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年幼的母亲
从6月2日紧急住院之后,宝井绫子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好在处理比较及时,住院后,她的病情就开始好转。高烧退了,严重的咳嗽也有了时间间隔,她昏昏沉沉地睡了。看着她睡觉的样子,康隆听到母亲敏子嘟囔着说:“可能是太累了吧。”
佑介已经全由敏子照顾了,也许是完全放心了吧,她没有再问这问那地关心孩子的情况了,而是绫子自己又变成了婴儿。有时候会对病床旁边的护士或父亲表现出一种幼稚、任性或撒娇。
康隆想,姐姐是把重担卸下来了。那天晚上——她不停地咳着并发着高烧,同时一口气说出来的那些话,只有康隆一个人知道。就在听完这些话的那一瞬间,绫子所背负的那黑沉沉的担子一下子就转移到康隆的肩膀上,就像她把佑介递过来时说的“啊,拜托你了”
一样。
“而且自己还是个笨蛋。”
康隆自嘲地说。
“自己还向前走一步把背伸出来说,让我来背吧。”
在绫子住院期间,康隆经常来往于医院,给她送换洗的衣服,然后再把要洗的东西带回家,但他尽量注意不和绫子两人单独在一起。
但只有一次除外,那就是在绫子住院的第四天,当他知道她的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的消息后,放学回家的时候买了一份她最喜欢吃的冰淇淋去看她。
绫子半坐着靠在床上,高兴地吃着自己最喜欢的薄荷味的冰淇淋。康隆一边看着她,一边用勺子吃着冰淇淋,但他没有吃出任何味道来。一到嘴里就会化掉的冰淇淋居然堵住了喉咙,简直是不可思议。
“姐姐。”
西下的太阳照在窗帘上,病房里变成黄颜色了。康隆小声地问。
绫子抬起了头。她那尖削的下巴,似乎让她又有了少女的纤弱了。
“把你送到这里的那天晚上,你和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绫子慢慢地眨着眼睛。她用手里的勺子搅拌着冰淇淋的杯子,然后把一大勺的冰淇淋放进了嘴里。
“记得。”她也小声地回答。
“那不是你发高烧时做的噩梦吧?”
绫子看着康隆的脸,康隆也看着她的眼睛。
“姐姐当然不会说假话的,是吧。”绫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融化了的冰淇淋沾在她的下巴上。
“我也在想,要是假话该多好啊。”
“是嘛……”
“住在这里,也不知道有什么新闻,你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吗?”
康隆点点头:“有许多报道。”
绫子有点害怕:“非常轰动吗?”
“可不是吗?是个大新闻,有四个人……”
康隆回头看了看病房的门口,穿着护士鞋的护士咚咚地从门口走过。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可是不知道负责的护士什么时候会进来,测测体温或是看看病人情况。
康隆赶紧站起来,把门关上了。在关门前,他还探出头去看了看四周,走廊上没有人,长椅上也没有人。
他的心咚咚地跳着。康隆突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中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和好朋友两个人曾经坐车不买票。在火车站,只买到第一个车站的车票,然后就上了车,在下车出站的时候躲过车站工作人员的眼睛,这是非常古老的方法。从表面看,两个人才省下一千日元的车费,可在途中却可以品味无法和这些钱相比的惊险与紧张。
那时,自己也会紧张地说火车速度慢了,或者提心吊胆地说到站了。而如今,自己在这里所感受到的紧张与逃票时候丝毫不差。
可是,让自己紧张的理由却有很大不同。一方面是无票乘车,另一方面却是杀人。为骗取每个人五百日元的车费而体会到的恐怖和知道亲人杀人所感受到的恐怖不可能没有区别的。不过,身体的反应却是相同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仅此而已。
也许除了思想,人是可以变得单纯的。
“康隆……”
