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推理的积木

正在金田一耕助访问田园调布的时候,由纪子的尸体被运到了成城的佐佐木家里。碰到这种情况时,男人往往显得束手无策。所以,这次都是中条奈奈子代替佐佐木裕介,办理了所有的相关手续。

把由纪子遗体搬运到佐佐木家的时候,也是奈奈子自己开车跟随而来的。裕介是搭她的车回来的。

成城家里的老太坂口贞子,把灵堂、佛坛、以及其他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坂口贞子的年纪,虽然已经接近六十岁了,头发白了近一半,但是身子骨还十分硬朗,她那健壮的体格,总是能给人以长寿的感觉。

她是麻耶子和裕介再婚以前,一直伺候麻耶子的女佣,虽然不知道她对这次的事件,是怎么理解的,但是,她在现在这个时候,是绝不会透露对裕介不利的言语的。

这个老太婆有一个儿子,但是因为婆媳关系处得不好,所以,她认为住在儿子家里,还不如在这里打工愉快一些。既然是在这里打工,那么,她绝对不会说对主人不利的话,当然,她也会对佐佐木裕介抱有一定的看法,但老于世故的她,是不会把这些内心想法,流露到表面上来的。

但是,即使是这样的老太太,也有对付不了的人,那就是一看到中条奈奈子,她就想回避。并不是她不明白,奈奈子有可能以后会成为她的新女主人,但是,有一种超越了主仆利害关系的、不知名的原因,使她总是想回避中条奈奈子。

奈奈子最近也开始对她视而不见起来。

她今天也是帮助殡仪馆的人,一起布置了棺材、佛坛等物品,等一切就绪,殡仪馆的人走了之后,她借口说道:“我还有厨房的工作。”便抽身逃跑了。

这么一来,对于今天的裕介和奈奈子,可就更方便了。他们两人按照形式,手举线香合掌行礼后,便一直待在起居室里了。

“你,一定是要出去的喽?”那口气就像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讲出来的一样。

“是啊,我已经答应了……”

“答应了又怎么样?失约得了。”

“可对方是报社啊,如果我失约的话,他们又该说我是自命非凡,又不知他们会在报上写些什么了。”

“是文化部的记者吧?”

“嗯,是啊,有什么……”

“看来,你还是想上报喽,报道中条奈奈子女士的艺术观什么的……”

“当然,我也是有虚荣心的嘛,当然也会想上报纸啦,而且,现在正是最佳时机,我感到自己现在,正处于最佳状态,这次的画展,办得也不错……”

“你到底有没有打算和我结婚呢?”

“是啊,是啊,就是这件事情……”奈奈子的眼光,根本就没有看着对面的男人,她从手袋里拿出一支香烟点燃后,说道,“这件事情,不用着急吧,被别人误会的话,也没意思了;而且,我还想再做一阵子艺术家呢。”

“你对艺术方面的名利,难道比结婚看得还要重吗?”

“呵呵,可能是吧,别人是衣食足而知荣辱,而我是衣食足而求艺术功名。”

突然,奈奈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把烟头望烟缸里一按,说道:“约好了要给田园调布打电话的。”

奈奈子拨通了电话后,和对方的操聊了一会儿。刚开始,奈奈子没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一直都是那副快活的语调。

但是,电话打了一半时,奈奈子的语调突然转变了,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语调也变得杂乱起来。

坐在安乐椅中,听她打电话的佐佐木裕介,这时感到奇怪,不禁回过头去看她,因为她很少会有这样失态的样子。

裕介正一脸的狐疑看着奈奈子时,奈奈子突然撂下了电话,回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怒气冲冲。

“龙太郎先生的太太,那个叫做珠实的女人怀孕了!在今天早上生了一个小孩!”

“什么?”从安乐椅中跳起来的裕介,也是满面狼狈之色。他和奈奈子相互对望了一会儿后,慢慢地又坐回到椅子上面,裕介的态度里面,透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来。

“那又怎么样?”男人仍然是一副平静的表情,讲起话来,竟然是掷地有声。这更加使奈奈子沉不住气了。

“怎么样了?她是一个在昨天还捧着要掉下来的肚子的人……”

“所以说,那又怎么样了?”

