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过的路
高村薰 著
游绣月 译
01
在阴暗的地下停车场中,一部部车辆整齐地排放著,在车旁边等候主人的司机们,手上点燃的香烟头,像萤火虫般一闪一灭。
偶而传来一阵车辆进出的声音。当这种声音停止后,又听到不知从何传来,透过行动电话及对讲机,压低了嗓音的讲话声。人们不时地穿过通往饭店本馆出入口的电梯附近。
慎一郎半习惯性地将这些情形,一一收进眼底,还一面将双脚从半开著车门的宾士车驾驶座上,伸出车外。慎一郎虽然不抽烟,但是他却想要换一换空气。像这样一整天几乎都是待在按装特殊强化玻璃,且车窗紧闭的汽车当中的驾驶生活,已经快满三年了。虽然并没有腰痛的毛病,却深受慢性酸痛及封闭恐惧症之苦。因此当主人不在时,他一定会打开车门,将脚伸出车外,脱下鞋子,活动一下脚趾。虽然宾士车的车顶比较高,但是对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六公分的人来说,不论将上半身挤到哪里,都是相当窘迫的事。
慎一郎打开车上的收音机,调好音量。这也是他的习惯,只要时间允许,他一定会静静地侧耳倾听固定时段播放的NHK新闻报导。并非对一条条的新闻本身有什么兴趣,只是这些从广播器所听到的声音,是联接车外之动态世界和封闭在车中的自己,唯一没有多余干扰者的唯一声音。
这声音现在正在播报有关数家大建设公司,高达数百亿资金流向不明,其中一部份流向了包括历任建设大臣等数位政治人物口袋的贿赂事件。新闻中以流畅的语调述说著目前仍继续在听取已遭逮捕的前任大臣及建设公司负责人等的供词,事件今后有可能会蔓延至整个政坛。这是一种常用的报导手法,也就是先引人注意,让人对后续发展心存期待,可是最后往往却令人大失望。
“哔——哔——”胸前口袋中的行动电话响起。慎一郎迅速地用右手关掉收音机,用左手拿起电话。
“有没有什么异状?”是第二秘书的声音。
“没有!”
“会谈刚刚结束。一堆人等著要见面,所以先生再过二分钟才会下来,把车回过头来!”
“是的!”
“如果有新闻记者在等候,要通知一声!”
“是!”
关上车门,打开头灯,一面盯著手表量时间,一面缓缓地踩著加速器。
抢在并排在一起的其它高级车之前,而且总是第一个开出去的,正是慎一郎顾主的宾士车。比这个将近四十年来持续在执政党中占有国会一席之地,而近二十年来皆掌握中央政界大权者的座车,先开出去的车辆,在这个国家里,只有立法、司法、行政三院的首长座车和皇室座车而已。不管是到首相官邸,或是议会或是餐馆,主人的座车总之都必须是最后到达,最先驶出。
这纯粹是一种习惯,同时也是不得不死守的一种权力斗争手段的第一步,是一种完全白费力气的行为。在永田町里,每一个人都是忙得不可开交,都是站著说话,即使是在行驶中的车内,也是电话不离手,忙碌生活著。虽然所有的事物看起来似乎是分秒必争的样子,事实上,就只是为了一句话就解决的事作事前作业,不断无限制地重覆著毫无意义的事罢了。官方政府和业者以及政治家的火锅,是用习惯和恩义及金钱做为材料所煮成的,总之,这火锅最主要的就是将时间消耗在事前的采购上。
接著当主人正透过所谓的打招呼方式,运用挤眉弄眼及睨视等表情,忙碌地往返采购时,身为司机的慎一郎默默依照吩咐驾车。例如,今晚便有一场和其他派系三名干部的秘会。进入饭店时是晚上七点五十八分。第二秘书告知“已经结束了”的时间是八点十八分。仅仅二十分钟而已,能够谈的事,相当有限。在这段时间,慎一郎只吃了一片口香糖、听收音机所播放的新闻及做做脚趾运动。
不管如何,在饭店这种场合,由于还有一般车辆及计程车,要一刻也不迟延地将主人的车开到门口乘车处,并不容易。一驶出地面,必须缓慢地朝大门口前乘车处的坡道开去。必须一边利用头脑及手上的表测好时间,一边还得机警地用眼睛扫瞄四周。用眼睛去搜寻是否有挡路的车辆及有无发生意外的危险,以及是否有新闻记者、右派和左派份子以及陈情者等踪影,同时必须确认警备警官们的所在位置。环顾四周三百六十度,他看到乘车处大门边等候的几位新闻记者的长相。
最近,不是因为主人自己的意思,还是秘书的顾虑,主人的行动大多刻意避开新闻记者,但是几乎屡次被刺探出来。虽然如此,如果从后门逃跑,很可能又会惹来不必要的询问。因此在出口便聚集了一大群的记者。
慎一郎单手操控著方向盘,同时用行动电话联络第二秘书。一般而言,只要不是电话中,电话都能马上接通。
“各家记者都到齐了,共有十三个人。”
“在里面还是在外面?”
“在外面。”
“好,你也到外面加入防卫。”
“好!”
慎一郎避开计程车,将车子驶向乘车处的最前端。记者们的目光立即聚集过来。因为他们知道只要看到座车,主人不久便会出现。摄影记者们伸长脖子,作好随时可按快门的姿势,穿过玻璃门,紧盯著大门内的大厅。
慎一郎也同样算准好时间,几乎在主人及秘书们走到大厅的同时,下车,朝大门口走去。
但是,为何最先现身的单单只有第一秘书一人?虽然第二秘书说二分钟后主人会下来,但按照这情况看来,主人大概已被会面的人给拖延了,慎一郎在心中惴测著。亲信中的亲信——第一秘书快步横穿过大厅,焦躁地四处东张西望,他的目光最后在慎一郎的身上停住。
“过来!”他用眼神说。
慎一郎穿过自动门,几个箭步便走入大厅内。
第一秘书不安的双眼越过了慎一郎的肩膀,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接著用力暗地里抓住慎一郎的手腕。
“有什么动静没?”第一秘书压低声音,伸出二根手指头。
二根手指,指的是警视厅搜查二课。虽然负责揭发前建设大臣收受贿赂事件的是地检署特搜部,但是搜查二课却也针对和黑金运用有关并与政治人物相互勾结的证券业及主控集团,展开紧追不舍的调查。因此除了负责实务及出纳之外,还一手承担各项金钱进出的第一秘书,在这几个月都是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
当慎一郎沉默不语时,第一秘书便露出了“你这个大笨蛋”的焦躁眼神。于是慎一郎迅速地移开视线,恰巧看见主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电梯前大厅。
“出来了!”慎一郎说,一听到这话,第一秘书吓了一跳似地回过头,朝前厅飞奔而去。
主人佐多幸吉的职衔是前党干事长、前建设大臣、现任副首相、现任派阀会长、各商业界团体会长。他身材短小,身高未满一百六十公分,因此一旦四周被身材高大的亲信围住,连头顶都看不见。他年龄已届七十,因此腰和脚都相当无力,走路时非得藉助拐杖不可。虽然身边有两名秘书和警卫厅所派遣的两名护卫以及两名担任派阀干部的议员随行,但走起路来仍摇摇晃晃。
慎一郎快速地观察大门外,蠢蠢欲动的记者们的动向,然后走出外面。站在记者们之前。他们为了工作而拼命地往里面挤进来,而慎一郎也是因为工作,将他们往外推回去。由于佐多幸吉年事已高,一旦遭受推挤,便有发生危险的可能,因此这可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肉博战。因拥有足堪此任务的体格及经验而受雇的慎一郎,事寊上除了司机外,还兼任这一位老政治家的贴身护卫。虽然手上并没有配带特殊警棍,与手枪,但是他却相当自信,绝不输给现职的护卫。
被随扈亲信人员包围著,连头顶都看不见的主人渐渐走了过来。从好几双脚的缝隙,只能隐约地看见一根拐杖。记者们开始向前移动。
慎一郎张开手臂,闪光灯开始闪个不停。拍照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最令人伤脑筋的是,乘隙想要取得佐多亲口证词的记者们。由于佐多幸吉一点也不像政治家,有时会漫不经心,毫不瞻前顾后地脱口而出,因此周围的人总是被搞得七荤八素的。就为了这缘故,那些亲信便严格地要求慎一郎,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任何的新闻报导相关人员手上的麦克风,突然靠近佐多。因此,慎一郎便尽全力对他们又推又挥地挡著,俨然成了一个肉体盾牌。
虽然神经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活动著,但这却是项单纯的身体劳动。对所有在场的人而言,慎一郎这样一个人,只是一个障碍物而已,没有人会看他,甚至也没有人会对他说一个字。对于这样的自己,有时候也会产生一种错乱的感觉,认为自己是一部绝对服从命令的机械人。脚被人踩、身体被撞,却常常一点也不感到疼痛,更丝毫没有感情。
“今晚和大村派的会谈内容是什么?”