绫子在病床上小声地叫他。姐姐很少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特别是有了佑介之后,总是半开玩笑地叫他“舅舅”。
“对不起。”绫子说。
康隆想姐姐什么时候都要道歉。当她做了不好的事情必须处理的时候,她就会找到我,然后道歉,说对不起。
中学时,每次学校请家长,绫子都会告诉康隆说,哎,拜托你和爸爸妈妈说点好话,然后笑着说,谢谢,对不起了,我对康隆最好了。因为偷东西被辅导的时候,她也会拜托康隆,在父亲打她的时候帮帮忙。事实上,有一次睦夫气极了,想给绫子一巴掌,是康隆挡在他们中间被父亲打了一下,一颗门牙都被打掉了。
那家伙——在没有正式决定和八代依司结婚之前,她已经怀孕了一绫子先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把这件事告诉父母的是康隆。我为什么要为姐姐做这么多的事情?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日本最善良的弟弟就是宝井康隆君!不要笑,真的。
可这件事却不能一笑了之,姐姐既不是偷东西,也不是被生活指导的老师叫了去。
这是杀人。
这件事,我该如何告诉父母呢?这样的事情,怎么才能说得清楚呢?听完绫子的话之后,康隆拼命地收集和案件有关的报道,看新闻,试着分析搜查本部会做哪方面的工作。绫子幸运的是,警察正在关注那位从现场逃走的可疑的中年男子,没过多久就查清了这位中年男子就是这间公寓的买受人,媒体更加怀疑他了,在几天时间里,大部分报道都认为他就是这起案件的罪犯。
在安静的病房里,康隆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绫子也使劲地探出身体听他讲,可能是累了吧,中闾她又躺下了。
“这么说来,我很快就会被抓住的?”她看着白白的天花板,小声咕哝着。
“声音太大了。”
康隆提醒她。天花板上装有呼叫护士的麦克风。
“那位大叔,那个人……”
绫子说的大叔大概是指那位从现场逃走的买受人石田直澄吧。
“姐姐,你认识那个叫石田的人吗?”
“那天晚上是第一次碰到他,不过以前见过他。”
“你是哪里见过他的?”
“我去找佑司的时候,在大门口见过他。好像是在争论着什么,两个人站在那里争论着什么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绫子想了想:“大约一个月前吧。”
说到这里,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一问。康隆在对亲人的担心和良心之间徘徊着,不过他还是说了出来。
“姐姐,有个问题必须要问问你。”
绫子躺在床上,歪着头看着康隆。
“你是想去找警察把真相都说出来,还是就这样保持沉默?你准备选哪一样?”
康隆感觉她现在还想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绫子没有回答。
“要是能保护的话,我想保护姐姐,我也打算保护姐姐。”康隆说。自己想着说得坚决一点,可是因为压低声音说话,也许他说得不够动人。
“可是,如果姐姐保持沉默的话,也许那位叫作石田的大叔就会很麻烦。如果姐姐能站出来承认的话,石田先生也许就不会再逃亡了。”
他想把一些思考的东西扔给绫子,他希望她能认真地考虑一下。
可是,送回给他的是“感情”。
“我,不想和佑介分开,我不想离开佑介。”
绫子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康隆发现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并从眼角向耳朵方向流去。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可是,我不想离开佑介。如果和这个孩子分开了,我就去死。”
绫子拉起套着白色被罩的毛毯捂住了脸,然后从毛毯下面小声说道。
“康隆,对不起。”
康隆也想哭,不过在这种悲伤的时候,还不能打破现状。他使劲地鼓励着自己,接着往下问:“如果姐姐不说出真相的话,那位石田先生就将一直被人怀疑下去,这样好吗?姐姐,你就不痛苦吗?”
