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八月十八日 校内审判·第四天


不出所料,八月十八日早晨,城东第三中学体育馆门前早早地被要求旁听校内审判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根据前一天晚上北尾老师的建议,篮球社和将棋社的志愿者紧急赶制了抽签券,并飞速派发给来客们。抽签原则上是随机的,但为了防止记者或电视节目主持人冒充学生家长混进法庭,北尾老师在一旁瞪大眼睛监视着。

对于媒体的采访要求,代理校长冈野和楠山老师组成联合防线,断然采取严防死守的措施。上午八点,代理校长在学校大门前召开记者见面会,明确表示,关于昨天下午垣内美奈绘与学生见面一事,自己承担全部责任。讲到垣内美奈绘与学生交谈的具体内容,他强调,由于昨天的庭审是非公开的,因此他也没有公开的权利。最后他还不忘加上一句:“对于能从垣内女士口中听到事实真相,组织校内审判的学生们十分满意。”

在记者提问的环节,不断有人对代理校长为了隐瞒垣内美奈绘到场一事,试图让学生保持沉默的做法提出尖锐批评。代理校长对此并未闪烁其词,而是光明正大地表示,他这样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担心出现眼下这样的局面,并导致校内审判延误甚至中止。这与他自身的进退毫无关系,而他愿意接受部分家长为此提出的合理抗议。至于他本人,在包括对森内老师的不当言论等各方面的失误上应该承当怎样的责任,将完全服从地区教育委员会的裁决。

远远观望着记者会的家长们面对冈野的慷慨陈词,不免觉得他是在破罐子破摔,甚至是在“垂死挣扎”。也有家长夸奖他当机立断,勇于承担。家长们的表现各不相同,有人揪住来场的记者大声责问“你们有什么权利对学校里的事情刨根问底”,使得记者们越发起劲。也有人远离喧嚣的人群,去帮助忙着分发抽签券的志愿者。

媒体的行动也很不一致。有几家媒体通过早晨的电话采访,接触了校内审判相关的学生。有些仓促上阵的记者事先对校内审判一无所知,仅凭道听途说的消息拜访了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学生。

冈野在校门口召开的记者会其实是一颗烟雾弹,吸引记者们的注意力,让参与校内审判的学生顺利进入学校。一些校内审判相关学生的家长,之前一直身处旁观者的立场,如今为了保证学生顺利入场,也采取了多种措施。有特意开车送学生来的,也有陪伴学生一同前来的,有的还会帮助学生驱赶埋伏在路上的记者和主持人。

这些景象,都成了校内审判相关人员来到休息室后谈论的话题。山野纪央的父亲是一位有段位的剑道高手,他坚持要手提竹刀亲自护送女儿上学,被纪央的妈妈痛骂了一顿。上路后,有个在电视上见过的女主持人凑上前来,被纪央的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就一声不响地退了回去。即使手中没有竹刀,纪央的父亲也照样气势逼人。哼,谁敢靠近我的女儿!

仓田真理子和向坂行夫是在行夫双亲的陪同下来校的。行夫今天一早肚子就不消停,一路上他母亲不停嘘寒问暖,让他很难为情。而正因为这种家庭氛围,并没有记者、主持人缠上他们。有几个上来试探,一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立刻知趣地跑开了。真理子觉得挺没劲,可看看行夫,今天又是满头大汗,也怪可怜的。

亲密无间的蒲田教子和沟口弥生由双方的母亲陪伴而来。完成女儿的护卫任务后,两位母亲便排到等待抽签的队伍里去了。因为女儿的关系,两人很早就有来往。现在,她们正相互倾诉,惊讶于各自的女儿居然会担任陪审员。原本以为,女儿会避开这种抛头露面的活动,对校内审判漠不关心,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女儿也变得坚强、勇敢起来。

原田仁志巧妙地打发掉担心自己的父母,一个人来了。快到学校时,几个记者围了上来,他便说自己是初二学生,把他们糊弄走了。擅长计较利害得失的他,也同样善于躲避无关紧要的麻烦。

由于大门口的记者会开得如火如荼,没有记者走近竹田陪审长和小山田修这对组合。对自己被人忽视的状态,小山田修相当不满。他主动走近一个正在边门旁拍照的记者,问道:“根据经纪人公开的信息,偶像主持人A和年轻演员B坠人了爱河,另有传闻说他们已经同居,是否确有此事?”

竹田陪审长见状,一把将他拖进了学校:“你瞎扯些什么?”

“这不是了解八卦真相的好机会吗?”

“你没看那记者的袖标吗?他是报社的,不是女性杂志社的。”

“哦。那就找戴女性周刊杂志社臂章的再问一遍好了。”

“别胡闹。”

胜木惠子没有会关注她的父亲,在酒吧工作的妈妈每天都要睡到中午。今天,胜木惠子和往常一样不吃早餐,只喝了几口水就跑出了公寓大门。跑下阶梯时,她不禁大吃一惊,因为法警山崎晋吾正等在那里。

“你在这儿干吗?”

“早上好。”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后,山崎晋吾说,“我们一起去学校吧。”

肯定是有人安排他来的,可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谁要和你一起去学校?”

爱来不来,关我屁事。惠子不管不顾地快步往前走,山崎晋吾则若无其事地跟在她身后。惠子并没有会将她的个人信息透露给记者的朋友。她看上去甚至不像个与校内审判有关的初中女生,所以不会有记者或主持人找上她。走到半路,惠子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提示她胃里仍然空空如也,山崎晋吾对此也没有任何反应。

陪审员休息室里,保健室的尾崎老师为大家准备了丰盛的三明治大拼盘。

“考虑到今早大家都比较匆忙,这是尾崎老师特意准备的。”对胜木惠子说完这一句后,山崎晋吾便不见了踪影。

其他陪审员都还没来。惠子抓起一块她最爱吃的鸡蛋三明治细嚼慢咽起来,边吃边想:山崎他吃过早餐了吗?

检方成员是和今天的证人增井望一起来的。他们坐的是森内老师身受重伤的那个晚上,佐佐木吾郎的父亲开来的那辆面包车。车一直开到学校边门处,大家下车从教学楼边侧入口处进入室内。几名记者和主持人跟着汽车跑了过来,一行人只用余光瞟了他们几眼。

凉子的父亲藤野刚也在车上。一行人都不怎么说话,凉子却突然问了父亲一个意外的问题:“今天要出庭的辩护方证人中,有个叫‘今野努’的人。他不会是爸爸的手下,我认识的绀野大哥吧?”

“当然不是。”

“那会是谁?”

“爸爸怎么会知道?这得问神原。”父亲干脆地答道。

不知为何,凉子感到了不安。她紧盯着父亲的侧脸,这让她的两位事务官也开始不安起来。

增井望似乎很紧张,脸色苍白。佐佐木吾郎的父亲手握方向盘,不时鼓励他几句,还对他开开玩笑,想让他笑出来,却没有成功。

辩护方成员今天也是坐车来校的,开车的是野田健一的父亲野田健夫。虽说事先电话联系过,但健一还是得到了意外的惊喜。当汽车来到神原家门前时,他看到神原和彦和母亲并排站在一起。

“我是和彦的母亲,请多多关照。”向健一的父亲恭敬地打过招呼后,这位母亲对健一露出微笑,“你是健一吧?我听和彦说起过你。多谢你对和彦的多方照顾。”

即使不明白“多方照顾”的涵义,健一还是慌张地鞠躬还了礼。等到站在古色古香的独院建筑前低头目送他们的和彦母亲从视野中消失,健一才偷偷回头望了一眼神原和彦。

神原辩护人对他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在意,随后挂上一脸浑然不知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算不明白,也别多问了。

我当然懂,我可是忠实的助手。健一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坐在驾驶座上的野田健夫正借助反光镜冲着儿子微笑。老爸应该什么都不明白吧?

不,他或许是明白的。

因为我们是父子。想到这里,健一突然觉得,这种感觉还不赖。

他们一路来到大出家门口。一见面,大出俊次马上来了一句:“野田,你在傻乐什么啊?”

被告大出俊次今天要出庭受讯。比起歇斯底里的暴怒,略带三分怒气才是最好的,因为这是他最自然的状态。

另一方面,井上康夫的家人愉快地克服了今早的纷扰。面对匆忙赶来采访的记者,邻居们不堪其扰的抱怨声此起彼伏。而康夫表现出像模像样的法官风范,这让家人们惊叹不已。

此时愤然而起的是康夫的父亲。他早就被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和门铃声搅得火冒三丈了,甚至嚷嚷着要到门口召开记者会,最后被妻子和儿女拦住了。

康夫说:“记者会应该由我来开才行。”

结果他马上被没睡饱的姐姐叩了一记脑门。

在姐姐的提议下,一家人上了电话预约的出租车,一同奔赴学校。尽管不清楚出了什么事,那位资历颇深的出租车司机还是老练地甩开了尾随而来的记者和主持人。

“还真有点当上首相的感觉。”康夫的父亲不无得意地说,“看那阵势,算得上追踪采访吧。”

“才不是呢。”康夫的母亲说,“不过,我好像解开了久思不得其解的谜。之前我一直纳闷,我怎么会生出康夫这样的孩子?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康夫,你身上的基因应该全部来自你爸爸。”

“你是在夸康夫优秀吗?”姐姐问道。

妈妈笑道:“都是不着边际的怪人。”

“啊,好伤心。”父子俩异口同声。

是不是怪人姑且不论,面对济济一堂的旁听者,井上法官在开庭后立刻作出的说明——他称之为“告喻”——确实相当精悍。

开庭比规定时间晚了三十分钟,而被挡在门外的媒体人士依然吵吵嚷嚷,不愿轻易散去。人们的兴奋和激动升高了体育馆内的气温。

面对旁听席上的听众,井上法官简单说明了昨天大家与垣内美奈绘见面的情况,干净利落地作出解释:与垣内女士的会面对校内审判相当有意义,会面期间并未出现任何形式的危险,校内审判相关人员都为垣内女士的主动投案而高兴。最后,他拋去法官的威严,以初三学生的身份,用一句“我们衷心希望森内老师能早日康复”结束了自己的发言。演讲结束后,一部分旁听者给了他热烈的掌声。或许是被他的气势镇住了,之后并没有出现试图阻碍审议进程的发言者。

接受井上法官的指示,藤野检察官站起身,将等候在旁听席第一排座位上的增井望叫到证人席上。

在等候的过程中,增井望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的紧张俨然转变成了恐惧。宣誓时,他的声音很小,还微微发颤。井上法官让他大声一点,他反倒将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今天一早去约好的见面地点——公园接他时,藤野凉子再次当面向他确认:出庭作证真的没问题吗?如果不愿意,尽管拒绝,不用勉强。你的证言至关重要,可一旦走上证人席,就很难保证不对你今后的生活学习带来负面影响。你之前一直瞒着父母向校内审判提供帮助,对此我们十分感谢。即使你今天不出庭,只需要提交陈述书作为书面证据就行,我们会同样感激你……