“前建设大臣被逮捕,贵派系有什么因应对策?”
“明天的派阀恳谈会是否会提出除名的相关议题?”
“请您说明一下!”
慎一郎一面用自己的身体去遮住从左右不断拥过来的记者们的声音和闪光灯,还一面确认在护卫及秘书们重重包围下的佐多是否能够顺利通过。
距离座车还剩五公尺。随著佐多一行人的移动,慎一郎也一点一点往后退。
距离座车还有二公尺。
“往后退!这边、后退!”当如此吼叫著的第二秘书迅速取代他,成为盾牌时,慎一郎便快速地冲向座车,打开主人即将乘坐的后座车门,并且回头确认主人要通过的路是否通畅无阻?是否有乘隙闯进来的记者?接著又迅速地冲进驾驶座。
不久,第二秘书便将佐多幸吉扶上座车,关上车门。同时,第一秘书则绕到车子的另一边,坐进佐多的身旁。还没等他将车门关上,慎一郎便开始发动车子。不论是到达或是出发时,都必须尽可能快速地移动车辆,因为隔著车窗,相机正瞄准著。必须比一般计程车更快加速,而且在滑向道路之后,也必须将速度加到极限,简直就像是一整年都在赛车似地。
“到筑地的‘花村’”第一秘书从后座丢了一句说。
“是!”慎一郎答了一声。
“九点可以抵达吗?”
“可以!”
驾驶座和后座间的交谈,仅止于目的地的指示,便停止了,秘书坐在后座,快速拿起车上的电话,开始打了好几通电话。佐多则偶而也会捏进几句简短的话。
打了三、五通电话,谈的全都是和金钱有关的事。在车上所谈论的话题,范围相当广泛,但是只要不是在选举期间,谈论最多的还是有关金钱的话题。有关从各种团体或企业流向佐多个人帐户的金钱、债券的购买、分配给派系中各议员及地方后援会的款项等,只要佐多打一通电话,就可以马上决定数十亿圆的公共工程由谁承包,而在数天之后,则会有数千万圆现金送来事务所。
坐在驾驶座上的慎一郎,虽然假装一切全都没听见的样子,但是基于物理性反映,耳朵所听到的事,都自动的留在记忆中。对慎一郎来说,只要从些许的情报片断,便可以知道许多事情。将所察觉到的事,以及自己的推测和事实加以分类,并在脑中稍加整理,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但是,必须让自己处于“没兴趣却知道内情”的微妙状况。这似乎也是身为私人司机的基本素养。
在到达餐馆前的三十分钟左右,第一秘书和佐多幸吉一如往常谈论著金钱方面的话题。实际上,被逮捕的前建设大臣及建设公司方面的问题,应该已经迫在眉睫才对,但是却不曾出现直接与此事件相关连的言论,佐多只说了一句“搞定它!”现任检事总长的名字便接著出现。
接著,秘书也说了一句:“要快一点才行!”。紧接著,佐多用脚踏了车上的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然后回应他说:“检察厅好是好,可是那两个人实在太软弱了,今晚就私下决定好了。”说完便紧闭著嘴唇,而对话也就到此结束。
将佐多所说的要私下决定这一番话和约在筑地的“花村”餐厅见面的那些人,俩相对照,慎一郎的确可以想像出今晚在“花村”等候的“那两个人”的名字,以及会面的内容。负责在前建设大臣逮捕事件的余波,尚未向外扩大之前,压制住检察厅的A,是出自同一派阀的现任法务大臣。而负责向各建设公司施压的B,则是同一派阀内的现任建设大臣。今晚在“花村”等候的,正是A和B。
后视镜中,映照出秘书那双因不安而骨碌碌地转动著的眼睛。他的眼睛习惯性地朝四周搜寻著,看看是否有尾随的车辆,或是有没有新闻记者。然而,在这一方面慎一郎比他要来得眼尖,慎一郎老早就确认过,今晚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被人跟踪。
斜眼瞄了一下前面仪表板上的时钟,并且调整好行车速度,在晚上九点一分之前,慎一郎适时地将车开抵“花村”门前。然后飞快地出了驾驶座,替佐多打开后座的车门。秘书也迅速地接著下车。在此同时,餐厅的门也被人从里面打开来,佐多和秘书被迎接了进去。当这扇门再度关上,慎一郎早就发动车子驶离现场了。不一会儿工夫,便穿梭在小巷中,并且在距离不远处的停车场,停了下来,等候秘书用电话指示“把车开回来”。
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行动电话的铃声终于响起,慎一郎再度将车停在筑地二一丁目的巷中。这回,坐进车内的就只有佐多一人,秘书并没上车,而从外面将门关上。
临开车前,秘书对著坐在驾驶座上的慎一郎,比了比二根手指,并且透过门低声地说:“记录一下!”
对于秘书的吩咐,慎一郎只用眼神回答他。慎一郎和抵达时同样地,迅速将车开出去。目的地是佐多位于南麻布的官邸。
行驶了数十公尺,慎一郎在要换档加速之前,利用后视镜看了看小巷的后方。并且自动地读取停在“花村”门前,应该是正在迎接主人的第二部车辆的车牌号码。和佐多会谈的其中一人,果然不出所料,正是A。
慎一郎从小就有超乎常人的记亿力,只要看过一次的数字,便能正确无误记住。即使无法和议会以外的人接触,只要记住那些东奔西跑的政治家们,每天随时都会擦身而过的座车的车牌号码,就可以知道是谁来了及谁和谁会面等详细情形。但是,知道归知道,至于该如何看待这些事,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慎一郎是绝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这三年来,他一直都如此,今晚也一样。
佐多幸吉,在这一天第一次单独坐在后座,迎接一天的结束。大概是因为最后所喝下去的酒精在作祟吧!他那张一会儿打哈欠,一会儿又打嗝的脸,披著一张说老不老,像在打哈欠又不像在打哈欠,栖息在与市井生活相隔离的政治世界,即使是在鬼怪中也算是最厚皮。由金钱、权力和权谋所打造出来的脸,在永田町,大约有五万多张,但是,若从中将一切的平凡剔除后,剩下来的就只有佐多的脸了。他那隐然的目光充满了足以将大脑完全破坏殆尽的特殊光线。而他那略带笑容的表情,则只是肌肉的自主运动,他的声音更像极了电子发音。慎一郎每天都从车镜中看到这样一张脸,所以即使是没人教,也可以自然而然地记住如何变成机械人的方法。背脊上所承受的紧张感,虽然已经堂堂迈入第三年了,却依然无法消除。
话虽如此,今天早上从七点便开始出动,因此到现在已经实际工作十五个小时以上了。佐多疲倦了,慎一郎也精疲力竭了。
“明天早上,内人要去打高尔夫!”
“是的!”
“你送她去八王子!”
“好的!”
“我要去针灸……”
接下来佐多所说的话,已经变成了喃喃自语。
随著离佐多位于南麻布的官邸愈来愈近,慎一郎更加小心地注意著四周的状况。他一面确认是否有新闻记者、刑警及暴力份子等蛰伏,一面在行驶至官邸前时,立即以遥控器打开电动铁卷门,并且快速滑行进入地下车库,然后车后的铁卷门自动地关闭。
慎一郎一将车停住,下车替佐多开门,并用手去搀扶这名老者。在可容纳三部大型轿车的大车库里,装设了一部直达一楼住家的电梯。电梯门关上前,目送老人家进电梯,也是慎一郎的工作之一。
在送佐多进电梯的同时,慎一郎总是习惯性的偷窥一下佐多幸吉的脸,而佐多也总似乎没察觉,悠哉地打了一个哈欠。慎一郎说了一句:“辛苦您了!”并且鞠了一个四十五度的躬,这时电梯的门在他前面关起来。
慎一郎在距离佐多官邸,徒步约十五分钟的三田,分配有一间公寓宿舍。每晚,他拖著下班后的双脚,首先朝这里走去,却不是为了回去睡觉。这天晚上也一样,在大门门厅的信箱里,取出今天才刚寄到的信,是家乡的母亲寄来的。接著又把它收进外套的口袋中,搭电梯上六楼。一出电梯,在房门前的走道上,站著二位以前警视厅搜查二课时代的老同事。他们一看见慎一郎,马上低声地说:“快告诉我今天的状况!”
