暗忖。他想起与橘分道而行,爬上无人的坡道时,周遭的景致。

淳就住在这座山里,这话能信吗?他是全力投入工作中的都会男子,而且志向远大。年纪轻轻的他会突然抛开一切,窝在这乡下地方的深山里,过着独居的生活?难道他向往山林的生活?那么,夏海怎么办?

正当他如此思忖时,夏海已冲完澡、穿着浴衣、一脸舒畅地走出浴室。和繁有种错觉,仿佛来到某处的温泉旅馆,但他旋即兴起一股歉疚感,急忙打消脑中的错觉。

“星野先生,您也去吧。有衣服可换,真是谢天谢地。”

夏海以开朗的表情建议和繁冲澡。

和繁对女性的流行或是美容相关的事所知甚少,所以他不清楚夏海现在是素颜还是化了淡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实在是娇艳动人。

和繁发现自己在无意中观察起她的表情。

她真的相信响一说的话吗?白天时完全被响一牵着走,因而答应在此住下,似现在仔细想想,他说的话有诸多疑点,有好多事想问个明白。

夏海面向厨房冰箱,和繁望着她,心中反复思索响一说过的话。

话说回来,为何乌山响一会那么干脆地承认这件事呢?明明那么大费周章地抹除淳的任何行迹,却又为何这般干脆地向我们透露他的存在?难道他不想隐瞒淳的事?

情况改变了吗?是如何改变的?

不知何时,手握一瓶矿泉水的夏海,正面无表情地望着和繁。

和繁急忙移开视线。

“我知道星野先生您想说什么。”

夏海以冰冷的口吻说道。

和繁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心头一震。

夏海随手将瓶口凑向嘴边,喝起了水。那微微颤动的雪白喉咙,美艳迷人。

和繁一度想开口说话,但后来还是决定听夏海自己说。原因之一,就是从昨天开始她便令自己觉得不太对劲。他确信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已清楚在他们之间形成隔阂。很明显地,她内心有了改变。他很想知道原因是什么,但又不能明着问,令他焦急不已。

“我之前一直假装没发现,但其实我早知道了。”

夏海望向竹林深处。望着看不见的景物,或是只有她才看得到的景物。

“淳是个能力过人、通情达理的企业人士,但另一方面,他也有极度厌世的一面。星野先生,你不这么认为吗?”

和繁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他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这样的一面。”

真是这样吗?和繁自问。经她这么一提,和繁错愕地发现自己内心竟可以接受这个说法。

不断敲打桌面的手指。

笑容可掬的脸。开朗的声音。

但有谁能断言,当中没有一丝绝望的空虚?

夏海见他没回答,似乎不以为意,暗自颔首。

她眼望远处。也许是望着自己与淳昔日的身影。

“没错,他也从未在我面前显露那样的心思——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没发现这点。不过,我常有这种感觉。他之所以选择这种看起来气派、忙得连喘息时间都没有的职业,并决定和我结婚,也许是为了否定自己心中阴暗的部分,将自己留在现实世界里,才会在无意识中这么做。”

在短短数分钟前还晶莹剔透的肌肤,刹那间变得像老太婆一样苍老,令和繁心头大乱。女人的脸还真是神秘莫测啊。

夏海似乎在回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缄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就像看破一切似的,缓缓开口说道:

“他是个完美主义的人。解读别人的心思、圆融处世,就像是他的本能。就这样的他来说,要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易如反掌。所以我也一直认为是自己多虑了,没那个可能。这次他失踪时,其实我脑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一刻终于来了;他终于抛下一切,忠于真正的自己。但我不愿承认这点,我死也不愿面对。所以我决定将他的失踪当作一起事件来看,将您也一起卷起来,想让他失踪的事成为一桩人为的案件。”

和繁无言以对。

“在某个契机下,他终于承认自己阴暗的部分。最后,他决定使用大田黑财团那笔钱。我想,那个契机或许就是‘窗帘’。”

换言之,可能就是因为乌山响一。

“我在他身上投注了一切。”

夏海缓缓揉着自己的额头。

“我以为只要和他结婚,就能得到幸福。我把自己幸福的责任全丢给了他。以为这样可以挽回过去家庭环境的不愉快。与其说我是想和他结婚,不如说我想得到幸福。”

夏海一直揉着额头。声音愈来愈低,几乎快要听不见。

“不论是来这里之前,还是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都拿不定主意。我到底想怎样?我们会有什么结果?是想重新开始,还是想就此结束?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每五分钟改变一次。一会儿想着我会得到幸福,一会儿想这样太难堪,不如放弃吧。”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但接着又像是在鼓舞自己一样,猛然抬起头来。

“今天见过那个人之后,我已豁然开朗。他能开启别人隐藏的心门。淳想必也是在见过他之后,发现了这点。当我从他口中得知淳人在山中时,我心里便已明白,一切已无法阻止,他已经不可能回头。星野先生,您对乌山先生的态度觉得很纳闷对吧?不过我却能够理解,因为他早知道淳不可能回去了。”

这时夏海才转头望向和繁。和繁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

夏海以宛如预言者般的庄严口吻说道。

“我打算明天向淳告别。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见面。”

52

橘色的黄昏,表示情况愈来愈糟,而且不会有好转的机会。

过去从未对日落感到如此绝望。

捷凭借几乎已成惯性的动作,在山路上缓步而行,脑中茫然想着此事。

依旧刺眼的阳光带着残存的热气,从杉林间射入,画出一道道条纹,加速两人的疲劳。

他们已经很久没开口说话。

已不记得是如何逃出那名为“摩洛哥”的装置艺术。与当时强烈的冲击很相似的恐惧,抹除了他们脑中的记忆。

两人抛下一切,争先恐后地逃出沙漠。脚陷入沙中,踢飞许多被丢弃的鞋子,一面尖叫,一面寻找出口。脚踝感觉到手和头发的触感,但他们都不想谈这件事。有东西从沙底钻出,那些小孩的头颅和挂着微笑的脸庞,这一切也都绝口不提。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自己选择前进的路,再度闯进另一个鬼屋,成了愚蠢的观众,现在后悔已经太迟。

当时为何不往回走呢?为什么不坚持找寻返回大宅院的路?为何当时明知会吃足苦头,却还是选择继续往前走呢?为什么不在太阳还高挂天空的时候,趁着白天安全的时间下山呢?

后悔与疑问不断在脑中盘旋,一刻不停。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前进,步履未歇。因为他无法停步。他知道自己现在若是驻足回头望,便会因为极度嫌弃自己,而再也无法向前迈步。

思考因为极度疲劳而麻痹,现在唯有焦急的情绪在驱策着两人前进。

总之,得先抵达那栋屋子。忘掉今天看到的一切,躺下来好好睡个觉。捷和律子全神贯注于这个目标上,极力维持精神的稳定。

随着夕阳西下,两人的焦躁逐渐攀升。但双脚已经走了很长的时间,想快也快不了。虽说是盛夏,但一旦红轮西坠,可以想见周遭将会转眼被黑暗笼罩。他们没带火柴在身上,无法搭起营火。在山中等候黑夜来临的恐惧,光是想象便让人不寒而栗。而且白天时才有过那样的体验,实在不敢想象这会是个有多少噩梦的漫漫长夜。

至少值得庆幸的是,眼前只有唯一一条路。可以一路前进,不会迷路,也不必考虑,实在该谢天谢地。

真的有那栋屋子吗?这个念头不时从脑中掠过。现在只能相信响一说的话,但一想到他就是害他们吃足苦头的始作俑者,便深觉这一切全是他一手策划。

周遭景致逐渐变得模糊,这并非错觉。

白日将尽。再过不到十五分钟,太阳将完全隐没。捷很肯定,同时也感到绝望。

还看得见。藉由余光还看得清道路。捷努力说服自己。

但前方道路已开始转办。由于之前都走在向阳的斜坡上,所以现在这条路引向阴暗处,让人充满不祥的预感。

律子似乎也和他一样,不想走进这条路。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望向后面还留有夕阳余晖的道路。两人的步调自然地变慢。

