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来到城东警察署后,藤野刚发现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负责柏木卓也案的两位刑警都在警署。其中一人正在开会,于是藤野刚决定先跟一位名叫佐佐木礼子的少年课女刑警沟通。

佐佐木警官领会迅速,应对机敏。当然,藤野刚身为总部现役警官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说得先到邮件室去,査看一下今天收到的邮件。

“上午收到的邮件不是都分发到各科室去了吗?”走在“咔咔咔”急行于走廊的佐佐木身边,藤野刚问道。

“是的,但是会留有清单。”

“清单?”

“我们这儿收到的邮件都会先登记,再分发下去。”

工作真细致。

邮件室在警署北端,是一间见不到太阳的阴冷房间。干这份在佐佐木警官眼里“谁都不想干”的工作的,是一位身材瘦削、上了年纪的警察,估计快要退休了吧。根据来人的要求,他立刻拿出登记着当天邮件的清单。

“慎重起见,昨天的清单也让我们看一下,好吗?”

“那个就由我来看吧。”

将清单摊开在室内一角的办公桌上,两人开始扫视起来。

“是快信,对吧?”

“寄到我家和学校的都是。”

结果,两天的清单里并没有匿名快信。

“下午邮递员来了,请通知我一声。内线331的佐佐木。”女刑警对邮件检査员说。藤野刚又补充说明,请留意信封上借助尺子划出字迹的信封。

“知道特征就很容易分辨了。看到后我会马上报告的。我再査一遍从元旦到今天的清单吧。”邮件检查员说道。

出了邮件室,佐佐木警官小声说:“真是难为他了。这样的工作,要是我,连着干上三天就受不了了。”

从她说话的口气,很难判断她是在赞美邮件制度的严谨,还是在愤慨这一制度对公务员的愚弄。

少年课的办公室相当吵闹。佐佐木警官说了声“这边请”,带领藤野刚走向了别处。走上刚才下楼的楼梯时,他们遇到一名理着平头、头发花白的男子。

“啊呀,真巧。”

“会议结束了吧?”

“嗯,这位是?”

平头男子指着藤野刚问佐佐木。佐佐木点了点头,藤野刚便自报家门。

那人说:“我是刑警课的名古屋。”他稍稍低下剃着平头的脑袋,眼睛上翻看着藤野刚,继续说,“生在琦玉县,姓名古屋。”

他谄笑着,眼神相当独特,既像在讨好,又像在打量。藤野刚心想,此人在这家警察署里算是老资格了吧。

藤野刚被领进一间布置单调的小房间,里头只有一部挂在墙上的电话、一张桌子和几把折椅。门上挂着一块牌子,正反两面分别印着“使用中”和“空闲”,可佐佐木和名古屋看也不看一眼,仍摆着“空闲”那一面,“咣当”一声反手关上了房门。

两位负责柏木事件的刑警都到齐了,藤野刚又介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和来由。

“虽说并不是照着信中‘请通知警察’的指示才来警察署的,不过我们还是得关注这封信。”

名古屋刑警戴上老花眼镜,读着藤野刚递过的举报信,不紧不慢地说:“老师们又是怎么说的?”

藤野刚介绍起自己与津崎校长的谈话内容,以及自己提出的建议。他明显地感到,眼前两位刑警对此事的关心程度存在着巨大差异。佐佐木警官不时点着头,听得很认真,名古屋警官则是一副“姑且听听看”的模样。

“我赞成藤野警官的建议,要让举报人知道我们已经收到了举报信。”佐佐木警官说,“我也赞成约学生面谈或质询的做法,借此找到举报人,加以妥善处置。不过,城东警察署无法介入此类活动。”说到这里,这位女刑警突然岔开话题,向藤野刚提问:“藤野警官,您一直是干刑警这一行的吗?”

藤野刚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是啊。”

“有没有在少年课工作过的经验呢?”