“不是约好明天?”慎一郎回答说。
“口头说一下吧!”对方性急地靠了上来。虽然慎一郎也察觉到警方即将对建设大臣的周边人物,展开大规模搜查。但是他对于这些旧同僚盛气凌人的态度,无来由产生一种反抗心理,虽然心中也知道这是一种无意义的反抗,却反驳说:“没有整理一下记录,不能说!”。
突然,脚尖被踩了一下,慎一郎反射性挥了一拳,但是对方有二个人,根本就打不过。那二个现职刑瞀,将慎一郎押靠在墙上说:“不是说要好好合作吗?如果不想被打扁就乖乖听话!”
“说好明天才报告,请你们也遵守约定!”
他从以前就这样,只要一这么认定,就不会去思前顾后,也不会去考虑所处的现况,因此周遭的人都说他孩子气。然而,慎一郎自己却认为,即使已年过三十,怎么也不像大人,自己还是自己。而对于充满男性丑陋的依赖性及自家人意识的组织,也产生厌恶,而且这些感觉从辞去刑警一职之后,变得更加强烈。因此,他只不过是表现出全身上下所发出的排斥反应而已。
慎一郎推开那两位刑警,躲到一旁。刚好对方身上的行动电话响起,两人便丢下一句:“明天,再来!”接著便快步离去了。
平常,慎一郎会在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回到公寓房内将当天的行动记录下来,这也是他每天的功课之一。这天晚上,他不再进入房间了。在二名刑警离开之后,他便从另外一部电梯下来,朝与回来不同的另一条路走去。自从前建设大臣被逮捕以来,连担任司机的慎一郎也遭到有关当局的跟踪。这时候,他也明白附近有人正在跟踪他。慎一郎之所以走另外一条路,并不是为了甩掉跟踪,只是单纯的想抄近路而已。
半小时之后,慎一郎出现在山手线的田町车站月台。又过了半小时之后,他又在池袋车站西侧,满是霓虹灯的小巷中现身。他一面打开其中一家甜不辣专卖店的拉门,一面眉飞色舞,以轻快的口吻,缓缓地说:“嗨!”这是另一个充满孩子气的慎一郎。
在没有半个客人的吧台前,一名单手拿著啤酒,身穿围裙的女子,回过头来,用略带倦意的语调说:“你回来了呀!”、“今晚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一个人也没有,没办法只好自己一个人喝了!”
“煮烂掉的到底是萝卜?是蒟蒻?还是大姐啊?”
“全都是!”女子俏皮地噘著嘴说。隔著吧台,慎一郎亲了一下她的嘴。女子咯咯地笑出声,口里的啤酒溢出来了。
慎一郎抓住女子手,拉了过来,又再吻了她。
“喂,清子!把店给关了吧,一起去洗澡,然后……”
“讨厌鬼!”
“清子长得实在太可爱了嘛!”
“我已经五十了呢!”
“就说你可爱嘛!你瞧……”
他越过了吧台,一把抓住和他闹著玩的女子,亲吻著她的唇嘴和脖子,并且不停地到处抚摸著,最后还把脸埋进女子穿著围裙的胸口。和这名比他年纪大一轮以上的女人一起生活,以及辞去刑警工作并成为政治人物的私人司机等,全都是慎一郎随著事情的演变,自然发展而成的。虽然当中也有点是因为他那过度悠哉的个性所造成的。尽管人生的课题已全先抛在一边,却也还用不著去回顾。三十三岁的男人,算老不老,说有威严又没什么威严,看似光明又有些灰暗。
慎一郎和这女子一起生活,是在辞掉刑警之后的事。刚开始交往时,是佯装成企业经理人的私人司机。但是由于佐多幸吉出现的地方,慎一郎也都会露脸,因此经常出现在电视上。而这名女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天终于发现了事实真相。然而,这名原本和政治、社会毫无瓜葛的甜不辣专卖店女老板,只是笑著说:“难怪,你那么年轻,架势却十足呢!”便不再追究了。慎一郎也并未作任何新的解释和说明,继续在市井的一隅,过著单纯的生活。
男方每月付十万圆给她当做生活费,而这名依靠他的女子则是住在杂司谷的小巷中。
这晚,俩人提早关了店,回到那里,一起稍作清洗及打扫之后,洗完澡,然后铺上棉被睡觉。
正直且年轻气盛的慎一郎,和年过五十的女人的身体并不搭配。就像是在办家家酒似地,每天所感受到的生活上的温暖及女人的身体都是一成不变的。拉开窗帘,在窗外的巷子里,木造公寓及住家的屋顶,有如研钵底般的贴著,并且一个接一个重叠在一起。慎一郎总是一面数著尚未熄灭还泛著些红光的白色灯,一面和在永田町及霞关所无法看见的巷道内睡著的人们,以及在旁边呼呼大睡的女子,共同分享夜晚的宁静。
但是这天晚上,当女子睡著后,被老同事践踏的脚趾却痛得连胸口也跟著抽痛起来。慎一郎心中虽然很清楚,自己出社会后,不论是自己的能力或是对事情的思考方式,都相当平凡。但是,尽管如此,在各种因缘际会下,决定成为警察眼线的经过,以及每天的眼线行为本身,和佐多幸吉这个巨大的怪物,对慎一郎来说,已经日复一日变沉重,几乎快要无法负荷。
慎一郎很早起床。因为他并不是从三田的公寓出发,而是从杂司谷出发。虽然有点多此一举,但是通常他每天早上都是五点一过便出家门。
女子总是和慎一郎一起起床,用她那半睡半醒的双眼,替他更衣,甚至准备简单的早餐。自从她知道他是政治家的司机以来,便像是理所当然似地,变身成为赍力替他烫衬衫及擦皮鞋的贤妻良母。这对男人来说,当然是再可爱不过的了。
女子一面替慎一郎穿上外套,同时也发现到内袋里鼓鼓的,于是便说:“里面有一封信!”
“我母亲寄来的。”
“至少也该打开来看一下嘛!”
“等会儿再看!”
“噢!”
女人虽然和自己住在一起,可是不管是知道的事,或是不知道的事,都不会仔细过问。相对地,对于她自己本身的事也从不提起,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望著背对著自己,身上只穿著一件内衣,正在玄关上整理男人鞋子的女人,慎一郎在这天的早晨,顿时也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想像当中。想像在一个远离东京尘嚣的乡村,和这女子一起在田里拔草,并且在餐桌上配著采摘来的菜,喝著啤酒;到了晚上,一边听著虫鸣声一边入睡的生活。不知不觉,他陶醉地说出心中的幻想,而那女子也只是陶醉地笑著说:“好棒!”
“我出门了!”
“小心点!”
慎一郎被只穿一件内衣的女子送出门后,走下公寓的阶梯。对于故乡母亲寄来的信的内容,他早就心里有数了。母亲在一周前便写信来说:“日期决定后会再通知你”,因此这次的这封信应该就是来通知那个“日期”。在四年前的总选举中,因为贿赂和违反收支报告书登录法而遭受逮捕的父亲信雄,自从判刑确定以来,已经服刑满三年,终于可以重见天日出狱的“日期”已经决定了。
慎一郎徒步走到目白车站,搭上还未到尖峰时段的山手线,到田町。然后从垃圾集中处的那一端进入三田公寓,再穿过通路,从大门走出外面,朝南麻布佐多的官邸走去。
一般他都是在上午六点时,进入停车场,擦拭三部车。有时候也会开去加油。七点之前,行动电话就会响起,是一一名公设秘书打来指示什么时候要去哪里。这天早上,佐多本人先打电话进来,交待说先送夫人到八王子的田园俱乐部,七点出发。
在佐多的电话之后,紧接著第二秘书也一如往常,打电话进来。按照预定计画,慎一郎必须在十点半之前返回官邸,送佐多到针灸治疗院去接受治疗,然后再绕到事务所,党本部以及预定要开会的饭店等地方。下午四点,则必须到田园俱乐部去接夫人,送她回官邸后,又要到饭店去接佐多。接著大概就是要去餐馆。
上午七点五分不到,夫人便打电话指示:“来搬行李!”,于是慎一郎便搭电梯上住家一楼前的玄关口。在玄关口摆著高尔夫球袋和高尔夫球鞋袋。高尔夫球袋有三只,一只是夫人惯用的白色球袋和二只男用黑色球袋。
脑中刹那间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有三只呢?佐多幸吉并不打高尔夫球。其中一只男用球袋是爱好打高尔夫球的少爷幸彦的,为了因应不时之需,平常就备放著的,至于有两只一事,可就不清楚了。然而一起搬运夫人和幸彦的球袋的场合,就是幸彦从出差地返回东京,要直接去参加球赛时才会这样做,可是这种情况并不常有。至于搬两只男用球袋,这还是第一次。
慎一郎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那两只多出来的高尔夫球袋,他分两次将他们搬到地下室,放进车内。
在拿高尔夫球袋时,夫人用的白色球袋的重量,感觉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差别,但是其它两只便不一样。感觉不出全套高尔夫球杆在袋中碰撞的感觉,而是有一种里面塞满了更紧密又柔软的东西的感觉,重量也比较轻。慎一郎在记忆中,仅留下里面装的并不是高尔夫球杆的讯息,迅速地将它们塞进行李箱。在电梯内和地下室中都装设有监视摄影机,名目上是和保全公司连线,但是实际上是谁在监视,就不得而知了。
佐多夫人虽然年过六十,但是在当地及东京,和儿子、女婿开设了好几家顾问公司、不动产公司及建设公司,在公事的方面还负责替佐多处理个人资产,是个女中豪杰。她忙碌的程度远高于丈夫,甚至还经常代替丈夫,和工商界及政界人物交际应酬,还常常去打一些交际性的高尔夫球。
当夫人下来车库后,慎一郎便替她打开车门。
“慎一郎,昨天我从某处听说,你并没有住在三田?”