他们已不再关心彼此,只能拖着一副有如空麻袋的身躯,踩着机械性的步伐。之前对彼此怀有好感的事,以及年轻人重视外表的想法,此刻已全抛诸九霄云外。如今对方存在的意义,就只是提醒自己,并非只有我有这种不幸的遭遇,藉此聊以自慰。来到阴暗的道路上时,他们停下脚步。

进退维谷。两人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处境当真是四面楚歌。他们茫然地呆立原地,看着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往前走吧。在找到那栋屋子之前,只能继续前进了。”

捷以自暴自弃的口吻说道。就算要说客套话,他的声音也不具说服力。就算是自言自语也比这来得强。

“是啊。”

律子再度有气无力地应道。那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响应一声,才刻意说的话。

但他们还是站在夕阳余晖与阴影的交界处,迟迟不愿跨出一步。尽管明白再过不久便不再有阳光与阴影之分,仍不想迈步走向前方的黑暗中。

“走吧。”

捷勉强挤出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往前跨出一步。律子也随后跟上。走进阳光照不到的山路后,心情反而平静不少。眼睛习惯之后,发现还是能清楚分辨四周的景致,于是两人重拾力量,再次加快脚步。

焦躁和恐惧仍旧紧紧包覆两人全身。他们强忍着想尖叫的冲动,压抑想痛骂自己的声音,往前迈步。无法估算今天已流了多少汗。

不能去想。不能随便想象。要是仔细看自己身处的情况,会连迈步的勇气也没有。

两人让脑袋净空,逃命似的不断往前走。

道路来到一处缓升坡,律子听见远处传来乌鸦归巢的叫声,猛然回神,大叫一声:

“你看!”

捷猛然一惊。他用所剩不多的力气迅速抬头,对于把力气用在这个动作感到后悔,但旋即便忘了此事。

山坡处出现一栋建筑的轮廓。

它混在周遭的风景里,眼看就快要没入黑暗中,但确实是一栋屋子没错。

“找到了。”

“就是那栋房子。”

“终于赶上了。”

氧气送入浑浊的脑中,立刻觉得清醒许多,他们浑身是劲。

“太好了。”

“可以不必在外头露宿了。”

之前的焦躁与恐惧被希望与放心取代。两人松了口气,步调顿时减缓。既然有栋屋子出现在面前,就不必再慌张了。如此一来,之前一直隐忍苦撑的疲劳,再也无法忍耐。到底走了几公里?想到之前走的漫漫长路,顿感疲劳倍增。

“门没锁吧?”

律子突然想到这点。现实的想法重回脑中后,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

“不知道。要是锁上的话,就打破窗户进去吧。会这么做也是情有可原。虽然外面的空气会跑进屋内,但至少我们不会冻死在外头。”

“说得也是。”

“要是有东西吃就好了。”

甫一说完,便感到饥肠辘辘。捷心想,若是里头没有食物的话,想必会深受打击。一旦感到饥饿,便会转为难以忍受的痛苦。

这栋建筑比一开始住的那间招待所足足小了一圈。

它静静矗立在山坡上,四周被杉林包围。

当他们登向通往玄关的细长石阶时,全身因极度疲劳与饥饿而不住颤抖。

捷紧张地伸手握住门把。要是门上锁的话,此刻的疲劳感肯定会加重一倍。就算再怎么有迫切需要,要破坏门窗硬闯民宅,还是会感到良心不安。

但大门却轻松地应声打开,捷放下心中的大石,有股想哭的冲动。

屋内的摆设井井有条。吧台式的厨房后面是约莫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玄关旁有座楼梯,楼梯底下似乎是洗手台与厕所。二楼有两间寝室。

当玄关照明点亮的那一刻,他们这才知道之前走的路有多昏暗。此刻捷已完全不想走出户外。

“果然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

律子微露愠容,如此低语道。

这栋屋子早已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覆在厨房餐桌上的茶碗、玻璃杯、分装好的茶点。似乎最近才刚打扫过,看起来一尘不染。

打开冰箱一看,里头摆满了果汁、茶、矿泉水、啤酒,只要放进微波炉内便可马上享用的冷冻食品也同样一应俱全。

捷感到放心的同时,一股厌恶感也油然而生。

两人疲劳困顿,一路与恐惧搏斗,费尽千辛万苦才抵达这里,这全都在响一的预料中。自始至终,我们完全都是照他的计划在走。

他们瘫倒在厨房的椅子上,相对沉默了半晌。身体处于近乎虚脱的状态,连交谈这件事都忘了。

肉体与精神因为极度疲劳,完全感觉不到困意。

“不知道有没有热水。”

瘫软了将近三十分钟后,律子这才站起身说道。捷闻言后,转头望向客厅,发现有人也转头望向他,吓了一跳,后来才发现那是自己映在窗框上的身影,同时惊讶地发现外头已是一片漆黑,他缓缓起身前去关上窗帘。

“有热水耶,真高兴。我先去冲个澡,可以吗?”

律子以疲倦的声音说道。

“你先请。”

捷如此回答,他想四处看看屋内。

听着律子放热水的声音,他一直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在家中,香织也在一旁。香织的脸庞蓦然浮现眼前。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一定没想到我在这里受苦受难。捷再次深切感受到此地与东京的距离有多遥远。

回到客厅时,他无意识地侧头寻思。

怎么回事。觉得不太对劲。

环视屋内。这不过是一栋平凡无奇的屋子。到底是什么事令我挂心?

沉思了一会儿,捷终于想到了原因。

它太小了。

从屋外看这栋屋子,本以为它相当宽敞,但没想到屋内竟然这么小。这是怎么回事?

捷试着敲打墙壁。感觉相当厚实。如果地处北方倒还说得通,但这一带的房子打造如此厚实的墙壁,又是为什么?

突然背后肌肉一阵紧绷。

捷反射性地回头。

眼前是刚才关上的窗帘。

为什么?我有种感应,仿佛有人站在外面。

捷悄悄朝窗帘走近,往外头窥探。但外头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四周阒静无声,只微微听得见风声。不论他再怎么竖耳细听,也听不见其它声音。

是我自己多心了吗?也许是因为累坏了,神经过敏。

当他们两人冲完澡,吃完冷冻烩饭和烤饭团等容易填饱肚子的食物,正感到通体舒畅时,这才突然意识到,这座深山里只有他们两人。

此刻的可怕感受,与之前体验过的恐惧截然不同。

骇人的死寂。尽管人在屋内,但黑暗的重力与淹没一切的沉默却不断从屋外涌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都像在竖耳聆听他们的对话,令人坐立不安。他们此刻正身处于乌山响一的世界里。

本以为只要抵达这栋屋子,可以倒头就睡,一切问题能够迎刃而解。但此刻两人却害怕人睡。全身体力透支,不断渴求休息,内心却因恐惧而麻痹。因恐惧而冻结的内心,不断向他们低语着要是在这里睡着,一定会发生恐怖的事。

时钟已快指向九点。

两人不知该聊什么才好。他们不想提起白天时发生的事,也不愿去想明天会怎样。

明天。明天会怎样?律子茫然想着此事。

当我照响一的意思欣赏完这座私人美术馆时,我会有什么结果?现在已无法回头。明知只能一路走到终点,但前方会有什么,完全无从预料。

我真能完好地走出这里,不会发疯吗?

“你以前见过什么?”律子如此问道。

“咦?”捷望向律子。

“我看到了球绘。你见过什么?”

沉默。从未体验过如此浓密的沉默。整个世界都在竖耳凝听捷的回答。

“我小时候见过许多景象。”

捷在不知不觉间说了出来。

“见过我死去的母亲,见过死去的孩童。在我看得最清楚的时候,曾见过一位杀害多名孩童的杀人犯背后,有许多只孩童的手紧抓着不放。”

“这么说来,那时候……”

“嗯,我看到那些死去的孩子。”

“现在呢?你最近看不到了吗?”

“上了国中之后,我就再也看不到了。来这里之前,我甚至忘了自己以前见过那幅景象。”

“在与他碰面之前对吧?”

