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01

身体静静浮起。

以寂静无声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电缆车内光线昏暗,可以看清楚窗外的景致。缆车愈行愈高,眼下出现一座灯火明亮的港町,车内顿时涌现“哗”地一声欢呼。

车内挤满了人。大多是观光客,但乘客当中也不乏出双入对的大学生以及携家带眷的当地居民。这是相当巨大的箱型电缆啦,所以乘客数也达到四、五十人之多。

为了目睹世界闻名的夜景,乘客们挤成一团,紧贴在玻璃窗上。

的确,这处海湾拥有奇迹般的美景。而正巧有这么一处可将眼前美景尽收眼底的高山,堪称是美丽的偶然。

身旁一对青涩的情侣,双手紧贴着车窗,眼中闪着光辉。最近的日本大学生看起来与高中生无异,但这名脂粉未施的少女与顶着一头短发的少年,看起来朴实无伪,给人好感。两人不显轻浮之态,散发的气质也很相近。

昔日在网球场上目睹的那对少年与少女,在惠弥脑中浮现。同时浮现和见注视这对情似的模样。

惠弥朝和见瞄了一眼,但她似乎没在看这对情侣。不,应该说车内没有任何人映入她眼中。

“好美啊。真讨厌,明明是这么罗曼蒂克。真想和橘一起欣赏眼前的夜景。”

惠弥靠向和见,向她如此低语道。

和见瞄了他一眼,莞尔一笑。

“电缆车速度还真快。就快抵达山顶了。”

他倚着扶手,望向高处,但前方笼罩在黑暗中,只看见远方瞭望台的稀微灯光。

在海湾环抱下的港町轮廓愈来愈鲜明,灯火灿然,宛如揭开了珠宝箱一般,街灯光芒闪烁。

“虽然平凡无奇,但人们就生活在这万家灯火下,尽管我们是如此微不足道,但却是惹人怜爱的生物。你们不这么认为吗?”

惠弥如此说道,寻求站在他身旁的多田直树与若槻庆子的同意。

多田嘴角轻扬。这四人当中,从刚才就一直说个不停的人,唯有惠弥。真没礼貌,枉费人家这么努力炒热气氛,稍微配合一下会少块肉吗?惠弥心里直犯嘀咕。

“吊着电缆车的电缆。”

多田缓缓开口道。

“咦?电缆怎么了吗?”

惠弥将耳朵凑向多田。

“听说因为每天受电缆车重量的拉扯,用久了,会拉长数公尺。因此,每过几年,就得更换电缆。”

“嗯。”

“这些电缆是用合细丝一样细的多条钢丝缠绕而成,但正因为是以金属的钢丝相互缠绕,所以需要相当熟练的技术。熟练这项技术的日本第一人,不,应该说是世界第一人,就住在茨城一带。是两位已有相当年纪的男性。”

“然后呢?”

“不,我要说的就只有这样。只是不经意想到这件事罢了。”

惠弥发出一声欢呼,显得有些刻意。

“虽然没什么笑点,但听完后获益不少。今后我只要坐上电缆车,就会想起那两位住在茨城的大叔。”

“你可真毒。”

“喂,难得两对伴侣同游,聊点有情趣的事好不好?”

“情趣是吧。我认为这件事就很有情趣啊。”

“两对伴侣同游这个名词,已从我的语藻中消失好一阵子了。”

庆子觉得有趣,在一旁插话道。

“哎呀呀,那就赶快让它复活吧。你现在还韵味十足呢,那些有钱的老头,你想钓几个都不成问题。凭你熟女的魅力,就算是要把小伙子也行。对了,我们四个不是正好都在征求配偶吗?真巧。”

惠弥双手一摊,引来多田和庆子发噱。

“看来,我们这两对伴侣同游会很精彩。”

和见以冰冷的语气说道,浇了桶冷水。

惠弥转头朝妹妹哼了一声。

“哼,说起来,我之所以这么辛苦地筹备这场活动,还不都是为了你!”

“又没人拜托你。”

“真是气人。”

惠弥背倚着扶手,望向黑暗底端那辽阔的珠宝箱。

这可说是一场大团圆。大家一起欣赏迷人的夜景,也许适合说一句“新年快乐”。莫非我到这里找寻的不是幸福,就只是埃及艳后的“梦”吗?到头来,只是来这里度耶诞假期?

惠弥想起白天发生那一连串令他眼花缭乱的事——

02

“惠弥,走下右边斜坡后,有个像空地的停车场,那里有辆TOYOTA的白色轿车,你驾着那辆车回到这里,然后缓缓驶向你刚才下公车的那条大路,好吗?在途中载我上车。”

和见站在火灾现场围观的群众中,如此低语,接着迅速将抵住惠弥背后的东西放入他的大衣口袋里。惠弥脸望前方,轻叹一声。

“什么嘛,原来是车钥匙。干嘛骗我说是刀子。”

“因为我希望你安分一点,别转头看我。那就拜托你啰。动作要快。”

和见若无其事地从他身后离开。但她旋即停步,融入不远处的人群中,假装看着眼前的大火。

惠弥瞄了妹妹一眼。尽管她一脸疲态,但看起来还算健康。

换句话说,她也在提防有人跟监。纵火的家伙,也许此刻就在附近。

惠弥佯装出一副看腻了火灾,突然想起有事要办的模样,神色慌张地从人群中穿出。由于刚才妹妹指出他的缺点,所以这次他刻意试着以中年妇人的姿态行走。的确,我年纪轻轻,要扮演一名中年妇人实在不容易。

灭火工作仍在持续中,一名全身裹着厚重衣物的中年妇人步履蹒跚地走下斜坡,发现有辆白色自小客车就停在一处小停车场的路旁。车内空无一物,似乎是租来的轿车,所以他研判就是这辆车没错。

惠弥朝四周张望,确认没人跟来。

他以直觉确认没人跟踪后,迅速坐进车内,发动引擎。他转动方向盘的利落身手,与他这副模样很不搭调,但唯独这点,他实在无法装出很笨拙的模样。在狭窄的停车场内转好方向后,他开始缓缓驶向上坡。看热闹的人一样有增无减,众人似乎在那个地方闲话家常了起来。他知道人群中的和见正望着他。

惠弥视若无睹,继续驱车上坡,假装为了避开人潮而放慢速度,在群众附近缓缓地驾车。

透过后照镜,他看到和见正环顾四周,朝他走来。她慢慢加快行走的速度。惠弥将车停在路肩,迅速解开前座车门的门锁。

和见立即坐进右前座,时机掌控得分秒不差。

“谢谢你,时机控制得刚刚好。”

“那就好。”

车子旋即扬长而去。待警笛声和围观的人潮逐渐远去后,和见才吁了口气。

“谢天谢地。我一直无法回到车上,正大伤脑筋呢。”

“为什么?又不是多远的距离。而且我也没看到什么可疑人士啊。”

“不,真的有。对方一直在监视我。应该就藏身在路旁的某个屋子里。”

“会是谁?”