“啊……”
“好像是池袋吧!”
“不是……”
“我并不是要过问你的私生活,只是希望你能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
“是的!”
“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是的!”
慎一郎一脸必恭必敬地关上车门后,开始将车开出车库,他并没有感到特别震惊。因为他早就知道留连在女人那里的事,迟早都会被揭穿。究竟是谁?透过何种方式?有何企图将这件事泄漏给佐多?光凭夫人的一番话,是无法知道真相。在慎一郎的心中认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夫人是比佐多幸吉要来得更加冷峻的怪物。总而言之,她和她的丈夫都一样,对于因听命于佐多而行动,而毁掉一生的慎一郎的父亲信雄的事,从来都不曾提起,而且根本就漠不关心。在前往八王子的途中,坐在车后座的夫人,打了数通和公司有关的电话,然后就看著报纸,始终不曾看驾驶座一眼。
慎一郎从后视镜中,看了那女人好几次,连自己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歪了。然而,事实上,脸部肌肉在长期训练下,应该还是保持著机器人般的面具,歪掉的应该是心才对。夫妇俩全都能对人漠不关心?他心里想:对于我这个身为户田信雄的儿子,也能如此漠视吗?
上午八点多,当夫人的宾士车抵达田园俱乐部时,担任各关系企业之社长及董事的儿子幸彦和女婿,早已聚集在那里。通常他们都会先进入休息室,可是这天早上看来似乎是各自搭车,同时抵达后,就直接站在那里交谈。
两人转过身,立即朝夫人的座车走来。正当慎一郎要打开车后的行李箱,取出高尔夫球袋时,“我来拿,你去买香薛!”幸彦说。
幸彦叼著还没吸完的香烟,从零钱袋中取出三个百圆铜板,放在慎一郎的手上。然后,立刻转过身去。慎一郎一面走去,一面从背后听见幸彦对他母亲说:“里头有新闻记者”的声音。
“噢,是吗?”夫人说。
“刚刚才跟负责人说过,请他把不是来打球的人全都赶出去!”说这话的人是女婿。接著,幸彦说:“不是马上就要走了吗?”
慎一郎走到休息室,在里面的商店买了一包幸运七星烟,又再度走回到停车场时,其他参加球赛的四名成员的座车,也分别抵达停车场。他们全部都有专属的司机。
不需要看到他们的脸,慎一郎便能了然于胸。四个人全都是派系中的议员,其中俩人还是警察与法务省的学长。议员们开始与佐多家一行三人,客套地寒喧一番。另一旁秘书们则开始搬运各自主人的高尔夫球袋。
慎一郎开始用眼睛寻找著幸彦说“我来拿”的那三只球袋。夫人用的白色球袋,就放在宾士车旁。正当他想先将这只球袋抱上的时候,突然看见已经走在前头的幸彦和女婿的手上,各自提了一只球袋。
慎一郎跟在一个接一个朝休息室走去的一行人的后面走著,下意识地盯著幸彦和女婿手上的高尔夫袋。颜色虽然是黑色的没错,但是和自己在佐多家车库中,搬上车后行李箱的二只球袋的品牌,不一样。
慎一郎也看了一下另外四名参加者的秘书所拿的四只球袋,也都不是。幸彦从宾士车的行李箱中所拿出来的二只黑色球袋,究竟跑到哪里去呢?
慎一郎将夫人的白色高尔夫球袋搬到休息室的大厅。当他返回到停车场时,很自然地看了一眼幸彦和女婿的车,心想消失了的两只高尔夫球袋,大概是放在那二部车的后行李箱吧!也就是说他们将某些物品装进高尔夫球袋中,并巧妙地从佐多的官邸运送出来,虽然慎一郎察觉到这一点,但是他一如往常,至此便自动地停止思索,停留在“没兴趣却知道内情”的状况,然后便快速地离开田园俱乐部。
02
虽然每天略有不同,但是按照慎一郎平常的估算,绕道而行的话,只需要半个小时左右。这天也一样,慎一郎在开回到八王子的交流道时,并不进入高速公路,却沿著国道十六号继续开往市区。越过JR线之后,又再稍往前行,向左转,沿著巷道便可以看到一些连绵著的高耸围墙。沿著围墙,慎一郎十分缓慢地绕著它的四周行驶。
经常利用有限的空档时间,到这里来开车绕行,已经有半年了。在这片围墙里,他父亲信雄在里面。他原本是被关在邻县的监狱,却因为罹患胃溃疡及腹膜炎而被移监至这间位于八王子的医疗监所。虽然历经过二次的开刀,愈后却又再度恶化,目前尚在治疗中。出狱的时候,会用计程车载送他出门,然后直接送往别的医院。接著,大概就会在那里死去吧!
