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后一人 第三节

“我们总算走到这一步了!还剩一个人!只要再救一个人,我们就能实现上天堂的心愿了!”

八木在回新宿车站的电车上鼓舞众人:“各位要更加努力!”

“不过,天气晴朗,海浪滔天。”市川看着手表说,“时间限制是到明天凌晨四点。时间只剩下十一小时。”

每当电车要转弯,疲惫不堪的众人就会大幅左右摇晃。裕一发现事到如今已不用在意别人眼光,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总之,要尽早找到抢救对象。”

美晴侧身坐着点头,“幸好今晚是星期五,而且是月底。外出的人潮汹涌,说不定能找到为钱所苦的人。”

“嗯。”八木和市川也坐下来,救难队员围坐成一个圆圈,思考善后方法。

“我们四人分头找吧。”市川提议道,“我去消费融资的窗口;八木先生去医院;美晴小姐去闹区:裕一搭电车巡逻各车站。”

“了解。”

众人在新宿车站分道扬镖。如果有人找到抢救对象,其余三人应该能在一小时内赶去支援。

裕一戴上夜视镜,搭乘山手线到各主要车站观察中央大厅。新宿、涩谷、五反田。时间是晚上七点多,剩下九小时,他仍没有找到第一百名抢救对象。最后一人究竟在哪里呢?

当裕一一面在品川车站的月台下车,一面思考,是否该回到上下车乘客较多的新宿,换成定点监视比较好昵?无线随身移动便捷即时呼叫紧急联络振动传话手提语音电动机响起。是市川打来的。

“请戴上无线电,美晴小姐发现了抢救对象。”

裕一赶紧挂断手机,从道具袋中拿出耳机戴在头上:“地点在哪里?”

“有乐町!快点来!我在这里遇见了第一百名抢救对象!”

裕一询问详细位置,冲进即将出发的电车。但是车站内广播—山手线由于“受到自杀意外的影响”,暂时停驶。

跳车自杀!又少救了一个人。裕一改搭京滨东北线,懊丧地紧咬嘴唇。他一面赶往现场,一面向美晴打听内容:“抢救对象的状况如何?又是为债务所苦?”

“我还没展开监视。对方人在餐厅里,所以我没办法接近。就我隔着玻璃观察,对方身上亮起了红灯,情况相当危急。”

“男的?女的?”

“中年男子,而且带着家人。”

状况出人意料之外。企图自杀者亮红灯,和家人一起用餐?

“他太太和女儿快要变黄灯了。如果不管他们,说不定会一家集体自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灾难降临到这一家人身上?

裕一在有乐町下车,不把银座拥挤的人群当一回事,笔直穿透人群,奔向美晴在等候的店家。整个街区都是栉比鳞次的高级名牌店和餐饮店。美晴站在行道树下,盯着面向马路的餐厅窗户。

裕一将目光转向店内,“哪一个?”

“右边内侧的一家三口。”

裕一马上看见了亮红灯,身体晃动的中年男子。他的身材一般,戴着黑框眼镜,身穿深灰色西装。一同围着餐桌的母女,虽然是亮绿灯,但身体也晃动得相当严重。

裕一将夜视镜挪到额头上,确认他们的表情。在旁人眼中看来,三人的身影就像个幸福的家庭,周末夜里,在银座的高级餐厅用餐。一家人吃着甜点,不时面露微笑交谈。然而仔细一看,微笑全是装出来的,所有人露出疲惫的表情。

“情况如何?”从无线电传出八木的声音。

“还不晓得。”美晴答道。

“连名字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裕一说,“抢救对象是高冈洋平,四十九岁,职业是官僚。”

“官僚?换句话说,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

“是。”美晴愣了一下,“为什么你知道?”

裕一看不下去,从自己的家人身上别开视线:“他是我父亲。”

高冈家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后,八木和市川筒未抵达。

裕一不知所措。为什么父亲会想自杀?为何连母亲雅代和妹妹结衣都亮起绿灯,身体晃动?自己的忌日是三月二十五日。两个多月内,一个家庭出现两名自杀者,无论怎么想都不寻常。

“裕一的妹妹还挺可爱的嘛。”原本默不作声的美晴,夸赞裕一的妹妹,把话题延续下去:“那,由谁进入他体内监视?他们就快出来了。”

裕一的遗族已经离开餐桌。洋平在收银台结帐,雅代和结衣在一旁看着陈列着蛋糕的展示柜。

裕一搜索落入人世那一天的记忆。自己首先回家。妹妹把自己关在房里,父母面如槁木前往敛财灵媒的办公室,一心只想见儿子的灵魂。

变成鬼魂的裕一,心脏扑通一跳。难道和自己的死有关?父亲想寻死,是因为儿子自杀,承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

三人离开餐厅,举步走在银座的林荫大道上:“走喽。”美晴说,裕一阻止她:“等一下!”

