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者与生者

小丝孝弘所说的“轰动”发生在早川董事长接受调查,查明二零二五室砂川一家四口身份,媒体对此进行详细报道的三天后,即6月8日。

琦玉县深谷市是一座离东京市中心约八十公里的高崎沿线的小城市,过去城下町的风貌只残存在深谷城附近。邻近的熊谷市自从成了上越新干线的一个车站之后就失去了古城的风貌,可在深谷市,这种古城风貌依然保留着。因为有首都居民不怕远距离工作的关系,深谷市也成了东京的市郊住宅区,所以,在深谷车站的人口处,小规模的饮食店和面包房鳞次栉比,多数都是早早开门营业。

“芦边”三明治店也是其中的一家饮食店,它位于深谷车站入口处公共汽车站往北约三十米的地方,十年前开业的时候,不到半年的时间,这家店差点就倒闭了,原因就是它的位置不好。估计着头班火车时间赶往车站的上班族,从公共汽车站下来再走三十米的话还要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所以他们会把这几分钟用来睡觉。

事实上,“芦边”的经营也还比较顺利。这家店手工制作的三明治、饭团和油炸食品味道不错,价钱也要比其他店便宜三十日元到一百日元,纸杯的咖啡也是正宗的滴漏式咖啡,而且如果事先打招呼的话,他们还会把咖啡装到水壶或保温瓶里,另外店里还可以订购中午的便当——像这样的各种服务在上班族的客人中广为流传。

“芦边”的经营者伊泽和宣与总子夫妇都生于深谷市,两人青梅竹马。他们双方的家庭都经营着饮食店,所以高中毕业后两人都在店罩帮忙,二十岁时两人结婚并独立生活。他们的独立生活从经营素烧店开始,然后是饮食店和烤鸡肉串店,他们不停地变换着经营的模式,这成为他们夫妻二人生意的开端。

伊泽和宣说,也许是因为有生意头脑,或者是运气不错,虽然不停地改变着经营项目,可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大的失败。“芦边”也是这样,它是这对夫妻在深谷市区经营的第七家饮食店,结构最简单,就像是在摊床上长出了一根毛。前面已经说过了,这家店的位置也不好。当地的生意人也都在传说着,伊泽先生的这家店可能会失败的。所以,当“芦边”开业几个月后生意兴隆的时候,大家都被惊呆了,而且全都相信了伊泽的不败神话。

完全是按自己的兴趣做生意的伊泽夫妇成功的秘诀有三点——一是不要盲目扩大规模;二是不要过于节省人工费;第三点和前面两点都有关系,那就是在服务员中培养经理。事实上,所有的店都是夫妻二人带头于活,同时,哪怕是经营着只有四五平方的小小西餐店的时候,他们也要雇几个服务员。因为伊泽相信,如果只靠夫妇两人,早晚也会忙不过来,店里的经营也不会太顺利。

在这十年间,对伊泽夫妇非常重要的一位经理就是那位叫砂川里子的女经理,当然,她也是“芦边”非常重要的一名员工。

砂川里子今年四十八岁,1948年出生在琦玉县朝霞市。父母双亡,她留在了家里,有两个妹妹,她和丈夫及孩子一起生活。里子在当地高中毕业后就到了东京,在新宿的一家商场上班。二十五岁时,通过上司的介绍,和后来的丈夫结了婚。二年后,她生下长子毅,儿子现在二十一岁。也许是因为同甘共苦吧,他和母亲的关系要比同龄的普通孩子好得多,亲热得多。

当千住北新城发生四人被杀案之后,砂川里子也非常感兴趣。

和所有与案件没有直接关系的日本人一样,她也通过电视和报纸了解情况,在断断续续的事实基础上,进行带有推测性的谈论。

里子在“芦边”的任务就是和伊泽总子一起采购原材料,然后做成食品再卖掉。上班的时间是凌晨三点,所以她要提前三十分钟起床。“芦边”凌晨四点开始营业,因此在这之前的一小时她们会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看电视或报纸。不过,凌晨三点,电视的新闻节目也没有开始,早报也还没有送过来。砂川里子每天早上悄悄地起床,悄悄地去上班。在这一点上,伊泽夫妇也和她一样。

所以,直到有客人光临“芦边”,她们才会开始每天的谈话。这里大多数的客人都是在东京市中心上班的职员,他们都会夹着早报过来,还有的人是在公共汽车站附近的卖报亭里买日报。那天早上,有一位客人正在从砂川里子的手里接过当作早饭的三明治并付钱,里子给他找钱。就在这时,他开玩笑地对里子说。

“大姐,你知道吗?你已经在茺川区被人杀了。”

砂川里子愣住了。她正想着要为下一位客人点菜,所以没有听清刚才那位客人的话。

“啊?您说什么?”

“这个,在这里,报上登着呢。”

这位中年职员把夹在胳膊下面的报纸拿给她看。

“茺川区的高级公寓里发生四人被杀案,是不是?那些被害人的身份已经查清楚了。”

“啊,是吗?”