然而,增井望的意志十分坚定,没有血色的薄嘴唇绷得紧紧的。他清楚明晰地回应道:“我要出庭作证。我要诉说自己受到的伤害,要让素不相识的人们仔细倾听我的申诉。”

这一刻,藤野凉子坚定了决心。

由于昨天辩护方的成功策略,增井望遭遇的抢劫伤害事件已经失去了凉子原先希望的效力。无论增井望遭受的伤害有多严重,无论大出俊次一行的行为如何残暴,将这一过程阐述得越详细,只能越发加强桥田佑太郎证言的效果。

然而,凉子依然要让增井望出庭作证,一吐为快。她要让陪审员们、旁听者们好好听一听,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到底做出过多么恶劣的行径,而且一直被放任自流。即使对柏木卓也的案件毫无帮助,也必须进行这次证人询问,就算只是为了增井望一个人。

即便是未成年人,无端受到暴力伤害的一方也应有权申诉自己的遭遇。无论遭遇伤害的原因和过程如何,如果当事人希望让大众了解真相,那就容不得任何阻扰。

凉子还想到自己被高木老师扇的那记耳光。如果事后母亲邦子畏畏缩缩,不仅不帮忙提出抗议,还要对自己说:“高木老师情绪失控固然不对,可你顶撞老师也有错,你还是乖乖忍着吧。万一影响评语可就糟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那自己又会怎么想?肯定会不服气吧。增井望也一样,他一直被强迫接受这样的不公正待遇。即使父母出于保护他的好意,不公也依然存在。只有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才会说出“让一切都过去”这样的话。

“感谢你参与校内审判。”藤野检察官对增井望微笑着,一如既往地用表示感谢的方式开始她的主询问。

四中男生的夏季校服与三中不同,是白衬衫加蓝裤子的明快搭配,特别清凉。增井望身子瘦弱,校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宽松。

藤野凉子手拿增井望证人的陈述书,以确认事实关系开始展开提问。回答的过程中,增井望证人的心态逐渐平稳,颤音渐渐消失。他的回答毫不踌躇,对事实关系的记忆十分准确。

证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藤野检察官脸上,不看被告,甚至连法官也不看一眼。

“为了让陪审员们了解你所受到伤害的严重程度,我想展示几张你借给我们的照片,可以吗?”

“可以。”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推来带滑轮的黑板,手脚麻利地贴上几张照片。这些照片都是增井望住院时,他父母为他拍摄的。看得到照片的旁听席前排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陪审员们倒很镇静,只有仓田真理子像受了刺激似的睁大了眼睛。

神原辩护人和助手野田健一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证人增井望。被告大出俊次不以为然地撅起嘴,低头看着地面。凉子早就作好准备,如果大出胆敢威吓证人,就立刻要求他退庭。但就目前状况而言,他只是面露凶相,并不会有大动作。

“变成这样住进医院,请问证人当时心情如何?”

增井望稍作思考时,旁听席上摇动着的扇子和手帕都停了下来。

“我很害怕。”

“害怕?”

“是的。我担心身上的伤治好后,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你父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安慰我说,一定能痊愈。”

“这些照片都是你父母拍的吗?”

“是的,是父亲拍的。”

“为什么要拍?”

“说是为了今后,留下照片比较好。”

“什么时候拍的?”

“我住院后的第二天。”

“当时,警方开始调查了吗?”

“有刑警问了我许多问题。可他们说,我说的情况和对方说的不一致。”

“哪里不一致?”

“我说自己受到了敲诈勒索。警察说,大出他们把这件事说成是打架。”

“可是,你确实是被抢走了钱,不是吗?”

“他们说是打架时顺带抢了钱,而不是为了抢钱来打我的。”

“你认识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吗?”

“以前在公园附近看到过他们,但说不上认识。”

“这么说,发生这起事件之前,你不认识这三个人?”

“是的。不过我听说过他们的传闻。”

“什么样的传闻?”

“说他们是城东三中出名的坏蛋三人帮。有四中的学生被他们敲诈过。”

神原辩护人举起一只手:“反对,这只是传言,并非有根据的事实。”

“那我换一个问题。”藤野检察官用平淡的口吻继续说道,“你不认为那天你是在和大出、井口和桥田打架,对吧?”

“是的。”

“现在也这样认为吗?”

“是的。”

“可最后,这起事件并没有当作敲诈案件来处理,而证人你和对方通过调解作出了和解。这是为什么?”

“是我父母决定的。他们认为这样比较好。”

“那么,你的父母为什么会认为接受调解比较好?”

“他们认为,大出即使被送进少教所,也很快就会出来。他们担心,大出会报复我。”

“就为了这个?”

这时,增井望第一次看向大出俊次。不是偷偷地看,而是死死盯着他。“大出的父亲承诺付给我医疗费和慰问金。”

“作为三人帮的代表,大出的父亲前来与你的家人交涉,答应会付钱,要你们不再追究那三人的责任,是这样的吗?”

“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吧。”

“你的父母立刻答应了?”

增井望依然看着大出俊次。被告终于抬起头来,两人视线交汇,被告的眼神立刻变得凶恶起来。

证人增井望并未露怯,还似乎对对方的反应比较满意,慢慢眨了几下眼睛,又将视线转回凉子身上。

“我可以转述我父母的话吗?”

“当然可以。”

“我父母说,大出的父亲不像个正经人,跟这种人少纠缠为妙。对方的律师倒很明白事理,还是早点以调解方式了结吧。”

旁听席上发出毫无顾忌的哄笑,大出俊次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对于父母的决断,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很害怕。”

“你是怕大出他们三个人,还是怕大出的父亲呢?”

“都怕。”

旁听席再次响起笑声,甚至带着些许嘲笑的意味。大出动了动身子,神原辩护人对他说了句话,他又低下了头。他的脸依然通红,一只手时而握拳时而张开,似乎很难平静下来。大出的反应正是藤野检察官希望看到的。你想揍增井吧?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没人制止,你一定会扑过去对增井拳打脚踢,对吧?

“你现在依然很害怕?”她问证人增井望。

“是的。”增井望点点头。

“可是,你还是来这里出庭作证了。你的想法是否发生了某种改变呢?”

“是的。因为大出的父亲被捕了,虽然他犯的罪与我无关。”

“因为他现在仍被拘留,就算你针对大出的暴力行为当庭作证,他也无法闯到你家来威胁你,对吗?”

“反对。”神原辩护人一板一眼地说。

“反对有效。”井上法官也作了机械式的应答。

凉子微笑道:“大出父亲的身影从本地区消失后,你内心的恐惧也随之消失了,是吗?”

“即使没有完全消失,也确实轻松多了。”

“那么,你的想法之所以会发生变化,还有别的理由吗?”

回答这个问题前,增井望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我认为除了我,应该还有其他受害人。我绝不能保持沉默。”

“你想将自己受到的暴力伤害公之于众,让陪审员们了解被告的真面目,是吗?”

“是的,还有……”

证人又颤抖了一下。井上法官探出身子。

“我想让大家知道我到底受到了怎样的伤害。或许有人会说,既然已经接受调解,那就快点忘掉吧。可我办不到。”

说出“可我办不到”时,他的嗓音变得嘶哑。

法庭安静了下来。

凉子有意留了一段空白时间,随后继续问道:“那你不担心在此作证后,又会遭到被告的嫉恨,被他殴打吗?”

“肯定会担心。但今后如果我又被大出打伤,我父母绝对不会再次调解了事。今天在场的大家都可以为我作证。”

“你父母知道你来参加校内审判吗?”

凉子原本以为他一定会作出否定的回答,可谁知竟猜错了。

“之前我隐瞒了很久,可今天一早就向父亲讲明了情况。现在,我父亲也来旁听了。”

话音未落,旁听席中央的位置有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大声说道:“我就是证人的父亲。”

藤野凉子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之色,只得慌张地将视线落到陈述书上。“是这样啊。这么说,你父亲完全理解你希望出庭作证的决心,并大力支持你,是吗?”

证人增井望回头望向依然举着手的父亲,对他点了点头。他父亲也用力点头,放下手,在其他旁听者的注视下,平静地坐了下来。父亲的果断举动,似乎给了增井望莫大的勇气。

“是的。我父亲理解我。他还说,如果柏木真的是被人杀死的,就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柏木的事件,发生在你这起事件之前不到两个月。请不要认为,如果你能尽早将自己的事件公之于众,受到谴责的大出就不会杀害柏木了。”

“可话虽如此,我知道大出他们干得出杀人这种恶行。”

旁听席上嘈杂声四起。大出俊次怒火中烧,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神原辩护人揪住他的衬衫,让他坐下。由于用力过猛,大出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

“被告,肃静!”井上法官的训斥立刻飞了过来。

“不过,他们就算杀人,估计也不会是故意的。”血色回到了增井望苍白的脸上,语气也坚定了许多,“也许只是恶作剧过了头,没有想到对方会死去。我当时的情况也是如此,他们对我又打又踢,还一直笑个不停。我想,他们也是这样对待柏木的吧。”

“反对!”

神原辩护人话音未落,井上法官便开口了:“这番言论只是证人的猜测,请各位陪审员忘掉这一发言。”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她悄悄对证人使了个眼色。增井望眼中闪出一道光芒。

看到证人的眼神,凉子十分满意。

“检方的主询问到此结束。”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为了鼓励证人,她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增井望。

旁听席一片嘈杂,神原辩护人等待片刻后才开口:“证人并不认识大出,是吧?”

“是的。”增井望的回答又带上了颤音。

“也不是朋友,对吧?”

“对。”

“遭到大出、井口和桥田的暴力袭击,只是由于你很倒霉地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上了他们,不是吗?”

“是的,没有其他的缘由。”

“他们三人对你拳脚相加的时候,也许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吧?”

“是的,估计就是这样。”

“你受害的原因只是运气不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原因,是吗?”

增井望歪了歪脑袋,似乎不理解这一连串问题的含义。

神原辩护人提示道:“比如,你有没有主动挑衅大出他们?”

“绝对没有。”

“你也没有主动接近他们,比如主动向他们搭话?”

“没有。”

“在受到他们伤害前,你不认识他们。这一点没错?”

“没错。”

神原辩护人点点头,吐出一口气:“你觉得自己的性格是内向还是外向?”

证人脸上又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是属于活泼还是安静的那种?”

“安静的。”

“你是个小个子吧?其实我也是。”神原辩护人微笑道,“性格安静,个子矮小的人,往往会成为被嘲笑、欺负的受气包。男生之间这种情况尤为严重。请问证人是否受过大出之外的学生——譬如四中同学的嘲弄和欺负呢?”