然而,慎一郎之所以在这里开车绕行,并不是因为心生感伤。而是为了要整理一下自己那忧柔寡断的脑袋,以及探索自己的内心深处并且自我检讨,究竟自己打算要怎么做?他的父亲信雄,在乡里间,除了经营颇占份量的建设公司外,还长年担任县建筑界联合会的会长、土木工业协会理事,佐多幸吉的地方后援会会长、县党本部的支部长等职务。佐多幸吉大部份的议员生涯,可说是透过父亲信雄的组织力以及全力奉献得来的。
另一方面,透过佐多的力量,县的公共工程由在地企业得标的比例,占得相当高,包括信雄的公司在内,在地的企业也持续地获得不少利益。透过协商而结合在一起,可说是佐多的媒介下,以金钱和官方连结在一起的。父亲正是处于支撑这整个保守王国地盘的中心人物。
四年前总选举时,党提名了两个候选人,其中一名候选人,处于当选与否的边缘。身兼县党职的父亲,在佐多的指示下,负责汇整选票,因而到处奔走著。那位候选人,对地方而言,虽然并非是特别可以带来利益的新人,但是为了多获得一个议会席次,无论如何都必须设法让他当选,这是党本部的决议。换句话说,是佐多幸吉的决定下达到县本部的结果。
奔走的结果,虽然集合各推荐团体的力量下,总算让他当选了,但是,因为涉及贿选,违反选举法而使得身为选务负责人的父亲信雄遭到逮捕。过去虽说也曾接受过一次调查,但从一般的惯例来看,信雄遭到实际判刑一事,属于少数判例中的特例。
当时有关收受贿赂的传闻,是来自于部份未得标的土建业者,加油添醋造成的。据说佐多幸吉察觉到此事,便立刻向检察单位施压。结果,正在追查流向佐多周边的金钱,以及县公共工程相关金钱流向的检察当局,最后在不得不放弃揭发此事的情况下,便从佐多的身边选出其中一位选务负责人,做为牺牲者。说穿了,这只不过是为了顾及检察单位的颜面罢了。或许父亲真的有违反选举法,但是被击溃的,结果却只有父亲一人而已。
慎一郎虽然身为他的儿子,但是从孩提时代开始,便不曾涉足父亲的世界,也不曾关心过。只是自然而然地进入东京的大学就读,徘徊于寻找工作时,又自然而然地进了警视厅工作,只是个平凡的呆子罢了。被分派到二课时,对于除了涉及侵占及背信等经济犯外,在调查收受贿赂、政治资金及选举相关案件时,有可能会牵扯出父亲的组织性贪渎行为,也从来不曾去思考过。究竟这是为什么呢?至今他仍然在问自己,仍然还未想出答案。但自从父亲遭到逮捕以来,经常浮现出以前所认识的父亲以外的容貌,这是事实。
这个没什么风骨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富豪,只是一个手、脸都被太阳晒黑的土建业者,他在家里,只会说“洗澡、吃饭、睡觉”这三句话而已。虽然不曾看过他在外面究竟是什么模样,但依猜想大概从早到晚都忙著算钱以及策划谋略吧!一会儿在那里边低著头边搓手,一会儿又在这里窃窃私语,然后又在别处破口大骂;一会儿自大,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暗自窃笑。然而父亲的这些模样,他至今仍无法想像出来。
父亲不眠不休,从早工作到深夜的样子,在做儿子的眼中看来,只不过是为了要维持自己白手经营起来的公司的一种事业欲望罢了!因此为了支撑地方经济、确保工作机会,使大家都有饭吃的同时,相对的,也就产生了使佐多这个金权怪物,不断茁壮的结果。这正是所谓的地方产业结构。对父亲来说,除此之外,已别无他途可行了。
由于父亲被判确定有罪,慎一郎便自行辞去警视厅的职务,妹妹夫妇也因此离婚,姐姐也流产了。家乡的公司,虽然只是更换社长而已,但是,年已六十五岁的母亲却因过度忧心而病倒。甚至连父亲底下的县党本部的助理也自杀了。因此身为司法当局中的一员,慎一郎也就无法回家乡了。这时候,突然佐多幸吉本人来问他是否愿意当他的司机。
姑且不论去伺候的对象是使父亲陷入泥淖的男人,地方上反而认为即使是为了要让家人做人情给佐多,也应该接受。因此由后援会出面向他低头说“拜托”。结果,慎一郎便下定决心接受这份作。其中的理由,或多或少也是考虑到现实,希望透过自己在佐多身边工作,能够对在服刑中的父亲,以及家人、公司带来些许正面的帮助。
然而世间却比慎一郎所想像的要来得艰困。昨天还在司法当局工作的男人,摇身一变,成为政治人物的私人司机,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事后想想,会发生那样的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当司机后的一星期之后,原工作岗位的上司,暗中传话来,说:“有关你父亲的案件,为了要能够尽早让他假释出狱,我们打算从各方面下手看看”。
这种事在现实中可能发生吗?在冷静下来思考前,慎一郎的内心砰然动摇了。警察的要求,当然就是提供情报,而假释出狱这一句话,总之奏效了。
另一方面,佐多这边也紧接著要求他去收集二课的情报。慎一郎早已察觉到自己和前工作单位接触的事实,早就被知道了,而佐多早将这些都列入考虑后,才雇用慎一郎。如此一只手被警察握住,另一只手被佐多拉住,两只手全都被绑得死死的日子已经过三年了。他每周一次,把当司机所得知的,有关佐多的行动做成记录,然后交给警察。另一方面则将当时和刑警见面,所感觉到的事情传达给佐多这边。走到这种地步,对慎一郎来说,政治与司法两股势力互相制衡时,是最好的状态。但是一旦丧失平衡之后,最后自己将两手皆空。慎一郎有时也会呆呆地如此沉思著。
既然两方面最终都无法做到最后,那就再另外找工作吧!之所以会认真的如此思考,另一个原因是因为父亲即将出狱了。心中虽然希望提早假释出狱一事,对方并未履行约定。如今刑期即将届满,慎一郎只是觉得有些惘然,心中企盼自己也能获得自由,这种心情也毫无根由地不断膨胀著。
慎一郎将宾士车停在国道的路旁,然后打开母亲寄来的信,快速地看过一遍。不出所料,母亲是写来告诉他父亲出狱的日期。日期是三天后,十一月二日星期二。比慎一郎所预估的日期,提早了一星期。这一星期就成了所谓的“提早假释出狱”了。
除此之外,由于父亲的身体状况无法承受回到家乡时的舟车巅陂,因此打算就近转送附近的私人医院。但因为不想利用监狱的车,所以母亲在信中请慎一郎帮忙安排计程车。当天,母亲和姐妹们似乎都会一同前往。母亲在信中还写著,自从父亲被逮捕以来,便不曾接受来自地方后援会等人士的一切援助,所以出狱时,只有家里的人去迎接。
计程车——慎一郎将这个字眼刻在脑中,然后将信收进外套里。由于这四年来,都不曾去面会过,因此记忆中的父亲的容貌,已经开始有点模糊了。四年不见,再见面的时候,该如何面对父亲才好?想到这里,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03
这天,佐多幸吉完成了一天的预定行程,慎一郎也分秒不差的接送了佐多。想要尽靠坐在驾驶座上,观看到的永田町每个人的脸上表情,是很难窥见什么特别的事态变化。
预定行程中,有一项变更。就是夫人突然从八王子坐儿子的车去儿子家。拜此之赐,因此原本往返二个半小时的接送时间便多了出来。但是,临时加上去接佐多本人的行程,结果,又变成和平常一样忙碌的一天。
这期间也发生了一件小意外。下午二点四十分左右,一起进入某饭店时,还在旁边的第一秘书,从饭店出来时消失不见。以为他因有急事,先回事务所了,但是从稍后不知是何人打到车上给第二秘书的外线电话的内容听来,办公室似乎只有事务员在。自从第一秘书不见踪影以来,表面上四周并没有任何谈论有关他失踪的传闻,但是,从临时会面以及夫人变更行程等,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著些诡谲的气氛。
晚间七点,佐多为了和派系干部密会,又去另一家饭店。按第二秘书的指示,会面时间预定半小时左右。慎一郎将宾士车开入地下停车场,和往常一样将车门半开,将脚伸出车外,脱下鞋子。
收音机传来的新闻,正在大幅报导著遭逮捕的前建设大臣,以及收受现金的时间是否违反时效等问题。事件并没什么进展,慎一郎随意地听著报导,一面习惯性地无意识地瞄著其他车辆的车牌,同时一面继续想著父亲信雄与自己间,截至目前为止,似乎并没有任何相通之处。父亲除了有身为企业家的事业企图心之外,还拥有足以撼动人心的政治领导能力。但是儿子这方面,不知怎么搞的,性格完全相反,顺从组织的命令,倒比较适合他的个性,既不会与人竞争,也不会和人争取。即使如此,他也和一般人一样踏出社会,并且还努力地想从警察这个狭窄的围栏中,探出头来见识了社会的现实面,此时若再稍微设身看一看父亲所走过的路,这三年间应该会有不相同的形态才对!至少假如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决定是右是左,并且用自己的脚去实践的话,大概现在自己就不会在这里了吧!他一边如此思索著,一边眺望著在阴暗的停车场中,点著香烟的同类们手上香烟的光点,深深地感觉这些看惯了的地下室光景,有如没有灵魂的一群机器人。
接著,有如外星人般的搜查二课之两名刑警的皮鞋声音,逐渐向这里靠近。为了不想被发现,才刚想将身子躲在车门外时,其中一人突然无声无息地从车门的另一边,将手伸进来。慎一郎也就不发一语地将在等待时所记下的行动记录报告,交给他。
两名刑警,躲在车与车之间的缝隙,快速地看著那些报告。
“这个……昨天二十九日晚间九点在‘花村’会面的人是谁?”
“不知道!没看到!”
刑警们的眼睛又再度机灵地在报告纸上,上下扫瞄著,然后停在处。
“这个……二十五日晚上六点四十三分的‘丘比特东急’是什么?”
“你说什么?”
“在这段时间里,佐多应该在议员会馆才对。我们检察人员以及新闻记者也全都知道。”
“就跟上面所写的一样,开车的人是我,不会错!”