“是啊,没错。”

这时,两人同时望向窗帘。

“你听到了吗?”

“嗯。”

屋外有人。

想到在这荒山野岭只有他们两人,便感到毛骨悚然。

“也许是动物。”

“什么动物?”

“猴子还是鹿之类的。”

“这一带有这些动物吗?”

“应该会有一些小动物吧。”

他们不认为有人会沿着漆黑的山路来到这里。

突然间,传来一个敲打玻璃窗的声音,他们两人吓得跳起来。

咚咚咚的沉重声响。明显有人在外头敲打着窗框。

“怎么会这样。”

“会是谁呢?”

两人站起身,无法动弹。

“为什么不从大门来?而是刻意敲打窗户?”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时捷脑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响一呢?

会不会响一也同样卷进某个意外事故中?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发生了某个意外,所以他和我们走失,最后好不容易才抵达这里?

捷缓缓走向窗帘。

“不要过去!别让对方进来!拜托你。”

律子以紧张的声音大喊。

“别去!我求求你,待在这里别动!”

但捷还是拉开了窗帘。

窗外出现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庞,捷不禁“哇”地大叫一声,向后跃离。律子也惊声尖叫。

白天的噩梦仿佛再度重现。泛着冷笑的孩童脸庞。

时间往前回溯。

浑身是血的大衣。渗入地毯里的血滴。

男子回头的脸庞。

刹那间,捷的眼前一片赤红,他开始深呼吸,极力想摆脱心中的恐慌,不断眨眼。

但那并非幻觉。有人站在那里,以满是鲜血的拳头,虚弱地敲打着玻璃窗。

“救我……救救我。”

微微传来一阵呼喊。

两人不发一语地望着那道人影。最后,他们终于从咒缚中解脱,得以仔细观屋外的人物。不是响一,是名年轻的男子。明显受了伤,全身满是血污和泥巴。

“怎么办?”

捷在口中暗自低语。

律子像是全身冻结一般,望着窗外的人影,一动也不动。

虽知屋外有人求救,但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进来。也许他一进屋内,便会化为来路不明的怪物,龇牙咧嘴地飞扑而来,这股妄想深深攫获他们的心。明知这是愚蠢的想法,但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不久,门外的人影仿佛已用尽力气,不再敲打窗户,而是蹲坐在原地。

捷好不容易才发现身体已能自由行动,踉踉跄跄地走向前,将手伸向窗框。

他知道律子吓了一跳,但她已不再阻止。

捷一时也感到犹豫,但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解开窗锁,将窗户打开。夏夜的热气、飞虫,以及鲜血的腥味,一同涌进屋内。

“你怎么了?”

这问题有点蠢,但一时也想不出其它问法。

“我被乌鸦攻击。”

男子就像在梦呓般低语着。一边的眼镜镜片就像遭枪击般,有个类似弹痕的裂痕。

可能是因为确认过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类,律子也走向前,帮忙将男户拉进屋内。男子似乎相当虚弱,无法自行走进屋内。

木板地旋即沾满泥巴。

“请给我水。”

律子从冰箱里拿来一瓶矿泉水。

“你哪里受伤?”

由于男子撑起身体的模样相当痛苦,所以他们让男子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男子调匀呼吸后,点了点头。他以颤抖的手握住律子给他的宝特瓶,喝了好几口水,这才开口说话:

“我被乌鸦攻击时,流了许多血,但伤势并不严重。倒是我被乌鸦追赶地从山坡滚落时,好像扭伤了脚。也许骨折了。”

男子一身户外活动的穿著,但看起来不像平时便从事这样的活动。

“你是什么人?”

“那你们呢?”

捷这才发现,男子的戒心比他们还重。

“可恶,我的眼镜看不清楚。你们是学生吗?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捷和律子互望了一眼。

“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药。”

律子在橱柜里翻找。发现一个没用过的医药箱,她从里头取出消毒药水、纱布以及绷带。

“先清理脏污,能处理的部分我先帮你处理。”

男子似乎没有异议。

律子以湿毛巾擦去血污和泥巴,对伤处进行消毒。颈部和背后共有十多处被乌鸦啄伤,正凝固成黑色血块。律子看得心里发毛。男子一面呻吟,一面忍受消毒的疼痛。另一方面,他的左脚已开始肿胀,一看就知道他无法行走。

虽然男子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但看也知道,最好还是赶紧送医接受治疗比较好。不过这里没办法与外界联络,而且在这种山路下要运他下山,实属不易。虽然玄关处有电话,拿起话筒却没半点声音,确认线路不通,手机也一样收不到讯号。

男子吃过烤饭团,喝了口茶,终于恢复平静。虽然脸色苍白,但表情已稳定许多。

“你们是乌山家的人吗?这里应该是乌山家的土地吧?”

刚才他的口吻像是在盘问,现在语气已缓和许多。捷摇了摇头。

“不,我们是乌山臀一的朋友,受邀来到这里。”

“乌山响一的朋友?这么说来,他在这附近啰?”

男的态度转为强硬,想要挺起身,旋即发出一阵呻吟,靠向沙发。捷急忙撑住他的身体。

“他不在这里。原本途中我们和他同行,但后来走散了。”

“走散了?在这座深山里?”

捷和律子互望着彼此。他们简单说明自身的遭遇,当中的恐怖体验则是避而不谈。

“私人美术馆——骗人。那东西根本就像……”

男子眼中浮现惊恐之色,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东西?”

一经追问,男子猛然惊觉,别过脸去应了声“不,没什么”。

思索了一会儿,男子再次望向捷和律子,说他是地方报社的记者,姓橘。

新闻记者。两人闻言后,颇感诧异。

“新闻记者怎么会来这里?”

橘露出苦笑。

“也可说是非法入侵。我对乌山家做了许多调查。这几年来,有许多人在这里工作,后来都下落不明。我的朋友也是其中之一。”

“哦。”

“不过,你说山里奇怪的工程,一定就是我们今天走过的那些装置艺术。的确,全是一些不像会出现在这种深山里的东西,应该花了不少钱和时间。光是要搬运那些建材,就得花费庞大的人力。”

律子战战兢兢地插嘴道。

橘再次露出沉思的表情。捷开口道:

“现住最重要的是想办法下山。这种山路连车子也开不进来,橘先生得赶紧到医院就医才行。”

“怎么办?也不知道明天我们得花多少时间才能走到山脚下。”

而且还能保持精神状态正常。律子心中悄悄补上这么一句。

“橘先生,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捷突然想到此事,向橘问道。看他这身装扮,搞不好他知道从山脚下走到这里的最短途径。

橘一脸遗憾地摇着头。

“我从小便常在山里行走。恕我直言,那不是你们能走的路,你们一定会迷路。我是抄快捷方式才来到这里,但那条路很危险。”

“可是,不管怎样,我们一定都得从这里前去才行,这是可以确定的事。我们之前所走的路相当艰困难行。虽然其它装置艺术只要徒步通过即可,但里头有一个满是石阶的装置艺术,在那种地方,脚部骨折的人根本就没办法行走。就现实面来说,我们应该请医生替你做适当的医治,并请壮汉背你下山。我不认为直升机会来这种地方。”

橘以痛苦的表情颔首。

“不知道乌山家会怎么说。因为平常他们就已经很注意我了,这次发生这种事,我也许会挨告。更何况我是在他们的土地内向他们求救。”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吧?”

捷不安地望着橘的脚。才短短的时间,他的脚已愈来愈肿胀,看得出已经开始发热。脸部还是血流不止。缠好的绷带依旧微微渗血。

“我想和报社联络。只要能和报社取得联系,便能反过来利用这个机会,以前来救人的名义,找记者来这里,可惜啊……”

橘仰天长叹,一脸忿忿不平的模样。从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看得出对报导乌山家的事,有一股过人的执着。

“还是只能请你留在这里等待救援。”

律子望向捷。

“总之,待在这里暂时不会有危险。这里有水,也有食物。我们明天会下山,找一处手机收得到讯号的地方,打电话和橘先生的公司联络。”

捷颔首。但前提是他们自己真能平安地离开这里。

这时,律子突然全身一震。

捷和橘也跟着停止动作。

“那是什么?”

