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颈等待的人们 第十节
“第三部是《第十三号小夜曲》,副标是——”
“‘血的故事’。”水越夫人喃喃道,正好接上一色的话,“虽然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这本书的作者是男性,我却不这么认为。尤其是第三章,我认为一定是女性写的,因此,作者如果不是女性,那么这本书应该就是由好几位作者合写的。”
“没错,作者的性别也是一个常被讨论的话题。”
“等等,水越夫人,在话题被转移前,你还是先说明一下这章的故事吧!”
一色举起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水越夫人耸耸肩。
“‘血的故事’,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标题,但这不是指血腥暴力,而是指血缘关系。这一章的内容在描述一名少女与家人一起前往海边的避暑胜地,寻找打从出生就失散的同父异母哥哥。每年都有许多家庭到这个海边度假,这些自以为高尚的颓废大人与他们的小孩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团体,虽然从头到尾都在描述晴朗的夏日情景,却又毫无生气,并充满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但是,这篇故事又像以前的外国言情小说那样浪漫。瞒着父母寻找哥哥的女主角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少女,故事里提到的其他少年、少女也都别具魅力,例如那种淡淡的爱、互不相让的坚持,以及一丝丝的骄傲。因为女主角只凭一句话与零碎的资讯便来寻找哥哥,所以也带有推理的色彩。虽然没看过整本书,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章,不但经典、残酷,又充满了美感。”
“这是四章中,结局交代得最清楚的。除了既讽刺又美丽的结局很棒之外,以一篇‘夏天的故事’来说,它的统整性也相当好。我能理解女性为什么会喜欢它。虽然没那么坚持,但我还是认为作者应该是男性。”
“你是从哪里判断的?只要读过这篇文章,不论怎么想,都应该会认为作者是女性。”
“是吗?但是有许多男性都拥有类似女性的直觉,特别是在写作时,有很多男性作家的笔调都很像女性。”
“如果谈到直觉,那就与性别没什么关系了。这篇故事的设定就是要让女性读了之后会感到心旷神怡,并容易将自己想像成女主角。会抱持这种心态写书的一定是女性。”
“是吗?但我总觉得会做出这种设定的搞不好就是男性,或许还是刻意站在女性立场而写的,因为任谁都有这种愿望。”
“或许吧!任谁都会想体验一下异性的想法与感觉,但一个女人绝不可能会假装自己是菲利普·马罗而写出一篇冷硬派小说。顶多是试着以小白脸或小混混的角度来看女人。”
“哇!水越夫人,你这真是至理名言!女人就是这样吧?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会被男主角吸引,反而会将感情投注在男主角旁边那些没用、邋遢的男人身上。”
“没错,男主角早已有属于自己的结局了,所以并不需要他人的介入,不是吗?从女性的角度来看,男主角只要扮演好自己的硬汉角色就行了,而女人具有透过对方看见自己的特质,所以她们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弥补对方的缺点、成为对方需要的人。简单说,就是自尊心的问题。崇拜或憧憬一个人的心情顶多到十八岁就不存在了,因此若不是那种‘虽然既麻烦又一无是处,但没有我就不行’的人,是不会受到女人青睐的。”
“鲛岛,听到了吗?像你这么聪明的男人,一定要注意这一点。女人喜欢弱者,所以在女人面前必须展现你懦弱的一面。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让她认为:‘原来这个人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而且只在我面前才会表现出来。’”
“对了,关于这一点,我们还没听过金子的意见吧?金子老是让我们在那边胡说八道,自己却在一旁边听边喝酒,真是太狡猾了。金子,今天晚上,你一定要说说你认为《三月》的作者是男是女。”
“我也想知道。”
谈话的焦点突然转到金子董事长身上,正在喝酒的他抬起了头。
“嗯?”
“什么‘嗯?’,你到底认为如何?”
“我不知道。”
“骗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一定有什么想法,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吧!你这种人哪!就算非常坚持己见,也不会表态,甚至会故意说出相反的意见。”
看到水越夫人摆出一副要周旋到底的姿态,董事长不禁苦笑,又斟满了一杯白兰地。
“我觉得作者是男是女都没差。可是,如果以直觉来说,我觉得应该是女性吧!”
“咦?”鸭志田瞪大了眼睛。
“全都是?你觉得这整本书都是由同一位女性写的?”一色问,双臂交抱胸前。从他的态度,能知道他应该是支持多位作者合力撰写的说法。
“嗯,我认为是同一个人,而且年纪应该不大,是个年轻人,但是每一章完成的时间可能相距甚远,此外,我认为每一章所花的时间也差很多。第一章的文辞没有很讲究,所以应该是慢慢写成的,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花了许多时间,因此作者设定的角色个性在开头与结尾有微妙的差异,而刚下笔时设定的全篇风格,也在作者没察觉的情况下逐渐改变,因此文章有浓厚,也有轻淡的部分,给人有如上了马赛克的感觉。辞藻最讲究的是第二章,我认为作者在这个故事上花了很多心思。第三章的节奏则是从头到尾都一样,有一种轻快、飞跃的感觉。第四章很可能是一口气写成的。在这本书的入口和出口,作者的心境上应该有相当大的变化吧!”