“其中有一个和大姐同名同姓,我很惊讶,当然这纯属巧合,只是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伊泽夫妇当然已经取得了厨师资格,十年前里子到这家店工作后不久,在夫妇二人的推荐和资助下,她也获得了同样的资格。所以,为了让客人知道这里的食品都出自于出色的厨师之手,他们三个人的名字一起贴在“芦边”这家像摊床的饮食店的墙壁上。

伊泽总子笑着说,在这种店里上班,还会有另外一个收获。那就是即使你成了真正的阿姨,同龄的男客人还是会叫你“大姐”。这些客人看到墙上总子和里子的名字,再看看她们互相说话的情形,自然能分出哪一个是总子,哪一个是里子了。可尽管这样,这些中年客人还是叫她们“大姐”,她们也习惯了这种称呼。

在这个时候,和客人开玩笑的内容相比,不知为什么,砂川里子对客人把她的名字和人对起来总有点不好意思。“讨厌。”她笑了笑,似乎所有的事情她都能接受,然后把这位客人送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一位买牛奶和三明治的年轻男客人也讲了和刚才那位中年客人一样的事情。

“阿姨,你的名字上报纸了。”

这位年轻的男客人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吧,他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到这里买早饭。他长着有点自命不凡的漂亮的下巴,还有那招人喜欢的笑模样,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总子和里子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刚才已经有人把这件事告诉我了。”

里子笑着说。那位年轻客人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了她。这是一份《日本日报》。

“你还记得不久前发生的那起引起轰动的案件吗?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被害的一家人姓砂川,他夫人叫砂川里子。你想看吗?”

“啊,好吧,一会儿我会去买的。”

“不用了,不用了,我送给你了,因为我已经看完了,你还经常给我优惠。”

说着,他丢下报纸,接过三明治。这位年轻人笑了。

“阿姨,今天一定会有很多客人跟你说这件事的,居然会有让人如此瞠目结舌的巧合。”

事实上,后来还有好几位老顾客对她说,“看报纸了吗”、“大姐,你上报纸了”。这正是早上最忙的时候,买卖双方都很着急,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更多的交流,她也只能简单地回答说“讨厌”或“我知道了”。告诉她这件事的客人也不会说得过多,只是半开玩笑地说“真是不吉利的巧合”。

砂川里子在专心致志工作的时候,也没有想得过多。那位年轻客人留给她的日报,在早上的忙碌告一段落之前,别说通读一遍,就连扫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瞧瞧,看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当她边说边把报纸翻开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这个时间,“芦边”会暂时关门,有两小时的休息时间。在这期间,砂川里子和伊泽夫妇习惯去停在这间狭小店面后面的、车身上用涂料写着“芦边”店名的小型客货两用车里,吃已经很晚的早饭。早饭一般都是伊泽总子准备,那天,他们吃的是饭团和热酱汤。

里子一边喝着总子从保温瓶倒到杯子里的热粗茶,一边翻看着那份《日本日报》。在晚报特别报道的版面上,整整一个版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标题“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受害人身份已经查明”,另外有两个版面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那个标题之大不是我们能想像到的。嗨,不至于吧,又不是抓到了罪犯,或者是已经确定嫌疑犯要在全国进行通缉,只不过是搞清楚了被害人的身份,通常这些都不是太大的新闻。

里子刚看完两段报道,“砂川”这个名字就映人眼帘,她马上发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内容。在里子身后看报纸的总子也大叫起来:“啊,是真的,真的是叫砂川。”

在这一瞬间,里子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对总子的话没有反应,只是一只手抓着报纸坐在那里。右手拿的杯子歪了,里面的茶水洒到了膝盖上。

“里子,你怎么啦?”

总子赶快抓住里子的右手,接住了快要掉到地上的杯子。

“别烫着了,你怎么啦?”

正像总子说的那样,洒在膝盖上的粗茶还很烫,里子穿着的那条纯色的化纤裤子已经湿了,膝盖上就像画画似地映出了一个谜一般的无人岛的形状。里子对这些根本就没有反应,没有了杯子,她那只腾出来的手和原来的一只手一起紧紧地攥着报纸。似乎不把它攥住,这张薄薄的报纸会从她的眼前逃走一样。

“砂川先生……”

总子和丈夫伊泽面面相觑。

“嗳,怎么回事?”

总子扶着里子的肩膀,轻轻地摇着。里子就像失去支撑似的,她的头也在不停地摇晃着。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松开两手,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回头看着旁边的总子。

罩子的脸上没有了血色。

“是我丈夫。”

她小声说了一句。她说得又快又小,总子都没有听明白,她还以为只是里子的舌头在动。

“啊?你说什么?”

和总子相比,伊泽的耳朵比较尖。坐在汽车前面座位上的他,拧着身子看着里子。

“你是说那个砂川先生不是巧合,他真的是你的丈夫?”他问。

里子还是把报纸摊在膝盖上,像个傻瓜似地呆呆地眨着眼睛。

总子赶紧把报纸拿过来,看了看那个版面。因为太激动了,她根本没有看明白这篇文章。

“被杀的四个人可能是砂川信夫(四十五)、妻子里子(四十八)、信夫的母亲砂川浏(八十六)。”

总子又把这篇文章读了一遍,没错,是有里子的名字。当看到四十八这个数字时,她条件反射似地想了想里子现在到底多大了。就在这时,伊泽从她的手上把报纸拿了过去。

“这个是你的丈夫?下落不明的丈夫?”

里子用手捂着脸,点了点头。她像是少女般的无助,总子觉得她很可怜,走过去抱住了她的肩膀。

“不要紧吧?坚强一点,也许是搞错了。”

里子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她小声地说。

“什么不知道?”