“咦?”

“嘘。”

律子将食指竖在唇前。沉默。

三人竖耳凝听。

捷感受到细微的震动。

地震?

但震动相当规律。

咚、咚、咚、咚。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橘以沙哑的声音低语道。

“正往这里接近中。”

捷微微站起身。有某个重量惊人的物体,正从远处朝这里逼近。

那声音就像哥吉拉朝这里走来。小时候看的怪兽节目里,怪兽从远处走来的脚步声就像这样。

“这怎么可能。”

“呀——”

律子惊惶失措,双手夹着脸颊,不住地摇头。

咚、咚。

声音愈来愈大。不久,整栋建筑也开始随着声音微微摇晃。感觉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巨大物体。仿佛真有只怪兽在外头行走。

“怎么会有这种事!”

地板震动,身体随之弹起。

“我们会被踩扁的。”橘放声叫道。

“不要啊!”

但他们全都无法动弹。明明想逃离,身体却不听使唤。想往屋外冲,又害怕看见外面的东两。

声音愈来愈响。屋子不住摇晃,宝特瓶内的水也跟着晃动。

眼前浮现一个景象:一只大脚将屋子踩碎,天花板发出嘎吱声,就此坍塌,哗啦哗啦地往三人身上掉落。

那声音来到玄关前,发出轰然巨响。

我们会被踩扁!

三人全都抱着头。

沉默。

感觉无比漫长的时间,突然就此过去。

捷惴惴不安地抬起头。

沉默依然持续。

蓦地,那巨大的声响再度摇撼墙壁,捷急忙抱头。

这次真的完蛋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

地鸣与震动摇撼他全身。

“等等,声音逐渐远去了。”

律子喊道。

经她这么一说,捷也微微抬头观望。橘面如白蜡,注视着天花板。

地鸣声确实愈来愈小,正以规律的节奏缓缓离去。

“逐渐远去了。”

捷也重复说道。他在无意识中站起身,准备往玄关走去。

“别去!不可以开门!”

律子脸色大变,紧抓着捷。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得看清楚才行。”

“不要,求求你不要开门。千万别看!”

律子拉住捷,全身突然虚脱无力,一副快要放声大哭的模样。捷也没有想要甩开律子的意思。要是他现在开门,那个怪物有可能会折返。想到这里,他猛然发现,要不是律子阻止他,他应该会在恍惚的状态下开门,顿时感到脚底发毛。

两人尽皆腿软,瘫坐在地板上。不知何时,声音已经消失,周遭又回归一片死寂。

今天到底遭遇了几次这种可怕的经历?

捷在虚脱状态下茫然想着此事。他朝时钟望了一眼,才十点半。离天亮还早。

律子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橘也同样双眼无神。

蓦地,捷看到一支掉在地上的手机,有某个东西在提醒他注意。

是乌山响一的手机。

那只手机清楚地映入眼中,令捷猛然回神。他冲向手机,开始操作。

律子望向他,眼神就像是在说——明明收不到讯号,你拿手机做什么。

但捷的双眼却紧盯着那绿色画面上浮现的文字。

六、招待所

捷在屋内左右张望。

“你在做什么?”

律子缓缓开口问道。捷一会儿敲着墙壁,一会儿把耳朵贴向地面。

“怎么了吗?”

她显得有些不耐烦,再次问道。

“这栋屋子也是装置艺术。”

“咦?”

“墙壁到处都是喇叭,只是都隐藏在十字交叉的纹路中。这是音响环绕系统。”“咦?”

律子终于恢复了理智。

“刚才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我们刚抵达这里时,我就觉得这屋子的墙壁特别厚。原来是装设了音响的缘故。这栋屋子也是装置艺术,名叫‘招待所’。”

“什么?”

律子连动怒的力气都不剩了。

“我受够了。这种鬼地方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无力地双手掩面,蹲坐在地板上。

“你说得应该没错。”

橘一脸疲惫地说道。

“不过,要是再听到那种声音,还是会让人吓破胆。况且,没人能保证它不会再来。”

橘最后那句话是望着天花板说的。他面色如土,在日光灯下看起来微微泛紫,一时让人联想到遗容面膜。

“总之,我们先休息吧。已经确认没有怪物在外面徘徊。得趁现在好好休息才行。”

捷极力以冷静的口吻说道,前往二楼取毛毯:

但当他走在幽暗的阶梯上时,心里有个声音不断低语:

喂,你真的确定吗?也许真有一只巨大的怪物在外头游荡,四处找寻撒物也说不定呢?

捷努力甩除心中的声音,发出重重的脚步声,走上楼梯。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尽管他取来了三条毛毯,但他们都害怕得不敢躺下来睡觉。因为一旦躺下,便觉得自己毫无防备。三人将毛毯放在膝上,不约而同地靠在一起,以沙发和桌子围住自己,闭上眼睛。

但没人就此睡着。

疲惫的身躯应该都已达到极限。只要一躺下,恐怕便会就此一睡不起。

然而,尽管如此盼望,心底却又祈祷自己千万不能睡着。

虽说时值盛夏,但地处山间,气温慢慢下降。白天时灼热的石阶,宛如根本就不曾存在似的。

屋里有空调,但他们不想用。因为联想到刚才的震动,便对机械的声音产生反感。

不过,安静无声也同样令人心里发毛。

也许是墙壁太厚的关系吧。这间“招待所”的气密性高,完全听不到缝隙的风声。犹如置身录音室内。

仿佛只要一坐下,便会落地生根,再也无法动弹。身体表面明明害怕怪物会从外面来,紧张万分,但体内的肌肉却已完全进入休息状态。

现在连要动根手指头都很吃力。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很不舒服,想挪动一下身体,却动弹不得。

怎么会这么安静?

律子有种奇妙的感觉,宛如自己的脑袋已脱离了身体。

意识麻痹。处于近乎无法动弹的状态。

好想睡。睡不着。不能睡。脑袋应该也很疲惫才对。长时间被紧张与恐惧攫擭,肉体一直忍受严苛环境的折磨。

好困。但身体却死命硬撑,拒绝入睡。不过,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恐怕也无法起身了。

好漫长的一天。

站在车站前,好像已是好久以前的事。这场噩梦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何时才会梦醒?

她想起许久未见的乌山响一,以及他的双眸。

对了。这里是他的王国。

想到一切都照着他的计划在走,便感到厌烦。她既羞又怒。

他到底想拿我们怎样?

律子心中并没有憎恨或厌恶的刚强情绪。她只是疲惫、沮丧地垂首,乞求能放她离开这里。

再怎么样,他也不会有杀人的念头吧?

一想到这里,顿时毛骨悚然。

这是真的吗?那个男人完全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我们来这里的事没让人知道,就算在这私人土地的深山里多一、两具尸体,又有谁会知晓?

他在尝试。他让我们表演,自己则是在一旁冷眼观赏整个过程和结果。

只要我们没达到他想要的结果,他便不会罢手。

白色书包蓦然浮现律子脑海。

你的本性就在那边。这个书包正是你真正的自己。你不妨再试着往那个方向努力看看吧?

耳畔响起响一的声音。

你不妨再试着往那个方向努力看看吧?

她猛然清醒。

但手指还是一样无法动弹。

律子感觉心跳加速。

响一打算实践那句话。

律子的直觉,正逐渐转变为确信。

我的本性。我心中潜藏的黑暗部分。为了引出那个部分,他将我带来这里。那他呢?

律子缓缓将视线移向身旁的青年。

他也一脸疲惫,双目微闭,正打着盹。

今天我受他不少帮助。如果是我独自一人,绝对无法来到这里,他一直很努力安抚我的情绪。

“睡不着吗?”

捷睡眼惺忪地望向律子。

“我不想睡。不过,现在就算哥吉拉来了我也动不了。要是真发生什么事,你自己逃走,别管我。”

“哈哈。”

捷虚弱无力地笑着。

“我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选择躺下来呼呼大睡。”

“那你怎么不躺下来?”