“干嘛?”

“我们去找别的抢救对象吧。”

美晴怒目而视,“别胡说八道了!你打算做什么?”

“我是被父母逼得上吊自杀的!口口声声东大东大、念书念书,逼得我喘不过气来——”

“把自己的过错推到别人身上,未免丢脸丢到家了!快,我们去救他们!”

洋平一家人在通往有乐町车站的转角转弯。美晴奔跑起来追在他们身后,裕一冷冷地对他说:“要救你自己去救。我要去找别人。”

美晴面罩寒霜回过头来。裕一想往反方向走,但是黑道老大出现眼前,挡住他的去路。

“你这个不孝子!”

八木话一说完,和市川两个人抬起裕一。

“放开我!你们要做什么?”

这时,美晴也加入了八木他们的行列。

“去追这家伙的父亲!”

三人扛着裕一,发出“嘿咻、嘿咻”的吆喝声,在夜晚的银座街头奔跑。

市川安抚挣扎的裕一:“你家里大概发生了许多事,但是你要忍耐。有你在,我们比较容易查出细节。”

队员们在转角转弯,追着裕一的父亲。

“在哪里?”

“那里!”美晴指着计程车招呼站。

计程车的车门已经打开,雅代跟着结衣正要上车。

“赶快!”

三人扛着蜷着身体的裕一,火速冲向计程车:“不准关车门!”三人叫道,牵制司机,趁动作缓慢的雅代上车时,将裕一抛进车内。裕一跌在家人脚底下的空间,发出呻吟。

“换我们!”号令一下,八木他们挤进后座,一个个叠在裕一身上。众人在计程车上相互推挤,车子发车前进。

“各位,干得好!”八木慰劳队员们,移往副驾驶座。

“快点展开监视吧。”市川坐起身子,环顾车内:“抢救对象是哪个人?”

“咦?”美晴说道。除了救难队员之外,只有两名乘客:雅代和结衣。不见洋平的身影。

最后一个起身的裕一,隔着后车窗看见父亲。他伫立在人行道上,一脸落寞地目送妻子和女儿。他的表情委靡不振。随着计程车在十字路口转弯,父亲的身影消失了。

八木暴跳如雷,“裕一的父亲怎么了?快点打听!”

美晴进入雅代体内,市川使用大声公:“你先生怎么了?”

从无线电听见美晴的声音:“他说有工作要做,得回办公室。”

“他的上班地点在哪?”

美晴说出一个中央政府机关的名称和洋平所属的部门。

“下一个红绿灯让她打开车窗。我们下车!”

裕一百感交集地看着母亲和妹妹的脸。两人之间没有交谈,只是以空洞的眼神望向窗外。那底为什么?因为我吗?

计程车被红灯拦下来。八木煽动雅代,使她打开车窗。

“下车!”八木、市川和美晴从车窗爬出去,命令裕一:“你也一起来!”

“让我留在这里。”裕一说,“我担心妈妈和妹妹。我是说真的。”

“可是……”

八木话说到一半,市川阻止他:“我们相信裕一老弟吧。”

美晴定定地看着裕一说:“你不可以落跑唷。你仔细想清楚,上吊自杀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又不是你父母把绳子套到你脖子上的,对吧?”

裕一问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只不过是没考上东大,为什么就要自杀?他觉得,大部分的自杀者或许都是死于自己也搞不清楚的理由。在丧失正常的思考能力,不晓得问题究竟是什么的情况下,在意识不清的黑暗迷雾中自绝性命。一抹恐惧窜过裕一的背脊。到了最后一刻,终于轮到自己了。寻找自己死亡的员相,明白生命可贵的时候到了。

“请你一直戴着无线电!”市川说道。计程车放他们下车,发动前进。

裕一看着母亲和妹妹,比起自己自杀的理由,首先要调查她们两个为什么快亮黄灯。

裕一对于调查亲人的内心世界心存抗拒,但认为自己有义务知道她们的痛苦。他祈祷这和自己的死无关,进入结衣体内监视。

高中一年级的妹妹,好像因为过度内疚,而导致内心不堪负荷。她在高级餐厅享用美食,但其实她并不想去。然而,父亲却突然打电话回来,邀母亲和自己同进晚餐:全家人偶而一起上馆子吧。全家,指的是父亲、母亲和我三个人,但这不是全家,少了哥哥,哥哥已经再也吃不到美食了,我们三个人却自己欢度时光。

裕一心头一怔,跑出结衣体外仔细端详她的脸。妹妹是这么替哥哥着想的吗?不可能。我们应该只是一对不时拌拌嘴的普通兄妹。但是,什么叫做普通呢?何谓普通兄妹?何谓普通的家人——?