“这是我丈夫的名字,年龄也一样。”就像有了惯性一样,她还在摇头,“而且报上登的就是我、儿子和我婆婆的名字。”

“啊?这是怎么回事?”就像是在耳朵边说话,总子尖声叫道:“和你丈夫的名字写在一起的是里子的名字?可不光是里子,还有毅的名字?”

伊泽表情严肃,他从报纸的缝隙中斜着眼看了看总子,说:“你是最混乱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总子又从伊泽的手里把报纸夺了回来。不过,就算不看报道,如果把里子刚才说的话,刚才看过的那段文章的意思在脑子里整理一下,还是可以理解的。

到今年为止,砂川里子的丈夫抛妻舍子离家出走已经有十五年了,用现代用语说这叫“失踪”,可在伊泽夫妇和里子那代人的眼里,这种行为叫作“蒸发”。从那以后,里子就一个人抚养着儿子毅。

十年前,伊泽夫妇最早雇她的时候,她比现在还要瘦,一看就知道经济很困难,而且已经精疲力竭了。事实上,去见里子是通过她们一个共同的熟人介绍。这位熟人对她说,有一位夫人被不负责任的丈夫抛弃了,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录用她。

总子笑着说,让她带着简历参加录用考试是不是太拘谨了,所以她们就去了附近的一家饮食店喝茶。不到一小时,她就决定录用里子。这并不是因为她同情里子的不幸身世才给她这份工作的,伊泽夫妇还不会这样好说话,主要还是对她的人品产生了好感和信任。

里子在谈到自己不幸的遭遇时,对于那位已经蒸发了的丈夫,她没有背地里说一句坏话。在这一点上,介绍里子过来的那位熟人的说法可要尖刻得多。

“大概是外头又有女人了,那一天突然消失了,从此就杳无音信。那个月的工资也全被他带走了,里子她们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那样的丈夫,简直就是混蛋。”

可是里子却没有这么说。她不认为丈夫另外有了女人——不,也许有吧,但他不会为了那个女人离家出走的。她平静地说。关于丈夫蒸发的原因,始终认为是因为砂川家的家庭关系。

“我也有许多没有做好的地方,可他又不是那种能发脾气的意志坚强的人,所以只能默默地离开家。虽然我和孩子非常辛苦,但我认为他过得一定也不轻松。”

总子觉得这些话里包含了姐姐对弟弟的关心。不久之后,她听说里子是那种大媳妇,这当然也就可以理解了。

总之,里子的丈夫砂川信夫是在那种情况下失踪的,到现在仍然下落不明。而信夫的名字却作为东京茺川区高级公寓杀人案中的被害人刊登在报纸上,而且报纸上所写的和他一起被害的家人的名字也是现实生活中的砂川信夫的家人——里子和毅。

“里子没有死,毅不也是活蹦乱跳的,这完全搞错了。”

伊泽没有理睬乱说话的总子,他问里子:“你婆婆的名字是叫浏吗?”

里子又点了点头:“是的,她是信夫的母亲,叫浏。”

“这么说,所有的内容都完全一样了?”

“所以才错了。”总子插话。

“你还这么添乱,闭上嘴巴。”伊泽训斥完之后,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砂川夫人,是不是应该把这件事搞清楚?”

里子抬起头:“搞清楚,怎么去做哦?”

“这是真的,怎么做呢?”

“看看其他的报纸不就行了吗?”总子鼓足勇气建议说。

“这种报纸经常乱写,我们看看《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怎么样?”

伊泽劲头十足:“去小卖店买吧,我也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是的,是的,而且,是不是要给毅打个电话问问看?里子,给他打个电话吧。”

“好办法。”伊泽也点点头,“嗳,用这个吧。”

伊泽取下别在腰上的手机递给了里子。里子接过手机,她的手在颤抖,怎么也按不好手机上那小小的按键。实在看不下去的总子伸出了手。

“我来给你打吧,毅是不是已经上班了?”

砂川毅在大宫市的一家装饰公司上班。

“他会不会去工地了?”

“那个孩子——也带着手机。”

里子像说梦话似地背出了电话号码。拨通了这个号码后,总子在等待。必须要耐心等待,因为这是在工作时间打电话,没有办法。

电话响了十声之后,毅终于接电话了,但有点气喘吁吁的感觉。

总子报出姓名之后,态度生硬的毅一下子变得非常客气。

“啊,阿姨,早上好。”

砂川毅把伊泽夫妇称作叔叔、阿姨。从他这轻松的口气看,他既没有看报纸和电视,公司的同事们也没有和他开玩笑说“你的名字上报纸了”。

“出什么事了吗?”问完之后,毅的口气一下子认真起来,“我妈妈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里子在这里。”

总子急忙说,她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里子。她还是低着头坐在那里,只有眼睛还盯着报纸上的那篇报道。

总子赶紧把情况说了说,毅不时地插话说“啊”。这不是在开玩笑,他不可能再有除此之外的反应了。

就在总子和毅说话的时候,伊泽抱了一大堆报纸跑了回来,好像还买了好几本周刊杂志。总子心里想,现在摆在店里的周刊杂志不会刊登今天报纸上报道的事情的,到了这种时候,他也成了傻瓜。

“毅,公司里还没有人对你说什么吧?”