证人有点不太高兴:“这和我遭遇的伤害事件有什么关系?”

凉子举起手,站了起来:“我反对,辩护人的提问毫无意义,是在侮辱证人。”

“辩护人,”井上法官厉声问道,“你想通过这个问题证明什么?”

辩护人立刻作出回应:“我想证明的是,检察官意图追究被告罪责的柏木卓也事件,与增井望事件从本质上完全不同。”

井上法官点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根据检方的说法,柏木的死和他与被告的感情对立有关。然而,增井证人和被告之间并不存在感情对立。增井望不认识被告及其同伴,暴力事件发生前,他们没有任何来往。被告只是认为正好路过的证人身材瘦小,性格文弱,是个极佳的敲诈对象,于是对他动用暴力,致使证人身受重伤。这是一种突发性的暴力行为,而根据检方的说法,柏木事件是有计划的暴力行为。这两起事件的性质完全不同。我希望各位陪审员不要只注意结果,要关注暴力事件发生的原因和过程。”

旁听席上寂静无声。在通过随机抽签得到旁听机会的人们之中,有一些是看到昨天的电视节目才开始关注校内审判的。这些凑热闹的人还是第一次领教神原辩护人的口才,难免会目瞪口呆。

“我可没受过同学的欺负!”证人脸色微变,反驳道,“只偶尔受到点嘲笑罢了……”

部分旁听人员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似的,又笑了起来,惹得凉子瞪起眼睛,扭头扫视了一圈。

“我从未受过欺负,二月那次也是头一回遭到敲诈。”

“明白了。我的提问到此为止,谢谢。”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

等到旁听席恢复平静后,凉子慢慢站起身来。

“法官,我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她立刻将视线停在了证人增井望的脸上,“增井,你现在对大出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有话想说就直说。把那些别人让你忘记的事,全都说出来。

“我希望他在法庭上说真话。”

“你是说,在柏木事件上,要老老实实承认事实,是吗?”

“是的。不过,如果确实没有关系,说没有关系就好。希望他坚持住。”

“希望他坚持住?”

“是的。如果大出觉得麻烦自暴自弃,连没做过的事情都承认下来,那就和听从别人,将有过的事情说成没有的我一样。我觉得这要不得。”

这不是身为检察官的凉子希望听到的话,却是作为初中生的她所期待的。

“还有……”增井望脚在发抖,音量变小了,“这次校内审判结束后,希望他能向我道个歉,哪怕一次也行。”

被告逃避似的一直低着头。

“谢谢!”凉子坐了下来。

增井望向法官和陪审员们低头鞠了一躬,离开了证人席。他并没有走向旁侧的出入口,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通过旁听席一侧的通道,朝体育馆后方走去。他父亲从旁听席上站起身,分开其他坐着的旁听人员,目不斜视地向自己的儿子走去。

走到儿子身边后,父亲抱住了儿子的肩膀。父子两人就这样一起走出了体育馆。

“怎么这样啊……”佐佐木吾郎一边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嘀咕道,“老爸说来就来,事先打声招呼不好吗?”

“估计小望对他老爸说的时候,还不知道他老爸会来旁听。”一美的语调相当柔和。

藤野凉子静静调匀自己的呼吸。增井望是检方最后一名证人。所有的牌已经全部打出去了,今后只能依靠交叉询问来反击对方,将胜负赌在最后的宣判上。

“请传唤辩护方证人。”井上法官喊了一声。野田健一朝边门跑去,身影消失后,却迟迟不再出现。是不是证人迟到了?

这个今野努到底是什么人?

也许证人不在休息室,而是在旁听席上?凉子的视线扫向后方,突然看到一张出人意料的脸。那人低着头,坐在旁听席前方三分之一处的靠边位置,头发剪得很短,简直像个男孩子。她身穿T恤衫加牛仔裤,似乎在装扮上下了一番工夫,让人差点认不出来。

三宅树理的右边坐着她的母亲,左边则是陪伴她的尾崎老师。

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心血来潮来旁听了?因为今天要询问大出俊次本人吗?

藤野,你相信我吗?

三宅树理没有注意到藤野凉子的目光。那件白色T恤穿在她瘦弱的身上,显得有点肥大,飘飘荡荡的。

“让大家久等了,这位是辩护方的证人今野努先生。”

伴随神原辩护人的介绍,一个身穿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入场了。凉子觉得这人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个一年要穿三百天西装的主儿。

“请证人入证人席。”

凉子的心跳加快了。他不是自己认识的绀野,西装领子旁隐约可见的徽章应该是……

“请允许我确认你的姓名。你是今野努先生,对吧?”

“是的,我是今野努,受到本法庭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邀请,作为证人出庭。”

“首先,请你宣誓。”面对一个陌生的大人,井上法官的语气相当郑重其事。

证人嗓音清澈,口齿清晰,年龄四十上下,体格强健,虎背熊腰,像个运动员。

法官审理该证人的陈述书后,神原辩护人开口了:“我首先要问,今野努先生,你是本校学生的家长吗?”

“不是。对这所学校而言,我是个无关的外人。”

“请教你的职业。”

刚才凉子瞥见的徽章果然是真货。

证人回答道:“我是一名律师。”

旁听席立刻轻微地喧嚣起来。


“我通过司法考试,取得律师资格,到今年正好十年,现在从属于东京第二律师协会。”今野证人嗓音洪亮,吐字清晰。面对旁听席的聒噪反应,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不无自得的神色。

神原辩护入站起身来,开始他的主询问:“今天,整个法庭都为先生的到来感到惊讶。”

证人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因为货真价实的律师出场了?”

神原辩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是啊。感谢您能参加我们的校内审判。”

“请多关照。在正式开始询问之前,我想对陪审员们说几句话。法官,我可以说吗?”

“哪方面的?”

“对于即将开始的检方、辩护方询问,我作好了回答的准备。但是,在回答询问之前,我想首先表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请吧。”井上法官说道。

“各位陪审员,你们辛苦了。”

证人对九名陪审员微微鞠了一躬。除去惊呆了的胜木惠子,所有陪审员都还了礼。

“我并非应神原辩护人之邀的辩护方证人。真正的证人是我的委托人。我是受那位委托人的委托,代理他出庭作证。”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的委托人并非此次校内审判的被告,而是在校外真正的法庭上受到起诉,被追究罪责的人。我的工作则是在那场公开的刑事审判中,关注我的委托人是否受到公正的裁决,在必要时运用适当手段保护他的合法权利。”

陪审员们眨着眼睛注视着今野证人。

“我的委托人涉及的违法行为牵连了许多相关人员。其中,有的已经遭到起诉,有的尚在接受调查。那是一起相关人员众多,犯罪现场不止一处的复杂事件。到目前为止,刑事侦查尚未结束。”

今野证人暂停片刻,看了看陪审员们的脸。

“我是在这样的事件背景下来到这里的,这很关键,希望各位能够理解。我将在尊重委托人意志,符合委托人意图的前提下,尽可能坦率地回答证人询问中被问及的问题。倘若遇到与委托人在校外被追究的罪名,即遭起诉的违法行为直接相关的问题,或者遇到可能对委托人造成不利影响的问题时,我将不予回答。还有,即使委托人认为我可以回答,可我觉得作出相关证言可能舍对委托人造成不利影响时,我也将不予回答,或只作部分回答。”

看着陪审员们一张张绷紧的脸,今野证人露出笑容。

“不过,有一点请大家务必理解,我绝无轻视校内审判的意思。这也是委托人——被告的意愿。他虽然正受到拘留等待审判,却非常希望到这个法庭来作证,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告诉各位陪审员。请大家理解我的委托人真诚的心意,拜托了。”

今野证人又鞠了一躬。全体陪审员再次还以一礼,这次胜木惠子也在其中。

“井上法官,多谢了。”今野证人也对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回过头看向神原辩护人,“请开始吧。”

平日里一向伶牙俐齿的神原辩护人,此刻竟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镇静一点。”今野证人小声说道。几个坐在旁听席前排的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呃……今野先生。”

神原和彦惊慌失措的模样实在不多见。但藤野凉子没法轻松地嘲笑他,毕竟来到现场的是真正的法律专家。

“称呼我‘今野证人’就行。”证人微笑道。

“好的。下面我开始向今野证人提问。”

助手野田健一在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大出俊次一脸茫然:听这家伙刚才的长篇大论,其中提到的“被告”好像不是我。

“今野证人,你能告诉我们委托你来此作证的人的姓名吗?”

“不能。”

—开始便立刻遇到了“无可奉告”的问题。

“我不能在此场合公开委托人的姓名,理由我刚才说明过了。”

“在接下来的询问中,我们该如何称呼此人?您有什么较好的建议吗?”

“用‘我的委托人’或‘你的委托人’来称呼,你看如何?”

“明白了。你是出于何种缘由为你的委托人辩护的?”

“在法院受理针对我的委托人的起诉时,我被法院选为被告的指定律师。在我提供的书面证据第一页,有委托人的‘指定律师申请书’复印件。”

“就是这个,对吧?”神原辩护人翻开这一页,高高举起,上面涂黑的部分应该是委托人的姓名。

“是的。”

“你的委托人是以什么罪名被起诉的?”

“起诉的罪名有好多个,我可以只举出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吗?”

“可以。”

“焚毁现居建筑物。”

凉子的心“噗通”猛跳了一下。估计坐在旁听席上的一些大人也会为此感到心惊。旁听席又聒噪起来,陪审员们倒没什么反应,或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是故意点燃有人居住的房屋,企图将其烧毁。”今野证人向陪审团解释道。陪审员们的脸上都现出理解和惊讶的神色。

坐在凉子身边的佐佐木吾郎喉咙里漏出呻吟声。萩尾一美僵在原地,保持着拔分叉头发的姿势。

“那起纵火案是何时、何地发生的?”

“今年七月一日凌晨一时许,发生在大出胜家中。”

旁听席上的吵闹声更大了。井上法官敲响木槌,髙声喊道:“肃静!请保持安静。”

“大出胜就是此次校内审判的被告大出俊次的父亲。”证人继续说,“在那起火灾中,大出家的房屋全部焚毁,而我的委托人被指控为亲自去大出家放火的犯人,对此,他已主动认罪。”

“那么,你的委托人为什么要去大出家放火呢?”

“有人委托他这么做。”

“是谁委托他的?”

今野证人微笑道:“我不能回答。”

“媒体报道过此案,当地人一般都有所了解。就算这样都不能说吗?”

“新闻报道未必是事实。”今野证人反驳道,“是什么人于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委托我的委托人点燃大出家的房屋并将其焚毁,无论是对我的委托人,还是对因同一事件受到起诉的大出胜,都无疑是庭审争议的焦点。因此在目前阶段,我无法作出回答。”

“明白了。你的委托人以前和大出胜有来往吗?”