如此回答的同时,慎一郎突然注意到,自己的记录和以往所做的形式不同。二十五日当天那个时段的数十分钟前,佐多确实在议员会馆里,之后却从便门出去。慎一郎则按照指示,送佐多到丘比特东急饭店。至于佐多该时段在议员会馆一事,应该是秘书对打来的电话如此回答。但是,佐多像二十五日那样采取秘密行动的情形,的确不多,然而慎一在记录中,却从不曾提起。例如:假设表面上是去议员会馆的话,便仅如此记录。这并不是对佐多的忠诚表现,只是单纯地依照正确记录佐多行动的准则,小心谨慎地省略掉和自己不相关的部分结果。
可是为什么只有二十五日那天,自己会把去丘比特东急饭店这一件事,记录下来呢?慎一郎觉得有些愕然,心想必须找出原因来不可,因此心急地想要唤回当天的记忆。
当佐多要秘密行动时,通常是先进入别的场所之后,再从那里偷偷地溜出来,然后再悄悄地回到那里。为了要掩人耳目,慎一郎和宾士车也都会停留在规定的场所,而由第一秘书另外准备其他车辆来接送佐多。由于慎一郎曾数度目击此事,因此也知道这个事实。这么说来,二十五日那天是特例的。那天,大概是为了某种原因吧!第一秘书命令慎一郎送佐多到丘比特东急饭店。慎一郎离开宾士车,坐上停放在附近停车场的厢型车,并开到议员会馆的后门去载佐多一个人。将车停进饭店的停车场,在那里让佐多下车,派系中的某议员早就在那里等著,两人一起从停车场进入饭店。佐多进去大约十五分钟左右。慎一郎再度让佐多坐进厢型车,回到议员会馆。如此说来,这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佐多秘密行动的机会。
之所以只有将二十五日那天进出丘比特东急饭店一事记录下来的理由,大概是因为自己驾车的关系,别无其他原因。这个“特例”使慎一郎大大地不安。当然也使得看穿此事的刑警为之震撼,不知不觉便别过脸去。
“在丘比特东急饭店,佐多和谁见面?”刑警问道。
“不知道!没看见!”慎一郎重覆说。
“你应该有看见停在停车场的车辆吧!把不曾看过的车牌号码或是所记住的车牌号码,全都给我说出来,由我们来查!”
慎一郎稍微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别说你不记得!佐多应该也说过同样的话吧?记住可疑车辆的车牌号码,应该也是你的工作才对!”对方催促地说。
事实上正是如此。二十五日当天,慎一郎在停车场确实有看到那样二部由司机驾驶的车辆,并且也有将它们的车牌号码记录在笔记本中。但是,一想到自己竟然将二十五日这么一件特例也记录下来,这是令人懊恼的重大过失,想到这一点,无法立即回答,慎一郎摇了摇头。
“没有印象!”
“快把车牌号码说出来,这是非常重要的事!”
“只有看到一般普通的车辆。”
对方大叫:“事到如今还想装傻!”,然后转了话题,小声地说:“第一秘书好像失踪了,不是吗?”、“被地检署带去问话了!我看你主人的命运,在今明两天内就会结束了,你最好替自己的前途好好打算一下,比较好哦!”
就在这个时候,哔——哔——救命的行动电话飨起。慎一郎将伸在车外的脚,抽回来。并在刑警的眼前,将车门关上。慎一郎将视线从隔著玻璃对他怒目相看的刑警身上移开,然后对著电话应了一声:“喂!”
“来接!”是第二秘书的声音。
“是!”
“快一点!”
“是!”
慎一郎丢下两名刑警,迅速地发动宾士车,急忙开到门口乘车处。虽然丘比特东急饭店事件的不安仍持续著,但是目前最重要的是,必须像平常一样,躲开记者群,让佐多搭上车。
当宾士车横靠在大门口乘车处时,在大门前早已挤满了记者群和警备警官,慎一郎这时面临著究竟要冲出车外加入警备?还是要将送佐多上车的任务交给警卫,然后自己专心地尽速发动车辆的抉择。此外,他心想既然说要“快一点!”就应该从后门出来才对,但是第二秘书却无法作出如此的判断,可见他已经慌了手脚。慎一郎一面如此想,一面正打算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时,人墙开始向前后左右摇动,然后便被人向两边分开,第二秘书及警卫们出现了。
最重要的佐多,只看见他的头顶,身体依旧被遮住,看不见。在激烈的闪光灯和记者群及警官们此起彼落的叫嚣声中,第二秘书打开后座车门,然后有如要挤出冻粉似地,先将佐多塞进座位,接著自己也跟著进去,随即大叫:“快开车!”
从饭店一开始出发,秘书立即告诉他:“到慈惠医大附属医院,目前正在连络当中。”,慎一郎自动的回答一声:“是!”
“稍微绕一下路,摆脱掉跟踪!”
“是的!”
今晚所有的尚未完成的行程,全部取消。后视镜中,清楚地映出,尾随而来的记者们所乘车辆的头灯。慎一郎快速地查看有无红绿灯号志以及单行道与其它道路的交通状况等,然后决定遁走的道路顺序。接著便立即开始左弯右转。
大概的情况,慎一郎也已经能够了解了。既然已经公开采取约谈各相关人士的动作,地检署为了强化证据,近日之内,必定也会对佐多本人进行约谈,并搜索住宅。从车内的后视镜中所看到的第二秘书,看起来似乎是正在为自己目前该如何自处而担心,根本就不把坐在一旁的佐多放在眼里。另一方面,佐多本人依旧和往常一样,毫无变化,仍像个怪物般面无表情。两者奇怪的落差,事到如今,也只能视为对在永田町所做的所有工作,皆佯装不知情的象征。
然而,慎一郎这方面,已经成功地摆脱跟踪,逐渐驶近指定的医院。由于并未像平常一样,有事先接获秘书的指示,慎一郎必须开口问:“开到急诊处入口,可以吗?有其他的民众在,也没关系吗?”
这并不是基于义务感,也不是忠诚心的表现,只是很单纯的反射神经唆使慎一郎如此机警地行动罢了!虽然车子是横停在医院的急诊处入口前,但在内部的照明下,从外面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门廊里,并没有一般被送来急救的患者,也没有看到早应该准备好的移动式床铺。
慎一郎很焦急地从驾驶座跳出来,脱掉自己的外套,盖在后座的佐多的头上。从车外,扶老人家下车,在这之前,慎一郎早就迅速地转过背,蹲下来了。
“我背你!”
“嗯!”佐多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似地,迟钝地回答著,却仍一动也不动。慎一郎不等三七二十一地倒背著手,托起佐多的屁股,向前跑去。
“电梯在哪里?”秘书怒骂著。慎一郎在急救大楼的门厅里跑著。护士和床铺终于出现了,但是,比他们早一步,眼前的电梯门开了,慎一郎便先冲了进去。关上门,问秘书说:“几楼?”,秘书却丢了一句:“不知道!”。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佐多终于被安排住进特别室。秘书和医院方面的处置,始终毫无计画,在慎一郎的眼中看来,实在是太不漂亮了。秘书大概也乱了手脚吧!本来以为他会对慎一郎说:“立刻把车开走!”却说:“到医院外面去看看!”,接著又说:“把车钥匙给我!”,然后又说:“去叫一部计程车!”
结果,秘书坐上慎一郎所安排的计程车离去。临走前交待慎一郎把车开回南麻布官邸的车库,然后在家里等候联络电话。同时也交待对于检察署等一切的讯问,一律不予回应。
和秘书在走廊分手后,慎一郎之所以无法立刻离去,是因从特别室中传来佐多本人的呼叫声:“有谁在吗?”他往病房中一瞧,坐在扶手椅上的佐多幸吉,说了一句:“没有睡衣哦!”
为躲避地检署的询问而装病入院,睡衣又怎样了?
瞬间,慎一郎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一面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听错,一面盯著处之泰然的怪物的脸,接著,这张脸似乎又在述说著“没有睡衣!”。这就是如此天真无邪的佐多,面无表情的表情。
慎一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由于这是下午才开始急遽变化的结果,既然是紧急赶往医院,理所当然就不会准备好睡衣等物品。本来家属应该要送来才对,但是因为夫人打完高尔夫球的回程,突然变更行程,行踪不明。至于儿子夫妇及女儿夫妇是否会代替夫人,到这里来,慎一郎就不清楚了。
变通的方法,便是去向医院的事务局要一件合适的浴袍。当慎一郎将浴袍带回房间后,这回佐多又要求他替他换上。
佐多不知是否因为已经长年来,不曾自己穿、脱一件外衣的关系,直挺挺地站著将又丑又松垮的肚子,裸露在司机的眼前,却看不见他一惯不知所措的神情。从车内后视镜中所看到的怪物的威力,不管是裸体或是穿著浴袍,仍丝毫未减,慎一郎再次被提醒似地被压倒了。
接著,当慎一郎快速地在整理佐多的西装时,突然,佐多开口说:“在这种时候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你确实很有能力喔!”慎一郎回过头来,又重新坐在扶手椅上的怪物,正哈哈地笑著。
当时,身体不由得僵硬起来。因为这时候佐多的脸部表情和语调,和平常在车内所看到、听到的感觉,略有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怎样不同,一时之间虽无法整理出来,但是一言以蔽之,大概是身为一位政治家把自己从不同世界降级到司机层级的一种出人意料的无聊行为吧!