和见沉默不语,惠弥立即又换了个问题。

“你一直藏身在博士那栋破屋里吗?一旦搜索过后,就没人会再去搜索。你这个想法不错,但你不冷吗?里头不是被断电了吗?”

“那栋屋子外表看不出来,但其实画室底下还行间地下室,似乎是用来收纳画具和作品。地下室全年恒温。不愧是惠弥,观察力够敏锐,竟能发现书桌被移位的事。”

“拜托。秘道或密室在推理小说中,几乎可说是一定会有的戏码。警察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因为他们很快便以意外死亡结案。”

惠弥以“一群饭桶”加以揶揄。

“地图你怎么处理?就是你带走的那份地图啊?”

“我丢了。那种东西当然是别留下来的好。反正你已牢记脑中,根本就用不着,对吧?”

看她回答得如此潇洒,惠弥心中莫名一把无名火起。

“话不是这样说吧?听你这么说,表示地图里记载了那东西的隐藏处啰?”

和见默而不答。惠弥斜眼瞪视着她。

“刚才你在火灾现场无意间说出的那番话是真的吗?也许你只是随口说说,但你知道你说的情况有多严重吗?一旦人们得知日本存在着那种东西,原本就已经够动荡的世局,会引发多大的轩然大波啊!那可不光只是违反国际公约就能了事。有可能会演变成国防问题,甚至是外交问题啊。”

“也许吧。”

“你正经一点回答行不行。好在你的对象是我,如果是和你关系匪浅的防卫厅那班人,肯定不会就这样放过你。你和防卫厅的关系姑且不谈,要是你被公安调查厅的人盯上,你就等着一辈子受人监视吧。发生炭疽病恐怖攻击事件后,美国的病毒学者和病理学者一个一个被警方带去约谈,这样你应该可以想见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了吧?”

“没错。他实在是太不懂得防备。所谓的研究白痴,指的就是他那种人。”

和见有气无力地低语道。

“博士该不会被公安调查厅的人给盯上了吧?”

“好像有类似的人曾经来过。”

“那就是被盯上了。”

惠弥叹了口气。伤脑筋。他们那班人有百年的亡灵附身,不仅疑心重,而且更是难缠。也许他们对博士的死有意见。

“惠弥太太,你现在住哪里?”

和见望着惠弥的侧脸,如此问道。

“惠弥太太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丧礼,远从乡下赶来,住在H市的一家饭店里。因为唠叨烦人,所以饭店服务生对她敬而远之。”

“那么,你现在是要回饭店啰?”

“可以这么说。我正要到H市车站去,可以替你带路。对了,你那间失火的屋子,要怎么善后?也许屋子有保险,看起来似乎也没波及邻居,但你要是不去说声道歉,恐怕没办法安心过年吧?那名当管理员的老先生可真可怜。”

“没事的,庆子小姐应该会替我善后。”

“你们果然是一挂的。”

“那间屋子是归庆子小姐所有。”

“什么?”

惠弥差点不由自主地踩下煞车。

“真是服了你,竟然可以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连番说出这些惊人的内幕。接下来是什么?既然要说,干脆逐条列出算了,就像经济学家那样。‘有三个问题点’,就像这种说法。”

“好了好了,别生气嘛。”

“你说我能不生气吗?啊,你看,因为你的关系,开始变天了。”

不知不觉间,飞雪已飘降在挡风玻璃上。

仔细一想,自从来到这里,天空一直是这种感觉。曾经在这里看过蓝天吗?那种感觉像整个人一直浮在半空,没有白天和黑夜,同样的一天不断延续。处在雪白的黑暗中。

“惠弥,你还真是出名呢。”

和见瞄了哥哥一眼。惠弥觉得一股瘙痒感从臀部一带直窜而来。

“那是因为我长得俊美,受人欢迎。”

他外表装得若无其事,内心却是忐忑不安。

“你对男人的喜好范围也变广不少嘛。真没想到你会把钥匙交给那个理着小平头的大哥。”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庆子小姐的房子。我只是向她借住罢了。”

是吗?这么说来……

“他们的朋友是庆子啰?”

“不然会是什么?”

惠弥猛然觉得脑中灵光一闪。

那间房子是庆子所有。亦即辰川家的财产。和见向她借住。难怪屋内的摆设那么单调无趣。之所以呈现出一种暂住的气氛,不全然是因为和见的个性使然。

庆子本姓辰川。辰川畜牧。等一下,这当中应该有所关联才对。

后照镜映照出惠弥沉思的表情。

惠弥太太,好好想清楚吧。

迎面飞来的雪花,流向挡风玻璃两侧。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借庆子的房子住?虽然我知道你和庆子两人之间有关系。”

“起初我也不知道。因为那是博士替我张罗的房子。”

“博士也真够狠的。这几天我对他的印象改观许多。”

“这样啊。”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多田直树的?”

“也称不上是认识。只是博士以前向我介绍过他。”

“真是的,听你回答,好像与他们之间根本就没什么似的。”

“没错。应该说,一开始本来就没什么。”

和见漫不经心地应道。

“你为什么上演失踪记?”

“我不是留纸条告诉过你了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会和我一起回东京吧?”

和见再度对惠弥的提问置若罔闻。

有人像她这样吗?我可是她哥哥耶。

惠弥沮丧地摇了摇头,不过,他这个人并不会就此认输。

“纵火的人是谁?要能同时在多处纵火,至少得有两个人分别出现在札幌及你的住处。是监视你的那班人吗?”

“这已经不重要了。”

“不重要才怪。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打扮成这副模样?”

“不是因为你想逃走的关系吗?”

“是谁害我沦落到得逃走啊!”

和见搔了搔头。

“惠弥,等到了饭店后,借用一下浴室。我头好痒。”

“爱用就用吧。”

两人就此沉默了半晌。

完全感觉不到年终的气氛。路上行车壅塞、天候不佳。而且被迫扮成这副模样,还被自己的妹妹当傻瓜耍,好个悲惨的岁末啊。

“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也会回东京。”

和见以疲惫的口吻道。

“什么结束了?”

“全部。”

“你怎么知道?”

“因为都烧光了。我的住处和那栋房子,全都付之一炬。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和见喃喃低语着。望着她的侧脸,惠弥心想——她确实已不再年轻。

之前是何时见过她这种表情?对了,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当时她坐着,脸上也是这样的神情。

前往博士丧礼会场时,她说了一句“就快结束了”。而此刻,她却说“已经结束了”。到底是什么结束了?