“没有。”

“那么,在大出家纵火后,你的委托人能得到什么好处?”

“金钱报酬。”

“他是为了赚钱去放火的,对吗?”

“是的。直白一点说,我的委托人就是干这种勾当的。”今野证人扫视一遍陪审员们的脸,“各位,你们听说过‘掀地皮’吗?”

包括竹田陪审长在内,有零星几名陪审员点了点头。作为回应,今野证人也对他们点点头。

“在如今经济景气,大都市内地价飙升的形势下,这个词频频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大家应该会有所耳闻。不过我还是费一些口舌,在此对这个词作一番简要的说明。”

这时,野田健一悄悄站起身,将辩护方的黑板拖到前面。他用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掀地皮”三个字,又悄悄坐了回去。由于紧张,他的字写得歪歪斜斜,走路的姿势也很不自然。

“谢谢!是的,就是这三个字。”今野证人对野田健一笑了笑,继续说道,“所谓‘掀地皮’,指的是在违背本人意志的前提下,将建于某土地的住宅租户,或租用某土地建造住宅或店铺、并居住其中或经营商店及企业的人们从该土地上强行赶走。那么,这种粗暴的行为意图何在?”

今野证人来到前方,像是要亲自来写板书。

“土地所有权人——通称‘地主’,具有根据自身意愿自由出卖、出租或使用该土地的权利。若地主在该土地上建造民居并出租,那依据租赁合同,租户也会得到相应的权利。这时,地主必须尊重租借人的权利,切实履行合同条款。然而,时常会出现地主遭遇某种变故,希望解除租借合约或不愿续约的情况。此时地主必须事先通知租户,并履行必要手续,比如支付一定的搬迁费用。在多数情况下,手续都会顺利办妥,但偶尔也会发生问题,例如租户拒绝搬迁,出于种种缘由无法在地主希望的时间内搬迁,搬迁补偿费用谈不拢等等。地主和租户毕竟都是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这些问题在所难免,双方能协商解决还是比较理想的。可谈判破裂后,地主一方会去骚扰租户,使租户难以留在土地上,从而达到驱赶租户的目的。这种行为便是‘掀地皮’,承接此类业务的个人或团体会被叫成‘掀地皮的’。”

陪审员们零零星星地点起了头。

“刚才,我用了‘地主一方’这样的表达方式,因为釆取‘掀地皮’行为的并不仅限于地主。有时,即使地主本人没有这样的意愿,介入地区开发的房地产开发商也会使出类似的手段。甚至会有外人看中某块土地的升值空间,用‘掀地皮’的方式赶走租户,使地主收不到房租,逼迫其变卖土地。实际情况多种多样,请各位陪审员不要误解,别以为每个地主都是贪得无厌的坏人。”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轻微的笑声。

“房地产本就是高价商品,在如今地价飞涨的年代,价格更是高得吓人。因此,与房地产相关的冲突事件正在不断增多,甚至酿成亲属间同室操戈的悲剧。大出家的案件就属于此类。”

今野证人竖起右手食指,举到脸旁。

“亲属中的某一人拥有土地所有权,并在该土地上建造房屋,与家庭中的其他亲属一同居住。”

他又竖起左手的三根手指,两手靠拢。

“欲将该土地当作资产变卖的某家庭成员,与拥有土地所有权的另一家庭成员之间发生意见冲突,协商后也未能取得一致。前者便雇佣了我的委托人,结果在烧毁房屋的同时,导致了亲属的死亡。这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悲剧。”今野证人加强了语气。

“在‘掀地皮’行为中,纵火是一种经常使用的手段吗?”

“房屋烧毁后就无法居住了,因此纵火确实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手段。但纵火可能殃及邻居,甚至造成伤亡。所以作为终极手段,往往不敢轻易采用。”

“你的委托人却是这方面的专家,是吗?”

今野证人用认真的眼神回望一脸天真的神原辩护人,说道:“是的,我的委托人是个老练的行家。”

法官席上的井上康夫皱起眉头,现出厌恶的神色。

察觉到这一点的今野证人立刻转向井上法官说道:“称其为‘专家’或‘行家’确实不够谨慎。我的委托人犯了法,对于他的恶行毫无辩解的余地。但是,我希望正处于成长期的各位冷静思考,努力理解,人是各式各样的。有人选择了我的委托人这样的生活方式,并拥有与此相应的自豪。”

神原辩护人似乎正等着这句话。他立刻接过话头:“具体而言,你的委托人为什么而自豪?”

停顿一拍后,今野证人大声回答:“自己经手的案子从未出现过火灾伤亡,即绝不伤害人体。”

“在有人居住的房屋内纵火,有可能做到不伤害人体吗?”

“在大出家的案子之前,我的委托人从没有伤过人。他承认总共实行过十起纵火案,只有大出家这一起案件死了人,因此可以认为,我的委托人没有前科。”

“他之前没有被警察盯上过,对吗?”

“可以这样说,即使被盯上,也没有被抓到过把柄。”

神原辩护人缓缓点头。“这样的作案——或者说纵火手段,是你的委托人特有的吗?”

“是的。我的委托人因此得到了专用称号。他作案时,能让建筑物里的人立刻发觉火灾,迅速逃离现场。为此,他放的火在引人注目的同时,又能得到良好的控制。”

野田健一又开始写起了板书,字迹依然是颤抖的。凉子的手也在发颤,于是将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原来如此,今野律师果然是“烟火师”的辩护人。

“可是,大出家那次,他失败了,对吧?”

今野证人看了一眼大出俊次。“是的。大出胜的母亲,俊次的祖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我的委托人为此事感到深深的遗憾。”

大出俊次脸上并没有怒色,只是显得更加萎靡不振。

“你的委托人作为一名‘烟火师’,为了不出现一名死者,肯定动了不少脑筋吧?”

“是的。”今野证人也像早就等着辩护人这个问题似的,立刻答道,“具体细节,我在此无法说明。但我告诉大家一点,关键不在于技术,而是在于委托人的细致用心。”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委托人在每次作案之前,一定要与目标住宅里的住户一一见面。一般只是看看对方相貌,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

神原辩护人眨了一下眼睛:“见面?特地登门拜访吗?”

“是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说,只有在见面之后,才能将完成委托必需的信息一一铭记在心。不是几楼住多少人这种干巴巴的信息,他必须了解住户在建筑物内是如何生活的。”

陪审团中的山野纪央像是遭到了打击,浑身微微一颤,双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自己面对的不是空荡荡的建筑物,而是活生生的人。而自己要做的事,很可能会夺走人们的生命。你的委托人正是为此才特意前去与建筑物中的住户见面,对吗?”

“是的。但即使他这样做了,也不能减轻他的罪名。还有,如果住户中有病人、老人或孩子,就必须为他们提供避难的帮助,预先踏勘可以为此确认现场细节。”

“可是,万一被对方记住自己的长相,不就麻烦了吗?”

“是的。他说,这样的风险在所难免。”

终于听出点名堂了。凉子的膝盖抖得厉害,根本止不住。她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自己的脚。

“你的委托人一直是这么做的?”

“是的。他一定会这么做。”

“一次例外都没有?”

“没有。”

“在大出家作案时,你的委托人也事先去拜访过?”

“拜访过。”

神原辩护人挑衅似的轻轻扬起下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委托人总共去大出家勘察过三次现场,第一次是在去年年底,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

整个法庭都炸开了锅。井上法官不得不猛烈敲打起木槌。

今野证人提出要喝水,野田健一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证言中断了一段时间。喧闹平息后,旁听者和陪审员们都难以掩饰内心的惊恐和激动。

神原辩护人重新开始询问:“你的委托人具体是在几点,以怎样的方式拜访大出家的呢?”

“他与参与此次行动的两名同伴一起受大出胜的邀请,以打麻将的名义前去拜访。大出家有专用麻将室,里头设置有高档麻将桌。三人到达大出家的时间是将近晚上九点,离开时已是凌晨两点多。”

“在大出家滞留的时间相当长。”

“因为要打麻将。”今野证人微笑道,“这倒不是纯粹的借口。顺便一提,那天的麻将只有我的委托人一个人在输。毕竟另有目的,他有点心不在焉了。”

“那天夜里,你的委托人去大出家的目的,在于査看房屋结构并与家人见面,没错吧?”

“是的。他们一到大出家,大出夫人就出来打招呼,还在大出胜的引导下,在他母亲的房间里见到了他母亲。”

“和俊次见过面吗?”

“和夫人一样,大出胜也叫了俊次,可他并没有露面。据说大出胜为此十分恼火,斥责他不出来向客人打招呼,太不像话了。”

“那次拜访时,你的委托人几乎一直在麻将室里吗?”

“是的。但他曾以上厕所或活动腿脚为借口,瞒过大出夫人走出麻将室,去各处查看,每次花的时间都很短。”

“这样就能完成勘察任务了?”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还有,听说当天他拿到了房屋设计图。房屋竣工至今已超过三十年,设计图十分陈旧,改造和重新装修的部分都未反映在图纸上。那份图纸只能提供大致的情况。”

“在拿到设计图的同时,你的委托人应该从大出胜那里得到了家人居住位置的情况。”

“是的。”

“厨房在哪里,浴室在哪里,俊次的房间在哪里,等等。”

“是的。不过,我的委托人还说,光有这些信息还不够,为了加强实际感受,必须用自己的眼睛一一观察、确认。有人实际居住的房间,往往会有一些不到现场无法了解的情况,例如家具电器的摆放位置,设计图上画着的窗户有没有堵住,等等。”

神原辩护人放下文件,两手空空地站立着。他脸上的表情表明,目标已经明确,不必拐弯抹角,只要发起最后攻击,定能一举拿下。

“这么说,你的委托人当天一直没能见到俊次?”

“听说大出胜利用麻将室的电话,还吩咐他夫人去叫了俊次好多次,但他就是不肯露面。大出胜还发火说,今天叫那小子不要出去,他就闹起了别扭。我的委托人还和同伴一起安慰过大出胜。”

“见不到俊次,你的委托人不会很为难?”

“倒也不会。即使当天夜里见不到,以后还会有机会。因为正式行动要到半年之后,我的委托人不必太着急。可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今野证人慢慢说道。

“偶然的机会?”

“我的委托人要喝水,去厨房时遇见了俊次。”

神原辩护人也缓缓地问道:“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当时,放在厨房的小电视机正播放着NHK的新闻节目,那天夜里在下雪,对吧?大雪一直下到天亮。”

“是的,首都圈播报了大雪预警。”

“据说那时,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气象图,就是NHK报道天气时常见的那种。”今野证人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四方形,还指了指左上角,“播出新闻和天气预报时,屏幕的这个位置上不是会显示时间吗?”