“真令人惊讶,我一直认为作者是男性。”
“我也不知道作者是男是女,毕竟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不过,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作者是一位在封闭而严格的家庭里成长的女性,在她讽刺、冷静的表面下,其实有一份浓浊且不安定的浪漫,她完全没发现心中的矛盾,就这么长大成人了。从前的社会其实也有不受拘束的一面,男女的界线虽然划分得很清楚,但有时反而会以一种认真的态度跨越性别之分,譬如将男孩当女孩养大,小孩就会长得比较健康——这种迷信的观念处处可见——当然,将女孩当男孩来养育的例子也比比皆是。过去的媒体与交通没有那么发达,因此,想追究一个人是男是女并没有想像中容易,历史上的男人中,或许就有几个人实际上是女的呢!这本小说给人的感觉就像由这种被当作男孩扶养长大的女孩——或是被当作女孩养育成人的男孩写成的。”
“所以也有可能是男性?”
“唔,我的直觉认为是女性,但也可能是个深信自己是女性,思考方式也完全与女性一样的男性。其实,这个疑问总是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
“原来如此,这种看法果然很像金子。”
“但是,这很不可思议,对吧?站在阅读一部作品的角度来看,这应该与作者的性别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在阅读过程中却又不由自主地想知道作者的性别。虽然没有刻意被点出来,但作者的性别似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因为书是由人写出来、由人来读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看书时,我们会从主角的观点,与其一起体验这个故事,然而,不知不觉中,我们又会从中跳脱出来,从作者的观点来阅读。在开始阅读前,大家都会根据经验想像一个女人的观点或男人的观点,然后选择坐在女人或男人的位置上进行阅读。因此,当我们读一本作者性别不明的书时会觉得不对劲,就是因为我们无法决定该坐在哪一边去体会作者的想法。根据位置的不同,体会方法也会产生微妙差异。是要用‘嗯,我懂、我懂。’的心情来读呢?还是用‘咦?为什么连这些都知道?’的心情来读?这种差异,在读者替一本书打分数时,将会有些许的加分效果喔!”
话说回来,这群人还真是健谈。接踵而来的论点与看法让巧一感到迷惑不已,这与一般的日常对话差太多了。对巧一而言,阅读是一个人进行的活动,他从没想过要到处宣传自己的兴趣是阅读,也从没想过去询问别人的感想。不论哪一种领域都有狂热者,而这群人的焦点则是放在“阅读的自己”身上。虽然如此,谈话却一点进展也没有。白天董事长提到的打赌,可能要再过一会儿才会被提起,而他带自己参观这栋房子的事,仿佛是很久以前发生的……对了,“废物”在做什么呢?巧一突然想到这一点,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发现那只有如大白熊的狗正闭眼趴在厨房一角,似乎早已听腻人类对那本书的热烈讨论。
“好了,鲛岛好像开始觉得无聊了,现在差不多该说明最后一章了。”
自己正在发呆的事似乎被一色看穿了,巧一赶紧慌张地喝了一口冰咖啡。
“第四章。这一章的问题很多,我们对这一章的意见也有些分歧。”一色笑了笑,然后看看另外三人,“金子刚才说,这四章全是由同一个人花了好几年写成的,但一般认为最有力的说法是,只有这一章的作者与其他三章不同。这一章的内容既零散,提供给读者的故事性也很薄弱,感觉就像被随手扔在那里,尽管如此,里面却又包含了一个大议题。最近似乎很流行套匣式的小说,也就是一个故事里又包含了好几个故事,最后才做一个总结,我认为这是受到现代人庞大的套匣式生活所影响。现代人看了电视,会将剧中的故事或角色当成商品或记号来谈论,将生活消耗在众多游戏软体的虚拟战争与大量选项中,一旦关掉电源,盒子里的故事便结束了,而我们便回到盒子外生活。然而,只要看报纸就能发现,我们的生活,其实也只是漂流在一片名为‘现实’的海洋中的无数小盒子之一,而盒子外面则是一个无人知晓、有如恶梦的世界。过去的人们为了追求宏观的视野必须做许多努力,或是赌上性命在大海中航行,或是努力钻研宗教或哲学,但现在,借由航空地图或地球的照片,人们轻易地便能获得宏观的视野。也就是说,人类的视野变得与神一样了。虽然有些人因此获得了更宽广的世界,但实际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运。这些人发现了自己的存在是如此渺小,拚命想变得与众不同,于是迷上了小说,因为小说能将他人的人生如云霄飞车般展开,并掌控在自己手中。人们一方面不愿自己的人生被他人消费,一方面却又想掌握别人的人生,这是一种想待在盒子外面的心情。而这个会不会就是这么多套匣式故事诞生的背景呢——我认为这就是第四章所涵盖的东西。”
“你还真厉害,竟然能把话题转回来。我刚刚还在想,你会不会就这样讲到月球去了呢?”