“惠弥,有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

“什么故事?拜托,请说些可以让人心情平静的话题。”

“是冷冻橘子的故事。”

“冷冻橘子?你是说以前便当里会带的冷冻橘子吗?现在一些车站的便利商店偶尔还有在卖呢。”

惠弥在一旁插话,和见不予理会,开始娓娓道来。

“某人与朋友一同到乡下泡温泉。他在车站便利商店的冰箱底下发现冷冻橘子,想买来吃。这时,店里的人急忙告诉他,那个橘子吃不得,话才刚说话,他突然觉得人不舒服,就此昏厥,最后就这么撒手人寰。死者的朋友想到,店里的人曾叫他朋友别吃冷冻橘子,于是他将冰箱里的冷冻橘子拿来看个究竟,结果发现上面写了封信。”

“是那颗冷冻橘子写的信吗?”

“才不是呢。”

和见嫣然一笑。

“根据信中所述,这颗冷冻橘子从很早以前便已存在。最早发现它的人,从富士山一处终年结冰的洞窟中将它带回。这颗橘子就是这个世界。只要它稍微融化,世界就会遭逢巨灾,所以必须永远将它冰冻。多年来,人们代代相传,一直努力让这颗橘子保持冷冻状态。信中还特别提到,希望发现这颗橘子的人能将它放进冷冻库里,长保冰封不化。”

“这个世界带有一点波赫士的色彩。”

“虽然有点半信半疑,但他们还是带回了那颗冷冻橘子。他们始终无法确认此事的真伪。因为倘若这个故事属实,一旦让橘子融化,到时候世界将就此毁灭。于是他们决定先将橘子放进家里的冷冻库冰冻。”

“然后呢?”

“最后在停电的场景下结束。拥有那颗冷冻橘子的男子上了年纪,某天终于寿终正寝,而就在那天,意外发生了一场大停电。冷冻橘子开始慢慢融化。同一时间,南极的冰块也以惊人的速度开始融化。一切就此结束。”

“嗯。”

惠弥在脑中思索着这个故事。

“你是拿它来比喻某件事吗?那颗冷冻橘子就是病毒吗?”

“这个故事更值得注意的是那颗橘子存放的地方,竟然是平凡无奇的车站便利商店里的冰箱。而且从以前开始,便一直是由自愿者悉心守护。”

“这故事给人的教训,是别依赖老板娘是吗?”

“才不是呢。它告诉我们,人类的命运就寄托在如此不起眼,而且岌岌可危的事物上。这就是现实。”

“事实的确是如此没错。”

“之前发生的核子研究所意外事故也一样,大家原本连什么是临界反应都不知道,若没发生那件事,恐怕现在仍继续以桶子在搅拌铀吧?虽然那件事是碰巧揭露,但也许之后的十年仍是用同样的方法作业。之前没人在意这些事,一样过日子。也许这世上百许多情况类似的事物,在令人难以置信的幸运下,一直持续至今。世上的人们每天都像在走钢索一样,随时都可能出事。”

“你的意思是,这世界什么时候灭亡都没什么好讶异的是吧?”

“嗯。”

“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就和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一样。”

“可是,你刚才不是提到国际公约、防卫问题,以及外交问题吗?那些都是你自己加上去的。疫苗或是牛痘,原本就是一种民俗疗法,而且病毒存在于自然状态中,就算有病毒存在,也无法追究责任。”

这段话听起来很耳熟。前不久才在某个地方听人这样说过……

脑中传来惠弥自己的声音。

——大家都这么说,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种痘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民俗疗法,而且全世界都是自发性地在进行着。

——就算使用药品也无法保存吗?甘油问世后,数量应该增加不少吧?

——那么,如果是诊所呢?有没有具备相当技术的设施?

——意思是,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就对了。

应该是片仓诊所。

“你也认识片仓那位老先生吧?最近有和他说过话吧?”

“他是一位好医生。甚至为我做了近似心理咨询的协助。”

“啊,真讨厌。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认识啊。”

惠弥把气出在方向盘上。

“果然是片仓诊所没错。真气人,那个臭老头明明知道还装蒜。我们现在就杀去片仓诊所。”

“别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和见摇着头,但惠弥却是忿忿不平。可恶,还叫我到他家做客呢。

“不,我要去。可恶,果然就在他那里,就算用偷的,我也要偷到手。然后再高价卖给CDC(美国疾病管制中心)。”

“你这是在白费力气。你想想,失火的地方是哪里?”

“咦?”

她说什么?

刹那间,惠弥脑中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他觉得背后和下半身顿时变得冰凉。

“和见。”

“什么?”

“你在开玩笑吧?告诉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拜托你。不可能有这种事吧?说到天花的病毒,是一种和伊波拉病毒很相近的凶狠病毒耶。它属于生物安全第四等级,得存放于减压室接受控管才行啊。”

“那种专业知识我不清楚。”

竟然有这种事!它就放在那栋大楼里,我每天起居的屋子里。不可能有这种事!

“该不会就放在冰箱里吧?”

“不知道。虽然技术层面的事我不清楚,但博士曾叫我别碰冰箱冷冻库里的东西。”

“骗人,你在开玩笑。不可能!”

惠弥死命地摇头。不知不觉间,他全身冷汗直冒。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可怕的感觉了。不,他确实与世界末日就此擦身而过。这让他清楚明白,自己能安全存活至今,不过是单纯的侥幸。

冷冻橘子。那可不是简单一句玩笑就能带过。惠弥拭去两鬓的冷汗。

“所以一切真的结束了。这么一来,应该已完成善后的工作。他若地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善后工作?果然和防卫厅有关。

惠弥心有不甘地说道:

“会吗?也许他在那个世界气得直跳脚,嚷嚷着我还想研究呢。”

03

电缆车的车门开启,一道冷风灌入,回想着白天情景的惠弥登时回过神来。

游客争先恐后地鱼贯而出,快步走向瞭望台。

那是一座大型建筑,里头的商店和餐厅栉比鳞次,相当宽阔。

虽然也有人聚集在礼品区,但惠弥一行人则是随着人潮走上楼梯,往瞭望台而去。

“唔,好冷。”

“你也来这里好多天了,应该多少比较习惯了吧?”