“嗯。是的。”

陪审员们都在点头。

“我的委托人看到电视机时,时间显示为凌晨零点零八分。”

野田健一立刻在黑板上写下“0:08”。

“我的委托人说,他从小就拥有超群的视觉记忆能力。这和他成为‘烟火师’有没有关系,我不得而知。不过,看到过的场景他绝不会忘记。尤其对于数字,他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他肯定不会记错。”

旁听席不再喧闹。听到这番证言后,大家都在干咽唾沫。

“请允许我确认一下。”神原辩护人说,“就是说,在去年圣诞夜变更日期后,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点零八分,你的委托人在本法庭被告大出俊次家的厨房里见到了被告。是这样的吗?”

“是的。”

被告眼睛瞪得很大,举起手挠了挠头。他将脑袋偏向野田健一,低声说了句什么,野田助手立刻对被告说:“请安静一下。”

“你的委托人到厨房去的时候,俊次已经在那里了,是吗?”

“是的。”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当时俊次在厨房里做什么吗?”

“他在用微波炉加热什么东西。我们会经常这样做吧?将盘子或盒装食品放入微波炉,设定好时间,在一旁等着听‘叮’的一声。”

“俊次在这么做?”

“是的。”

“那你的委托人做了什么?”

“我的委托人对俊次说了声‘晚上好’,我刚才也说过,委托人之前和俊次没有见过面,只是从年龄长相上推断出,对方应该是大出胜的儿子,所以向他打了个招呼。”

“当时,俊次有什么反应?”

“他好像真的在闹别扭,没有搭理我的委托人。”今野证人一本正经地说,“我的委托人对他作了自我介绍,不过没有报上姓名,只说是‘环球兴产’公司的。这是一家与大出家的案件相关的企业。他对俊次说,他和同事一同受邀前来打麻将。”

“俊次呢?”

“据说摆出一副很不痛快的样子。”

被告现在也是一副很不痛快的样子。

“微波炉很快就响了,俊次从微波炉中取出东西,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便跑出了厨房。厨房外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我的委托人当时听到了上楼梯的脚步声。”

“你的委托人没有和俊次交谈过,是吧?”

“是的。”

“当时的俊次给你的委托人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正像大出胜说的那样,是个闹别扭又不爱搭理人的男孩。不过呢,这个年龄段的男孩都是如此,所以他没有放在心上。”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俊次当时穿的服装吗?”

“是一身蓝色的薄运动服,光着脚,连拖鞋也没穿。”

“在家中穿的休闲服装,对吗?”

“是的。我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也穿这样一身。”看到陪审员个个表情紧绷,今野证人又笑了笑,“俊次似乎很困,我的委托人觉得这大概是他不爱搭理人的原因。”

“他很困?”

“是的,一脸倦容。运动服是皱的,乱蓬蓬的头发特别翘,似乎之前一直在自己房间睡觉,觉得饿了才下楼去了厨房。这很平常,不是吗?”

“完全是随随便便的状态?”

“是的。”

“有没有马上要出门,或刚刚从外面回来的迹象?”

明知没什么用,但凉子还是举手表示了反对:“法官,辩护人在询问证人的意见。”

“反对成立。”井上法官机械性地应了一声。

神原辩护人继续问:“俊次走出厨房后,你的委托人又做了些什么?”

“继续看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他对大雪预警非常关心。”

“他在厨房里一直待到什么时候?”

“一直到天气预报结束,也就是零点二十分。然后,我的委托人就回到麻将室,对大出胜说,‘我见到你儿子了。’意思是说,与家庭成员见面的任务在当天夜里已经全部完成。”

“你的委托人还记得大出胜是怎么回答的吗?”

“大出胜说,‘那小子没跟你好好打招呼吧?’他显得很生气,似乎觉得作为俊次的父亲很没面子,还重新解释了一遍,‘我今天不许他外出,他就跟我闹别扭。’”

“大出胜要求俊次不准外出,就是因为那天你的委托人要去?”

“是的。他还对我的委托人说,俊次尽在外头闯祸,自己感到很头痛。”

“之后,你的委托人就一直待在麻将室里?”

“他后来又上了两趟厕所,顺便查看了屋内的几个地方。”

“这期间,他见到过俊次吗?”

“没有。”

“最后,你的委托人在凌晨两点多离开了大出家,对吗?”

“是的。大出胜叫来出租车,我的委托人和两名同伴在大出家门口坐上出租车,离开了。”

“是大出胜到门口去送他们的吗?”

“是的。当时屋子里很安静,大部分房间都熄了灯。”

神原辩护人停顿片刻,今野证人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

“在此之后,你的委托人又去了两次大出家,进行实地勘察,对吗?”

“是的。”

“那两次,他跟大出夫人和俊次见过面吗?”

“没见过。不过,当他得知,大出家聘用了两名家政服务人员,其中一名专门照顾大出胜的母亲,在他老人身体状态不佳时会住在大出家,就要求大出胜安排自己与这名家政服务人员见面。”

“实际见过面吗?”

“是的。后来见过一次。”

“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你的委托人与俊次见面不是在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而是在之后两次去的时候?人的记忆发生混乱也是常有的事。”

“不会。和俊次见面是在首都圈下罕见大雪的夜晚,我的委托人记得很清楚。”

“你的委托人于去年圣诞节凌晨零点零八分,在大出家的厨房里遇见身穿运动服、光着脚、头发乱蓬蓬、一脸倦容的大出俊次。这么说没错吧?”

“没错。”

“谢谢!”重重吐了一口气后,神原辩护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脸上的神情相当轻松,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今野证人对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说:好样的,询问很不错。

“检方需要作交叉询问吗?”井上法官高声问道。在法庭内全体人员的注视下,凉子感到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

今野证人给出了决定性的不在场证明,所以说什么都没用了。

在昨天的非公开法庭上,三宅树理面对陪审团作出证言:去年圣诞夜,她和浅井松子两人来到学校附近,观看大钟的指针指向十二点,于是意外看到了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一行。

三宅树理的证言在时间描述上不够精确。她们目击到的事件到底发生在十二点之前还是之后,并不明确。其实,这是凉子让她这么说的。三宅树理本想说出准确的时间,但凉子认为,遇到突发性事件还能记得准确时间,反倒会引起怀疑,还是模糊一些会比较好。反正柏木的死亡时间在零点前还是零点后,并没有重大的区别。

是的,没有区别。如果凌晨零点零八分时,大出俊次在自己家中,由于肚子饿了,睡眼惺忪地去厨房热夜宵,那柏木到底是死在零点前还是零点后,还会有什么区别呢?

难道自己真的无计可施了?能在今野证人的证言中打进一个楔子吗?哪怕一个也好,就能利用这个楔子来击毁“不在场证明”了。

总不能不战而降吧?

凉子站起身来:“我是藤野凉子,在校内审判中担任检察官。请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还请你多多关照。”今野证人应道。

此刻,佐佐木吾郎满头大汗。萩尾一美脸色惨白。陪审员们全都低着头。只有仓田真理子满脸担忧地看着凉子。

连真理子也明白,刚才的证言无懈可击。

这样想,不就拿真理子当傻瓜了?凉子心乱如麻。

—开口,凉子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气无力:“证人,在此情况下,我想同时询问今野证人你自己和你的委托人。”

“哦。”

“你们是从什么渠道得知校内审判的信息的?你们又是如何判断出,委托人的证言对于校内审判极为重要?”

今野证人脸上浮起柔和的笑容:“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

“为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必须讲明我在真正的法庭上将如何为我的委托人辩护,这样可能会对委托人带来不利影响。再说,”今野证人微笑道,“我和我的委托人都无法判断这一证言对校内审判的重要性,只能猜测‘或许会很重要’而已。判断重要性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法庭。”

“是啊,我失礼了。”

聚集到这里的人,除了我,难道全死光了?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这么安静?凉子心中暗忖着。

在如此寂静的场合,真不想问这样的问题。

“你的委托人在校内审判的法庭提供了对俊次有利的证言,估计能从大出胜那里得到某种形式的回报。比如说,在对你的委托人的公审中,作出能使其减轻罪名的证言。”

井上法官又皱起了眉头,不过这副神态是在表示厌恶还是愤怒,就不得而知了。

今野证人的表情显得越发柔和。

“这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但出于维护委托人名誉的考虑,我就说一下我自己的判断。在这个方面,我的委托人并没有以任何方式与大出胜达成交易。事实上,大出胜根本不知道我的委托人会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出庭作证。”

“这怎么可能?”

“事实正是如此。”

“你是律师,不是能够自由会见大出胜的吗?”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说‘会见’,正确的说法是‘会面’。”今野证人和颜悦色地说,“现在,法院对我的委托人和大出胜作出了‘会面’限制,除本人的辩护律师之外都无法见到他们。在开头我说明过,委托人被起诉的这起案子牵涉到很多人员,事实关系相当复杂,刑事侦査也尚未结束。因此,法院为了防止相关人员串供或隐瞒证据,会采取这样的措施。”

凉子无地自容,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不是大出胜的辩护律师,不能与他会面。”今野证人说。

佐佐木吾郎拉了拉凉子的裙摆,示意她不要硬撑了。

凉子扬起脸来,继续说道:“在真正的法庭上,你的委托人被追究的罪名不止一个。”

“是的。”

“在这些罪名中,应该也有杀人罪吧?因为大出的祖母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了。”

“正是。”

“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一点?”

今野证人立刻作出回答:“对此我应该道歉。刚才,我担心这会有损委托人的形象,所以没有点明。”

“这可是事实。”

“是的,不过……”今野证人稍作考虑,“有个情况我要在此说明,因为机会难得。再说,我觉得这或许对大家的校内审判有帮助。请问法官,可以吗?”

“请吧。”井上法官同意了。

于是,今野证人对着陪审团,而不是对着藤野凉子一人,说了起来:“我国司法制度遵循罪刑法定原则,国家不能追究国民未经明文规定的罪责。而且,刑法意义上的‘杀人罪’需要根据采取行为并使人丧命时,嫌疑人是否具有杀人意图来判定。”

陪审员们全都听入了神。

“这个‘杀人意图’有两种,在法律上的认定标准有所不同。首先说第一种。”

今野证人竖起了右手的一根手指。

“被追究杀人罪的犯人,在作案时应具有杀死对方的明确意图。要验证这一点,可以根据本人的供述,也可以依据犯人是否制定过杀人计划、是否准备了杀人凶器、是否事先公开宣称要杀死受害人等类似的言行、旁证和物证来进行判断。然而……”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种情况就没那么直截了当了。犯人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导致某个人死亡,却依然实施了该行为,结果确实造成了人员死亡。这种意志被称为‘未必故意’,如此致人死亡的情况一般被判定为‘具有未必故意的杀人意图’。”

野田健一走到放在前方的黑板前,写下关键词。

“谢谢!”今野证人道了谢。

“虽说都是些让人头痛的概念,还请大家借此机会学习一下。也就是说,有意识地采取某种行为,结果导致他人死亡,但在实施该行为时并没有积极的杀人意图。不过,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人员死亡,却还是以‘没什么大不了’或‘迫不得已’为缘由付诸实行,便是‘未必故意之杀人意图’的认定标准。”

一直紧锁眉头专心听讲的陪审员蒲田教子突然举起了手。

“对不起,这个有点难。”

“哦,哪里不明白?”