“这样的事情,你问我,我怎么办?我当然痛苦,死一般的痛苦。”
绫子一直在哭泣着,康隆茫然地坐在那里。快到吃晚饭的时问了,走廊里热闹了一些,有手推车的车轮声,碗筷的碰撞声,电梯的转动声。
“我想杀了他。”康隆咕哝着。就在自己的无意识之中,话就从嘴里说了出来。
绫子掀起毛毯的一角,把脸露了出来,满是泪水的脸蜡黄蜡黄的,嘴唇也在颤抖着。
“康隆……”
“我想杀了那个家伙,杀了八代佑司。”
绫子的声音有气无力:“那个人,已经死了。”
康隆赶紧用胳膊抹了下脸,站了起来。
“我,去洗下脸,顺便把晚饭给你拿来。姐姐,从早上到现在,你不是就想喝粥吗?”
当他一个人来到走廊的时候,一股激情涌上心头。康隆抓住门把手站在那里,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
紧急住院的那天晚上,当他听到绫子那些像是梦话的话时,他还没有强烈的现实感。住院吧,不是日常的生活,在这里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就像稍纵即逝的梦一样不可靠。
可是,这却是事实,是个必须面对的事实。宝井绫子是康隆惟一的姐姐,她杀了人。就算对方是个该杀的人,可她毕竟是真的杀了人。
推下去了。绫子说。这样的话,我觉得自己也要被人杀了……
所以我就挣开了被抓住的胳膊,那时他的眼睛就像野兽的眼睛,就在他拼命挥动胳膊的时候;他掉到了地面上……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康隆希望能代替姐姐去那里,然后抡起胳膊狠揍那家伙,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打入无底的深渊。不,不,如果时间还能往前倒流,在那家伙遇到姐姐之前,切断他的人生之路,让他永远消失。
站在洁白光滑的医院筒状的走廊里,他似乎迷失了方向。事实上,康隆确实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了。必须要守着姐姐,必须要保护姐姐,可是,可是……
这样做真的好吗?康隆用头顶着墙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出现了八代佑司的脸,姐姐的恋人,佑介的父亲,被姐姐杀死的男人。
康隆从来没有和他热情地说过话,毕竟他就到宝井家来过一次,而且那一次他是来说自己不想和绫子结婚的。虽然绫子已经怀上了那个孩子——出生之后被叫做佑介的男孩,可是他却说:“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和绫子结婚。”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从迎接女儿结婚对象的紧张中一下子放松了的父母的表情。他们呆呆的,似乎难以置信,母亲敏子好像还笑了笑。
“这个,您……是什么意思?”
过于尊敬的问话。她甚至说出了平时不太习惯的敬语,事实上,敏子已经惊慌失措了。
八代佑低下了头,虽然是坐在椅子上,可他的头都快贴到膝盖上了,他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对不起。
“这并不是因为我对绫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我还没有打算和谁结婚,也没有打算成家。这是我的人生目标,所以,我不能和绫子结婚。”
啊?敏子愚蠢地插上一句话后就不再说话了。而父亲睦夫抬起一直放在膝盖上的胖胖的胳膊,抱在了胸前。他说:“你认为这个理由就能解决问题吗?你的人生目标难道比绫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还要重要吗?”