“哥哥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快想起来!”裕一扯开嗓子吼道,再度进入她体内监视。

春假的记忆在结衣的意识中复苏。国中刚毕业,我这一天和各奔前程升上不同高中的朋友出去玩。一大清早,突然被父亲叫起床。父亲进入自己房间这件事就代表发生了紧急事态。父亲说:“你哥哥出事了!”至今从未见过父亲的表情如此严肃僵硬。他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命令自己看家,取消和朋友的约会,我因为不安而直打哆嗦,走进哥哥的房间,看见书桌上放着一只写着“遗书”的信封。啊,哥哥死了。当我如此心想的那一瞬间,泪水自然夺眶而出。我害怕得不敢打开信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哭,等待父母及哥哥回家。警察好像来了好几次,还听见了父亲回答问题的声音。到了傍晚,大家一起回来了。一副大棺材放在客厅里。棺盖打开时,父母“哇”地放声大哭。哥哥躺在棺材中,鼻孔里塞了棉花。终于见到哥哥了。但是叫他“哥哥”他也不回应,摇晃他的身体,叫“哥哥、哥哥”,他也没有反应。哥哥的身体好冷,他身体冰凉地独自去了某处。葬礼上发生的事几乎都记不得了。不过,守灵夜之前,父亲表情吓人地说:绝对不能说你哥哥是自杀。后来,来了哥哥和我的几个朋友,和我们家人一起难过地哭泣,泪水流个不停,但不晓得为何而哭,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哭。哥哥会死,大概是我害的。每次吵架,我都会说很伤人的话。知道哥哥名落孙山,也不温柔地安慰他,因为我懒得想安慰人的话。当哥哥在附近的公园上吊自杀时,我还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哥哥痛苦不已,而我却在做美梦。从此之后,我只会做恶梦。无论做什么都不开心。父母对哥哥的事也避而不谈。从前每当家中的气氛沉重,我就会开玩笑逗大家笑。父亲工作繁忙,母亲满脑子想的都是哥哥的考试,哥哥成绩优异是全家人的骄傲,总是拼命读书想考上东大。使家中气氛愉快是自己的责任,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也不想去上学。没办法告诉任何人自己心中的寂寞。好悲哀啊,哥哥。太悲哀了……

裕一离开妹妹的身体,惨白着一张脸,觉得事情严重了。果然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因为自己上吊自杀,结衣才会——

裕一将大声公对着结衣,忘我地叫道:“哥哥会死,不是你害的!你要明白这点,是真的!结衣真的是个好妹妹!别把哥哥的事放在心上,快乐地过日子!到新的高中交朋友!有心事就对朋友坦白说!”

然而,结衣阴郁的表情依旧。裕一面向母亲,想拜托她带妹妹去看心理谘询师或精神科医师。但,母亲的表情更凝重。裕一害怕地想逃出车外。但他不能那么做。裕一进入母亲体内监视。

……从那天早晨开始,玄关的门铃就就像警报声似地在我心里响个不停。打开大门,看见附近的太太在蹓狗。高冈太太,糟了。你家裕一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你先跟我来再说。我丢下煮到一半的早餐不管,冲上二楼。看见裕一房里的床上没人,马上前往公园。巡逻警察在三棵树前面,有几个人别过睑从树前面经过。有一个人吊在中间那棵树的树枝上。巡逻警察问我:“你是高冈太太吗?”这位是不是府上的——我立刻回答:“不,不是。他不是裕一。我儿子裕一的眼睛细长,脸颊更红润。不会像那样邋遢地吐舌头、流鼻水。尸体身上的衣服很眼熟,但他不是裕一。裕一这孩子不会做出那种事。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昨天晚上我们也一起吃饭,他洗完澡把自己关在房里,然后,然后……”

裕一彻底动容。

雅代哭到脸颊肿胀,大声呼喊到无法闭口。身体软瘫在地,双膝跪地痛哭失声,从那一瞬间起,心灵与身体分离,成了旁观者。她只是冷眼旁观自己做出的事。警方展开调查以及准备办丧事。过了头七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自己四周被薄纱包围,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其实感。内心悔恨不已,宛如受到千刀万剐般的折磨。裕一独自离开家时,为什么自己没有被他发出的声音吵醒?为什么自己没有察觉儿子想自杀?他是我的心肝宝贝,为什么我没有发现他不对劲?我好想再和他见一面。我想和他见面,向他道歉。他真的是个好孩子……玄关的门铃响个不停……好可怕……我明明剪断电线,让门铃别响了,但是却一直在耳底响起……

裕一无法置信,没想到母亲如此深爱着自己。自从懂事以来,母亲就将自己送进实施英才教育的补习班,口口声声叨念着用功读书,将自己养育成人。只有在自己得到好成绩时,才会获得父母的夸奖。裕一已经不想责备母亲,但是他心里有个疑问——这就是对儿子的爱的表情?