奈奈子怒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是在辨认,他是真的这么镇静呢,还是装出来的。

男的扑哧笑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女人走去,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改道向门口走去,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二十分钟后,裕介亲自开门,把奈奈子送了出来,在奈奈子的耳旁,像猫一样温柔地说着话。

“好,你去吧,你去对那报社记者做自我宣传去吧,不过,采访结束以后,你要赶快回来啊,啊,在这种时候,如果没有女人在的话,那就太没有面子了。”

奈奈子的头发有点杂乱,白皙的脸庞微微发红,隐约地显露出细密的汗珠。她整理着发型,羞愧和愤怒交织在一起,使她有点不能自持。

因为是被“青色蜥蜴”杀害的人的遗体回来了,所以,佐佐木家的门口,拥满了看热闹的人,奈奈子在那些看热闹的人的视线中,显得有些畏缩。

可以被来往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的起居室的窗帘后面,就在刚才,发生了一次和今天的日子很不协调的情事,那一幕场景,会不会被这些看热闹的人看见呢?奈奈子感到了一阵屈辱,心头不禁燃烧起熊熊的怒火。

奈奈子没有设防,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这样的场合……是她自己疏忽了。不,是在那以前,操在电话里讲的话,已经使她魂不守舍了,一向自信的奈奈子,如今也不再自信了。

男人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个空挡,得逞了。

手握着方向盘的奈奈子,眼睛有些浑浊,有些充血。浑浊,可能是因为刚才那情事的原因;而充血的原因,是因为受伤的自尊,和对自己的愤恨。她的心因愤怒而沸腾了。

正好,现在又是交通堵塞的时间,这更加使奈奈子急躁起来,和《每朝新闻》文化部的宇津木慎策约定的时间,是四点钟。她要准时在这个时间之前,赶到自己在银座举办画展的百货商店。

她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她想像着关于自己的报道文章,大大地刊登在《每朝新闻》的文化栏里的时候,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她,去接受这次的采访。如今,她对自己没有能够抵御住佐佐木的诱惑,而感到懊恼不已。

当奈奈子赶到银座的M屋百货店时,已经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二十分钟,这正是那场令人不快的情事,所耽误的时间。她一面想着:如果因为迟到的原因,而没有能够接受到采访的话,今后该如何对待那个男人,一面向六楼的画展厅赶去。

奈奈子朝接待的小姐问道:“每朝新闻的先生来过了吗?”

“噢,是这位先生吧?”小姐递上了每朝新闻文化部、宇津木镇策的名片。

“这位先生,现在正在里面欣赏画呢。”

“噢,是吗?”

奈奈子强忍着急于朝里面跑去的心情,先是在脸上做出甜美的微笑,然后,她迈着镇定的脚步,朝里面大厅走去,但是,她的心还在激烈地跳动着。

一进大厅,她就看到有一位年轻的小姐,站立在大厅靠近入口的地方,在那里欣赏着墙上的画,她回眸扫了一下奈奈子,就把目光转开了。

她马上发现了宇津木慎策。不,与其说是“发现”,不如说是“看见”来得更为切实,因为大厅里面,只有宇津木慎策,和刚才那位把目光转开的小姐两个人。

“您是宇津木慎策先生吗?”当这个青年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的时候,奈奈子热情地问道。她的手中,拿着刚才接待小姐给她的那张名片。

“嗯,我就是《每朝新闻》的宇津木慎策,您是中条奈奈子小姐吧?”

站在入口处看画的小姐,又一次朝奈奈子这边看了一眼。

“路上遇上了交通堵塞……让您久等了。”

“没什么,我也才到,正好在欣赏您的作品呢。”

“哈,让您见笑了。”奈奈子偷快地笑了起来,“那个……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可以请您一起吃晚饭吗?”