睦夫直直地看着八代佑司的脸。康隆以为八代佑司会把脸转过去,确实,他不能再回望着睦夫,应该感到害怕和羞耻。
可是,八代佑司却不是这样的。他抬起头对视着睦夫,回答说:“当然不能解决,不过,就算解决不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不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目标。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和绫子讲得非常清楚了。”
睦夫突然失望地放下胳膊,回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女儿。
绫子耷拉着两个肩膀,一双茫然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桌子上面。
康隆发现姐姐的眼睛有点湿润了,这是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她不会不流泪的。
可是,绫子的眼睛一直都是红红的,眼泪并没有流出来,一直包在眼睛里。康隆觉得这就是姐姐对一切都不再指望的证据。
康隆终于明白了,在等待八代佑司今天来访的时候,在兴高采烈的父母身边,她为什么会不说话,只是有点紧张了。绫子等待的就是八代佑司的这番话和这种态度,她已经想到了。在今天这种场合,他会这么说的,因为她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了。
但另一方面,她又在期待,他的“人生目标”会不会改变,哪怕只是一点点。因为八代佑司特地到宝井家来了。如果他真的想抛弃绫子和孩子的话,他就不会特地来解释的,而是赶快逃走。既然能来这里,说明他的心里还是有普通人的感情的,对绫子和孩子的爱情——也可以是同情或责任,到了这个时候,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人的正常的感情——他应该会有的。
直到现在,绫子对他还抱有幻想。因此,对八代佑司的这番话和这种态度,姐姐虽然想到了,但没有精神准备。这也在情理之中。
面对绫子,八代佑司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最后决定。我的目标就是这样的——就算得不到你们的理解也没有办法。
因此,在这一瞬间,绫子彻底失望了。既然这样,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了。现在绫子眼睛里的泪水,和家人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因为打击、冲突和伤心所流的泪水,一定是不同的,这既不是伤心的泪水,也不是愤怒的泪水,这是一种被断了后路的痛苦的泪水。而且绫子割断的不是这位叫作八代佑司的活生生的人,她割断的是自从自己爱上他以后,对他的温情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是的,绫子自己的那颗心也被割裂了一部分。
可能非常痛苦吧。可绫子只是两眼红红地静静地坐着。既像是要保护正在孕育之中的婴儿,又像是要从孩子那里寻求温暖,她的两只手轻轻地捂住了腹部。
一想到这里,康隆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使劲地甩了甩肩膀把眼泪忍住了,然后叹了口气快步向走廊走去。
推着送饭小车的工作人员正要上电梯,康隆接过盛着绫子晚饭的碗向右拐了个弯回来了。饭碗上还冒着热气,味道很不错。最近,医院的伙食非常不错,热的就是热的,凉的就是凉的。
那天,八代佑司没有吃一口宝井家准备的饭菜。就连敏子端出来的装着日本茶的杯子和康隆倒的咖啡,他都没有碰一下。顽固——而且是面无表情,在他讲述自己人生目标的时候,茶和咖啡都凉了。很奇异,康隆非常清晰地记得一边冒着热气一边变凉的饮料和根本就不看它们一眼的八代佑司那僵硬的表情对比时的情景。
“这个自私的家伙。”
睦夫这样评价八代佑司,只有这么一句。
“如果当初没有打算成家的话,那你为什么要和绫子有这么深的关系?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知道这样可能会让她怀孕的。”
面对睦夫这样的指责,八代佑司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他长得很端正,而在他那男人很少见的皮肤细腻、漂亮的额头和脸上,看不出有一丝的后悔、胆怯、愤怒和悲伤。
看着八代佑司的样子,sF迷的康隆突然想到了“复制品”。人造人,完全模仿真人做出来的假人,当然,它们是没有生殖能力的。因此,对于睦夫的指责,八代佑司这样回答也就不奇怪了。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不会有孩子的……
可是,事实上,不是个复制品的活生生的八代佑司这样回答。
“我不想要孩子,那是她太不小心了。”
睦夫呆呆地张大了嘴,一动不动。不小心?好像是机械操作一样,对不起,我按错键了。
“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那是你的孩子,和你血肉相连,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你舍得抛弃他吗?”
似乎是再也受不了了,敏子小声咕哝着,像是在请求一样。为了防止自己突然有什么举动——扑向八代佑司,或抓住他摇晃——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拧在一起。
听到敏子的声音,八代佑司看着她的脸,然后就把目光转到了别处。就在那一瞬间,康隆还抱有一线希望,也许他的心也在动摇?也许他会因敏子的恳求而感到心痛?可是,他错了。他那不再看着敏子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神情,他非常讨厌为了女儿而哭着恳求的母亲的样子。
这样不行——他这么想着。
“好了,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
睦夫有气无力地说。八代佑司什么也没说,轻轻地低下了头,然后站起身,一点声音都没有,穿过客厅离开了。没有人送他,包括绫子。
宝井家的客厅里弥漫着死一般的沉寂,与其说是愤怒和悲哀,倒不如说是碰到了一种不可理喻、微妙的、高深莫测的生活一样。康隆一下子想到了人的复制品。
“对不起,”绫子咕哝着,“不要再为他生气了。”
睦夫慢慢地把身体转过来看着女儿,他想打人:“你,还要护着他?”