“要是我躺下,马上便会睡着。我现在连动都懒得动。”

“那我们就来聊聊吧。”

“好。”

“橘先生呢?”

“睡着了。他流了那么多血,应该很困吧。”

两人半推半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我好像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咦?”

“他要测试我们。我们就像他发现的珍奇陶土。这里是他的土窑。他找到土,放进土窑内,再来就是升火了。他想看我们从土窑里烧出来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律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捷下巴抵着膝盖,静静聆听。

“嗯,有道理。这样我好像也懂了。”

“他曾经到过我的工房。”

律子丝毫不理会话语间是否有相关,自顾自地说道。

“人们都说我的风格质朴而豪迈。我原本也这么想。但他却不这么认为,说那不是真实的我。”

“他说对了吗?”

“大概吧。”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因为你是名艺术家,所以才会来到这里。但我却只是个建筑学院的学生。”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嗯……我和他修同一门通识课程。不过,我们完全没接触。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是在他伯父的回顾展里。”

“嗯。”

“不过,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的事。他说我在呼唤着他。”

“他真的那么说?”

“嗯。”

律子以模糊不清的头脑思索着这句话的含意。

“他是什么来历?”捷低语道。

“这话什么意思?”律子问。

“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没人知道。”捷又再重复了一次。

“不知道。对喔,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呢?”

律子缓缓点头。

这种情况会延续到什么时候?

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第10章

53

虽然觉得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但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和繁从床上醒来,屋外仍笼罩在浓雾中。不仅有雾,连天空也是一片灰蒙。

也许会下一场许久未见的雨。

他思索着此事,从床上起身。

洗过脸,喝着夏海准备的速溶咖啡,以吐司加培根蛋解决了一餐后,笑容满面的乌山响一来到两人面前。

“准备好了吗?得走不少路,没问题吧?”

夏海与和繁以生硬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真的没问题吗?

和繁在心中自问,但此刻他已无法回答是与非。

相对于不发一语地进行外出准备的夏海与和繁,神清气爽的响一与他们形成强烈对比。

可以见到淳。

和繁试着如此低语。但却没有一丝真实的感受。

“往这边走。”

跟着响一来到屋外后,清冷的朝雾包覆全身。

我到底人在何处?欲往何方?

和繁一时产生错觉,仿佛一切全都平空消失。

“从这个像是厨房后门的地方进去吗?”

“你不觉得很有私人的隐密感吗?”

走在通往竹林的小路上,和繁感到纳闷不解。走在前方的夏海一样沉默无语。和繁望着她苗条的背影,默默地行走。

但他要是看到夏海当时的表情,恐怕会更加纳闷才对。

夏海脸上带着微笑。

诡异的满面笑容,甚至给人一种淫荡之感,与之前的她判若两人。

她的笑容与走在前头的乌山响一,可说是如出一辙。

54

盛夏的黎明来得特别早。

捷在发现从窗帘的缝隙处射入的阳光后,反射性地望向时钟,发现刚过四点半。他一时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看到身旁缩着身子睡觉的律子和橘之后,他全身一震,顿时恢复原本的记忆。

他缓缓起身,但身上的疲劳非但完全没有消除,反而还因为睡着而倍增。脑袋沉甸甸的,全身多处疼痛,感觉浑身不舒服。

唯一高兴的,是在寂静中看见朝阳,昨晚的恐惧随之灰飞烟灭。虽然隐约还记得昨天恐怖的体验,但现在他的心情相当平静。

此刻他心中已做好决定,非下山不可。好,只要维持这样的状态就行了。捷如此说服自己。

他洗完脸回来后,律子也已起床。尽管一脸憔悴,但看到旭日后,也微微重现原本的朝气。捷望着时钟,迅速在忆海中探寻。身体仍渴望休息,不过至少他已睡了约莫四小时之久。他开始烧开水、泡咖啡,头脑慢慢恢复清晰。

倒是橘的情况令人担心。他一动也不动地睡着,面如白蜡。令捷担心不已,急忙将耳朵贴向他的唇,确认他是否还有呼吸。他流了不少血,恐怕伤得不轻。幸好现在已经止血,教人放心不少。

“该不该叫他起床呢?”

“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将他留在这里,既然这样,倒不如让他继续睡还比较好。”

“我已经替他准备好饭团和茶,就摆在他身旁。”

两人悄声交谈,以冷冻的烤饭团充当早餐。他们热过另一份烤饭团后,收在盘子上,搁在橘伸手拿得到的地方,并事先摆了两瓶茶。考虑到橘可能无法使力,他们已事先转开瓶盖,仅将盖子放在瓶口上。

总之,得赶紧下山才行。

两人脑中只想着要离开这里,下山找人求救。虽然也惦记着橘的伤势,但想要早点逃离这个骇人的世界、想回归正常世界的念头更为强烈。趁着清晨草木都还在睡眠时,似乎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逃离此地。

他们留下纸条,在上面写着,只要一抵达山麓,便会联络橘的公司,请人来接他下山,之后,便悄悄走出屋子。冷冽的空气与阵阵鸟啭包覆全身,令他们感到既放心又紧张。

捷与律子默默探寻周遭的动静,不约而同地快步前行。

橘隐约听见关门声,猛然睁开眼。

头痛欲裂,全身多处疼痛。想挪动身体,却觉得更痛了。有些部位发热,有些部位麻痹没有知觉,想到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他在心中暗忖“这下麻烦了”。

他发现那两人已经离去。他们真能平安下山吗?要花几天的时间?我又得再过多久才能离开这里?如果没人来,也无法与外界联系,我将独自一人被遗忘在这里。不可能有这种事。他在心里极力否认,但另一个冷静的自己却想象着自己的死亡。死。我会死在这里。没人发现。他脑中浮现弟弟的身影。小他很多岁的弟弟。当年弟弟说要到乌山家帮忙施工,结果就此失去下落。弟弟虽然体格魁梧,但却有一张和善的娃娃脸,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微笑。那是他高中毕业那年的事。他决定不念大学,要到一位认识的水泥师傅家当学徒。因为靠劳力工作比较适合我。我和哥哥这样的文人不一样。弟弟的笑脸消失,脸上的五官也随之消失。他们给的日薪很高呢。听说只要负责搬货就行了。得再过一段时间才到师傅家当学徒,不如我这个礼拜去帮忙,赚了钱之后,买寿司请爸妈吃。弟弟现在就在我附近吗?还是在遥远的地方呢?

橘吃力地坐起身。一股香味送入鼻端,转头一看,一旁放了个盘子,里头装有用保鲜膜包好的烤饭团。是他们为我留的。全身还是一样疼痛难当,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但饥饿感让他产生力气,将手伸向盘子。

这时,橘发现屋内并非只有他一人。

尽管他冷静分析,认为自己之所以感到屋内温度骤降,是因为自己失血过多,血气从脸上抽离,但他的目光还是被幽暗屋内的玄关暗处所吸引。

有人。有人站在那里。

但橘既不能动,也无法出声。

木板地微微传来嘎吱声。沉静不动的空气里出现一阵晃动。有个东西朝这里过来了。

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未感到恐惧。

在见到那个人影前,他仿佛已知道对方是谁。

“是庆彦吗?”

地板发出声响。人影在视野角落缓缓移动。

哥,你来啦。

好怀念的声音。有几年没听见了?

“你果然在这里。和我一起回去吧。你失踪后,爸爸整个苍老许多。不过,现在你回去的话……”

对不起,哥,害你担心了。

高大的人影移动。露出身穿褪色牛仔裤的双脚,打着赤脚。但上半身位于暗处,看不清楚。

“不用道歉,只要找到你就好了。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我的脚受伤了。虽然很不方便,但还是请你帮我一把。我得赶快离开这里才行。另外有其它人也还困在这里。”

橘忘了身体的疼痛,趋身向前。

对不起,哥。

那声音听起来带有一丝落寞,橘定睛往暗处窥探。

对不起,哥,我没办法帮你。

地板又传来一阵嘎吱声。那高大的人影陡然走向前。一个身形怪异的人影。

橘长声惊呼。

站在屋内的弟弟,少了头颅。

55

走在朝雾中,和繁总觉得背后不太对劲。他应该是走在最后头的人,但却觉得似乎有人跟在身后。

响一发现和繁频频回身而望。

“怎么啦?”