“什么也没有……不过,今天早上我是直接来的工地。”

他说,我还没有见到公司里关系不错的同事们。

“你的母亲好像受到了一点刺激,现在脸色不太好。”

毅非常担心地问:“不要紧吧?”

“我们都在她身边,不过毅,你今天下班很晚吗?能不能早点下班啊?”

“这个嘛……不太好办。”

伊泽晃着他那有点发福的肚子,探出身来,从总子的手上拿过电话。

“毅,是我,我。”

“叔叔,对不起了。”

“你母亲和我们在一起了,今天晚上下班后你到我家来一趟,关于这篇报道的真假,必须要搞清楚,我们要做很多事情,所以不能不商量一下。”

毅说,我知道了,我也会马上去看报纸的。伊泽用眼神示意里子,里子用她那还在颤抖着的手接过了电活。

“喂,喂,是毅吗?”

“妈妈,你不要紧吧?”

“我吓了一跳……”

“要说是爸爸,倒也会有这种可能,可把妈妈、我,还有奶奶的名字也登出来,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也许是搞错了,也许会找到爸爸的,我们要尽快搞清楚这件事,好不好?你和叔叔阿姨认真商量一下,好不好?我一忙完马上就回去。”

里子点点头,她显得更加精疲力竭了,她的眼睛潮湿了。

“我只是在想,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如果你父亲已经死了,会有人打电话来的,然后让我们去确认他的尸体。”

“所以说,你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妈,你就喜欢想得太多。也许是报纸写错了,我和妈妈都没有死——啊,对了,你也应该给奶奶住院的那家医院打个电话,那里来往的人很多,可能比咱们这边还要热闹。护士们也会看报纸的,她们也会认为这是搞错了。”

里子电话刚刚打完,伊泽就坐到了驾驶座上。

“毅说得对,不过直接去看看不是比打电话要好得多吗?你婆婆的医院是不是就在附近啊?”

砂川浏在一家特别养老院里,从“芦边”所在的车站往市区方向,开车大概需要三十分钟。这对于习惯每个星期天的下午都要去探望浏的里子来说,这条路太熟悉了。因为是空车,所以,伊泽把车开得飞快。

途中,他刚打开收音机,正好是新闻节目时间。收音机里也在播放着关于茺川区一家四口被杀案的受害人的身份已经查明的消息。

不过,在这条新闻中,并没有点出所有家人的姓名,只是说“我们认为可能是一位名叫砂川信夫的四十五岁的无业男人及其家人”。

车里的三个人都在认真地听着,当收音机播放下一条新闻时,伊泽总子叹了口气:“刚才的新闻可没有讲清楚受害人的身份。”

“收音机里的新闻节目的时间比较短,可能是省略了吧。”

砂川里子也在考虑伊泽刚才买回来的报纸上的报道,各家报纸的报道不尽相同。有的非常肯定地写出了一家四口的姓名;有的虽然写出了四个人的名字,但都是“认为”或“推测”;还有的只写出了户主砂川信夫的名字;就算是他,有的报纸也只写着“早川董事长的熟人”,连年龄都省略了。

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来看,这些报道一定不是根据警方在记者招待会上或其他场合公布的情况来写的,是不是有许多猜测的成分呢?自从丈夫砂川信夫失踪以来,让里子最辛苦的就是生活,每天的生活让她焦头烂额,所以,她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尽管这样,里子从来没有怨恨过离开家突然变得无影无踪的信夫。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有时也会担心,有时也会生气,可从来没有恨过他。

别人不可能理解自己这种心情,所以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说,只是默默地生活。对于丈夫失踪后仍然照顾他的母亲,一个人独自抚养儿子的里子,既有人表示同情,也有一些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但不管哪一种,多数情况下,大家都想错了。

根据里子继续和婆婆一起生活的这一事实,好心的人说“里子没有抛弃婆婆,真了不起”。而不怀好意的人则会说“她是为了得到婆婆的财产”,并且笑着说,“一定是这样的”。

信夫失踪后的两三年时间里,这种猜测和谣传铺天盖地,当然也会传到里子和浏的耳朵里。每到这时,里子和浏都会苦笑或大笑,两个人一起笑,一个人笑,或为了让生气的对方发笑而笑。

而事实上是因为里子和浏都没有找到分开生活的理由,才在一起生活的。为了外出工作,里子需要浏帮她料理家务和照顾毅。当时刚过七十岁,身体还比较健康的浏现在害怕一个人生活的孤独和恐惧,所以也想和里子及毅一起生活。

而且两个人彼此都比较喜欢。虽然有时也会吵架,觉得对方太讨厌,但基本上还是互相喜欢的。例如做饭的口味、打扫卫生及收拾衣柜的方法等等,在生活中非常实际的方面的共同点还是很多的。

两个人都喜欢打扫卫生,收拾房间也很麻利,特别是喜欢把洗澡间或厕所等有水的地方打扫得非常干净。不过,两人都不是太喜欢做饭,像油炸鱼或猪排等必须要用油煎、不把厨房弄脏做不出来的家常菜,她们会果断地决定去外面吃或从外面买回来吃。作为女性,能在这些爱好方面都达成一致,可以说很不容易。