“不是这样的。”绫子抱着肚子摇摇头,“不是护着他,我只是想说真话,他也很可怜,从小和家里人的关系就不是太好,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所以,他不知道——家庭、父母和孩子等等,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东西,他也很为难。孩子生下来之后,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才会说那样冷漠的话。”
真的……她哭了。
这是纵容他的一种解释。康隆想。姐姐,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睦夫摇摇头,绫子的话没有错,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儿才能明白……
敏子是现实的。她擦了擦眼泪,用强硬的口气问:“绫子,你还想把孩子生下来吗?”
绫子没有丝毫的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就因为这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是因为有了孩子,那个男人就会改变想法回到你的身边?”
非常残忍的问题。绫子也有点害怕了。
“这么说……这么说,你想让我把孩子傲掉吗?我不想这样做。”
她的回答语无伦次。敏子盯着她的脸继续往下问。
“真的吗?你真的要留下孩子吗?”
“真的!”
“你为什么要生?这可是那个男人的孩子?你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吗?那家伙,根本就不关心你的任何事情,你已经被那个男人抛弃了,明白不明白?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想替他生孩子?”
“因为这是我的孩子!”
绫子大叫着回答,她的脸被泪水浸湿了。
“不能杀死他!绝对不能杀死他!”
睦夫小声说:“把孩子生下来对绫子的身体有好处,生下来之后,我们可以送给别人当养子……”
绫子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愿意!这是我生的孩子,我绝不会放手!这是我的孩子,我已经说了好多遍了,你们还没有听明白!”
敏子站起来,绕过桌子,坐到了女儿旁边。她用两只胳膊抱住绫子,第一次用温柔的声音说:“知道知道,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好了,别再哭了……”
从那以后的半个月时间内,在康隆看不到的地方,父母和绫子、睦夫和敏子、敏子和绫子谈了好多次。最后,事情有了结果:让绫子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生下来后就当作是宝井家的孩子,大家都会疼爱他,精心地把他抚养成人。
这样,绫子当然忘了八代佑司,开始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生。
绫子住进了分娩室,在产院的候诊室等待孩子出生的时候,敏子似乎有点害怕,她对康隆这样说。
“虽然到了最后关头,可妈妈还是担心。”
“担心什么?”
“绫子真的已经死心了吗?你是怎么想的?”
“死心——和那个人的事情?”
“是的。”
“死心了,绝对死心了。她从开始不就说了吗?她不会拿孩子要挟他的。”
“是的……可是,我还有另外的意思?”
“另外的意思?”
“绫子会不会和那个男人没有分手呢?”
为了保护八代佑司,绫子这样说——他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非常可怜。
“妈妈在意的就是这句话,也许绫子并不认为他是一个性格怪僻的人,或者是玩弄女性的不负责任的男人?这只是妈妈这样想的,处在绫子目前状况之中的女人,如果自己被人骗了,应该认为是对方的不好,会认为这是一个没有用的家伙,应该抛弃他,绝不应该同情对方的。而现在,一旦有了同情,就分不开了。”
“妈妈……”
“绫子性格温柔,才会觉得那个男人可怜,才会认为他是在一种不知家庭温暖的环境中长大,所以才会有一颗冷漠的心,非常可怜。这样想的话,她就非常容易掉到陷阱里面去,一个为了那个可怜的人不惜付出一切的陷阱,这真是一个可怕的陷阱。”
一向刚强的母亲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胆怯。这件事,也让康隆感觉到了一种寂静的恐怖。
“像绫子这样的女人不能再为八代佑司那样的男人做任何事情了,什么也不行,最好是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最后事情到了这种情况也还不错。要说未婚妈妈,现在也不稀奇了,是不是?”