“因为人家皮下脂肪薄啊。和你们女人不一样。”

“真没礼貌。我倒觉得自己的体脂肪和你没差多少。”

多田与庆子面带微笑地望着惠弥与和见两人拌嘴。

电缆车的班次颇多,所以瞭望台上挤满了游客。似乎大多是团体前来,一旁传来广播,告知众人回山脚的巴士集合的时间。

“终于有一种到观光景点玩的气氛了。”

“我也很久没看夜景了。”

惠弥揪紧大衣的衣领,来到寒风狂吹的瞭望台上,发出一声尖叫。

“吓,冷死我了。我们回去吧。”

“你看,好美啊。就像在看全景图一样,”

和见抓住惠弥的手,将他拖往扶手旁。

“你想谋杀啊。”

“你说话可真毒。”

和见如此说道,面对迎面吹来的风雪,也不禁秀眉微蹙,紧依着惠弥行走。

从石造的阳台往下俯瞰,感觉光亮就像有生命似的直逼而来。

与隔着电缆车玻璃窗往外看的景致不同,感觉得出世界的生息。

显示出人类存在的耀眼光芒,一路绵延至远处的海岸线。整座城市犹如漂浮在幽暗的海面上。

这样就够了。

惠弥望着眼前的美景,发出一声赞叹,同时脑中如此暗忖。

不但给自己放了个长假,而且带妹妹回家的任务也有可能达成。这原本就是他来此地的名义。既然是依照名义完成了工作,这样应该就可以满足了……

蓦地,从群众在石造扶手前的游客当中,他看见面无表情并肩而立的多田与庆子。

“和见,你和他发生过关系对吧?虽然这样说有点失礼,不过,我劝你还是别和带着拖油瓶的男人交往。”

惠弥以下肘撞了一下和见的手臂。

和见先是一脸惊诧,但旋即露出诡奇的笑意。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竟然以为我会和他发生关系?”

“因为你从住处失踪,跑到他住的饭店去啊。”

“才没有呢。”

“这就怪了,我的直觉向来很准。的确有个女人在发现我之后,急忙躲了起来。”

“既然不是我,就只有一个人有这个可能。”

“什么,你是指庆子吗?”

和见低声轻笑,那一刹那,脸上表情带有一丝阴沉。

“我说惠弥。”

“什么事?”

“你去参加博士丧礼时,有见过她和她儿子对吧?”

“是啊。”

“那孩子不是博士所生的事,你听说了吗?”

“从庆子那里听说了。”

“你猜孩子的父亲是谁?”

望着和见认真的眼神,惠弥一惊。

“你是指多田?”

“我觉得长得很像。”

惠弥一时为之语塞。在忆海中搜寻那名少年的长相。他想探寻少年和多田的相似之处,但两人的容貌始终无法重叠。

若槻博士与多田是老朋友了。而且庆子是多田的表妹。

“博士是在有孩子之后才和我交往。而多田先生的妻子也是在那时候因遭遇事故而身亡。我记得博士曾经前往参加他妻子的丧礼。”

多田的声音在惠弥脑中响起。

她死于意外。交通事故。

那天晚上,多田喝醉了。

多田太太独自一人到超市买食材时,被一名打瞌睡的司机给撞上。

多田曾如此说明。想必是像他说的那样没错。但他妻子心里也许不认为那是一场事故。多田的妻子也许知道庆子怀了他的孩子。然而,事故的真相永远无从得知。这件事多年来一直折磨着多田、庆子、若槻慧——还有和见。

惠弥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眼前的全景,看起来犹如一座深渊。生活在光亮下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因为些微的偏差而开始扭曲。小小的扭曲,历经多年的岁月,逐渐侵蚀每个人的人生。侵蚀之深,远超乎当事人的预料。这些扭曲的总称,或许就是“克丽奥佩脱拉”——

形象一再扭转的若槻慧,此刻又要开始转变。从完美无缺的圣人,转为一切以自我为主的研究者,接着又变成一名深受妻子不贞所苦,转向年轻女孩寻求慰藉的平凡男子。

“这终究都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和见就像在叮瞩似的,瞪视着惠弥。

“说得也是。我会当你没说过。”

“谢谢。”

惠弥耸了耸肩,和见给了他一个许久未见的温柔眼神。

“唔,虽然景色很美,但还是冷得教人吃不消。至少找个可以挡风的地方吧。真想喝杯热饮。讲得更明白一点,我想喝酒暖暖身子。”

“也对。”

多田发现他们两人迈步走来,笑着向他们举手示意。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总觉得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像在哭泣似的。他的表情,令惠弥复又想起白天发生的事……

04

惠弥带着和见回到H市的饭店时,已过下午四点。

惠弥与和见前后分开走进房内后,和见立即进浴室洗澡。

惠弥盘腿坐在床上抽烟(若看在别人眼中,不知是多么骇人的景象),思索着该不该继续扮演“惠弥大婶”。

既然和见都那么说了,而且已回到他身边,也许她的事情真的已经解决。当然了,惠弥个性谨慎,就像那些冷峻的男人一样,对不相干的事一概不会过问。既然和见说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已结束,只要和我没关系,就姑且信之吧。

不过,这次被自己的妹妹骗得好惨。要是待会儿和见洗完澡,自己接着洗,总觉得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但和见却一脸畅快的模样走出浴室,打开罐装啤酒。惠弥自己有史努比睡衣,所以将浴衣让给和见穿。

“惠弥,你也喝吗?喝酒前应该先去洗澡吧?用不着再扮成这副模样了。”

“没关系。我喝啤酒就行了。”

惠弥也拿了罐啤酒,与和见干杯。

“那就是你的全部财产?还真少呢。”

惠弥朝和见的小旅行袋望了一眼。事实上,在和见进浴室泡澡时,他一直强忍着想检查她旅行袋的欲望。

那东西会不会就在里头?谁能保证她不会就这样带在身上?不过,那么危险的东西,应该不会装进这个软趴趴的袋子里。它不是可以这样带着走的东西。

“因为我没带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直接就这样回东京。”

“这么说来,我们可以直接退房,往车站去啰。”

“嗯。”

“就这么走了,你真的无所谓?”

“没错。”

“公司方面没问题吧?”

“嗯,后续的善后工作,等过完年再回到这里,找家商务旅馆暂住就行了。”

“那我要跟大姐她们联络啰。”

“好啊。既然这样,不如我打电话给她们吧?”

“好,你肯这么做,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她们一逮到你,应该会讲很久喔。”

和见思索了一会儿。

“真是的。惠弥,你还是去洗澡吧。我趁你洗澡的时候打。”

“真的?”

“当然。”

“那我去洗啰。”

惠弥心想,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应该可以放心,于是便决定进浴室洗澡。

但他还是随手将贵重物品及防身工具带进浴室,也许是因为心里仍存有戒心。他原本对此举略感歉疚,但他终究是在这一行打滚的人,这份了悟和自负相互掺杂的心境,战胜了歉疚。

惠弥结束扮演“惠弥大婶”,悠哉地入浴。

但他还是一如往常,释放全身的五感。特别是耳朵。

此刻房内正发生什么事?