母亲心中浮现无法释怀的情绪。自责的念头,转变成对家中唯一没有血缘关系的丈夫的愤怒。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当初先离婚就好了。

离婚?裕一意外地凝视母亲的想法。

我对于人生伴侣当上高级官僚感到十分满意。然而,丈夫工作忙到几乎不回家,顾虑周遭的目光,反对妻子工作。没生小孩的第七个年头,开始隐约察觉丈夫有外遇,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根据他回家时的言行举止,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丈夫背叛了自己。我一度逼丈夫招供,看见丈夫忐忑不安地搪塞的狼狈身影,我确定他外头有了女人。于是,自从我假装视而不见时起,夫妻关系出现了裂缝。丈夫成了美观的霓虹灯饰。因为虚荣心作崇,将仿冒品穿戴在身上的自己委实可悲。我也想过要离婚,但是碍于对丈夫的眷恋和面子,迟迟无法跨出离婚这一步。就是在这时肚子有了裕一。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丈夫是为了避免离婚而努力让自己受孕。因为当时婚姻失败,会影响到仕途升迁。然而自己的孩子出世,实在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家中多了个小成员,更有家的感觉了。夫妻感情根本不重要,好好教育裕一,将他养育成能抬头挺胸地说自己是高官之子的人,就是我的生存意义。该说是幸福吗?丈夫也很关心孩子的教育问题,夫妻间总算有了一项共通任务,一家人凡事以裕一为首要。结衣出世后,家中的气氛更趋稳定。裕一是个头脑聪明的孩子,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妹妹没有强出头,扮演支持哥哥的角色。夫妇一时间的危机顿时消失无踪,自己的家庭关系比起丈夫的同事毫不逊色,当然并非凡事都称心如意。当丈夫前后合计五年,两度只身外派至县政府时,我总是疑神疑鬼,动不动就神经紧张。不但如此,结衣还处于需要人悉心照顾的时期,而且裕一要考小学入学考。我经常因为儿子连简单的题目都解不出来,而对他大声嚷嚷。裕一报考明星国中时,这个家也差点分崩离析。结衣不小心说出“落榜”两个字时,挨了父亲一顿痛骂。然而,裕一从小学、国中,一路过关斩将,就读偏差值高的学校,而且总是拿下全班第一的成绩,长男成了我们全家的骄傲。但是裕一却没有应届考上东大,全家人一起经历了意想不到的挫败,夫妻关系前所未有地紧张。裕一的实力毋庸置疑,问题在于将裕一养育成抗压性低的孩子,是夫妻哪一方的责任。争论的结果,总是妻子赢得胜利:只要指责丈夫没有当家人的天分就行了。他因为工作而不回家,还搞婚外情——纵然不晓得父母间的恩恩怨怨,考生裕一和妹妹结衣好像也察觉到考试惨遭滑铁卢使得家中的气氛为之一变。裕一除了去重考班之外,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里,而结衣则努力表现得比之前更开朗。坦白说,我松了一口气,全家人还是团结一条心,各自善尽自己的职责。只要一年后,裕一顺利考上东大就好了——但是一年后,大家合力守护的这个家,却遇上超乎想像的事态,使得凝聚众人的向心力瓦解了。

计程车抵达位于西荻洼的自己家。裕一监视完毕,先行下车。他茫然地看着这个过去一家四口共同生活的小房子,他认为谁都没有恶意。大家都没有恶意,却将我逼上了绝路。

他想起了生前住在家里的感受。无论是看电视或漫画,只要做读书之外的事,就会感到一股沉重的气氛压在脖子上。当时他犹如置身迷雾中,不明白自己肩负的使命,一心认为只要读书考上东大就好,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裕一监视母亲的内心世界,让他清楚看见家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运作。这个家是仰赖长男考上东大这个梦想才勉强维持形貌。包括不堪一击的夫妻关系、家人的生存意义以及世人的目光,高冈家所背负的重担全都压在裕一肩头。自己大概也下意识地察觉到了吧,只要进入东大,自己全家人未来都将走在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上。然而,裕一接连失利,二次东大落榜。收到不录取通知的同时,靠成绩堆积起来的自尊心也应声崩塌,自己甚至在家中失去了容身之处。无法带给全家人幸福的自己,是可有可无的。

母亲和妹妹下了计程车,垂头丧气地走进家门。两人今后将过着何种人生?裕一如此心想的那一刹那,激动的情绪忍不住爆发:“妈妈、结衣!你们完全不用在意我的感受!没有人责怪你们!所以,请你们忘了我,幸福地活下去吧!我求你们!”