里子很早就父母双亡,对家人的感情比较淡薄,而浏是她惟一称作“母亲”的人,这也许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有个奶奶,也许对毅会有好的影响。总之,虽然信夫不在了,可里子、毅和浏仍然组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庭。

而且她们认为,家人就是要在一起生活的。

浏经常也会唠唠叨叨的,让里子很诧异,当然,她说的是信夫。

我养了一个抛妻舍子、蒸发了的儿子,里子,对不起。她一边道歉,一边还不忘痛骂信夫。这个不成器的兔崽子。一个是先生气再诧异,另一个是先诧异后生气。

毅在上高中的时候,曾对留的这种感情发泄模式进行了评论。

他说:“这已经成了奶奶的爱好了,几乎成了她生存的意义了。”里子觉得他的说法很奇怪,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有时生气的时候,浏会满不在乎地说,信夫这东西要是死在外面就好了,甚至有时她还会说,如果他厚着脸皮回来了,我会拿刀杀了他的。

里子也不感到特别惊奇,因为她知道,对于信夫蒸发这件事,她已经厌倦了和这位坚强的母亲之间的争执了。

信夫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也没有从外面给家里打过电话,就这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不过,因为他是把收拾好的随身物品放进旅行包里出走的,所以从这可以判断出他是自己离家出走的,而且存折也不见了。

那时,里子既没有惊慌、愤怒,也没有叹息和感到不安。

“啊,你父亲,终于做了?”

她想,他终于下定决心了,终于走了。后来,她才感到很悲哀,眼睛都湿润了。

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她睡觉都不深,总觉得心情沮丧的信夫会不会提着旅行包回来了?有一点动静她就醒了,然后起来看看是什么动静。一看才发现穿着睡衣的浏站在大门口,正回头往这边看。

“我好像听见有人敲玻璃。”她很害怕地说。

“信夫是个胆小鬼,就算回来,他也会在半夜回来,悄悄地溜进来,所以他会敲窗户的。里子,你可不能护着他。”

“嗳,我不会护着他的。”里子把话岔开后,又回到了床上。不过,她一直到天亮都是在竖着耳朵听,也许信夫会回来的。如果他回来的话,我没有比妈妈先发现那就太可怜了——他和妈妈都可怜。

随着时问的流逝,这种不眠之夜越来越少了,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虽然不能说完全不想,可是越来越多的日子她是不再想信夫的事情了。就这样,她慢慢习惯了。

但是,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砂川信夫死了,而且好像是被杀死的。他死在了妈妈的前面,虽然只能这么想,虽然她认为不会有这回事的。

里子想,换句话说,砂川信夫就是为了不杀死母亲浏,或者和母亲一起死,或为了逃避母亲而自杀才离家出走的。因为信夫认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所以自己才蒸发的。他抛弃里子和毅是为了离开浏而采取的无奈之举,当然他也会恨里子她们,但并不是说对里子她们就没有了感情。

里子经常呆呆地想着砂川家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浏的生命走到尽头,她可以不再长期受苦平静地死去,然后自己用所有的积蓄刊登最大的三行广告,这是为了能让信夫看到,告诉他母亲去世的消息,让他知道里子的住处。

然后,信夫一定会来见她的,就算他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和组建了新的家庭,他也一定会来的。浏去世后,面对着浏的灵位,他一定会有许多话要说。

不过里子也在想,即使信夫这么回来了,也许她已经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那个时候,也许就是真正该离婚的时候了。

可是,三年前的正月里,这些想像的一部分破灭了。浏病倒了,救护车把她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为脑梗塞。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那时她几乎不能说话了,右半身完全动不了了。里子一边听着医生的解释,一边想,妈妈的大半生已经不存在了。

浏一直住在医院里,虽然也努力进行过康复训练,可八十岁以后发作的脑梗塞,会对老年人身体的各个器官产生不好的影响。在病倒之前,浏除了耳朵背和慢性腰痛以外,没有其他的疾病。而现在的她则不停地说着自己的不安和不舒服,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尽管如此,她一直进行着疗养,不过,没过多长时间,她开始产生了轻微的痴呆。住院半年后,主治医生建议,像她这种病人再在内科住院治疗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可又无法在家进行照顾,应该把她送到专门的养老院里。

里子摇了摇头,她不仅感情上接受不了,而且经济上也没有这个条件。于是,那位主治医生劝她,可以利用市里的看护援助制度,申请人住特别养老院。他说,可以肯定地讲,即使回了家,浏的病情今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善的。

自从浏出院回家后,里子的生活更加忙碌了。因为医疗费的增加,她在经济方面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伊泽夫妇虽然很关心她,可她不能光接受他们的好意。当时还是个高中生的毅也勤工俭学,每天早上给别人送报纸,放学后就去工地或便利店打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有时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他会悄悄地向学校请假然后去干活。他本人也放弃了当初想考大学的愿望,还说过高中就退学,然后去工作。后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不想在长大成人后为自己希望能高中毕业而后悔。

那时,里子也看到过别的孩子都在东游西逛,而毅却又饿又困地在整理着工地交通情况,自己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每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憔悴的脸时,里子也会感到精疲力竭,为什么只有我们要这么辛苦?不过,和这些相比,最让里子难过的就是那个坚强、对自己和别人都很严格的、不喜欢马虎散漫的浏成了病人,这一事实必须成为每天生活的重要内容。