“即使没有杀人意图,也会有由于事故等原因导致人员死亡的情况,对吧?”

“是啊。很遗憾,确实有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并不构成杀人罪吧?”

“是的,不构成杀人罪。由事故导致人员死亡的情况会追究过失致死罪。所谓杀人罪,是在有意杀人的情况下才追究的罪名。”

“可是,‘未必故意’也不是有意杀人,只是偶然造成了人员死亡,不是和‘过失’一样了吗?”

今野证人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问得好。可是,‘过失’致死和‘未必故意’致死还是不一样。前者的行为本身就是无意的,而后者是有意为之。虽说出现人员死亡的结果都是偶然,但后者在前期阶段,可能致死的行为本身却是故意的,并非一时马虎。人的意志在这一瞬间发挥了作用。”

“哦,是这样啊。”教子嘟嚷道,“在这一点上不一样。我好像有点懂了。”

旁听席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今野证人苦笑道:“你虽然在努力地弄懂这些概念,可我要遗憾地告诉你,对犯人是否有意图的判断,依赖于犯人事先对‘自身行为会造成人员死亡’的认识程度,而这种判断是十分困难的,无论检方还是辩护方,都必须切实地加以证明。”

连坐在蒲田教子身边的沟口弥生也点起了头。

“即便对法律专家而言,这也是个难题。老实说,我也在学习这方面的判例。因为我的委托人正是根据这一标准被认定‘具有杀人意图’而遭到杀人罪起诉的。”今野证人重新面对凉子说道,“本案的检察官认为,我的委托人已经预测到在大出家纵火会造成人员死亡,却没有改变计划,为了获取报酬实施纵火行为。但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检察官的事实认定发生了偏差,大出胜的母亲没能从火灾中逃生,是我的委托人无法预测的意外变故,我准备依此为他辩护。”

“就因为你的委托人是不会烧死人的‘烟火师’?”凉子问道。

“是的。”看着凉子的眼睛,今野证人微微一笑,“我听说在校内审判的法庭上,有时会无视真正法庭的死板规则。”

“不是‘有时’,是一直在无视。”井上法官说道,“所以陪审员会在不征求我意见的情况下,直接向证人发问。”

蒲田教子缩起脖子。

今野证人笑了起来:“是吗?那好吧,我现在向法官提出一个请求。我可以向检察官藤野同学提问吗?”

“可以。”藤野凉子抢在井上法官之前作出答复。

今野证人看着凉子的眼睛,问道;“你为何要执著于我的委托人因杀人罪被起诉这一点呢?”目光温和,却能够深入对方的内心。

凉子没有避开他的眼神,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因为我觉得,如果他是个杀人犯,那他的证言并不可信。”

今野证人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感谢你坦率的回答。”

凉子垂下眼帘:“交叉询问到此为止。”

“需要再次进行主询问吗?”

“不需要。”神原辩护人答道。

“既然如此,就请今野证人退庭。谢谢!”

今野律师最后扫视了一遍陪审员们的脸,对他们点了点头,离开证人席,走到辩护方席位跟前。他主动朝站起身来的神原辩护人伸出手,和他握手。随后轻轻拍了一下满脸通红的野田健一的肩膀,向大出俊次打了个简短的招呼,迈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沿着来的路线走出体育馆的后门。

“休庭。下午一点继续开庭。”

在法庭如同突然苏醒般的喧嚣中,只有凉子一人呆呆地坐着。时间仿佛停止了。


午休时,被告大出俊次换上了一件笔挺的校服衬衫,纽扣一个个全都扣上,裤子也不再邋遢地挂在胯上,而是用皮带死死勒在腰间,连头发都整理过了。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在短时间内也很难纠正过来,还显得特别心神不宁。在验证身份和宣誓的时候,他还是站没站相,说起话来嘟嘟囔嚷的。

态度端正一点好不好?凉子不由得在心中呵斥道。自己的名字总该大声地说出来吧。

“被告,请在证人席上坐……”

神原辩护人竟然粗暴地拦住了井上法官的话头:“不,被告应该站着回答问题。现在就开始询问。”

旁听席上到处有扇子和手帕在飞舞。神原辩护人绕过桌子,来到前方。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

“被告,上午今野努证人的证言,你都听到了吧?”

被告抬起下巴,点了点头。

“请回答。”

“听到了。”

“被告,你自己还记得去年圣诞夜的事吗?”

大出俊次哼了一声:“听人提起,觉得好像有这么回事。”他嘟囔着,用手挠了挠耳背。

“就是说,你自己并没有清晰的记忆,是吗?”

“我要是记得,早就说了。”

“这可是关系到不在场证明是否成立的大事。难道你没有努力回想过吗?”

被告撅起嘴,不由自主地晃动着双腿。

“那么,刚才听了今野证人的证言,你有没有回想起来?”

“嗯,有那么一点。”

“那天夜里,你用微波炉加热的是什么,想得起来吗?”

被告又小声地哼了一声。

“还能想起厨房遇到的那位客人的模样吗?哪怕一丁点也好。”

“不记得。”被告赌气似的说,“那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谁会记在心上啊。”

“对你来说,这事关重大,绝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们家经常有老爸的客人来,我到了半夜才起来吃晚饭也是常有的事。”一心急,嗓音就变高了,大出俊次的孩子气暴露无遗,“怎么可能一一记……”

“明白了。”神原辩护人双手抱胸,盯着被告,“被告不记得自己在去年圣诞节深夜里做的事情,是吧?明白了。下面来确认一下被告没有做过的事情,可以吗?”

大出俊次又挠了挠耳背。

“那天夜里,被告到本校来过吗?”

“没来过。”

“到楼顶上去过吗?”

“没去过。”

“遇见过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吗?”

“谁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没见过他们?”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见过柏木卓也吗?”

“没见过。”

“有没有将柏木卓也带到屋顶上去?”

“怎么可能……”

“请回答,有没有将柏木卓也带到屋顶上去?”

“没有。”

“有没有将柏木卓也从屋顶上推下去?”

被告瞪起眼睛盯着神原辩护人。神原辩护人也盯着他看。

“没把他推下去。”大出俊次用朗读剧本似的腔调回答道。真是个蹩脚的演员。由于演技太差,看起来反倒像真的一样。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到底彩排过几次?他到底是怎么把无可救药的大出训练成这样的?

“被告有没有杀害柏木卓也?”

陪审员们全都绷紧了脸——事到如今,用不着这样吧?

大出俊次回答道:“没有。”

“可是,井口证人说,被告在柏木死后,说过‘是我干的’,还记得吗?”

“谁他妈的……”一生气就禁不住高声叫喊起来。他随即意识到这样不妥,于是马上闭上了嘴,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怎么能把这种话当真呢?井口那小子明明也知道嘛。”

“这么说,被告确实是对井口证人说过‘是我杀了柏木’这样的话?”

“谁知道?早忘了。谁会把那种无聊的玩笑话记在心上呢?”

“你是说,即使说过,也是开玩笑的,是吗?”

“当然如此。”

“被告并没有杀害柏木卓也,是吗?”

“你怎么啰唆个没完了,烦不烦?”

一直瞪着被告的胜木惠子,听到这里眨了眨眼睛。

神原辩护人继续以平淡的口吻问道:“然而,被告被冠上杀害柏木卓也的罪名,来到了这个法庭。你觉得这是由什么原因导致的?”

“这还用说?还不是为了那封胡说八道的举报信?”

“是因为那封无中生有的举报信吗?”

“是啊。”

“也就是说,被告是被那封举报信冤枉陷害了,是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被告说道,“我不是早说过,我是被人陷害的吗?”

“为什么会被人陷害?”

面对神原辩护人锐利的反击,大出明显露怯了:“为什么?”

“我在询问被告你如何理解写信人的动机。举报被告的人,为何要花如此心思撒下弥天大谎?”

被告灵巧地晃着腿,眼神却游移不定,分明在逃避神原辩护人的视线:“我怎么会知道?这种问题,你要去问写举报信的人。”

“我在询问被告你的意见。为什么会遭人陷害,这其中的缘由,被告自己能否想到什么线索呢?”

所有在场者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被告的脸上。被告则不停地闪烁躲避。凉子咬住了嘴唇。这样的询问他们也排练过吗?由神原辩护人编排好,大出完全心知肚明……

可不知道为何,坐在神原辩护人身边的野田健一也和凉子一样咬紧嘴唇,连下嘴唇都看不见了。

“我再问一遍。被告,你是否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人陷害?”

大出俊次没有回答。他背部僵硬,肩膀上下耸动。

“各位陪审员,被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请大家记住这一点。”

神原辩护人一闪身回到桌子后方,“现在进入下一个问题。”

助手野田健一的眼神已由严肃转为悲凉。对此,凉子有点纳闷。野田,你这是干吗?

“接下来,我想确认被告以前的生活状态,即在本校的种种行为。问题很多,被告请用‘是’‘不是’或‘有’‘没有’来回答。如果我问的事情确实有过,就回答‘是’或‘有’;如果没有,就回答‘不是’或‘没有’。全部问题都可以这样回答。”

事情交代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语调冷峻异常。这也是事先商量好的吗?这样的对手戏都能应付,真是难为大出俊次了。

神原辩护人左手拿起桌上的文件,翻开后一边看着一边开始他的提问:“这是发生在前年四月末,被告刚成为本校一年级新生时的事情。被告在体育馆后面抽烟,请问有没有此事?”

一瞬间,旁听席上的观众似乎都愣了一下,随后稀稀落落地响起了笑声。

“被告有没有抽过烟?”神原辩护人抬起头,换了个问题,“请回答。”

大出俊次低声说:“有。”

“在同一年的四月中旬,你有没有从一年级二班男生的鞋箱中偷出几双鞋,并扔进校门口的垃圾箱里?”

旁听席上再次响起笑声。

“什么呀,这是?”或许是遭到嘲笑脸上有些挂不住,被告的眼角发红了,“这算什么问题?这个跟审判有关系吗?”