“但转得有点硬就是了。”
一色毫不理会一旁的低声抱怨,一脸正经地继续说:
“第四章《鸽笛》,副标是‘时间的故事’。前三章皆彻底排除了作者的主观意识,以第三人称写成,这一章却是全然的第一人称,其中时而可见说明不足或第一人称自顾自地叙述的情形。刚开始时,几乎不懂这一章究竟想说些什么,接着才慢慢发现,原来这是在叙述一个小说家创作的情形。简单说,就是有一个小说家想以世界上所有故事的起源为题材来创作一部小说,而本章则是将小说家脑中浮现的景象以毫无系统的方式记录下来。当然,这个小说家也过着普通生活,于是文中也描述了他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对家人的不信任与封闭感,而这些与他的想像几乎密不可分,此外,有些地方还会让人觉得他在胡言乱语。就在读者终于习惯这个小说家的心灵影像后,会发现那些影像中常出现一名少女。小说家怀疑这名少女是否象征了自己故事的原点,于是便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是何时、在哪里遇见那名少女。他回溯过去,拜访了亲戚,也翻遍了旧日记。在推理的过程中,他的脑中仍有许多景象来来去去,包括小时候读过的书,或最近看过的电影等等,全都掺杂在一起。这个部分是在说明这位小说家是如何将过去的经历在脑中过滤,然后再吐出来,非常有趣。最后,他几乎快被排山倒海而来的影像淹没,却还在怀疑那名少女会不会正是人类故事的核心……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你明明没看过原版的,竟然还能讲得这么滔滔不绝。”
“我虽然没看过原版,却读过很多仿佛影子似的作品。这就好比从别人画的外星人来想像外星人的长相。我当然也想亲眼看看原版的故事,而且也很期待,因为届时就能确认自己的想像与实际究竟差了多少。”
“如何,鲛岛?说到这里,你能想像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了吗?”董事长转向巧一。
“啊?”巧一仿佛刚从梦中醒来,“我有一种好像读过了的感觉,却还是搞不清楚主旨是什么。”
四人一起笑了出来。
“没关系,光是谈这本书,就会给人一种期待的感觉哪!”
“那么,董事长白天提到的赌注——”巧一试着将话题转回来。
“对、对。终于轮到这个话题了。”董事长将搁在桌上的双掌相扣,重新坐正说,“建造这幢屋子的人,也就是圷比吕央,已经在六年前过世了。他没有家人、没有负债,但同时也没有财产。我最后一次去医院探望他时,他仍是一派豪爽,还说他死后要将这幢房子送我,至于那些书就随我处置。当时我实在很好奇,便问他《三月的红色深渊》到底放在哪里,结果他竟然咧嘴笑说:‘就在屋子的某处。我将整间房子都送你了,你就自己去找出来吧!’
“他那时的表情说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你可能会觉得他是个心地很坏的人,不过,这个人的性格本来就不太好,他那个坏心的笑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就在我要离开前,他又说:‘我一直很想留一次’死前留言‘看看,所以我的留言就交给你了,拜托你啦!’这家伙很爱胡说八道吧!然后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他便过世了,后来我才发现他留了一封信给我。”董事长耸耸肩说。
“就是那个……”
“真是的!‘死前留言’当然只会有一次,他竟然还说‘很想留一次看看’!这家伙的性格真是糟透了!”董事长自己一个人发起脾气来了。
“呃……请问信里写些什么呢?”对巧一来说,信的内容比一个死人的性格更令他好奇。
“‘石榴的果实’。”董事长淡淡地回答。
“什么?”
“石榴,就是那个会长出红色果实的植物。就像电影《大国民》一样,他的留言只有一张写了‘石榴的果实’的纸条。我们为了解开这句话的涵义,已经连续五年聚在这里了。当然,就像你建议的一样,我们也能将屋里的书全拿出来,一本一本地找,但这么做就太可惜了,所以我们才会在每年春天,也就是他的祭日时,邀请一位拥有新奇想法的客人与我们一起思考这句话的意义,并宣泄一下对他的抱怨。不过,我最近想到了另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照他的个性,或许他只是想留下一份很帅的死前留言,实际上却是毫无意义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