惠弥一面冲澡,一面在脑中想像。他将自己过人的敏锐感觉发挥至极限,他感觉得到房门打开,有人在走动。

既然是这样,我就慢慢洗吧。反正结果都一样。

他哼着歌,泡进浴缸里,按摩疲惫的肌肉,保养全身的肌肤。

要回家了。明天就要回家了。假期已经结束。

惠弥在脸上拍打着化妆水,梳好头,披上浴袍,接着深吸一口气,打开浴室门。在此同一瞬间,他身子陡然下沉。

“等一下!别丢东西!”

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

惠弥摆好防身架势,迅速朝房内环视。

“哎呀,全到齐了。”

惠弥吹了声口哨。

庆子与和见坐在这狭小房间的床上,多田站在一旁。

“抱歉,惠弥。”

和见耸了耸肩。显而易见地,是和见叫他们两人前来,而且她对此举丝毫没有罪恶感。

“你说谎的习性,我早习惯了。你打电话给大姐了吗?”

惠弥系紧浴袍的衣带。

“还没。待会儿再打。”

和见露出很排斥的神情。

“我知道你拥有一身过人的格斗技,刀法和枪法也都很厉害。我一点都不想和你过招。”

多田双手一摊,表示自己毫无敌意。

“不过,若说你是来看我穿浴袍的迷人模样,又觉得不像。”

“我是来化解误会的。要是让你就这样离开这里,我心里会很难过。”

“误会?什么误会?”

“你不是打电话给我吗?你对我误会太深了。”

“哦,不是那样吗?”

“不是。请你先把藏在浴袍后面的东西归回原位吧。”

“我只是想整理一下发型。”

惠弥将吹风机放回浴室。吹风机可以用来砸人,也能用电线勒住对手脖子,所以成了随手可得的武器。

“这么狭小的空间挤了四个大人,感觉还真奇怪。”

惠弥不住朝他们三人脸上打量,挑衅意味浓厚。

和见与庆子显得沉着冷静,悠哉地坐在床上。

“要聊的话,到外面去吧?我也想好好换件衣服。不应该以这身打扮站在淑女面前。”

惠弥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浴袍。

“这可能是我在北海道的最后一夜,要不要四个人一起享受一顿豪华大餐啊?去之前那家寿司店也行。啊,有了,去爬H山吧。电缆车应该营业到很晚吧?难得来到这里,我想去看看那有名的夜景。当作是到此一游的纪念。”

惠弥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多田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庆子则是呵呵地笑。

“好啊。的确,这里也许很适合密谈,但实在挤了点。我也想爬H山。不知道有几年没去了。”

和见一脸意外地望着庆子。

他们两人给人的印象确实很相近。胆识过人、说起话来脸不红气不喘,而且心思缜密。

“我知道了。我们在下面的大厅等你。就一起去坐电缆车吧。请让我们也参加,同留下美好的回忆。”

“谢谢。”

“你不会逃走吧?”

“我干嘛逃?应该是你才可能逃跑吧?”

惠弥毫不客气地应道,多田苦笑以对。

“可是惠弥兄,有句话我得对你说,这次一连串复杂的事件,都是因你而起。”

“咦?”

惠弥一脸吃惊地望着多田,多田微微一笑,步出房外。

之前的回想就此中断,四人坐在四面都是白色墙壁的休息区里。

周遭的观光团体频频发出吵闹的欢笑声,没人注意到静静坐在此地的四人。

“——也许这种地方反而比较适合。”

多田如此低语。惠弥也颔首表示同意。

“我有同感。也许不速之客仍藏身在某处。”

多田朝四周迅速瞄了一眼,又再接着说道:

“应该是你的同业吧。”

“真的吗?”

“是真的。之前我们从寿司店离开时,不是有人跟踪我们吗?一定就是他们。”

“看你挺有把握的嘛。”

“是的,因为我已经调查过了。”

这几名不良中年人,陆续点燃了烟。

四人吐出的烟雾,在空中掺杂在一起。

“如果这是病毒的话,我们已经感染了。”

惠弥抬头望着烟雾,如此说道。

“大约十年前,它仍存在于这块土地上,这是可以确定的一件事。”

多田突然开始说道。

天花的病毒。那种东西真的存在于这个地方?

“我就当作是在听这个都市的传说吧。”

“好,请你就这样看待这个故事吧。因为我现在说的事,始终也只是个传闻。”

“由谁持有,如何持有,已超乎所能臆测的范围,所以在此略去不提。似乎就连持有人也不太清楚它是什么。只知道是祖先代代相传,或是前人在遗书中交待保管的遗物。我猜,之前一直都没外流。不过,完全没听说有人感染天花,所以依我的推测,后来可能是由于某个原因造成毒素灭亡,就此消失。然而一旦有人感染,就一定会发病。”

惠弥想起和见说的那个冷冻橘子的故事。难道和见早已从多田口中得知此事?

“然而,泡沫经济破灭,十年的岁月过去,持有人应该已不再保管那样东西。这时,若槻博士得知这项传闻。他努力调查谁是持有人,以及他保管病毒的方法。但是就持有人的立场来看,这是当初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展开的一段故事,现在若是重新被炒热,只是徒增困扰。因为这原本就是很严重的违法行为。拥有这种东西的事一旦传出,会引来周遭人们何种眼光,可想而知。这对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而言,是生死攸关的问题。但博士始终不死心。他迁往持有人居住的这块土地,对外则宣称自己是搬回家住。”

庆子是吗?她娘家经营牧场。曾经帮忙制造过疫苗。

惠弥有这样的直觉。原来如此,博士并非遭贬,而是自己要求调任。和见因此大为吃惊,认为他是想和妻子重修旧好,心中百般焦急,这才跟着搬来此地。

“我之所以搬来这里……”和见望着惠弥开口说道。

“是因为担心他。”

我就说吧,害怕他叫到妻子身边对吧?正当惠弥心里如此忖度时,和见接着说:

“他罹患胃癌,病情恶化的速度很快。”

惠弥望着和见的脸。和见一直低着头。

“可是,他还是全力投入研究中。总之,他是被‘克丽奥佩脱拉’给附身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他是害怕承认自己的病。一旦住院,恐怕就再也无法走出医院,他害怕自己再也无法重回研究工作。”

“病情很严重吗?”