“你把报告交给有关当局,事实上是正确的。那份报告将作为我佐多的行动记录,一份洁白且光明正大的政治活动记录,这对以后也是相当有帮助的。雇用你,还算是正确的措施呢!”
佐多这么说。让慎一郎和警察私下接触一事,是最初便计画好的。目的在于利用慎一郎,准备在万一出事时,可以让他制作假记录。这件事,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什么令人吃惊的事了。尽管对方是年轻一辈的司机,要这么说,也得小心隔墙有耳。并且反过来还对一个算是有点脑筋的人,承认他自己的秘密行动,说出这些话的佐多幸吉的神经,到底怎么了?慎一郎倒是比较讶异。大概已经采取某种可以封锁地检署及警察行动的方法吧!让第一秘书去接受询问,以及让司机目击夫人和儿子们所带出去的两只高尔夫球袋,和让他记录在二十五日在丘比特东急饭店见面的人的二台车辆的车牌号码,对佐多来说,是一件不痛不痒的事。
然而即使是这样,为什么事到如今还将最微妙的话,披露给已经知道是警察眼线的司机知道?真正的意图何在?想到此,慎一郎的身体更加僵硬了。
佐多又说:“可是到了这节骨眼,你也该向我佐多宣誓效忠吧!因为信雄君曾拜托过我,并将你交给我。”
这三年来,第一次从佐多的口中,听到父亲信雄的名字。有如脱离节奏般,毫无高低的起伏,亲切却有气无力的“信雄君”二一个字。
“我不晓得父亲曾拜托过你这件事……”
“假如事先对你说,你一定不会答应,可不是吗?这是信雄君的策略!他说儿子对任何事都太过没有欲望,太过一本正经,这样的话,在这个社会终究会被击垮。就是他的口头禅。慎一君,我打算在你父亲出狱之后,让你当助手。因为我受过他不少恩惠,所以这点小事当然没什么问题。假如不稍加训练你,就没有办法派上用场,所以我佐多才会要你来帮忙。唉呀!唉呀!你可是很了不起的呢!”
慎一郎虽然不管怎么听,都很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听错,但仍然继续听著。不管儿子的意思如何,佐多与父亲曾谈过这些事,的确相当出人意料。若果真如此,这三年来,一直深信父亲是怀著痛恨心情服刑,一路痛苦过来的家人,到底算什么?这一个想法一直在脑中盘旋著,挥之不去。
从诸般状况看来,让家人如此认定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父亲信雄什么也没说。或许是为要让周围的人这么认识确信犯吧!再过不久,即将出狱的父亲,究竟打算要做什么呢?对于替佐多顶罪,独自一人接受刑罚一事,父亲真的一点悔恨都没有吗?甚至接受服刑的惩罚,是为了要取得下一次能获得更大猎物的跳板吗?
半天前,以为或许可找到见识过社会真相的父亲和自己走过的路的共通点。但事到如今,这样的想法已经完全消失了。慎一郎又重新再看了一下眼前的老人家。他心想,假如眼前的佐多是一个巨大怪物的话,父亲信雄,是比他小很多,但也是一个怪物。
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怪物。慎一郎虽然无法具体的用言语表达,然而,假如他继续抱持著不惜以触犯法律、被捕、起诉而被判有罪入狱服刑为垫脚石的野心,来从事事业或踏入政界的话,对于身为他儿子来说,根本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怪物。
“你在紧张什么?司法当局对你所展开的攻势,我佐多也十分清楚。考虑到信雄君及乡里的事,同时也发现你并没有其他的出路,所以现在正是最佳的时机。这些你大概都明白吧?”
“是!”除了这么说以外,慎一郎并没多作回答。他并不想对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经过,表示歉意,而且对今后的忠诚宣誓未到之前,事实上时机已经来临。
“好了!总之,明天和后天,你和我都临时休假。好久没休息了,就好好休息吧!嗯……?”
佐多嘲讽著。接著又补充说:“可是呀!难得的休假,没有酒的话,太寂寞了。你明天带来白兰地和酒杯,家里书架上的巴鲁札克的《堂兄的碰司》和《表皮》。只在这种情况下,才能够重读一遍。”他又说“对了!我告诉你!巴鲁札克很不错哦!有连我佐多读了也会失去脸色的人间怪物群像呢!有空的话,你也读一读吧!”。
佐多一直到最后都没有问慎一郎的意思如何。慎一郎把这种状况,作了一个判断。就是,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转寰余地,也许身为司机他,对于今后的出路,已经没有其他可选择了。换句话说,他与警察相联络的一只手,已经被切断了。切断它的,当然是悠悠哉哉地斜视著这个纷争世界的佐多幸吉。而慎一郎在这时候根本就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告诉自己,目前暂时需要花点时间来整理一下思绪。因此,直到最后,他始终和平常一样,当一个机械人,而离开病房。
“明天早上,我会把您要的东西送来。如果有需要其他的,请打我的行动电话,通知我。那么今天我就先告辞了。”
深夜的医院,既没有派系议员的进出,也不见夫人及家人的踪影,即使暗地里事情已告一段落,与平日的热闹相比,总有种无比凄凉的落差感。慎一郎独自一人,驾著没有主人在座的宾士车出去,只有今夜最特别,车上的电话和行动电话全都没响,不禁令人感到全世界只剩下司机一人的孤独。
04
在麻布的佐多官邸前,果然不出所料,只有几个一脸闲得发慌的记者,守在那里。既然地检署已经约谈了秘书,必定握有相当的证据,因此世人都拭目以待,紧接著即将展开对佐多本人约谈和去他家中搜索,记者们也在这里守候著。当慎一郎所驾驶的空宾士车一出现,立即遭受包围。“佐多先生在哪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慎一郎迅速地将车开入地下停车场停放后,留给记者们的是一张双唇紧闭,面无表情的脸,然后快步离去。
然后,当他走近位于三田的公寓时,站在六楼房门前等候的,并不是平常二课的老同事,而是不认识的二名男子。慎一郎马上心里有数了,于是开口问:“是地检署的人员吗?”二名男子轻轻地动了动下颚,然后回答说:“是的!”
“不会占有你太多时间,马上就好了!”因他们如此说,慎一郎请他们进入屋内。如同他们所说的马上就结束,他们站在玄关前,其中一人立即从怀里取出搜索令,摊开来给他看,另一人则从装文件的皮包中,取出厚厚一叠的B5影印纸,交给慎一郎。不用看就知道,那是慎一郎在这三年来,交给警察的所有报告书影本,全都结集成册了。
“这次特别从二课那里调出来。考虑到你今后的立场,我们想把它当做在搜索时,搜查到而扣押下来的方式处理比较好。”
“这种东西,应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是佐多这么说的吗?”