“请回答问题,请用‘有’或‘没有’来回答。”

被告猛地回头,朝正在笑着的人们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出俊次的凶恶本性暴露无遗。

嘲笑声真的平息了。然而,神原辩护人并没有为被告的凶恶眼神所动摇。

“‘有’,还是‘没有’?”

“没有。”被告说话的口吻像在吐唾沬。

“下一件事发生在同年五月长假之后,”神原辩护人继续问道,“放学时,你从背后踢飞一名一年级女生背着的书包,该女生跌倒后,你又踩住了她的后背,是吗?”

旁听席上的人们又是一愣,连笑声都没有了。

“你说什么?”大出俊次声音变了调,脸涨得通红,他想走近辩护人……

“被告,肃静!”井上法官及时制止了他,守候在被告左后方的法警山崎晋吾迅速向前跨出一步。

神原辩护人看着文件上的文字,语调平淡地问道:“这样的情况,有还是没有?”

“这是谁他妈的……”

“问题不在于‘谁’。我问的情况,有还是没有?请回答。”

“这是谁他妈告的状?”

“你既然说‘告状’,就说明有过,对吧?各位陪审员,请你们如此理解。”

井上法官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往上推了推滑落的眼镜。

“继续询问。同年六月,也是在放学后。你是否用雨伞殴打过两名同班男生?还说,‘看着就不爽,别在我跟前乱晃。’”

大出俊次直挺挺地站着。神原辩护人头也不抬。

“谁知道呀……这种事。”

“回答是‘没有’,对吗?”

“是啊,没有。”

“好的,下一个问题。同年暑假,你伏击了一名参加完社团活动后正要回家的同班女生。你抢了她的书包,威胁她,想要回书包就必须脱光衣服跳舞,有没有此事?”

“小凉……”萩尾一美轻声喊了一句,眼睛瞪得圆圆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佐佐木吾郎轻声道:“嘘……安静。”

“需要我将问题重复一遍吗,被告?”

“没有。”大出俊次说道,声音很小,简直像蜜蜂叫。

“你说的是‘没有’,对吧?”

“对。”

“请你大声回答,让陪审员们都听得到。”

被告抬头看了看陪审员们,脸上竟露出了一副胆战心惊的神情。陪审团中回应他视线的只有胜木惠子,其他人不是低着头就是在记笔记。高个子竹田陪审长和他的矮个子搭档,则用严肃的眼神看着神原辩护人。

“是不是时间说得太具体,反倒让你记忆混乱了?好吧,下面,我只问事件内容,请你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神原辩护人的语气简直冷酷无情。

凉子觉得脊背发凉。大出俊次是真的不知所措了。这场被告询问是即兴发挥的,没有经过排练。被告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下,自己竟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辩护人的目的何在?

“你有没有用拖把柄殴打过同班男生?”

“我什么时候……”

“这样的事情,有还是没有?”

“没有。”

“你有没有将图书馆的书偷出去卖给旧书店?还对当时前来阻止的图书委员说:‘又不是你的书,再多管闲事就揍死你!’”

被告连耳朵都红了,没有回答。

“你有没有从同学的书包里偷走教科书和笔记本后扔掉?”

“没有……”

“你有没有将音乐教室的CD从窗口扔出去?”

“没有……”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神原辩护人看着被告说了下去:“还笑着说,‘这是飞碟。’”

“我没做过这种事情。”

“有没有打碎过校内的玻璃窗?”

“没有。”

这一回答引发旁听席上的一阵聒噪。

大出俊次脸更红了,立马改口道:“有。”

“吃午饭时,由于看不惯同学吃饭的样子,就将牛奶倒在对方头上。这样的事情有没有?”

有旁听者发出刺耳的笑声,但很快闭了嘴。

“有没有从同学的课桌或书包里偷过钱?”

胜木惠子对这个问题作出反应,害羞地低下了头。

“有没有在学校附近的商店里偷过东西?”

“没有。”

“那么,你有没有强迫同学去偷东西?”

被告低下头,身体轻轻摇晃着,没有回答。

“有没有在校内敲诈过同学?”

“没有。”

“那么,有没有在校外敲诈过什么人?”

“这个嘛,有过一点点……”

旁听席上的另一个位置响起神经质的笑声。

“有没有将同班男生拖进男厕所,把他的头按在马桶的水里?”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出俊次耳朵上的红色消失了,血色正从他脸上迅速褪去。

“有没有将同班女生拖进厕所,把她的脸按在地上,要她用舌头把地面舔干净?”

陪审团中的女孩们,有的闭上了眼睛,有的用双手盖住了脸。

“有没有对同班同学或低年级同学说过‘去死吧’?”

没有回答。

“有没有说过‘如果你不想死,就不要来上学了’。”

没有回答。

“有没有说过‘我一看到你这张脏脸就想吐,别来上学了’?”

被告没有回答。他僵住了。

“有没有将低年级女生拖到空教室,用刀子逼迫她脱下内裤?”

被告没有回答。

神原辩护人语气依然平淡异常:“这样的事,有还是没有?请回答。”

“别问了……”一名陪审员说到。好像是沟口弥生的声音,她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

“下面的问题,请回答次数,大致的次数就行。到目前为止,你动用过多少次暴力?所谓‘暴力’是指对他人拳打脚踢,或者在走廊上用脚绊倒他人的行为。”

被告没有回答。

“无法回答吗?”神原辩护人问道,“是不记得次数,还是次数多到数不清了?还有……”神原辩护人看着文件说道,“有没有骂过什么人是‘猪’?”

沟口弥生终于哭了出来。蒲田教子搂住了她的肩膀。

“有没有骂过别人‘丑八怪’或‘妖怪’?”

大出俊次面如白蜡。

“被告,我在问你,请你回答!”

“我……”

“有没有在学校里对什么人说过‘我要杀了你’?如果有,说过几次?”

神原辩护人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半点兴奋和激动。这个人,似乎是没有感情的。

“被告,请回答。”

大出俊次仰起脸,将呆滞的目光投向了神原辩护人,脸色惨白,连嘴唇都白得吓人。

“我没有杀死柏木卓也。”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我说过,我没杀人!”

“没问你这个!”神原辩护人提高嗓音,表情也发生了变化,“请认真听清问题再回答。我刚才是这样问你的:到目前为止,你有没有在本校内恐吓同学、动用暴力、开恶意玩笑、伤害他人、侮辱他人?这些情况到底有,还是没有?你是承认,还是否认?”

你的回答是“有”,还是“没有”?

“被告,请回答!”

大出俊次回答了,音量小得可怜,就像躲在角落里用指甲刮擦物体发出的声音一般。

“只是……稍稍搞些恶作剧罢了。”

凉子觉得,被告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朝旁听席上空飞去。

只是搞些恶作剧罢了。

“你的回答可以理解为‘是’吗?”

被告说了一声:“是。”

“你承认自己做过这些事情,是吗?”

“是。”

神原辩护人吐出一口气,扫视一遍陪审员们:“刚才我向被告提出的这些问题,只是他在校内做过的坏事——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恶作剧’的一小部分。还有许多类似的事实,一一确认会花费太多时间,我便在此加以省略。这些内容会以书面证据的形式提供给陪审团,请你们过后再仔细研究。”

说完,神原辩护人“啪”的一声,将手里的文件放回桌面。

“允许提交书面证据。”井上法官说道。

“被告,”神原辩护人喊道,朝着低着头,身体僵硬,勉强才能挺立住的大出俊次,“你还记得,你在‘稍稍搞些恶作剧’的时候,对方有什么反应吗?记得对方的表情吗?记得对方说过些什么吗?”

被告没有回答。

“你觉得,他们也跟你一样,认为这种恶作剧很有趣吗?”

此刻,法庭里只能听到神原辩护人的声音。

“他们也跟被告你一样笑着吗?”

反正只是些恶作剧罢了。

“那些被你殴打的人叫过痛吗?他们哀求过你,要你放过他们吗?那个被你逼着脱衣跳舞的女生,曾经哭着抗拒过吗?被告,你一定看到过,听到过。”神原辩护人继续说道,“因为,如果对方没有一点反应,你的恶作剧就不好玩了,不是吗?”

大出俊次没有回答,只是僵硬地站立着,动弹不得。

因为这里是法庭,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而主动走上的法庭。

因为无数人的视线将他钉在了那里。

“被告在以前的学校生活中,有过被什么人怨恨的经历吗?”

没有回答。神原辩护人也没有马上说下去。法庭一片寂静,凉子甚至听到了大出的呼吸声,如同打嗝一般不均匀的呼吸声。

“下面换一个问题。被告知道什么叫作遭人怨恨吗?”

胜木惠子看着大出俊次。她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望着他。

“被告有没有考虑过,由于你的恶作剧,会有人对怀恨在心?”

有没有考虑过那些受到被告暴力行为伤害的人们的心情?

“被告有没有想过,你曾在本校这个小社会里,做过许许多多的错事?”

大出俊次的肩膀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被告有没有想过,正是你的那些错误行为导致了这个结果?”

神原辩护人摊开双手,指示整个法庭。

“被告有没有想过,正是那些错误行为让你站在了这里?”

大出俊次的头沉得更低了,根本不看神原辩护人的脸,牙关咬得紧紧的。

“确实,被告遭人陷害了。尽管没有杀死柏木卓也,却被人在编造的举报信中明确地指认为杀人凶手。这当然是一种不正当的做法,毕竟举报人声称自己亲眼目睹了子虚乌有的事件,以此来告发被告。那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神原辩护人重复了这个问题,“因为对举报人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一个将毫无顾忌地用恶作剧伤害他人,践踏他人人格和尊严并以此为乐的被告,赶出城东三中这个小社会的绝好良机。难道不是吗?”

神原辩护人是在用提问的形式严厉指责被告。

“被告是被人陷害的,而且,陷害被告的机会掌握在每个人的手中。只要是受过被告的伤害,对被告充满怨恨的人,都能写出类似的举报信。因此,到底是谁写了举报信,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深究。无论谁来写,都不值得大惊小怪,难道不是吗?”

被告陷入彻底的沉默,没有回答。

为了确定被告不会回答,神原辩护人等待了一段时间,才再次对陪审团说:“被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请各位陪审员记住这一点。我的主询问结束了,请检方进行交叉询问。”

神原辩护人坐了下来。

这时,旁听席上出现一阵骚动。一排排坐着的人们如同激荡起的波浪一般散开了。凉子回头看了一眼,就如突然惊醒一般站了起来。

三宅树理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似乎晕了过去。尾崎老师将她抱起,呼唤着她的名字。树理的母亲也边哭边喊女儿的名字。

“法警!”

没等井上法官高喊出声,山崎晋吾已经采取了行动。篮球社的志愿者们也跑了过去,嘴里直喊着:“救护车!救护车!”