“不,没什么。总觉得后面好像有人。”

和繁搔着头说道,响一一副猛然惊觉的神情,紧盯着和繁身后。夏海诧异地望着响一。

响一那认真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视线,令和繁感到纳闷。他战战兢兢地朝视线的方向望去,但眼前只有婆娑的宁静竹林,不见其它人影。

响一继续维持提高警觉的表情,低声说了一句“可能是某种小动物吧”,再度转身向前。

犹如置身梦中般。

和繁如此思忖着。他走在牛奶色的空气中,忘了之前发生的事。

但紧接着下个瞬间,他发现自己浮在空中,吓了一跳,放声惊呼。

“哇,这是怎么回事!”

“是压克力桥。”

传来响一平静的声音,和繁这才发现脚下坚硬的触感。

“它虽然硬度很高,但最好还是轻轻地走。还有许多地方也有这样的桥,请多多注意。”

“吓了我一大跳。真是古怪的嗜好。”

和繁以脚尖轻敲压克力桥,耳边传来响一的笑声。

夏海也转头望向他,嫣然一笑。

刹那间,和繁从前天开始出现的那种不对劲感,在脑中喀嚓一声,发出东西接合的声响。他就像被雷打中般,全身动弹不得。

夏海并非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他脑中清楚浮现这句话。

夏海刚才走在他前面,当她踩在压克力桥上时,不显一丝慌乱。如果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朝雾中看见这座桥,并且目睹响一走在上面的模样,不可能没被吓着,但她却能毫不迟疑地跟在他身后。

她之前也来过这里。但她隐瞒了这件事。为什么?

和繁全身冷汗直流。眼前的视线杻曲变形。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是被谁带来这里?谁?谁?

“就快到了。”

夏海唐突的低语从耳畔掠过。

“咦?”

和繁反问后,夏海转身面向他,嫣然一笑。

“就快要见到淳了。”

她那纯真的笑脸,这次令和繁打从心底不寒而栗。

我中了圈套。和繁缓缓往前走,被脑中不断盘旋的想法深深攫擭。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其目的何在。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掉进了某个圈套。我莫名其妙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到底是哪里错了?

“淳在哪里?”

不知不觉间,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腹中发出。

“你为什么这样问?”

夏海那歌唱般的声音教人听了浑身不舒服。她已不是昔日的旅伴。恐怕跟走在前头的响一是同伙。

“你应该知道吧?”

听到和繁暗藏怒火的声音,夏海缓缓摇着头。

“不,我也还不知道他人在哪里。因为我连自己能不能找到这里都不知道。过程中,我们打了几个赌。淳赌我们会找到这里。我赌找不到。不管结果是怎样都无所谓。只要我确认那具遗体是淳,让他从这世上消失,如此一来,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便已达成。不过,你却一眼看穿那个人不是淳。老实说,我有点嫉妒,你竟然记得他的手有烫伤。”

夏海就像在闲话家常一样,说个不停。

“他赢了这场赌注。那个人每次都赢。他相信你会靠自己的力量来到这里。他告诉我,只要你能找到他的藏身处,就会一起见我们。”

夏海再次转头望向和繁,嫣然一笑。那不带半点矜夸的笑脸,令和繁寒毛直竖。这太不正常了。昨天的夏海与今天的夏海,确实是同一个人。此事着实骇人。

“那个男人——那位新闻记者怎么了?”

“哦,我听过他的事。没想到他会主动与我们接触。不过,难得有这个好机会,所以他也一起啰。”

“一起?一起怎样?”

神佛体内巡礼。舞台转暗。接下来会有什么等着我呢?

思考变得迟缓,感觉变得麻痹。刚才我看到的是什么?这里是山中。应该是日本近畿地区的深山里。

“来吧。那个人在等我们。我们去见他吧。”

耳边傅来夏海充满希望、雀跃不已的声音。

那个人。那个人到底是谁?之前她说的那个人,不是乌山响一吗?但现在不同。现在我们所想的那个人,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黑濑淳。黑濑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究竟是何来历?

夏日刺眼的阳光在眼前绽放,和繁眼前一片白茫。

56

眼看气温逐渐攀升。盛夏的耀眼阳光射向山中。捷和律子没有交谈,逃命似的在山中快步行走。

一旦迈开步伐,便愈走愈起劲。

蜿蜒的山路方便行走,所以他们一早出发,确定已走了一大段路。

除了不时放慢速度,拿出从招待所带来的瓶装绿茶润润喉外,他们一直在赶路。山路忽上忽下,完全无从预料前方会出现什么。

捷望着脚下心想——每天都是这种好天气,真幸运。虽然到处都铺有柏油路,但要是下雨,雨会像河水般顺着斜坡流下,到时候就不能走得这么顺利了。

但走了一个小时后,两人渐感不安。

没有装置艺术。

他们不时面面相觑,似乎有话想说。明明步伐这么快,但却迟迟不见下一个装置艺术出现。

难道走错路了?

捷心中的疑惑慢慢浮现。

“应该没有其它路吧?”

律子终于开口。

“嗯,不管怎么看,应该都只有这条路才对。”

捷也颔首。他试着回想,记得没看到叉路。

“总之,有这条路可走,应该就能通往某个地方才对。”

捷如此说服自己,积极地往前走。但不可否认地,感觉就像有东西在后面拉他的头发。比起早上出发时的健步如飞,现在步伐显得有些沉重。

因为昨天经历许多骇人的体验,所以两人心中惴惴不安,担心下一个装置艺术会突然出现,但另一方面,内心却又期待能有那样的体验。

人类是何等矛盾的生物啊。律子在心中苦笑。人就是喜欢恐惧、渴望恐惧。喜爱可怕、悲惨的事物。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明白,那是某种人的真实面。

“也许那间‘招待所’,就是最后的装置艺术。”

途中有个小小的凉亭,看来,走这条路并没错。律子在那里稍事休息,如此说道。

“是吗?我不认为他会这样就停止。”

捷侧头感到纳闷。的确,“招待所”是很可怕,但总觉得就这样结束,似乎少了点什么。不可能这样就结束,他有这样的预感。

“可是,光是昨天那些装置艺术就已经耗费庞大的费用。要维护那些设施便得花不少工夫,而且这些费用都很难回收成本。实在不像是正常的商业活动。”

律子再次想起昨天的装置艺术,直觉一切只能用疯狂来形容。每样都是特别订作的建材。光是考虑到搬运费和人事费,想必便已投入了好几亿的资金。在现今这不景气的世道下,无法想象会有这种事业。

难道有其它目的?与这古怪的个人事业互相搭配的目的。律子猛然想起这件事。

“总之,要想办法下山。要是能找到通往山脚的路,就算不走正路也行。得解救橘先生才行。”

捷如此说道,站起身向前走去。律子也随后跟上。

通往山脚的路。捷的脑中还留有一丝希望。要是能在某处看见民房的话。如果能走下山,发现通往外面的路……如此一来,便能脱离响一安排他们走的路线。这是他心中的期盼。此刻只要我们继续走住这条路上,便会照着响一所写的剧本在走。捷期盼能脱离这样的状态。但他仔细巡视四周,眼前尽是千篇一律的景色。虽然已来到陡降坡,但还是一样走在深山中。完全察觉不出有民房的存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山里愈走愈深。

接着,就在他觉得一路下坡,正充满希望时,又陡然转为上坡,周遭的景致一成不变,让他心生猜疑,怕自己只是一直走在这绵延无尽的山中。

从启程到现在已走了三个小时。虽然群树挡下不少阳光,但还是渐感燥热。由于附近的景致始终不见改变,再加上焦急与疲劳的累积,心中的火气迅速攀升。“好像要开始变天了。”

律子猛然抬头望向天空,如此说道。

捷也跟着抬头。

不知不觉问,风雨欲来的乌云开始布满天空。天气如此闷热,也许是因为低气压逼近的缘故。手机无法使用,连带也无从得知天气情报。是天候由晴转阴,或只是暂时现象,这两个都市人完全无从判断。

如果是响一,应该知道。

捷如此思索,深深觉得他们被响一玩弄于股掌。

可恶。要是让我离开这里……要是让我离开这里的话……

痛苦的懊悔,毫不保留地涌上心头。

正当他感到疲惫不堪时,眼前的道路再次出现缓升坡。

又得爬坡了是吗?