“没有。”

“说句失礼的话,正因如此,您对此类案件还有点不得要领。警察介入校内活动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校方可不会随随便便地同意。”女刑警的表情十分严肃。

“我的建议是否太草率了?”

佐佐木警官重重地摇了摇头:“我并非不愿配合,正相反,应该积极配合才是。但由于这并非侦破案件,而是校方的自主调查,我们警署无法采取正式行动,甚至被禁止介入。”

“那该怎么办?想让举报人动摇,警察的出面是必不可少的。”

佐佐木警官表情凝重,陷入沉思,随即用确认的语调询问:“津崎校长说过,此事要尽可能低调处理,并由校长全权负责,对吗?”

“正是。他说得很明确。”

“既然如此,那我就以少年课刑警的身份,以观摩校方调查活动的名义来参与,目的是观察学生们对此类不幸事件的心理反应。这样一来,在上司那里也能说得通了。”

“这事有必要一板一眼地对待吗?”名古屋警官笑了,“不必太当真吧?”

“是吗?我倒是觉得必须认真对待,找出这个举报人。”

“哦,可我觉得这不过是个恶作剧。”

藤野刚插话道:“你们都认为举报信的内容不可信,是吗?”

一瞬间,两个不同年龄、不同性别,而且持不同意见的刑警,脸上露出了同样的惊讶表情。

“当然是这样的。”佐佐木警官抢先回答,“我认为自杀这一结论并没有错。”

“你对此有什么疑问?”花白头发的老警官问道。

“这正是我要请教的。”藤野刚说,“对此,我也问过校长,可是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提到过刑事案件的可能性。不过,我对于该事件的了解,也仅限于我夫人在家长会上听到的和报纸上报道的内容。所以我想,是否还存在未公开的信息,例如出于办案方面的考虑,对校方秘而不宣的目击证言等。我就是为此而来。”

名古屋警官轻轻摊开双手。他的手瘦骨嶙峋,与他那微胖而又结实的体格极不相称。“没有,没有那种事。”

“学校边门附近有许多民居,那边呢?”

“没有。我们曾去走访过。”名古屋警官再次摊开笔记本,“甚至没人看到过柏木卓也。毕竟当时天气恶劣。”

正是因为那场大雪将所有物证都消除了,这起事件才变得如此扑朔迷离。

“这么说,并没有未公开的信息?”

“没有。”这次是佐佐木瞥官作出的断言,“柏木的父母从一开始就说是自杀的,因为没有发现遗书,我们还是作了仔细的调査。”

藤野刚将目光转向她:“你在事件之前就了解举报信上提到的那三个人吧?”

佐佐木警官立刻作出肯定的答复:“他们在我们这儿也算名人了。幸好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牵涉到什么恶性案件。”

“他们是因什么而出名的呢?”

佐佐木警官一一历数:“小偷小摸,深夜游荡,喝酒抽烟,盗窃车辆,无证驾驶,还有恐吓敲诈。”叹了一口气,她接着说,“如果把他们惹出的麻烦列成清单,恐怕比我的手臂还要长。”

“校园暴力事件呢?”

“从没接到过城东三中对这方面的通报。”

津崎校长说过,校方从未邀请警察介人校内事务。但是,在校长矢口否认校内曾发生过严重问题时,高木老师的表情分明显示出,她持有不同的意见。

“是否将柏木卓也的死和那三人联系起来考虑过呢?”

佐佐木警官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听说过类似的传言,说是那三人欺负柏木,将他逼上绝路的。当我们提出这一可能性时,柏木的父母亲立刻予以了否认。”

“明确否认?”

“是的。”

“根据呢?”

“他们说,儿子不去上学后,就没跟同学见过面。既没人打电话来,也没人上门。即使偶尔出门,他也总是独自一人。事发当天,他没有联系过外面的人,也不是被人叫出去的。”

“是否有金钱方面的疑点?”