“嗯,非常严重。我猜他顶多只剩一年的寿命。”

惠弥望着多田和庆子。

从他们平静的表情,惠弥发现他们两人也知道此事。

“所以我才向庆子小姐坦白此事,希望两人合力协助他。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也告诉了多田先生。”

“原来是这么回事。”惠弥懒懒地吐出一缕轻烟。

另一个若槻慧的形象浮现他脑中。害怕死亡的恐惧,为了忘却死亡的阴影,全神投入眼前的大发现中。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难道是自杀?”

“是意外。”

和见与庆子的声音重叠。两人各自望了对方一眼。

“是意外。”

和见又重复了一次。

“他这个人,对研究以外的事总是很粗心大意。”

她的声音流露出对博士的深情。惠弥感到胸口一塞。

“当时美国同时发生多起恐怖事件。因为炭疽菌引发了轩然大波,所以人们纷纷传言,接下来的生化恐怖攻击会是天花。当局绷紧神经,密切注意相关人员,但他毫无抽手的意思。依我们看,他的意外也许反而是一种侥幸。我这样说似乎有点残酷,但他可以因此不必再受折磨,也不用再对抗疾病的恐惧与痛片,不是很好吗?”

多田脸上表情扭曲。

看来,他内心存在着不少歉疚和罪恶感。

“然而,那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多田朝惠弥瞄了一眼。

“就是你。”

“我?你刚才也这么说。”

惠弥一脸诧异。

“你是很有名的人物。名气远比你自己所知道的还来得响亮。”

“谢谢夸奖。”

多田脸色凝重。

“你引来了灾祸。你的动向一直备受瞩目。也许你来这里的目的,真的是为了带你妹妹回去,但业界并不这么认为。既然你展开行动,疫苗肯定就在这里,整个业界都这么认为,并为之坐立不安。这么一来,持有人身边所有的事都可能会被翻出来。尽管明明就没有那样东西。”

惠弥想起一开始多田在图书馆主动和他搭话时,便曾说过类似的话。就多田而言,当时说那番话时,肯定是怀着无比怨恨的心情。

“但这世界就是这样,就算你说没有,别人也不相信。你似乎也是如此。”

惠弥颔首。

“就像某个国家拥有大量的毁灭性武器一样。”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经多田这么一问,惠弥侧着头应道:

“这个嘛,如果是我,应该会做出已偷偷处理好的模样。然后对自己处理的地方佯装刻意隐藏,再让某个媒体去做独家报导。”

“没错。只要先假装有过这么一件事,再对外宣传它已不存在,这样就行了。”

“所以才会发生那两起火灾事件啰。这么做,那些客人们会相信吗?”

“当然会相信。只要你肯就此回去的话。”

多田静静注视着惠弥。他的表情无比认真。

“原来如此。防卫厅那班人的目的何在?”

“就他们而言,有这样的传闻,若是在国内或是国际社会上传播开来,在各方面都会引来不少麻烦。所以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

“所以他们才愿意帮你是吧?”

多田没有明确地回答,不过,惠弥视他为默认。

“真的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一样,犹如一场梦。”

惠弥叹了口气,多田则是很肯定地对他说道:

“梦就应该像这样收场。”

“不过,很庆幸若槻最后能拥有这场梦。不管原因为何,至少他回到了这里。”

庆子以平淡的口吻说道。多田与和见则是各自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人死为大。庆子心中想必也满是对博士的爱恨纠葛吧。

“误会解开了吧?”

多田表情认真地说道。

“这个嘛,大致算是解开了。”

“什么事还令你挂心?”

多田想问个清楚。惠弥露出苦笑。

“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地方啦。你大可不必在意。”

没错。这单纯是我个人的问题。因为来到这里之后,一直疑神疑鬼,无法坦然接受他们的说法,如此而已。其实自己早就已经明白。打从一开始,对“克丽奥佩脱拉”这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于世上,他就感到半信半疑。

它不存在的机率相当高,所以就算现在才知道它并不存在,也不会感到震惊。但脑中总还惦记着某件事。来到这里之后,一直惦记的事。伤脑筋,这么一来,我也成了一个冷血无情的男人了。在这真相大白的情况下,竟然会因为有事感到怀疑,而一直牵肠挂肚。

“我肚子饿了。我们下山去吃晚餐吧。好久没吃寿司了。”

和见如此说道,站起身。看来,事情都已经解释完毕。

“我想最后再到外面看一次夜景。”

惠弥拧熄香烟,站起身。和见对他挖苦道:

“啊,你不是最怕冷吗?”

“因为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会再来。”

他总觉得有件事得看清楚才行。

“有什么事还令你觉得不放心吗?”

多田跟了过来。

“没什么。”

两人再次来到风势强劲的瞭望台。游客还是一样多,因寒冷和感动而不住颤抖。

“吓,早知道还是别来的好。”

惠弥发出一声哀嚎,握住扶手。

他蓦然抬眼,发现高高的旗竿上有一面小旗正随风飘扬。想必是用来观测风的强度和风向。

“真的是完全暴露在强风的侵袭下呢。因为没有任何遮蔽物,难怪只要一点火,马上便会引发大火。”

当他如此低语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道出某件很重要的大事。

是什么?

惠弥静静仰望那面旗子。多田说过的话蓦然浮现脑中。

这附近有检疫所,一有霍乱或天花的患者,便会从这里运往专门的医院。焚化场在最里头的深处。

因为经常有传染病人流行。一旦出现患者,就会很小心谨慎。如果是霍乱患者,就在担架上插黄旗,若是天花患者,就在担架上插红旗,以此进行搬运。

搞不好……但是这怎么可能!

惠弥注视着那面在黑暗中飘扬的旗子。

05

四人一起享用的这顿晚餐,出乎意料地祥和,而且令人惊讶的是,气氛还相当热闹。

姑且不论惠弥,这三人都是经历了不少风波的当事者,若槻慧的死,以及后续发生的“克丽奥佩脱拉”那场骚动,似乎成了一个区隔的分界线。此外,惠弥或许有些自恋,但他直率的意见,也帮助他们给自己空间,得以客观省视自己。

梦还可以到其他地方再延续,而且当初来此地带回妹妹的目的也已达成,算是保住了面子,有脸回去面对家人。要在东京过年的惠弥,想到不必再被唠叨的姐姐们叨念,不禁抚胸吁了口气。

四人缓缓走在岁末的黑夜下,踏上归途。

地上平静无风,一个宁静安详的夜。

“你什么时候回去?”

惠弥向走在他身旁的多田询问,多田旋即应了一句“明天晚上”。

“她怎么办?”

惠弥朝身后瞄了一眼,多田似乎立刻明白他指的不是和见,而是庆子。

“什么怎么办?”