尽管心中百般不耐,但他还是迈步向前,并告诉自己——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全身淌流的汗水令他觉得很不舒服。真想好好泡个澡,换上干爽的睡衣,躺在漂亮的床单上。我回得去吗?心中浮现了这个胆怯的念头。

坡度愈来愈陡,小腿肚开始抽筋。他抬头一看,发现坡道上有一大群茂密的阔叶树。由于整个山坡都覆满了杉树,所以那里看起来像是一座保留原样的古老森林。

“只有那里不太一样。”

律子似乎也有同感,侧头感到纳闷。

“你看,还挂有草绳结呢。”

捷朝律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高处悬挂着白纸,随风飘扬。

“也许有神社吧。”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着陡坡。途中吃了一块巧克力,补充体力。这段路走起来就是这般吃力。蓦然间,感觉气温骤降。他已进入阔叶林中。四周明显流动着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空气,似乎这里从很久以前便人迹罕至。

“感觉很阴森。”

律子脸色发白,如此说道。捷也有同感。

此地透着诡异。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仿佛每走一步,全身的神经便清醒一分。全身皮肤犹如针刺一般,急欲察觉有无任何动静。

好不容易爬上坡顶,改为缓降坡。细长的道路隔开覆满树木的草丛,往下而行。

视野豁然开朗。来到一处辽阔的场所。两人就像突然被抛向宇宙般,感到一阵不安。

“这里是怎么回事?”

他们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呆立当场。

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巨大景象。

57

在眼前缓缓摇晃的橡皮幕帘。和繁觉得恶心作呕。

这一带是没半点声音的静谧空间。人工管理的空气流动着。

但这股诡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被鲸鱼吞进肚中的乔纳,想必就是这种感觉吧。

暗红色的幕帘像在震动,也像在大笑。

听说真有渔夫被鲸鱼吞噬的事。虽然不知此事是否属实,但听说那名渔夫活生生被大量胃液消化。头发和体毛都被胃液溶解,连皮肤也一样,整个脸部五官都被腐蚀殆尽。

和繁不禁打了个寒颤,继续往前走。不时可以看见夏海在橡皮迷宫前方转弯的背影。

微微的橡皮气味与巨大重量的压迫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喉咙干渴难耐,恶心想吐。

和繁拭去前额的冷汗,牛步而行。

我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突然间,某个东西朝他撞了过来,令他一时失去重心。他大吃一惊,撑起身子,望向身旁的幕帘。只见它左右摇晃,什么也没有。

刚才确实有人从幕帘对面推我。与其说是推人,还不如说是撞人。

是夏海吗?难道是夏海走在幕帘对面,不小心跌倒吗?

恐惧逐渐膨胀。不妙。我不能被吞噬。

和繁加快脚步。走快点。快点离开这里。

不住摇晃的暗红色墙壁,正要将他消化。

摇晃的墙壁。走在让人方向感和空间认知整个错乱的墙壁中,没人可以保持心平气和。就在他丧失平时的五感时,才发现它们是如此的不可靠。

响一一如平时,避开幕帘,沿着外墙迅速通过这个房间,抵达出口,以冷静的眼神回身而望。

他耳中放了个小型耳机,竖耳细听他在自己的王国各地装设的收音麦克风所传来的信息。

一切都如他所料。捷与律子已抵达目的地。橘在招待所里。

但有件事总令他感到不舒服。不太对劲。

他脑中浮现刚才和繁频频往后望的身影。

的确,那时候我也感觉到某个气息。某个潜藏在朝雾中的气息。

响一朝笼罩在灯光下的橡皮幕帘望了半晌。

如何?有看到什么吗?

响一睁大双眼,让全身感觉保持清晰。他不曾感到恐惧。从小他什么也不相信,就和那个男人一样。就算看得到,那又怎样?只是认知的差异罢了。狗的鼻子和人的鼻子,根本就无法比较。

来,出来吧。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响一双臂盘胸,静静等候。

蓦地,一颗水滴落向他脚边。

响一抬头望向天花板。

水从幕帘满出。缓缓渗出的水,沿着暗红色的墙壁不断流向地面。

哦,这是什么?

响一很感兴趣地望着那滩水。

水源源不绝地流出,尽管水流不强,但却不断滴落地面,地上那滩水逐渐扩大。

这是什么?你想表达什么?

这时,脑中陡然出现一个影像。

响一不禁眉头微蹙,脚步踉跄。

怎么回事?

像落日余晖般浮现他脑中的,是一名女子的黑影。看不见脸。女子上半身的黑影烙印在他脑中。

她是谁?

随着一阵冲击,那道黑影再次烙印在他眼中。

这次黑影张开双眼。犀利的目光,笔直射向响一脑中。

你是什么人?

从未体验过的冲击,令响一略感慌乱。

猛然回神,水已消失。地上那滩水、幕帘的水滴已完全消失无踪。他在原地静候,但先前的影像始终未再出现。

响一以冷静的表情沉思了半晌后,转身朝外头走去。

58

不知何时,晴空已不复见。犹如泼洒墨汁般的乌云,逐渐布满天空。

不断涌现的积雨云令眼前的景致更加诡异,显得有些讽刺。

“这不会是什么特效摄影技术吧?”

律子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捷不发一语。

“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建造出如此巨大的圆顶建筑吧?”

律子自言自语道。她可能也同样想起一开始见过的那座装置艺术。像天象仪一样,映照在圆顶天花板上的天空、运用远近法的马赛克山丘。

但眼前的天空是真的。一望无垠的天空。有股风雨欲来之势。

如果这天空是真的,那表示眼前的景致也正如同眼睛所见。

但捷实在无法相信。

眼前的山丘,地上铺满了石板。一望无际的山坡、能望见远方环抱的群山,表示此地视野绝佳。

放眼望去看不见任何树木,除了从石板接缝处长出的杂草外,连一株灌木也没有。就算这里原本就是这样的地形,但要铺设如此大量的石板,得花多少人力和时间,光是想象就很惊人。足足有整个足球场那么大。不,也许还要更大。

它就是如此诡异的景致。与之前的风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平整景象。像用推土机推平的地面、井然排列的石板。

但令他们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并非这一幕光景。

而是地上无数的雕刻。

那是摆满巨大石像的庭园。

石像大小不一。有仰望天空的西洋裸体石像,也有刀工粗犷的小尊地藏王。就像阿兹特克(Aztec)遗迹般,地上躺着足足有辆小客车那般大的巨大男子头颅,还摆着好几只线条优美的手臂。石材也是形形色色,犹如收集了许多雕刻后,随地弃置在此,杂乱无序、未经规划的雕刻作品,布满整片山坡。

捷清楚感受到一股悖离常规的力量。分不清这是彩城的热情,还是响一的梦想。但这幅景象所溢流的狂暴能量,充满深不见底的虚无与黑暗。

“感觉真不舒服。”

律子面如白蜡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打造这样的景致。真的很不正常。”

“该怎么走才好?”

捷极力让思绪回归现实的问题上。眼前这片辽阔的景致没有通道。某处应该有出口才对。应该有这世界的出口。

但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石像散满这个世界,让人不知该往哪儿走。一旦走进这些石像中,恐怕很难再走出。

两人抱头苦思。

要是在里头迷路的话,不知道又会遭遇什么可怕的事。他们虽然没明说,但心里都很肯定,接下来将会经历更可怕的遭遇。

捷爬上坡道上最高的树木,找寻这座石像庭园的出口。

“怎样?”