“柏木的父母断言,他从未有过私自拿家里的钱出门的情况,也没有受到敲诈勒索的迹象。无论最近还是过去,都是如此。”

藤野刚和佐佐木之间的对话一句紧跟一句,仿佛网球赛场上的近网对击。名古屋警官则在一旁优哉游哉地看着他们。

停顿片刻,喘了口气后,藤野刚又问:“这么说,有关柏木卓也事件的调查并未涉及大出他们?没有了解过事发当天他们身在何处,在干些什么?”

佐佐木警官瞪大眼睛,干巴巴的嘴唇一下子张开了:“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无论调查谁,总得有个理由吧?他们有杀人的嫌疑吗?而柏木的双亲从一开始就说是自杀。老实说,我们仔细走访附近居民也只不过是……”

“就是说没调查过,对吧?”

面对这番不近情理的诘问,佐佐木警官一脸气恼,两眼紧盯着藤野刚。一旁的名古屋警官倒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心不在焉地看着藤野刚的脸,不知何时叼起了香烟,不过并没有点上火。

“没调查过。”佐佐木警官气呼呼地承认了,“事实就是如此。不过在事件之后,我跟他们接触过几次。”

“是主动去找他们的?”

“不是。我偶然发现他们在商业街上闲逛,就叫住了他们。他们都认识我。”

“柏木死后,他们被管教过吗?”

“没有,这令人庆幸。”

“他们的态度有没有变化?”

“没有,很不幸。”佐佐木警官开始将她的恼怒转移到别的方向,吊起眼角,“那三人的问题,不仅在于他们本人,还在于他们的家庭。有一种虐待儿童的形式叫‘放弃教育’,依我看大出、桥田、井口这三人的家庭中,就存在着放弃教育的情况。父母由着他们胡来,不管不问,将他们培养成无赖。”

“跟他们的父母面谈过吗?”

“好多次了。管教孩子时,父母应该在场。”或许将心头的怒火压抑了下去,她的脸上竟露出了笑容,“我差点挨了大出俊次他老爸的揍。如果他真的揍了我,我们倒有办法对付他,不过他带了律师,那律师很聪明,及时阻止了他。”

这位女警官要是真挨了揍,也许会奋起还击吧。

“原来如此。”藤野刚放缓了语调,说道,“正像一开始说明的那样,我自己也认为举报信的内容是不真实的,也确实找不到怀疑大出他们的理由。你们认为没必要积极调査自杀以外的可能性,这种想法我能够理解。如果换做我负责这桩案子,估计也会这么做。所以,刚才我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佐佐木警官哼了一声。方才的紧张已然解除,但她的眼角仍然吊着:“好像接受了一场面试。”

“对不起了。”

“从总部来的嘛。”名古屋警官不无揶揄地说,“既然这样,接下来的事交给学校和佐佐木警官去办就行,对吧?”说着,他从折椅上站起身来,“我会被赶出来参与这桩案子,完全是因为上面的人太神经过敏,担心有凶杀案的可能。近来,只要学校出点什么事,媒体都会小题大作。”

“是的,谢谢。”毕恭毕敬地应答后,藤野刚又问,“您不点上火吗?”

“啊?”

“我是说您的烟。”

“哦,我正在戒烟。嘴里闲得无聊,就会叼上一支。”

名古屋警官出门后,佐佐木皱起了眉头:“这么叼着,过滤嘴会弄湿的吧?”

“啊?”

“等一下他会把叼过的香烟放进烟盒,不肯丢掉,会重复使用。我觉得他总是这么做的话,比吸烟更伤害身体。”

藤野刚笑了。佐佐木警官也苦笑着,紧张的空气终于缓和了。

“接下来,我得跟津崎校长商量后,再考虑我该如何配合。既然举报内容是虚假的,那我的工作重点,就是找出举报人并问明情况。”

“那就拜托了。”说着,藤野刚低下了头。对此,佐佐木警官似乎有些迷惑不解。

“我也是三中学生的家长嘛。”藤野刚解释道。

“是啊。可是……”犹豫片刻后,佐佐木警官问道,“或许是我多管闲事了。您觉得擅自拆封女儿的信件,后果会怎样呢?”