“是的,真是这样的。”
“可问题是绫子是不是真的这样想了?妈妈就是不放心这一点。她和孩子两个人在我们家里越是幸福地生活,她会不会越要想起八代佑司?虽然她现在嘴上说不再想他了,可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如果要是还恋恋不舍的话,那就更不好办了。”
康隆笑着说,姐姐那么聪明不要紧的。但敏子的脸上并没有马上露出笑容。就在母亲笑着叹口气的时候,分娩室的门开了,有位护士出来了。恭喜你们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病房里,看着悠闲地吃着晚饭的绫子,康隆想起了母亲当时的担心。母亲的担心没有错,姐姐还是放不下八代佑司,又去见那个男人了。她瞒着家里人,抱着佑介去见那个男人了。
然后,她把那个男人杀了。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可不可以问得更详细一点?”
康隆问。绫子一下子把头抬了起来。
“在这之前,姐姐病得很厉害,不能多说话。但是我有许多事情都想知道,可以吗?”
绫子把勺子放回了碗里,然后低下了那瘦瘦的下巴。
“今天不谈行吗?”
“没有别人在场,不是很好吗?”
“你还没有向爸爸妈妈告状吗?”
康隆苦笑了一下。说“告状”这个词的幼稚确实很像绫子。
“我什么也没说。”
“为什么不说?”
“我不想让得了肺炎差点死去的姐姐担心,也不想让为照顾佑介忙得晕头转向的父母听到更多的事情。”
总之,如果警察早就知道了绫子的存在并进行追踪的话,那么这个时候,父母会知道所有情况的。所以,他想一直保持沉默。可现实情况是,警察的调查还不会涉及到绫子。这样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很担心。”
绫子缩了缩脑袋。
“要说告诉父母的话,我认为还是姐姐自己说的好。”
“我为什么要先跟你说呢?”
“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对方是我。”
绫子微微一笑:“是这样的。”
“不过,如果以后我想保护姐姐的话,只有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爸爸妈妈也必须帮忙。”
“好吧,你想先问什么?”
“这么说,你想说了?”
绫子想了一会儿——不,她是装着想了一会儿。
“好了,开始吧。”
“那你告诉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说得清楚点,姐姐从什么时候起去见那个人的?”
绫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停了一会儿,她似乎还是有点害怕。
“你是想问我,在这之前,我为什么又去见那个人?”
康隆叹了口气:“是的,原因是什么?”
绫子端起碗,想把它放到旁边的桌子上。她看上去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看着碗就要掉到地上了,康隆赶紧过去帮忙。
“担心。”绫子小声说,“你不也是这样吗?看到一个困难的人,或者寂寞的人,你能扔下不管吗?我是担心佑司,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独地呆着。”
康隆突然觉得自己越来越重,坐着的椅子也在向地板下沉。就像是画得过多的画,虽然不谨慎,但却多少感到愉快。
他想,妈妈真了不起。事情的发展正像妈妈担心的那样,像她分析的那样。
“是因为他没有感受到家庭或家人的温暖?……”
康隆的话似乎给了绫子力量。
“是这样的!你也这么想吗?从内心讲,他不是个冷漠的人,只是没有感觉过温暖而已。我想为他做点什么,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他和我在一起有不一样的感觉,他曾经和我说过,我相信,也永远不会忘记。”
虽然她有许多想说的话,可再这么说下去就要偏离主题了。康隆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问。
“你们只有一次真正的分手?就是在他到家里来宣布不愿意和你结婚的时候。”
“是的……那件事之后,我也没有想过再和他见面。”
“什么时候又重新开始的?”
“很长时间之后了,生完佑介出院后的一个月以后吧。”
“怎么联系的?”
“打电话,打他的手机。”
“为什么要打电话?”