律子在树下不安地问道。

云层愈来愈厚。泛黑的云团毫不客气地往山上垂落。只要稍微走动,湿黏的汗水便覆满全身肌肤。感觉得出气压正在下降。

“好像有个古怪的东西。”

捷以纳闷的声音说道。

“古怪的东西?”

律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也爬到树上,望向捷所指的方向。

“你看,那里有株奇怪的树。就是成群乌鸦聚集的地方。”

“啊,真的耶。那是树吗?不是某种建筑吗?那黑色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

越过石像庭园后有一座茂密的森林,当中有一株特别高大的巨树。成群乌鸦在巨树上头飞舞,就像包围那株巨树般,成群乌鸦聚集,忽而飞近,忽而飞离。

但那株巨树长得奇形怪状。明明是株高大的树木,但中间似乎有某个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黑色金属物。

“我看,应该是建筑物吧?”

“会是建筑物吗?如果真是那样,应该有办法对外联络吧。”

“你看那里。有座石阶。”律子朗声叫道。

“厉害。你眼力真好。”

在那茂密的森林里确实有一座石阶。定睛一看,山坡的树丛中也断断续续可以看见石阶的踪影,可以确定它一路通往某处。

“好,就朝那里前进吧。”

“回到地面后,还能看得到石阶吗?”

“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只要寻找可以作为指标的石像就行了。”

“有道理。那么,就以那个黑色石像当指标吧,你觉得怎样?”

庭园正中央有一尊以黑色石头做成,看起来像自由女神的石像。

“好啊。就以它当指标,等到了那里之后,接下来呢?”

“得找个从地面也能一眼认出的目标才行……”

律子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经她这么一说,捷也变得有些不安。从上往下俯瞰,只看得到石像的局部。到时候从地面看,是否也能一眼认出呢?

“还是选颜色比较特别的目标比较好。”

两人定睛凝望。

“黑色的好。你看,那里有个三角形的黑色石像,像锯齿一样。很好辨认。而且离那棵巨树也近,就选它吧?”

“好。”

然而,从树上来到地面,一踏进石板地,顿时失去了方向感。

看不到他们原先当作途中指标的那尊黑色自由女神像。

原本已看准大致的方向,但一绕过零乱排列的石像,便分不清自己是从哪个方位走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杂乱无序的石像令人精神紧绷。本以为都是一些像从药店捡来的破铜烂铁,或是门外汉做成的奇形怪状石像,但却又有栩栩如生的雕像,让人大受惊吓,每次都像有人猛然窜出似的,令他们胆颤心惊。

搞不好真的有人躲在里头也说不定。

捷如此暗忖。

在里头徘徊了三十分钟后,律子摇着头道:

“不行,我们得改变方针才行。”

“改变方针?”

捷以略带不悦的口吻问道。

“我们往回走吧。得多挑选一些指标才行。”

“可是,要往回走得花不少工夫。时间都浪费了。看起来就快下雨了,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两人站在原地。

捷那番话就像暗号似的,才刚说完,旋即滴滴答答下起雨来。

他已懒得思考,不知在现场发呆了多久。

“我明白了。那就以石板当指标吧。”律子抬起头说道。

“咦?”

捷发现自己正停止思考,猛然回神,望向律子。

“我们都是看着石像找路,这样不行。这里的石板排列得很整齐。只要沿着石板的格子走,应该就能笔直地前进。”

“有道理。”

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道理很简单,令捷大为佩服。

“我看着石板。你则是负责看上面,找寻指标。”

“得先决定方向才行。”

两人找寻可以攀登的石像。

徘徊了片刻,终于发现一座用水泥做成的巨大河马母子。

爬到石像上一看,发现那尊黑色的自由女神竟位于反方向。

“根本完全走错方向了。”

捷与律子忍不住长声叹息。

“不过,这次应该不会有问题了。”

律子轻拍捷的肩膀,像是在替他打气。捷很佩服律子的韧性,因此而有点自惭形秽。看来,我不论是对自己姐姐,还是对比我年长的女性,都已习惯依赖她们。

这时,捷猛然一惊,回身而望。

“怎么了?”

律子也一脸惊诧。

“啊,没什么。”

捷挥着手说。

不知为何,刚才觉得姐姐就在附近。

“抱歉。”

不可能。

律子东张西望,找寻有特色的石头。她看见一颗蓝色石头,伸手拾起。另外又检了一颗红色的。

“你想做什么?”

“当指标啊。因为石板看起来全都一个样。”

律子静静望着石板,缓缓往前走去。一遇到石像,她便在自己所走的石板中央放一颗石头。接着,在石像另一头的石板延续路线上放另一颗石头,比对是否真有准确地连在同一条路上。

这个做法拖拖拉拉,很耗时间,但确实能准确地直线前进。然而,始终还是没有缩短与目标间的距离。

愈来愈有下雨的迹象。

捷仰天发出无声的叹息。

远处出现一道闪光。

打雷了。捷有不祥的预感。

看来雷云慢慢逼近了。

捷环视四周。在这种空旷的地方,要是雷打向这里……

他开始在意起身上佩戴的金属物品。

蓦地,近处发出一道闪光。

“呀!”

律子发出尖叫。

“也许该把金属物品拿掉。”

“说得也是。可是,我牙齿里装有牙桥耶。这要怎么处理?”

“嗯……最好别离石像太远,身体蹲低。”

两人开始弯着腰前进。不时有骇人的闪电划过,照亮石像。

捷在这白光交错的景致中,感觉到有人在奔跑。

他忍不住朝那个方向望去,但只看到崩塌的石像摆在地上。

但他始终还是怀疑有人在附近,或是站在石像后面。

两人沉默不语,缓缓前进。

这世界是谁创造的?

捷一面安抚那紧贴着肌肤、已习以为常的不安感,一面如此思忖。

这世界是他创造的。

砍树、整地,耗费数年的光阴搬运材料和石头,并像天神一样差遣众多苦力,打造出这个世界。

那我们呢?

不时有闪电划破世界,照亮无言的石像。

我们又是谁创造的?为了什么?

他创造世界,差遣苦力。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们被差遣、被消费,化为历史上无名的尘埃,就此消失。没人记得,也没人鼓掌。

我走在这里的此刻,只是个无名尘埃的短暂片刻,没人知晓。但我现在身心俱疲,惊恐不安地走在阵阵雷声中。

“为了什么?”

捷在雷声中听见这个声音。

有只手掉在他脚下。

石膏手。浮石做成的手。真正的手。无数只手不断掉落。

看,手臂不断从石像掉落,传来掉落的声响。这是雨声吗?不,是手臂掉落的声音。被人砍断的手,从天国落向人间。无数的手臂往我身上洒落。手拍打着我的身体,像鞭子般抽打着没能发现他们的我、来不及解救他们的我。我脸上满是掌印、细长的肿痕,皮肤被指甲抓伤,鲜血直流。这样我还是不懂。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身后传来这个声音。有许多声音重叠。

捷不用转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身后跟着许多小孩。失去手掌的小孩们、两颊消瘦,在监禁下孤零零死去的小孩们,排成一列跟在我身后。

他们眼中泛着悲伤的问号,一面低语,一面紧跟着我。为什么我们被杀害?为什么是我?妈妈在哪里?为什么这个人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们是这种遭遇?是我不乖吗?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这个人都不帮我?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为什么没人来这个冰冷的地方?为什么我在这里?

为什么?捷疲惫地转头望向那群小孩。大家全都望着他。

没有答案。因为我们不过是在时间中堆积的尘埃。

不论是你们的爸爸、妈妈、老师、我,还是那个杀人犯,都不知道答案。不,也许这当中最接近正确答案的,是那个男人。

“为了什么?”

一声雷响。孩子们的声音如浪潮般,与雷声交叠。

你们看,我在这里一样也只是一粒尘埃、一个垃圾。我对这个世界莫可奈何。

第一滴雨落下。

冰冷地打向捷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