“估计会有一场激战吧。”藤野刚答道。

女刑警听了,不由得笑了出来。

“只要把道理讲清楚,女儿应该能够理解。不过问题在于,我拆开这封信并非出于理性,而是基于做父母的感情。”

“正处于麻烦的年龄段啊。”

“是啊。虽然对我而言,她还是个小孩。”

“我父亲有时还会把我当成玩过家家的小女孩呢。”这位腰板笔直、一身风韵全无的制服、剃着男人般的短发、不施粉黛的女警官,也有过身为“小女孩”的时代吗?

“我也想问一个多余的问题,可以吗?”藤野刚提出请求后,佐佐木警官偏了偏脑袋看着他,“事件过后,你看到大出他们时,跟他们谈起过柏木卓也吗?不是出于怀疑,而是想知道作为同学,他们对柏木自杀有什么看法。”

眨了几下眼睛后,佐佐木警官点了点头:“元旦前一天晚上,在天秤座购物中心那边。”

“嗯,我知道那儿。”

“我在那里的游戏中心看到他们,跟他们聊了几句。我用‘柏木自杀了’來向他们搭话。”说着说着,佐佐木警官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还问他们,‘你们没对他做过些什么吧?’是半开玩笑性质的询问,可能显得不太严肃。”

“他们是如何回答的呢?”

“全都矢口否认。他们总是没一点正经,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像这样突然露出满脸正经相,我反而要提防着点了。”

“那就是有什么事了。”

“是的。当时他们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好像在心里嘀咕:大婶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一开口却是,‘我们什么也没做,他的死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至今仍然觉得这番话是可信的。他们三人都是学生中的败类,长大后也很可能变成无赖,但是柏木的死应该确实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既然之前有过传言,那他们对自己受到怀疑这件事表现出惊恐的迹象吗?”

“虽然不会觉得愉快,但他们好像也没太当一回事,并不怎么害怕。”

“你们对同班同学的死,怎么看?”

“自杀的人都是笨蛋。”

“我们是绝不会去死的。”

“谁想死就去死好了。”

佐佐木警官说,当时他们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还问过他们,”佐佐木警官继续说,“‘既然如此,你们觉得柏木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不耐烦地回答:‘谁知道呀。’倒是桥田说了句值得注意的话。”

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藤野刚来了兴趣:“令人讨厌的家伙?”

“是的。请问,您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不过听说大出是他们的头儿。”

“没错。他家里很有钱,加上相貌出众,在部分女生中很有人气。桥田和井口算是他的左膀右臂。桥田的个子比大出还高,身形很瘦。井口正相反,是个胖乎乎的小个子。桥田平时沉默寡言,井口则能言善道,一有机会就拍头儿的马屁。”

而那句值得注意的话,正是出自平时沉默寡言的桥田之口。

“令人讨厌的家伙。这句话一出口,大出和井口好像有些反感,估计在心里抱怨:别在警察大婶跟前多嘴多舌。啊,不对。”随后她又加了句“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并迅速地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对柏木的死,他们似乎不怎么关心。虽然有点对不住柏木,可我看到他们那副样子,就相信他们真的跟柏木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这么说?”