“啊,谢谢了。”宇津木慎策非常有礼貌地回答道,“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今天要在六点钟之前,赶回报社,晚上还要再增添一篇新闻报道呢……”

“可是,离早报定稿,还是应该有宽裕的时间吧?”

“嗯,虽然是如此,但我的那篇报道,要送到大阪那边,所以还真的挺急。”

“啊,是吗,真是太遗憾了。”

“咳,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嘛。好,我们去那边的咖啡店怎样?”

“那边总是有很多的客人,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座位了。”

“那不用担心,刚才我已经预定过座位了。”

“是吗,您想得可真周到啊。”

当他们两个人一起走出大厅的时候,刚才的那个小姐,这时候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奈奈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

宇津木慎策订的座位,在咖啡店的最里边。几盆盆景,把这个位置和其他的座位隔离了起来,尤其在这混杂的百货店里,这样的谈话场所,让奈奈子感到非常满意。墙壁上面镶有镜子,奈奈子选了面向镜子的座位坐了下来,宇津木慎策在她的旁边落座后,立刻拿出笔记本和铅笔来。

“是这样的……”宇津木慎策脸上保持着那种姿态优越的微笑,说道:“前天下午,您上电视了吧,当时,我们部长正好看到了,他很欣赏您,所以,这次让我来做个采访。”

“啊,是吗,不是冲着画来的吗?”

“当然是画呀,您上次在电视里面,不是讲到过画吗?《战后日本的建筑变化与绘画的关系》……您当时是谈论的这个话题吧……”

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会有弱点的。奈奈子的弱点,就是她自己一再强调的,对于艺术的功名之心。

“那么,您是打算在哪一天的报纸上,刊登今天的采访呢?”

“今天不是星期一嘛,我想中条小姐您也知道,我们报纸在每周三的早报上,有一个叫做《读书与知识》的专栏吧,就是在那个专栏上刊登,题目是《建筑式样与前卫的绘画》,您感觉怎么样?”

“哈,很不错,会登上我的名字吧?”

“那当然了,我还想从您那边展厅里,挑选一张您最喜欢的画,拍一张照片带走呢。”

“是吗?照片我已经准备好了,您都拿去吧!”

“是吗,如此甚好……那么,我要开始提问问题了,您应该是属于‘芙蓉会’的吧?”

宇津木慎策肯定是事先对于绘画方面的知识,进行过了解才来的,他掌握着如何不让对方起疑心的谈话窍门。

奈奈子的弱点,渐渐被宇津木慎策所利用,她毫无防备地围绕宇津木慎策的话题,专心致志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在同他们相隔两三张桌子的位置上,赫然坐着刚才的那个年轻小姐,她不时地从镜子里面,观察着奈奈子的表情,但是,奈奈子只顾说话了,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

其实,那个年轻小姐就是尾崎国子,她还真可以说是神出鬼没,刚才还在田园调布那边,扮演金田一耕助的秘书,如今,却已经到了奈奈子的身后。

国子从镜子里面,一面观察着奈奈子的脸,一面歪着膀子思考着,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正在这个时候,金田一耕助在五反田二町目的街道上,飘飘而行,但并不是没有目的的漫步而行。

他三番五次地向路上的行人、也向水果店门口的年轻人询问着问题。当他拐进旁边的一条街的时候,金田一耕助的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看见了街道那一端,有一家似曾相识的、挂着红灯笼的煮食摊子,而是因为,他看见站在摊子前面的老板田村福三,那熟悉的身影,他正在忙着生炭火。

“嗨,老板,谢谢您上次的款待。”

“嗯?”老爷子停下了手中在煽火的扇子,一脸的狐疑之色。

“对不起,您是哪一位啊?”

“您忘记了吗?不久之前,就是‘龙宫酒店’出事那天的晚上,我和高轮警察署的警察们,在您这里接受过您的款待。”

“啊,是那一天啊……”老爷子的脸上绽开笑容,说道,“对了,你是和那位叫做‘等等力’的警部先生一起来的吧?”