把害怕一个人在家的浏放在家里,而自己出去上班也是很痛苦的。不管找多么好的护工,可浏很难和护工相处融洽,如果想说话了,她会像个孩子找母亲似地到处寻找里子的身影,过去心直口快的婆婆已经一去不夏还了。

尽管如此,浏还经常说些让护工目瞪口呆的难听话,可里子却很高兴,而护工则更加奇怪了。轮流到自己所负责的地区里有困难的家庭的护工当然都是有社会知识的,可她们也都认为浏和里子是亲生的母女,这让里子觉得很有意思。“啊,你是她的儿媳妇?”看到她们那惊奇的样子,不知为什么,里子总有一种很痛快和得意的感觉。

里子和毅坚持了两年这种小心翼翼的生活。毅毕业后就参加工作了,并迎来了成人式。可另一方面,浏的痴呆越来越严重了,里子又不能辞职不上班,可只有家庭看护,很难保证浏的安全与舒适。

就在这时,位于深谷市郊的特别养老院来通知说,那里已经有空床了。

伊泽总子感叹说:“这简直就像是奇迹。”

“他们确实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里子对这种幸运没有任何异议,可她的内心还是很复杂的。里子和毅都累了,说实话,把浏交给了专门的养老院,对他们是个很大的帮助。可同时,她又被“把浏抛弃了”的罪恶感所折磨。

里子想,是不是还有比我们更需要、更辛苦的家庭在等待特别养老院的空床位呢……

毅大笑起来:“妈妈,你是不是太傻了?在别人看来,妈妈你才是最辛苦的人。”

可说这话的毅自己也不是非常赞成把浏送到养老院的。“住进了养老院,奶奶的痴呆会不会更严重?”他不安地问,“如果我不分昼夜地干活的话,妈妈是不是就可以辞职了?我想再去夜间的工地上打份工,这样妈妈就可以在家照顾奶奶了,奶奶也就不用住养老院了。”

里子训斥道,不许这样做。不管毅有多年轻,如果这样长时间睡眠不足的话,早晚也撑不住,会把身体累垮的,如果毅也病倒的话,那里子就会更加束手无措了。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有完善的医疗设备,必要的时候看护会去帮助她,能住进这样的养老院,也是为了你们家奶奶好啊——伊泽夫妇也这样劝说她。可她还是花了好几天时间才下定决心,下了决心之后,自己又有些动摇。

而且,决定之后,说服浏也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浏一定会说我不去养老院,我要呆在家里。

里子不会狠心把哭着说不想去的浏送进养老院的。如果浏责备说“里子,你不要我了”,自己也无法回答。要说为什么,因为这是事实,不管形式怎么样,也不管过去做了多少事,现在把浏送进养老院,就是抛弃了她……

可是,让她意外的是,浏非常痛快地答应去养老院,而且,她还想尽快住进养老院。

“只有住进养老院,我的病才能好得快一些,我想接受治疗,所以想去养老院。”浏说。

里子虽说非常惊奇,可这也让她明白了,浏知道自己是病人,而且还希望赶快治好。

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告诉里子,在适当的地方接受护理,通过和他们一起的集体生活的刺激,有些老人的痴呆会有所减轻。听到这里,里子也就下定了决心。虽然她还是感到了一丝罪恶感,但同时也下定了决心,只要以后尽量多地来看浏,也能对此有所弥补的。

好在浏很快就适应了养老院的生活,这可能也是因为她想接受治疗的积极态度吧。而且到了这里之后,里子才第一次发现,浏也许是厌倦了以前的生活——每天一个人呆在家里,看门就是她的工作。

浏的痴呆不是那种到处乱转、多动或胡乱吃东西的情形,而是变得静静地把自己封闭起来,越来越像植物人似的没有感情和毫无反应。

直到有一天或某一星期,她真的封闭了之后,有些比较高兴的谈话及意料之外的行动,对症状都会产生影响,不过浏身体和脑筋的老化慢慢地但确实是把她封闭到一个“静静的牢笼”里了——我们家奶奶的老年痴呆就是这种类型的痴呆。里子想。

正因为如此,里子那种要让浏高兴、自己有责任照顾她的所有事情的积极的想法终于也扔到了脑后。她家附近也有一位正在照顾同样情况的婆婆的主妇,这位主妇的婆婆患的是多动型痴呆。她说照顾起来非常麻烦,病人不停地说着傻话,我可真羡慕砂川夫人家老人的安静。听到这话,不知为什么,里子松了口气,而且还感到了庆幸。

不过,在养老院里,病人平常也会受到外界的刺激,并有人因此而清醒过来。至少,主管浏内心感情生活的那一部分会从长期的休眠中苏醒过来,并重新开始了活动。每到星期天里子去看她的时候,她有时会怒气冲冲地说哪个护士心眼太坏,或说某某房间的老爷爷对她表示好感自己不好意思,或者是坐轮椅到院子里散步的时候,看到小鸟摔死在地上自己也流泪,等等。浏流露出久违了的感情。

本来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没想到,又出现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这件事发生在浏住进养老院大概半年左右的时间吧,和平时一样,里子星期天早上就去看她,她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

她似乎没有听到同病房的其他老人说话的声音,完全沉浸在电视画面之中。看什么呢?里子看了看电视。

那是一个有观众参加的寻人节目。画面上正好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在热泪盈眶地说,自己特别想见见因父母离婚二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母亲,她想寻找母亲。

浏的身体向前倾着,像是要一头扎进去似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里子叫她。

“妈,我来看你了。”

浏没有反应。她的嘴里好像在咕哝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啊,你说什么?妈,电视就那么好看?”