“不是!因为从傍晚以后,有关当局便没有动作,所以我才会这么认为。”
虽然那两名男子,心中应该不致于觉得好笑,但脸上却也没有什么特别变化。虽然已动员地检署特搜部上下所有力量,来揭发大型建筑公司的贪渎案,然而对于面临转败为胜时,却被击溃的他们而言,任何足以作为搜查证据的细节,都非得留下记录不可,所以他们才会到这里。
“这种方式是可以,但是必须先让我确认一下内容。”
事先如此声明之后,慎一郎走进里面,一页一页地确认足足有五公分厚的报告书。除了要查看是否为自己所写的报告以外,是否夹杂著其它记录,抑或是否有被纂改过,另外也想要再一次来探讨自己这三年来,究竟是以何种想法,写下这些记录的。
明知道是一种背叛,却未实际深入探究背后隐含的意义的日子,在不知道记录当中的哪一部分,吸引对方的状态下,只是习惯性地自动记录著的日子;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记忆力及精准眼力的日子。这当中,原本应该包含了当父亲遭受逮捕时对政治所怀抱的怨恨,以及对支撑中央政界,对于地方产业结构变革的期待。然而,事到如今,似乎毫无意义,有如扮家家酒般的正义感,羞愧地悬在空中。
三年间有关佐多的行动记录,份量相当庞大。地检署的两名男子就这样站在玄关等候。慎一郎大约花了半小时左右,才终于翻到今天刚交给刑警的报告这一页。有关记录了二十五日丘比特东急饭店的秘密行动一节,的确已经完美地更正为“议员会馆”。影印本的话,要怎么东拼西凑都可以。但是手写的原稿,究竟是如何修正的呢?是不是用修正液涂掉后,再模仿笔迹,重新写上的呢?慎一郎一面如此想著,一面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个部份。
修改的究竟是警察还是地检署?不论是谁,已经没什么太大差别了。慎一郎心想:假如遭到上级无情的压力,被强迫修改的人,是自己的话,在修改前,自己一定会将原稿照相留底,因此他也相信地检署的人,应该也会采取类似的作法。
慎一郎并未对两名地检人员说半句话,就将影印本交还给他们。相对地,他们也在扣押品证明文件上,签名盖章,雨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因此,最后双方都默认了修改的部份。慎一郎目送男子们离去时,心想: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去搜索佐多的住所。
之后,慎一郎绕路走去池袋的甜不辣店。清子从很难得杂乱的店内吧台抬起脸,露出了像是看到鬼魂似地惊讶表情,然后呼吸急促地大叹了一口气后,哈哈哈地笑著。大概是看了白天的电视新闻后,认为慎一郎也一定和佐多一起被地检署扣押了,从脸上的表情看来,似乎已经很不安地忍耐了半天的模样,真是可爱!尽管如此,她也只是用很明亮的声音说:“老公,要不要温点酒啊?”,然后便没有再多问了。
第二天早上,慎一郎将白兰地和巴鲁札克的书以及替换的衣服,送到佐多的病房之后,整整两天都不曾接获秘书的联络,真的放了两天的临时假。
最初的第一天,传后天即将出狱的父亲预约好计程车后,打电话给家乡的母亲,决定在东京车站的等候地点。下午便带著清子出去,两人好久不曾这样了,他们在横滨闲逛,慎一郎虽然手头并不宽裕,但还是买了一条银项炼送给清子。反正难得来一趟,便到中华街去吃了一顿北京料理。
然而,此时虽然联想起普通人的平稳生活,虽然和清子在一起,不知不觉中,也盯著街上的电子新闻及车站所贩卖的报纸,确认佐多尚未被司法当局逮补之后,对于自己的前途,也不得不慢慢思考。这时,清子也暗中察觉到这一点,她担心地问:“还要继续当佐多先生的司机吗?”。她那从容不迫的语气,正是清子的作风,丝毫不带半点强迫。“现在正在考虑。”
“这样呀!”
“我希望能让清子幸福!”
慎一郎这么说,清子便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又必恭必敬地说:“你呀!好像比较适合走政治路线呢!就算是用一只耳朵听,也会让人信以为真的话,亏你还能这么镇静地说。我已经不由得相信了!虽然是很愚蠢,像我这样的傻瓜,可能因此投你一票哦!”
是褒?是贬?慎一郎也分不清楚。总觉得好像有一股苦苦的感觉沁入体内。他只说了一句:“相信我嘛!”,便立刻搂住清子的肩膀,清子也只回答了一句:“我相信你呀!”
休假的第二天,慎一郎花了半天工夫在清子位于杂司谷的公寓里,打扫、洗衣服之后,到了傍晚,他打算到池袋的店里去帮忙,便离开了公寓。沿途,外套内的行动电话,难得又哔哔地响了,本能的反射动作下,把它取出来听。
话筒中传来的是,前天遭地检署约谈的第一秘书的声音。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和平常一样,很平静的声音说:“喂,明天七点到广尾!”
“到广尾的幸彦先生家,是吗?”
“难道还有其他地方吗?夫人要去箱根打高尔夫球。早上七点,知道了吗?”
秘书匆忙地挂断了电话。慎一郎慢慢地想起,夫人前天从八王子的田园俱乐部到儿子家去的情形。为了预防万一,从麻布官邸将所有相关证据文件,全都塞进高尔夫球袋,带出来之后,这两天便藏身在广尾的儿子家中。确定丈夫安全后,便赶紧回复平常生活,到箱根去打高尔夫球。
慎一郎又意识到这就是政治世界的日常生活,他一半是被压制,一半是觉得厌恶,他于是再度继续探索自己内心世界。要继续在佐多底下工作呢?还是离开他呢?结论虽然已经呼之欲出了,但是在这最后一步,让自己犹豫的正是极为肤浅的第一秘书的电话,与夫人的高尔夫球。
接著,当他走到甜不辣店的附近时,行动电话再度响起,这回也是自动地把它贴在耳边,一听,“慎一郎!”电话那头传来佐多本人的声音。
“隆司的生日是哪一天?”
“幸彦先生的小孩吗?是十一月四日。”
“我也想大概是这几天,现在我也想起来了。嗯,隆司喜欢的那个……会喷火的恐龙叫什么?”
“好像叫哥吉拉。”
“你明天替我到百货公司,买那个哥吉拉,然后帮我送去给隆司。要买最大的、会动的。还有,我明天晚上出院,所以三日早上七点来接我,和平常一样。”
这通电话也是突然就被对方切断了。佐多虽然人在医院,一手拿著白兰地,一手边翻著书,并且随性地打电话过来。他的脑海中,很明显地,已经飞到永田町去了。躲避司法当局的追究,并在千钧一发之际封锁住揭发违法行为的主谋者,为了解闷而想起孙子的生日,根本不想亲自将礼物送给孙子,反而满脑子全都是三日后可派上用场的新谋略。
夫人去打高尔夫球,而丈夫则将要送给孙子的生日礼物交由司机处理。除了世人所想要追究的组织性贪渎之外,所谓的政治家们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对于这些和市井小民生活大异其趣的日子,虽然慎一郎之平庸的灵魂会产生平庸的厌恶,但更严重的是,慎一郎现在才警觉到已经被政治世界的怪物,夺去了慧眼。啊,父亲之所以走上这条不归路,就是这种感觉所造成的吧!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慎一郎脑袋。尽管事业企图心已经消失了,父亲却忍受著坐牢的痛苦,即使心中痛恨,却为了往后进阶的路而上紧发条,大概也是受到这种魔力的影响吧!
只朝向所谓的权力这种魔力影响所及的世界,且踏,进第一步,不仅是对世界的看法会改变,连想法、感情及欲望等也全都会变形。包括家人在内的所有的人,击溃敌人的斗争和力量的展现,谎言及暴力等全都在权力的魔力下,不断地回转。慎一郎初次感受到父亲是在那样的世界里,一路活过来的。
可是,自己和父亲是不一样的。
这时候,他看到了在巷口数十公尺前,很有精神地挥动著手中扫帚的清子。她穿著围裙,趁著开店前的空档,正在店门口扫地。看到如此情景的瞬间,慎一郎很自然地下了决心。那就是,自己和父亲不同,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是,守住平凡的市井生活的一颗心。因此,倘若不变成那个世界的人,只做个单纯的机械人这条路行得通的话,自己大概还会再当佐多的司机吧!这就是结论。
“有什么好事吗?”
“我决定要继续当司机哦!”
“噢,这样的话,冬天的西装,就还要再买一套了!”
“不要毛制的,不会皱的聚酯纤维比较好!”
“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呀!这种身高!打扫,就拜托你喽!”
清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慎一郎便接过扫帚。
沉重的心情,这时候才稍微轻松起来。慎一郎一面打扫店门前撒水,心中又再次思考著。变成一个机械人的只是工作而已,并不是自己这个人要变成机械人。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这个人便不会失去个人最后的矜持。因为自己原本就是刑警。
慎一郎决定近日要去拜托旧识的刑警,请他们从二十五日在丘比特东急饭店停车场,抄下来的两部车辆的车牌号码,找出车主。他只是想要知道,前建设大臣即将被逮捕时,以极秘密方式会见的人,到底是谁?既然已由有关当局特地修改了慎一郎的资料,替他隐瞒,应该早要知道的。查明之后,除了将它再度收进肚里,自己也再变成一部机器人。
在如此下定决心之后,对于明天要去迎接父亲出狱,终于有了心理准备。这样的话,与才能去仰望与自己不同的,一条父亲一路走来的路。同时也才能和父亲交谈。慎一郎在心中如此想。
“明天啊……”店里传来清子的声音。“你母亲要来东京,不是吗?要不要买点土产什么的……”
“不用啦!不用那么费心……”话说到一半,慎一郎究然想到一件事。他急忙用行动电话联络第一秘书。
“很抱歉!有关于明天早上去广尾接夫人的事,请您见谅,明天是我父亲出狱的日子。”
第一秘书很讶异地说:“这种事要事先说,不然很麻烦的。”接著,从电话那头传来了佐多本人的声音。第一秘书好像在佐多的病房里。
“知道了!……我当然知道!”佐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