“即使狡猾的程度绝对不输成人,他们身上毕竟还有些孩子气。虽然我来城东警察署还不到两年,但是在少年课工作已经是第五年了。说是基于工作经验的判断,或许有些自以为是吧。”

藤野刚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和成人一样,问题少年在制造或牵涉到重大事件后,往往会加以隐瞒。但是,他们很难独自承受这些压力,有时会因犯罪意识而受到良心谴责,有时又会经不住虚荣的诱惑开始自我吹嘘,有时还会为了正当化自己的所作所为,去寻求他人的认同。可以说,他们内心的容量要比成人小一些。因此,只要他们与柏木的死沾过边,就肯定会在表情和态度上表现出来。表现的形式往往不是自我谴责,而是自我夸耀,如‘我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番话完全可以接受。其实即便是成人罪犯,也存在内心容量较小的犯人。他们也会有佐佐木警官描述的那种表现。这往往会成为查案的突破口,或是引导犯人招供的契机。

“可大出他们的表情和态度没有任何改变。我提起柏木的死,他们依然和往常一样吊儿郎当。他们对我抱有敌意,不过更多的是厚颜无耻,好像和我很熟似的。唯一的变化,就是桥田说的那句话。”

令人讨厌的家伙。

“明白了。谢谢!”说着,藤野刚站了起来,“今后我不会以警察的身份发表意见,而是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关注学校采取的措施。”佐佐木警官也站起了身。这时,挂在墙上的电话上扣着的听筒突然掉了下来,撞到了墙,又被电线吊住,在距离地面二十公分的位置不停晃荡。

“真讨厌。”佐佐木警官嘟嚷着拾起听筒,摆回原位,“我们警察署无论房子本身还是内部设施,都已经老掉牙了,这儿那儿尽出纰漏。我来之前根本没人告诉过我,这是个如此缺钱的地方。”

藤野刚说,其实总部也一样。两人都笑了起来。藤野刚不清楚刚才听筒坠落时,佐佐木警官是否和自己一样,心里“咯噔”了一下。

现在,藤野刚正身处涩谷警察署的特别搜査本部。有两个小流氓涉嫌与强制拆迁相关的纵火杀人事件,犯人已经归案,正在审讯。

根据之前的调查,这两人就是实施犯罪行为的犯人,证据确凿。而对搜查本部而言,真正的主犯另有其人。不挖出背后指使他们杀人纵火的元凶,证明其共犯关系,集齐材料将他们送上法庭,案子就不能了结。

藤野刚不负责审讯,而是负责指挥分区域侦査,因此对这桩案子很有把握。

他来到搜查本部已经晚了,不好意思在傍晚时分再回家一趟了。

不过,他觉得今天的事光靠电话沟通恐怕是不够的,作为父亲,应该将信件当面交给女儿凉子,并作出解释。

然而他实在身不由己,怎么也抽不出空来。要査的案子不止一桩,一件后续跟进了半年多的杀人事件,今天下午又出现了新情况,让他不得不奔赴当地的警察署。等他回到涩谷警察署后一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副班长,晚饭吃什么?”

是啊,晚饭还没吃呢。他想都没想就说了声“荞麦面”。到了这个时点,搜查本部内各处的电话依然响个不停。

“副班长。”

“不是跟你说了吗?荞麦面。”

“电话。你家千金打来的。”他的部下笑道。就在藤野刚从桌子间绕过去的当儿,这位部下对着电话说:“你爸爸马上就来。凉子,你好吗?”

在这个重案组第三班内,藤野刚是指挥官伊丹警部的助理,位居班长之下,被部下称作副班长。接电话的部下名叫绀野,是个今年春天才派到三班来的年轻人,单身,脸上还留着粉刺的痕迹。夏天休假时,他抱怨自己既没有女朋友又没什么度假的好去处,藤野刚便邀请他到自家去吃烤肉。就是在那时他见到了凉子,后来一直对凉子十分亲切。

“喂,喂。”

“啊,爸爸。”电话里传来凉子的声音,“对不起,在你工作时打电话来。能说一小会儿话吗?”