“想起来了吧,那次您款待我们的煮食的味道,可真是难以忘怀啊。”

“哈哈哈哈,您太客气了,您今天一个人是……”

“啊,没什么,只是对于上次的事件,还有一点想问问老板您,正好路过这里,便拐过来了。”

“啊,是吗?”老爷子轻轻地对答后,在脸上又流露出狐疑的抻色来,“对不起,先生您到底是做什么的?上次那些警察们,都称呼您为先生……”

“没什么,我只是和等等力警部交往了很多年的一个私人侦探而已,和警部是那种不近不远的关系。”

“是吗,哦,快……您快请进里面来说话。”老爷子连忙拉开了身后的拉门。

“啊,那好吧……”

拉门里面的店面,整理得井井有条。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房子,但是里面干净得出奇,连门上的玻璃,都好像是才换过似的那样清洁。

“请,您要吃点儿什么吗?”

“不了,不用了,我只要问一些问题就好了,倒是我这身的装束太没有礼貌了。”

“请,请,喂……老太婆!你哪里去了?有客人来了,快拿坐垫来。”

一个看起来气质还不错的老太太,从里间拿着坐垫出来了,她一边好奇地看着金田一耕助,一边问道:“您是哪一位……”

“好了,等一下再告诉你,你先回到里面去,哦,对了,把茶水和烟灰缸拿来。”

“哦,请不要客气。”金田一耕助在坐垫上落座后说道,“您家里就是你们两个人吗?”

“不,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长子在打仗时去世了,现在的这两个孩子,都已经工作了。”

看来,他们的小日子还不错。老太拿来了茶水和烟灰缸后,便无言地回到里间去了。

“您说您要问的是……”

“啊,是这样的。”金田一耕助向前移动了一下膝盖,说道,“那天晚上,您说您看到有个男的,从‘龙宫酒店’后面的小巷里跑出来的时间,开始您说那是在差十二、三分钟九点的吧?”

“哎,是的,那怎么……”

“可是,那些警察当时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们说那男的跑出来的时间,应该是在九点多钟,您当时还拿警察的手表,和自己的闹钟比较过时间,说是这个闹钟慢了,后来您还把闹钟的时间做了调整。但是,那时,这个闹钟到底是慢了几分钟呢?”

“嗯,对了,当时这个闹钟,还没有慢到十分钟的地步,我记得应该是慢了八分钟。”

“您可以肯定吗?”

“那当然……我还没有老到糊涂的地步呢,那不过才一个多月之前的事嘛,而且,那天晚上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当然记得了。”

“这么说来,馒了八分钟的闹钟,当时如果是在差十二三分钟九点的话,那么,那男的跑出来的正确时间,应该是在差四、五分钟九点才对。”

“您讲得不错,那有什么……”

“田村先生。”金田一耕助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照刚才这么说来,那个像是黑豹似的男人,从‘龙宫酒店’后面的小巷子里面跑出来的时间,绝对不是九点多钟,而应该是差几分钟不到九点才对!”

“嗨,绝对没错!”老头子结结实实地做了个肯定的回答。

“这件事情请您保密,如果有必要的话,由我来向负责搜查工作的人员做汇报,但请您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来。”

“先生,这件事难道……”老爷子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没什么,现阶段我也不好断定,但是……”

“但是……什么?”

“如果这个案件得以破案的话,这会成为一个重要的证据,那么一来,您也算是一个立功的人。可是……”

“可是……什么?”

“如果现阶段把这件事公布于众的话,您可能会有人身危险。您应该也从报纸上看到了吧,这次案件的凶手,是一个非常残忍的家伙。”

“明……明白了。”田村福三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唾液,脸上布满了害怕的神色说道,“我绝对……绝对不会说出去的,把我的嘴巴撕裂,我也绝对不会……”

“好,那么就请您注意了,谢谢您了。”

当金田一耕助甩晃着和服双重的袖子,飘飘然走上这充满新年气氛的大街上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在过滤着一幕幕的场景,好像在他的脑子里,推理的积木在一块、一块地堆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