他望着惠弥的脸,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趣。

“就算你们两个在一起,也没人会说话吧。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就好了。”

多田摇摇头。

“不,不会的。她会留在札幌,而我则是留在东京,和孩子一起生活。”

“干嘛说得那么沉重。”

惠弥撑大鼻孔,微露愠色,多田见状莞尔一笑,旋即正色道:

“不过,我希望令妹能拥有幸福。她帮了我们不少忙,我很感谢她。”

这句话指的是和见一直陪伴在身心皆受尽折磨的若槻慧身边,同时也表示庆子的感谢之意。

他果然深爱着自己的义妹,惠弥由这种深切的感受。

“放心吧,她很坚强的。她对男人的眼光,我会给予指导和建议。”

“请务必要帮她找个好对象。”

“哦,那我呢?”

“你就不用担心了。”

“什么嘛。”

惠弥大表不悦,多田开怀地朗声大笑。

“你们要怎么回去?”

“难得和见说她想搭卧铺列车回去。我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她想拖延回东京的时间。她说若是搭飞机的话,会来不及做好心里准备。搭电车时,她肯定会整晚唠叨个没完。别看她那样,她这个人很爱发牢骚呢。我开始有罪受了。”

“这样啊。”

多田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转身向后,朝正在交谈的和见与庆子喊道:

“明天顺道去立待岬一趟好不好?”

“立待岬?”

“是啊,那里风景很棒。是绝佳美景喔。由我开车。”

“好啊。”

和见和庆子都显得兴致勃勃。

“当然惠弥也一起去。”

惠弥为之一怔。

“你这个人可真怪。”

“我只是希望我们两对伴侣再多玩一天。”

这也可说是他想和庆子再共度一天的告白。

这番话透着哀伤,令人同情。

“没办法,只好奉陪了。”

“这样才对嘛。”

一群不良中年人踩踏苦冰冻雪地,消失在黑暗中。

06

“好冷。”惠弥朗声大叫,但没人答话。

“是谁提议来这种地方的!”

然而,他的叫声被呼号的强风及浪潮声掩盖,完全听不见。

不过,只有惠弥一个人在发牢骚,其他三人尽管冷得发抖,但都站在“立待岬”的石碑前朗声嘻笑。

他们头脑有问题啊,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瞭望台位于一处高台上,宛如航向大海的大船船头。水平线画出一道和缓的圆弧,感觉仿如风和海一同朝岸边袭来,无比骇人。

四周空无一物。唯有一望无际的汪洋。附近的山峦也因为悬崖陷入灰色的大海中,形成山壁垂直陡峭的景致。

而且除了他们四人之外,再无其他游客。

海风迎面吹来,让人冷得想掩住脸庞,向后倒退。

在忍受冰冷寒风的过程中,恐惧也随之融解,消失无形。

可恶,我受够这种寒天雪地了。下次我一定要去南方的岛屿。

惠弥对自己立下重誓。

从海岬走回山间小路后,终于可以睁开眼睛开口说话。

“吓,好惨啊。我们为什么在岁末时节来这种地方活受罪啊!”

“哎呀,真的很冷呢。”

多田也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猛打喷嚏。

“她们倒是完全不当一回事。玩得那么开心。”

惠弥一脸狐疑地转头望向身后走来的两个女人。

“因为女人的皮下脂肪比较厚。”

“说得也是。”

昨晚,庆子与和见就像姐妹般,相谈甚欢。应该说,她们两人的本质相似,就算有话没有明说,似乎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看她们聊得那么投缘,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也许她们两人今后也会继续往来呢。”

“啊,那我们呢?”

“下次在东京喝一杯如何?”

“要介绍帅哥给我认识喔。”

多田露出苦笑。

惠弥正面望着多田的神情。

“希望下次与你见面时,不会牵扯到工作。你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所以我面对你,都不敢松懈呢。”

多田睁大眼睛。

“不,这次虽然也是为了工作前来,但因为和若槻的事有关,所以主要是我个人的私事。”

“是这样吗?”

惠弥语带玄机地应道。

多田的表情略显不安。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昨晚望着那迷人的夜景,想到一种假设。”

“假设?”

“没错。想到谁才是病毒的持有人。”

“我不是说了吗,那是民间人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代代相传,都已经是往事了。”

“呵呵,是啊。你之前会这么说过。不,连我也这么认为。H市早期民间相当盛行施打牛痘,自发性地接种疫苗。市民们自立自强,面对大火和灾害,不借助政府的力量,自行重建家园,我在图书馆看过这些史书,对此印象深刻。”

“那又怎样?”

“所以我一直以为持有者是民间人士。”

“事实也是如此啊。”

多田显得有些急躁。

惠弥并未加以理会。

“我想起了一件事。听说庆子的娘家辰川畜牧,过去一直提供牛只给军方。而且庆子名下的大楼住处钥匙,竟然在防卫厅那班人手中。”

多田为之一怔。

“没错。说到最有可能拥有病毒的团体,不就是军方吗?我没说错吧?不论是美国还是俄国,研究生化武器的都是军方。日本也曾经有过一支恶名昭彰的细菌部队。石井部队的研究者没成为战犯,改向美国提供研究内容,这也是大家熟知的事。”

惠弥斜眼偷瞄沉默无语的多田,继续说道: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已是个烟硝味弥漫的时代。”

多田肩头一震。光看他出现这样的反应就够了。

“这里应该也在进行生化武器的研究才对。港湾外郊有一处检疫所,是个封闭的环境,很适合用来进行研究对吧?”

脑中浮现烈焰熏天的景象。

在强风的推波助澜下,大火转眼便将整座城市吞没。

“昭和九年三月二十一日。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

无地形遮蔽,被海湾包围、受尽海风吹拂的低地。一旦被大火包围,火势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一切焚烧殆尽为止。

“接下来是我个人的想像。例如在那种刮大风的日子,若是爆发疫情——因意外而增强毒性的病毒,在强风中散播到街上,罹患人数转眼便会爆增,整个城市将立即陷入一片混乱中。”

毒性增强的病毒,原本理应会隔一段潜伏期后才显现的症状,会提早让人发现——

“患者经诊断后,从病征上——例如那种疾病特有的疹子——立即可以得知是什么疾病,这对军方而言可说是一件麻烦事。有个一箭双踢的方法,既能平息疫情扩散,又能湮灭患者身上浮现的证据。一个非常传统且有效的方法。”

多田表情僵硬,一直静静聆听惠弥发言。

“就是用火烧。在爆发黑死病的时代,也曾为了驱除老鼠、防止疾病蔓延,而放火烧村。至于煮沸消毒,也是人们自古就知道的做法。”

“怎么可能!依你的意思,那是军方刻意引发的大火啰?”