“可以啊。”

“今天社团活动结束后,校长叫我去他办公室。”

藤野刚默不作声地扬起眉毛,随即又转过身去,因为绀野正往这边看。

“校长说,原本应该让爸爸你先跟我说的,估计你太忙了,抽不出时间。他还说,之后说不定还会联系爸爸,到那时我还蒙在鼓里似乎不太好,所以想先跟我说明一下。”

津崎校长的圆脸浮现在眼前。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用手拉着毛衣背心,反复考虑着是否该由自己向凉子讲明情况。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嗯,校长还道歉说,他或许有点多管闲事了。”

校长做事十分周到。

“我也想跟你见了面再说,可是……”

“没有时间,对吧?”凉子抢先说,“我知道啊。”

“嗯。”藤野刚应道。

“爸爸,你有没有想过,那封信说不定是写给我的情书呢?”

“当然有过这个念头。”

“可仍然要拆?”

“是的。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凉子的笑声:“你道歉得这么干脆,我反倒生不了气了。不过,一点不反抗父母的孩子反倒会有问题,对吧?”

藤野刚不吭声了。

“这次我就原谅你了。”凉子说。

“是吗?”

“嗯,如果是我先拿到那封快信,看到信封上有奇怪的字迹,也会马上找爸爸商量的。”

“没开封的时候吗?”

“估计是看了内容之后吧。也可能会觉得害怕,不敢开封。我也不知道嘛。”凉子用孩子气的声音说道,“反正已经知道信的内容,没法生气。要是别的信被爸爸拆了,现在可没这么好说话了。”

“嗯,我想也是。”

“爸爸,我有生气的权利,对吧?”

“嗯。”

“那就行了。”

藤野刚放心了:“校长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吗?”

凉子不说话了,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怎么了?”

“讲了很多。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因为校长还会联系爸爸。”

“那是。不过我也想知道校长对你说了些什么。”

“所以说跟刑警打交道很麻烦,真讨厌。”凉子笑着,随即压低了声音,“对了,好像只有校长和我收到了举报信。”

“柏木的父母和森内老师呢?”

“没有。快信嘛,要到早该到了。这个时候没到,那就不会到了。校长说,没有其他人提起他们收到过举报信,应该是没有了。”藤野刚心想,津崎校长为了确认情况,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他冒冒失失地去打听“有没有收到举报信”,肯定会引起骚乱。

“班主任那里也没有……”

“是的。举报人似乎觉得,我比森内老师更管用。”

“你是班长嘛。”

这次凉子没有笑:“校长说了,举报信这事只有校长、高木老师、爸爸和我,还有城东警察署的人知道。呃,几个人了?”

“人数不用管,反正你也是其中之一。”藤野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吃惊,“不让森内老师知道吗?她可是班主任啊。”

“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可豆狸他似乎很担心。”

“担心?”

“森林林可没用了。柏木死的时候,她就吓趴了,一点派不上用场。校长自己也刚刚缓过来,肯定会担心的吧。”

如此看来,比起大小姐脾气的森内老师,津崎校长更愿意相信班长凉子。

藤野刚突然想到,津崎校长担心的,与其说是森内老师的承受力,倒不如说是害怕从她嘴里走漏消息。在城东三中相关人员的链条中,她是最薄弱的一环。

这也许不是津崎校长的个人独断,估计也有那个时时操心着学校声誉的高木老师的主意。藤野刚觉得这一点还是不跟凉子讲明的好。

“你又叫她森林林了,还叫校长豆狸,这样不行吧?”

“没什么的。这不是显得挺熟络的?校长还说,他们今后会多听爸爸的建议,展开调查。”

“是啊。看到学校方面釆取行动,举报人才会放心。”

凉子哼了一声:“这话他也讲过。”

“是‘校长说明过了’,得用敬语。”

“校长说明过了。”

“还讲了些什么?”

“问我是否猜得到,谁会给我写这种信。”

这倒也是藤野刚想问的。

“有线索吗?”

凉子立刻回答:“没有。”

“想不出来?”

“这么说吧,绝对不会写这种信的朋友倒是有几个,至于其他人会不会写,就不知道了。”

“你的朋友应该都知道你爸爸是刑警吧?”