就在这时,浏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回过头来。看到里子后,她一把抓住里子的胳膊指着电视。

“里子,里子,赶快记下来。”

里子愣住了。电视上,主持人和一位女嘉宾还有刚才那位委托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

“记下来,记什么?”

浏着急地跺着脚。

“是不是有字?是不是有电话号码?赶快记下来,往那里打电话。”

确实,在画面的下面,打着“征集寻亲人”的字幕。“生离死别的家人、无法忘怀的初恋情人、过去的恩师——找到之后面对面。”

浏说的就是这个字幕。

“里子,赶快记下来,可以委托他们找人。”

“找人?找谁?妈妈。”

浏的脸上浮现出很久没有见过的憎恨的表情。

“找谁?你为什么这么薄情?这么说,你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他,没有想过去找他。”

“妈……”

“找信夫。”浏说,她用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向电视台申请寻找信夫,那孩子一定想回家了。”

里子实在是太惊讶了,她有点茫然失措了。在那一刹那间,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浏。

自信夫蒸发之后的十五年来,浏是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找信夫。”

“那个孩子想回家。”

事实上,里子也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耳朵。浏用憎恨的目光斜着眼看着她,她受到了一种自己想像之外的刺激。

在砂川家,浏的憎恨、责备和叹息都是针对信夫的,她甚至无所顾忌地说过,正是信夫才让自己的人生如此不幸。接下来她又说,你们知道我必须在对“这个不成器儿子”的愤怒和失望中生活有多么辛苦吗?当然,即使信夫就在眼前,她也不会闭上嘴巴的。虽然她是用语言痛骂信夫,但又似乎希望他本人能够听到。

真是奇怪的母子俩。刚结婚的时候,里子就感到迷惑不解。她是通过单位上司的介绍才和信夫结婚的,说实话,对这位叫砂川信夫的男人,里子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爱他才结婚的,她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认真、老实、温柔的男人。

自己的儿子全是优点,即使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也都是儿媳妇的不好——至少社会上都是这样的——可婆婆对里子说:“你能嫁给信夫,真是他的福气,不过,里子,你可是个可怜的人,选择了一条辛苦的人生之路。”

不仅如此,她还用严厉的语气责骂着自己的儿子:“像你这样的人还会有人嫁给你,如果你不好好珍惜,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不管母亲说什么,多数情况下砂川信夫都是装作昕不见,或者“是的、是的”答应着。这也让里子觉得不可思议。结婚后没多久,她实在无法忍受浏对信夫的那种严厉的口气,于是里子问信夫,你母亲对你说如此过分的话,你为什么还能忍受?你母亲为什么要对你这样?砂川信夫胆怯地笑了,然后撇了撇略显疲倦的嘴巴,这么说道:“没办法,这就是我的任务,只要里子不要在意母亲的话就行了。”

“那可不行,你是我的丈夫,所以,就算她是婆婆,我也不希望她对你这样破口大骂。”

里子坚持着,信夫的笑从为掩饰内心强烈感情的假笑变成了真正的笑。

“是吗?我太高兴了,里子站在我这一边。”

里子记忆中的信夫最动人的表情就是那个时候的笑脸。

另外还有一个表情,经常和这个表情一起让她从记忆中清醒过来。那就是结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在砂川家的老家——当时还只有浏一个人居住的木结构的小平房——门前拍的那张照片中的信夫的表情。他们拿着相机出去,正好有邻居从门前路过,他们就请邻居为浏、信夫和里子三人在大门口拍了一张照片。

通常的顺序是——信夫和里子站在一起,浏站在信夫的旁边。

可在这张照片中,浏却站在了信夫和里子的中问。对于这种顺序,社会上的人通常会理解成浏想把里子推开,自己和信夫站在一起,这是一位对儿子有着强烈的爱情和独占欲的母亲。可砂川家三个人却不是这样的,浏紧紧地挨着里子,和信夫却是分开的。

照片上穿着结婚礼服盘着头发的新娘里子,被仰起下巴胖乎乎的威严的婆婆拉住胳膊,表情严肃地对着镜头。信夫穿着新做的礼服,和母亲之间隔着半个身体的距离,头有点耷拉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的两只手低垂在和衣服袖子一样的身体一侧,自己没有一点主张。而且他的笑容里也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主张。从小,为了无奈地接受无奈之事,为了欺骗自己——在接受现状时,我自己没有受到伤害,我不在乎——所以他才会笑。于是,里子悲哀地想,对于信夫而言,不管是对他那快乐的笑,还是他习惯性的空虚的笑,这些都是真实的。

浏和信夫的母子关系一直都是这样,经过很长时间之后,里子才对此感到习惯。

正因如此,浏的话才会让她大受刺激。直到现在,她才有点恢复正常,说要去寻找信夫,指责一直没有想去找他的里子太冷漠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浏可不是一时兴起才说出这番话的,她精神没有错乱。通过养老院的生活,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什么被扭曲了?什么被扭曲之后又正了过来?什么被折断了?什么又被接了起来?什么从休眠之中苏醒过来了?什么样的混乱又平静下来了——浏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最准确的情况,连医生都诊断不出来。他们能诊断出来的就是浏发生了变化这一事实。从爱憎两极回来的浏爱自己的儿子,不再正眼看自己的儿媳妇,她变成了非常普通的婆婆砂川浏。