母亲打开大门。等着两人的是黯淡无光的家。

“现在从头来过还不嫌晚!只要大家努力,一定——”裕一话说到一半,将话硬生生吞下肚。大家努力?父亲洋平不是不在这里吗?对了。父亲仍然身体晃动亮着红灯,离开了母亲和妹妹的身边。

裕一撇开自己的事情不管,咒骂道:“多么无情的父亲!都是他害这个家变成今天这种境地。”若是追根究柢,若父亲没有发生外遇,事情应该就不会走到这一步,有如疙瘩般的厌恶感在心中打转。父亲搞婚外情。难道电视里廉价的爱情肥皂剧,不断在自己家里上演吗?裕一觉得,如果是因为父亲一再偷情而逼得自己走上绝路,就更罪加一等,自己实在无法原谅他。

然而,裕一仍抱着一丝希望。他心想,公务员出身、做事一丝不苟的父亲会做出那种事?会不会是母亲的误会?

无论如何,八木他们现在肯定在抢救父亲。等他回到这个家,还有时间问出真相。

这时,无线电中传出市川急迫的声音:“裕一老弟,听得见吗?”

“嗯,听得见。”

“我们到你父亲的上班地点找过了,但是没有找到他。”

咦?裕一发出嘶哑的声音。

“他行踪不明。要回职场工作是个幌子,他好像想去别的地方自杀。你能不能查出他的下落?”

裕一浑身开始颤抖。事情严重了,如果除了自己,连父亲都自杀的话,母亲和妹妹将会如何呢?孤独、失落、抑郁、生活压力、债务缠身——至今的抢救行动中见过的各式各样灾难,肯定会降临在两人身上。

裕一冲进家中,将大声公对着母亲:“爸爸想自杀!”

正在脱鞋的雅代回头看女儿,有气无力地说:“你爸说他要去工作,对吧?”

“嗯。”结衣点点头。

“不对!爸爸想找地方自杀!你心里有没有个底?假如爸爸要自杀,你觉得他会选择哪里自杀?”

裕一扯开喉咙大叫,进入母亲体内监视。雅代这几天觉得丈夫行迹有异。他居然会在天黑前下班回家,处理掉自己保管的工作文件或整理旧相簿。今晚也突然从办公室打电话回家,邀自己和结衣三人一块儿吃饭。

裕一认清这是自杀警讯。父亲要在死前整理好身边的事物,和妻子、女儿三人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雅代的意识中,浮现丈夫说的一句话。这句话格外令她在意。

……好想回乡下老家啊……

不知是昨天或前天,丈夫在上班前以精疲力尽的语气说。丈夫明明不喜欢回故乡,雅代匪夷所思地心想:今天是吹什么风啊?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想到什么?”裕一叫道,再度进入她体内监视,但是母亲心中没有出现其他地名。

“说不定是出生的故乡!”裕一对着无线麦克风报告,“在静冈县的下田附近!”

“这么说来,是伊豆半岛的东边?”市川问。

“对。但是没有确切证据!”

裕一发现,救难队正被迫下一个重大的决定。假如凭猜侧跑去伊豆而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抢救第一百名抢救对象就失败了。裕一看了手表一眼,已经晚上九点了。距离时间限制只剩下七小时。如果只考虑达成目标,直接待在东京,寻找其他抢救对象比较保险。

“你们给我听好了!”裕一听见八木用破锣嗓子激励众人的声音,“我们至今一次也没失败过!这次也要抢救成功!朝伊豆出发!”

“了解!”市川接着说,“我们去东名高速公路兜风吧!”

“裕一,你快点过来这里!”美晴叫道。

裕一强忍住呼之欲出的泪水,用大声公煽动母亲打开大门。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这个家了。裕一站在门廊上回头望,凝视着母亲和妹妹的脸,直到大门关上。

“妈妈、结衣,我走喽。”裕一对两人说,从关上的大门前离开。他这才发现,原来死者也会替生者祈福:“你们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