“我可没有大肆宣传,只跟关系好的人讲过。不过,这种消息传得很快。”凉子的声音开始隐隐透露出不安,“爸爸,你跟校长说过,举报信的内容是不真实的,对吧?”

“是啊,我说过。”

“你真是那么想的吗?并且是作为一名刑警的想法?”

“你怎么想呢?”

“哪有用提问来回答提问的家长,”凉子撒起娇来,“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不知道。既然是目击者,那早该出面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害怕。”

“你是说,怕举报信指名的那三个人?怕举报后遭到他们的报复?”

凉子似乎很吃惊:“这倒没想过。我想说怕惹上麻烦……”随即改口说,“谁知道呢。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些什么来。”

“你指的是大出、桥田和井口吗?”

“是啊。他们没对我做过什么坏事。”

“嗯。”

“可他们一一其实是大出,倒是发表过说法。柏木的葬礼过后,在购物中心碰面时说的。”

这下不用担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来了,真不错。

凉子转述了大出的这番话:“听了出殡前父亲的致辞,谁都会相信柏木是自杀的。可他们并没有出席葬礼,怎么会知道呢?”

“在碰到你们之前,听谁讲过了吧?”

“哦,对了,他们好像说过。”

他们或许就是为了探听消息才等在购物中心的吧。

“听说他们在当地警署的少年课也是名人。”

“那是自然。”

“我和校长谈话时,一开始年级主任高木老师也在场,她好像很想提一提大出他们在学校里的捣乱行为。”

“捣出的乱子太多了,说也说不完。”

“那你是怎么想的?他们有没有加害柏木的可能?”

凉子沉默了一会儿。藤野刚一声不吭地等着。

“不知道。”

“是吗?”

“没法联系起来,那三人跟柏木。至少表面上看不出联系。”

“嗯,是啊。”

“接下来轮到我问爸爸了。家人以为是自杀,调査下来却发现是他杀,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一下子想不出类似的事例。”

“哦……”

“很少吧。相反的例子倒是有的。”

验尸结果和现场勘察全部指向自杀的结论,可家属就是无法接受。这也是人之常情。

“你的心情如何?”

“乱糟糟的。我不是受人之托,要‘通知警察’的吗?”

“你已经履行过了。”

“是爸爸自作主张帮我履行的吧。”音调有点偏高,看来凉子还是有点生气的,至少比她自己认为的要严重一些。藤野刚突然心疼起女儿来。

“是啊。不过今后你不要多想了,交给老师和警察处理就行。”

“爸爸你呢?”

“仅仅以‘你的爸爸’的立场来关注此事。我跟校长也是这么讲的。”

“应该说‘是如此说明的’,得用敬语吧?”

藤野刚笑了,凉子也笑了,“有什么事,尽管打电话过来。”

听了他这句话,凉子赶紧问:“那个‘目击者’还会写信或者打电话来吗?”

“如果学校处理得当,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马上告诉我。”

“好的。”

“不要因为顾虑爸爸的工作,而把事情憋在心里。”

“嗯,刚才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哦,你等一等,”

她似乎用手捂住了话筒,跟家里的什么人说了些话,又很快回到电话交谈中:“今天爸爸穿的衬衫袖口的纽扣快掉了,妈妈想重新缝一下。穿的时候可要小心点哦。”

藤野刚根本没注意到。

“还有,瞳子的汉字测验得了一百分,回家后记得看一眼。”

“好的。”

“爸爸。”

“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我坚强着呢。”

看你嘴硬的,以前还在爸爸的膝盖上撒过尿呢——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我知道。”挂断了电话,藤野刚看到荞麦面早就送来了。绀野都快把他的那份吃完了。

“凉子总是很可爱啊。”

藤野刚瞪了一眼傻笑着的部下,开始吃自己那碗凉掉的荞麦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