可是,这虽然是正常的事情,但对里子而言,却开始了痛苦的生活。

到了这时,浏在平常生活中开始喋喋不休地倾诉着对里子的不满和怨恨。对一直非常依赖于儿媳妇却突然开始埋怨媳妇的浏,养老院里的工作人员和护士以及同病房的老人们同样感到惊奇。惊奇之余,有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安慰着浏,有人顺着浏一起说媳妇的不是,还有人训斥浏,把前来探视的里子拉到一边提醒她,总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

可是,里子说,虽然说浏已经变了,可自己不能变。不管她说得有多难听,不管她说什么近乎于造谣的事,现在都不能扔下她不管。而且里子还想知道,浏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她会突然之间变得爱信夫并为儿子难过的?还在突然之间,说信夫的蒸发是因为里子的不忠,不去寻找信夫的里子是个像魔鬼一样的女人。在浏日趋衰老的脑子里,一直以来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感情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否决反应?不对此进行清算就不能死去——就算用“谎言”或“欺骗”的方式把责任推给别人也要进行清算,否则自己就无法心安理得——是不是这种冲动才让浏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的呢?在信夫刚刚蒸发的时候,虽然经过了很长时间,但里子还是希望他能回家。真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梦见信夫呆在家里,梦中的他在笑。

(可是……)为什么事情会变得如此滑稽?信夫死了,不,被人杀了。

(不,真正被杀的那个人是不是他还不知道,是的,杀人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不知道他会不会卷进这样的事情里。)对于长期杳无音信的丈夫,里子难以一下子接受“死了”、“被人杀了”,而且她也很难产生某种感情。可是,里子怎么也想像不出那么老实的砂川信夫会死于他人之手。而且,在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的背后,好像有一些和法律相关的复杂情况?信夫会和这些事情有关系吗?十五年的岁月静悄悄地从里子身边走过。这十五年她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有工夫去侧耳倾听时间流逝的声音,没有时间留意时间从身边流过时在身体和精神上所留下的痕迹。所以,其结果是时间从里子的身边流过,可里子却没有留下任何感觉。实在是太忙了,就像现在,即使是照照镜子看着十五年间已经衰老的砂川里子,她也想不起来十五年前自己是什么样子了——这些都是因为太忙了——嗳,像这样又当爹又当妈的,连苦笑的时间都没有。

尽管如此,如果信夫回来的话——如果什么时间他要是回来的话——他的脸上也一定深深地刻着岁月流逝的痕迹。里子想。

“正门的门口可以停车吗?”

听到坐在驾驶座的伊泽问她话,里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了。浏生活的那座名叫“明穗园”的特别养老院的三层建筑已经就在眼前了。

里子告诉伊泽,这座楼的后面有一个专门供来探视的人停车的停车场。然后她就先从车上下来了,也没有等伊泽和总子下车,她就一路小跑向正门的传达室跑去。也许这是一个错误的消息,可如果让浏知道了信夫可能是茺川区的被害人之一,我的心里还是比较紧张的。婆婆的病也许会更严重了,如果养老院里没有人不小心让浏知道这个消息就好了。但愿她今天状态好一些,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会马上跳起来,哪怕只是呆呆地坐着也行啊。

里子和养老院的工作人员都很熟悉。那天坐在传达室的五十多岁的男员工也认识里子,每次里子来探望浏,都要和他说上几句话。

看到从自动门里跑进来的里子,那个老头欠了欠身。

“啊,砂川夫人,你来得正好。”

“你好。”

里子喘了口气。不知为什么,在横穿停车场的时候,她的心跳特别厉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她有一种很奇怪的预感。

“刚才,山口医生一直在给你打电话,砂川夫人,你没有看新闻吗?”

这么说,连养老院里也在议论这件事了?“我丈夫的名字……你是说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吗?新闻?电视上一直在播吗?我看过《日本日报》的报道。”

这个老头把两只手放到了台子上。

“今天早上的直播节目,还说到浏的名字,所以才热闹起来,因为浏一直在这里呆得好好的。”

“我也很吃惊……”

就在这时伊泽夫妇追了过来。里子急忙说:“这里也都在议论这件事了。”

“你家奶奶知道了吗?”伊泽总子问。她看了看那个老头,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还没让她知道吧。”老头说,“浏从早上起来情况就不太好,不想吃饭,一直在昏昏沉沉地睡觉,今天一天都这样。”

浏经常有这种想睡觉的周期,在特别严重的时候,她一天都不吃饭就是想睡觉。因为这样对身体不好,所以护士都是哄着她吃饭。

不过,就算这样,用勺子把饭喂到她的嘴边的时候,她也是困得直打盹。

“山口医生在哪间办公室?”

“我问问医疗部,你稍等一下。”

就在这位传达员要拿起内部电话时,电话响了。“传达室……啊,是山口医生,电话一直打不通,砂川夫人已经来了,好的,我知道了。”

“我们家奶奶怎么样了?”

“浏没事,她还在睡觉。山口医生请你去三楼的护士站。”

里子她们向楼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