到场者全都陷入了不安只有井上法官一人故作镇静。他敲了一下木槌,高声宣布:“肃静!休庭十分钟。”


将三宅树理搀扶出去后,法庭渐渐恢复了平静。直到审议重新开始,期间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救护车穿过坚守在校门外等待庭审结束的记者群开了进来,将一名晕厥的女生运送出去。这幅情景,不引发骚动反而会让人奇怪。法庭上到底出了什么事?面对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的追问,代理校长冈野不得不再去校门口回答记者的提问。

北尾老师将井上法官单独叫了出去,好久都没回来。终于现身的井上法官却一脸别扭,就像肚子被人揍了一拳似的,坐到法官席后也是一动不动地发着呆。

辩护方席位上的景象简直像在办丧事。神原和彦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地坐着。野田健一脸色苍白,一个劲写着什么。大出俊次则像个石头人一般僵硬,脸上并无怒色,仿佛真的变成了石头。

“校内审判还能继续下去吗?”萩尾一美咕哝道。这时,在搀扶三宅树理出门时跟在一旁,一度消失了的山崎晋吾又小跑着回来了。他的衬衫后背已被汗水湿透。

山崎晋吾来到法官席,对井上法官耳语了几句。井上法官的银边眼镜闪出一道寒光。

“明白了。”

点了点头后,井上法官站起了身。山崎晋吾回到了他的岗位。井上法官敲了一下木槌,对法庭喊道:“对被告的询问重新开始。请被告到被告席……”

凉子从座位上站起身,拦住他的话头:“对不起,法官,我方不需要交叉询问。”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紧盯着凉子问道:“不要紧吗?”

“不要紧。”

“以后可不能重来。”

“明白,检方没有问题要问被告。”

为了这个法庭,也为了弄清真相,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既然如此,今天的审议到此为止。”井上法官再次敲响木槌,扫视一遍全场,“此次校内审判,明天十九日休庭一天,后天上午九点重新开庭。”

简单交代一句后,井上法官掀起身上的黑色尼龙长袍,从法官席上跳了下来。凉子追在他身后,神原和彦也追了上去。

“井上!”

“叫我法官。”

井上法官转到辩护方的黑板背后。凉子和神原也跟了过去。

“我正好有话要对你们说。”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松开长袍的系带后,井上法官小声说道。

“为什么要休庭?”神原和彦问道。

“如果明天不休庭,说不定就开不了庭了吧?”

井上法官毫不掩饰地生起气来:“不是不开庭,藤野,你可不要看扁我了。我以年级第一的自尊心起誓,一定会将此次校内审判撑到终审为止。我一定会让陪审团作出判决。”

“可是……”

“不停一停,事态会很难收拾。”井上法官叹了一口气,“三宅树理那副模样,外面已经闹翻天了。如果明天继续开庭,恐怕就拦不住那些记者了。”

“所以冈野老师他……”

“是的,是代理校长建议我们这么做的。我们也不得不妥协。”

用一天时间能完成冷处理吗?

“这只能交给代理校长和北尾老师去处理了。北尾老师会说话,能应付得来。比如三宅树理的问题,他会逢人就说,‘体育馆里太热,有一个女生中暑了。’”井上法官露出了与年级第一身份不太相称的轻薄笑容,“还好晕倒的不是藤野你。”

“我干吗要晕倒?”

“这不是明摆着吗?都毫无胜算了。”

凉子看了看辩护人而不是法官。看到刚才一直面无表情的神原和彦,现在总算露出一点窘迫的神情,她反倒觉得放心了。可随即她又为自己的这番想法生起气来。

“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应该说,胜负未分。”

“还好……”神原和彦嘟嚷道。

这次轮到法官和检察官一起看辩护人了。

“什么‘还好’?”

“我是说,还好审判能继续下去。”

“神原,打起精神来!从刚才起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神原回过神来,用手背擦了擦汗,笑道:“询问时,我一想到大出会不会朝我扑过来,就害怕得不行。”

“你倒是没事,说不定野田正替你挨揍呢。”

“啊,不好。我去休息室一下。”说完,神原和彦就跑开了。

体育馆入口处被旁听人员挤得水泄不通,其中有一些或许将会在校外接受记者的采访。对于今天法庭上的问答内容外泄,必须做好一定的心理准备。

“北尾老师提出,二十日的审理也采用非公开的方式,可估计这很难做到。”井上法官嘀咕的这句话,凉子没有听进去。

“井上。”

“怎么了?”

“你觉得刚才的被告询问,大出事先知道吗?”

井上康夫没有回答。

“你认为神原列举的那些都是事实吗?对于大出他们做的坏事,神原他们真能收集得这么详细?他们有那么多时间吗?”

“他们不是有很多支持者吗?如果真想收集,应该能够办到。有些事,连我们都听说过吧?”

“听说到的只是传闻,并没有得到证实。”

“就算是传言,像那样连珠炮似的问出来,让大出听得面无人色,效果也是一样的吧?”

“那么,你认为那些都是编的?”

“不是编的,是传言。我热死了,还是离开这儿吧。”井上法官露出疲态,“你们要在休息室消磨些时间再回家。小心点。”

“明白。”

出了体育馆,就能看到围住学校的铁丝网外面停着好几辆电视台的实况转播车。人群、人群、人群。车辆仿佛漂浮在人的海洋里,一阵阵噪音随着湿热的夏风一同涌来。凉子只觉得浑身发软。

佐佐木吾郎正在检方的休息室里吃便当,萩尾一美则在阅读一些书面证据。

“小凉,你几乎没怎么吃午饭。现在还是吃一点吧?这便当不错哦。”佐佐木吾郎指了指色彩丰富的便当,这些都是豆狸校长叫人送来的午餐,每天的菜色还都不一样。

嘴上说好吃,可吾郎吃得并不香。

三人等待着外头平静下来。凉子放空脑子,趴在桌上睡觉。一美一边读证据一边记笔记,对笔记又擦又撕,最后摘起了开叉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北尾老师的脸探了进来。

“藤野,有时间吗?”

没戴领带,穿着浸满汗水又皱巴巴的衬衫的北尾老师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你出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哎?”萩尾一美惊叫道。让她感到惊奇的当然不是北尾老师,而是背后那个人。

顺着萩尾一美的视线,佐佐木吾郎也看了过去:“是电器店的那个大叔!”

凉子一脸惊讶地看着那个人。北尾老师抓住凉子的胳膊,将她拖到走廊上,紧紧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这位是小林先生,电器店的老板,他有话要跟你说。”

小林电器店的大叔?就是那家门前有电话亭的电器店?出事那天,给柏木卓也君打的那些电话中的一通,就是从他的电器店门前的电话亭打出来的。

“我不会旁听你们的谈话。不过,你们谈完后,我要送小林先生到外面去。我会在前面等着。”说完这些,北尾老师就径自离开了。

“你就是检察官吧?”小林电器店的大叔穿着白衬衫和灰裤子,光脚趿着一双凉鞋。

他的年纪大概六十岁上下,头发花白,太阳穴处流着汗,嗓音略带沙哑。他不住地眨着眼睛,轻声对凉子说话,仿佛凉子是一件易碎品,只要他大声说话就会破碎似的。

“是的。”

“一开始,我去跟那边说了,也得到过老师的允许。谁知那孩子说,这话得跟你说。”

什么意思?“那孩子”是谁?

“你们可真了不起,这么难的事情都能做。”

这位电器店的大叔按住了自己的手。他似乎很想抚摸凉子的脑袋,但又觉得这样太不礼貌,所以硬生生忍住了。

“其实,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就是那孩子。”小林大叔说,“今天早晨的电视新闻说,打了你们老师的那个人又闯到学校里来了。其实我女儿是三中毕业的,我孙子也在这儿上学。我有点担心,就跑来看看。谁知那孩子也在,我大吃一惊。”

不祥的波涛在凉子胸中翻滚。“那孩子”到底是谁?

“刚才那孩子,就是教室里的那个男孩,不是到我店里来过吗?带着照片,大概十天之前。”

凉子点了点头。

“他带照片来给我看,问我还记不记得去年圣诞夜在我家店铺门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

对啊,佐佐木吾郎去确认过,带着柏木卓也和大出他们三人帮的照片。

“更早一点的时候,有个叫野田的孩子也拿着照片来过。就是在体育馆里,坐在你们对面的那个。”

“嗯,我知道。您说的是辩方的野田。”

“他们带来的照片里都没有那孩子,所以我没有认出来。”大叔边说边交叉着手指,显得焦急又困惑,“可是,今天在体育馆里看到他的脸,我就想起来了。一听他说话,我立刻想起来了,可是……”

这种事可以对你说吗?你只是个初中女生啊。

凉子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孩子是谁?

“大叔,不,小林先生。”

“你叫我大叔好了。我和你们的总务很熟。就是岩崎总务,还记得吗?”

那孩子,是谁?

“大叔,你今天在这里看到那个圣诞夜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男孩子了?”

小林大叔点了点头。

“那孩子,是谁?”

“就是那边的另一个孩子,那个能说会道的孩子。”电器店老板微笑起来,“在电话亭里看到他时,他可是战战兢兢的。”

凉子浑身颤抖,举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嘴。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可是……

有啊,就是有。这样的话,所有细节都能对上号了。之前的好多事情,那些离奇巧合又难以理解的事情,都能得到解释了。

是的,一切都说得通了。之前那种虽然并不具体,却总像门缝里吹进的冷风一般威胁凉子内心的不安,以及努力压抑不安时总会留下的淡淡阴影,如今全都消失了。

他应该知道真相。

他才是事件真正的当事人。

这种时候,人们常常会用“眼前一亮”来形容自己的感受,可凉子的眼前一点也不明亮。相反,她感到自己如同面对着一面巨大的墙壁,视野被遮挡,眼前一片黑暗。

黑暗中掠过许多记忆。不,应该是一些记忆的片段。各种各样的场景和声音,以及凉子到目前为止的经历和感受。

其中最清晰,清晰得几近残酷的,是在日比谷公园喷水池前的那番对话。

你认为那名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是谁?在凉子的追问下,神原和彦是这样回答的——

那个就是本人。

他看着凉子的眼睛,重复道——

是本人。

当时,凉子没听懂这句话的含义。神原和彦说话向来有板有眼,用词清晰明了。然而,那时他用了“本人”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

所以凉子反问他一句:“你是说柏木吗?”

对此他认可了,说了声:“是的。”

然而,他的脸上却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本人。

那句话的真实含义应该是:是本人,就是现在站在你眼前的我。

可是,凉子当时想到的是柏木卓也。因为当时,她觉得不可能是别人。那是不可想象的。

藤野同学,你没有猜中。

所以他才会失望,会沮丧。藤野同学,你怎么也没发现呢?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外界的声音从凉子的耳畔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