绫子一下子闭上了嘴巴,瞪着眼睛看着毛毯白色的被罩。她并不是不喜欢毛毯,她一定是想看着康隆的脸。
“你是想告诉他,孩子平安出生了,非常健康,是吗?”
绫子没有回答康隆的问题。
“你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你是不是认为他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
绫子还是没有回答。
“或者说,你想告诉他,你还爱着他?”
绫子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康隆。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是的,你全猜对了,可是,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突然受到攻击,康隆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说你根本就不了解实情。”
岂有此理。康隆想。血一下子涌到脑子里了,他撇着嘴回敬她。
“是的,我是不懂,杀人的想法!姐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了?你说自己爱他,不能不管他,可是你把他杀了……”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闭上了嘴巴。虽然晚饭时间医院里非常热闹,可由于自己不小心说话声音太大,不知道会不会让别人听到。
绫子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哑口无言,脸色也由蜡黄变成了纸一样的苍白,两只手紧紧抓住毛毯,浑身发抖。
“对不起。”康隆赶紧说。他又感觉到突上突下的那种恶心了,他们姐弟两人像是被推进了一艘不知前进方向的小船,小船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你不懂。”绫子的牙齿发出响声,声音也在颤抖着。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交往过吧?光说不做的家伙,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我的心情的!”
像变魔术一样,她的眼泪流了出来。绫子抓起毛毯从头盖到脚,然后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康隆再一次感到椅子在往下沉。在被让姐姐痛哭的这些事情的罪恶感打垮之前,他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抬起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可手指也在不停地颤抖着。
“这么说,打电话是从姐姐开始的了?”
他大声问。绫子盖着毛毯一动也不动。
“然后,他就和姐姐见面了,他也不想回避姐姐,所以,你们就经常见面。是不是这样的?”
虽然还在毛毯里藏着,可绫子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他家就住在那座公寓里?你去过那里几次?”
绫子在毛毯里说了些什么。“什么?”康隆反问了一句。
绫子用力揭开毛毯,做了一个深呼吸。
“那天晚上我是第二次去那座公寓,第一次去的时候,对这么漂亮的公寓,我感到非常惊讶,他在和我分手期间搬到了那里。”
康隆在心里啧了啧嘴。以前,因为搬家住址变了,绫子不管多么想见他可她无法知道八代佑司的住址,这样一来大概就能分手了吧。
可现在,因为存在着像手机这样多余的东西,绫子才会很容易地和他联系上,最后两个人当然又会搞到一起去了。
“他为什么要搬家?”
他不是为了忘记你结束你们之间关系才搬家的吧——康隆问。
因为失恋而搬家的不光是女孩子,可八代佑司不是失恋。
绫子眼睛盯着天花板,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因为他父亲的工作关系……”
康隆笑了:“什么,这可不是成年男人说的话,因为爸爸调换工作了,我也要搬家,什么啊?绝对有问题,太奇怪了。就因为这个,和父亲吵完架之后,他就把父母和奶奶都杀了。”
对弟弟挑衅的话语,绫子还是面无表情,抬起头看着那雪白的天花板。这意味深长的沉默,也避免了越说越僵,康隆有点坐不住了。
“我……”
绫子小声说。康隆走到姐姐的病床边,仔细一看,绫子那瘦瘦的脸非常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似乎那里面有谁的脸,稍不留神就会消失了,那可不好。
“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
“我第一次和你说的时候,是那样一种情况,不可能说得太清楚。”
“不过,我已经知道了我该知道的事情了,姐姐去见那个人了,还带着佑介,想和他重归于好,想成立一个三口之家。可是,那天晚上去见面的时候,他家里出现了严重的情况,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父母和奶奶的尸体,而且他还想杀掉姐姐和佑介,为了保护自己和孩子,姐姐把他从阳台上推了下去……”
“你错了,”绫子坚决不承认,“不是这样的,他杀的不是他的父母和奶奶,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