多田在一旁插话道,惠弥微微一笑。

“我说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不过,看过历史史料后,会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里从以前就多次遭遇火灾,市民们也有很高的防灾意识。就技术层面来说,堪称是当时最先进的防灾都市,但却引发了史上最大的火灾。连军方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城市烧成灰烬——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灾情会那么严重?会不会是军方故意什么也不做?甚至刻意助长火势蔓延呢?这么一来,不就湮灭了所有证据吗?”

惠弥望着多田。多田反射性地向后退。

“这只是你个人的猜测。也许是你阴谋小说看太多了。”

惠弥耸耸肩。

多田清咳了几声。惠弥继续说道:

“不过,这种事要是公诸于世,将会是天大的丑闻,远比民间人士碰巧持有病毒还严重得多。所以站在国家的立场,不论官方还是军方,纵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掩盖这顶事实,对吧?”

“我能说什么呢。”

“是我间谍电影看太多吗?”

“一点都没错。”

多田表情僵硬地点着头。

“也对,我也是这么想。察觉那件事的研究者,就算碰巧死于意外,也只是单纯的偶然。对吧?”

惠弥如此询问,但多田却始终默不作声。

多田与庆子前来车站送行。

奇妙的是,这四人都有一种难分难舍的感觉。

四人站在车站前,神色消沉地望着彼此。

“我去寄物柜拿行李。”

“我帮你。”

和见与多田迈步离开,只剩惠弥与庆子留在原地。

“不打算和孩子的父亲复合吗?”

惠弥问。庆子噗哧一笑。

“不想。我要和孩子一起生活。孩子的父亲,是已死的若槻。”

不论多田还是庆子,两人都太不坦然。

惠弥一脸佛然。

如果再婚的话,不是很有意思吗?这么一来,多田的女儿便会和庆子的儿子相恋。真是人间悲剧。当事人以为彼此没有血缘关系,相恋无罪,其实却是拥有相同血脉的兄妹,偏偏父母又无法明说。根本就是一出电视剧。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果然还是得要有些乐趣才行。

“怎么了?是不是在想什么不正经的事?”

庆子风情万种地斜眼瞄了他一眼。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也好想有爱的滋润。”

“那你觉得我怎样?”

庆子这句话说完,以认真的表情静静注视着惠弥。

惠弥心中一震。

因为她的眼神无比认真,同时流露出哀戚之色。

不行、不行。这女人我应付不了。

惠弥急忙摇头。

“不可能,我承认你的条件很好,但这样做,就像与和见谈恋爱一样。千万使不得。”

庆子眼中的哀戚之色倏然消失,嫣然一笑。

“她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她不可能乖乖听我的话,不过,我会尽力。”

真的跟和见很像。惠弥心中蓦然感到一阵心酸。

“博士自始至终应该都还是很爱你。当初他选择和你很相像的和见,心里其实还是一样爱着你。”

“这件事就别再提了。”

庆子脸上泛着微笑,缓缓摇了摇头。

“也对,一切都结束了。”惠弥耸着肩应道。

07

他们两人站在验票口外,似乎打算一直等到电车启动后才离去。

夜班列车发车的月台,面向验票口附近。

虽然告诉过他们,今天天冷,不用送了,但还是可以望见他们并肩站在验票口外交谈。两人果然舍不得分开。

既然这样,就别待在这么冷的地方,找家宾馆不就得了?惠弥在心中暗骂道。

“天气这么冷,他们还真能撑。”

“就是说啊。”

两人好不容易放好行李,在温暖的车内喘口气,一起望着窗外。

“如果真那么想在一起,马上复合不就得了。”

“没那么容易。毕竟他们各自拥有一段不算短的岁月。”

听惠弥发着牢骚,和见以冷静的口吻应道。

好怀念的感觉。惠弥不由自主地望着妹妹。

我发牢骚,和见在一旁冷静地聆听。过去我们每天反复做这样的事,惠弥想起了那段时光。

“啊,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惠弥突然朗声大叫。

“干嘛突然叫这么大声。”

和见以颇感困扰的口吻说道。

“那两只猫啊。那两只猫后来怎样了?就是博士家里养的猫。是不是死了,被埋在某个地方?”

惠弥满心以为自己的推理没错。

“喔。”

和见颔首。

“那件事我知道。之前我独自前往那栋屋子,遇到常送菜给博士吃的那位老太太。听说老太太发现博士身亡时,便将那两只猫带走了。”

“咦?什么嘛,原来是好心地将猫咪带走了。”

惠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泄气。他完美的推理落空了。

“没错。不过老太太告诉我,是博士生前拜托她这么做的。”

“生前?”

“是的。”

和见颔首。

“博士告诉老太太,我也年纪不小了,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有多长。这间屋子已相当老旧,万一我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马上再租给别人。所以,如果我有什么万一,这两只猫就麻烦你照顾了。老太太就是想到这件事,才将那两只猫带走。”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

想必博士已有预感自己离死不远。虽是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却还会担心猫儿们的未来。

惠弥望着妹妹,她看起来像是沉浸在她与博士的回忆中。

“你还好吧?”

和见神色沉着地点了点头。

“我还好。我也很庆幸自己有来这么一趟,而且还和庆子小姐见面。”

“真搞不懂你。”

“是啊。”

“对了!”

惠弥再度朗声大叫。和见露出很受不了的表情。

“你很吵耶,不要一直大叫好不好。”

“那个茶碗呢?”

惠弥摇晃着和见的肩膀。

“就是你从博士家拿走的那个茶碗。你湮灭了证据对吧?那里头有博士是否服药的证据。”

“咦?你在说些什么啊?”

和见这次略显愠色。

“因为我在你的屋子里遍寻不着,而且庆子家也有一模一样的茶碗。”

惠弥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道。

和见双目圆睁。接着,她将自己的旅行袋放在她和惠弥中间,拉开拉链,从里头的纸袋取出一个眼熟的茶碗。

惠弥一时看傻了眼。

“咦!”

仔细一看,果真和庆子厨房里的茶碗不一样。

“我一直带在身上。”

语毕,和见略带腼腆地吐着舌头,轻声说道:

“还真有点感伤呢。”

她此刻的表情相当孩子气,惠弥见状,感到又惊又喜。

“是啊,是有点感伤。”

惠弥说完后点了点头,再度望向窗外。

车窗开始起雾,他伸指拭去雾气。

在验票口外,多田与庆子仍在交谈。

两人的身影,与昔日他在网球场外看到的那对情侣相互重叠。

“令人感伤啊。”

和见低语道。

“是啊。”

惠弥应道。

“看他们这样,该不会连我们的电车开走了都不知道吧?”

“所以我才叫他们复合啊。”

月台的铃声响起。他们两人这才望向这个方向。

车门关上,列车就此发动,驶向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