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痕 第三节
我认为那是一种都市传说。
柴野和己发现的,是一个叫“暗黑救世主与黑色羔羊”的网站。
包罗万象的网路社会中,会出现对猎奇犯罪或凶恶事件感兴趣,并兴匆匆地讨论的网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从完全是瞎起哄性质的网站,到期望破案或防止类似事件发生的严肃网站,许多都是诞生在案件发生的媒体喧腾之中,而随着报导沉寂下来,也跟着萎缩消失。过去如此,今后也应该会不断反复。
可是少年A——柴野和己的事件情况有些不同。由于这个案件是十四岁少年的“自卫犯罪”,这一点让接触当时报导的一部分人士——恐怕是与案件当时的和己同年代的少年少女——不允许这个案子就这么被消费与遗忘。于是网站便在某个契机下成形了。
柴野和己发现的网站并没有多长的历史,是六年前才成立的网站。尽管站名夸大又骇人,有些人或许还会觉得可笑,但它意外地被经营得很好,案件的经纬也被整理得条理分明。
这一切是始于某个巨大留言版的一则留言。是网友“TERUMU”所写下的留言:
“听说崎玉教室劫持案的少年A在鉴别所里自杀了。”
六年前的话,和己的确还在少年鉴别所里。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答应与寺嶋见面,渐渐恢复开朗,也开始将回归社会视为现实的问题去面对了。当然,他没有试过自杀。所以这只是误报、谣言,但留言的网友主张“是从确实的消息管道听到的”,不肯退让。
“人家都说想被判死刑了,还硬要他活着嘛。可是这下子他总算可以照着自己希望重新去投胎了,太好了。”
和己希望被判死刑、想要重生,这也并非事实。不过他在鉴别所自杀的说法,并非完全子虚乌有的谣言,而是有一定的根据。因为公审期间,确实有过这样的报导。
是某本周刊的“独家头条”。头条以“独家获得劫持教室的少年A笔录”为标题,大书特书,但两星期后就虎头蛇尾地告终了。因为那则独家头条的根据,那份所谓的笔录,被踢爆根本是捏造的。
这类事件的报导中,当事人或相关人士的笔录是贵重的消息来源。成人的案件是如此,少年事件更不必说,这类东西不可能轻易流入媒体手中。即便得到,正常的记者在把它做为消息来源使用时,也会慎重处理。
这篇独家头条在这部分,一开始就太明目张胆,十分可疑。报导出刊以后,立刻就有人发起查证工作。当然律师团也激烈抗议,指称报导中说是少年A供词的内容,从头到尾都是瞎掰的。
这则报导内容是约聘记者带来的,刊登的时候,编辑部里似乎也是慎重派占了上风。因为那名记者以前也捏造过报导,惹出问题,被业界一部分人士视为骗子。由于引发的风波太大,编辑部这才慌忙开始查证,结果落得撤销报导,公开道歉的下场。
而少年A对侦讯官说“我想被判死刑”云云的内容,就是这篇捏造报导中所提到的。
“黑色羔羊”网站中,刊登了应该在正式场合已经被抹消的报导全文。其中对于侦讯官问他认为今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处分,少年A这么回答:
——我想被判死刑。我觉得只是因为我还未成年,就不会被判死刑,这太没道理了。
——我会死掉重生。我会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然后我要消灭妈妈和柏崎那种坏人。我想要拯救像我一样境遇悲惨的小孩和女人。
此外,这篇独占新闻还附上煞有其事的解释,说这份笔录之所以并未被用在公审上,而被葬送在黑暗之中,是因为如果少年A耽溺于这种夸大妄想的事实曝了光,对于想要裁罚少年的检察单位,以及想要保护少年的律师团双方,都是一件“不利”的事。
简而言之,这彻头彻尾全是捏造出来的。不过一旦被当成“报导”问世的资讯,尤其是在当今这种网路社会,就不可能完全消失。也就是网友“TERUMU”接触了它的遗痕,相信了它。
留言版上立刻出现了热烈的回响。大部分是劝谏或揶揄“TERUMU”的意见。其中也有人说站在自己的立场,不应该在这种地方留雷,但他无法视而不见,呼吁众人:
“劫持教室的少年A并没有自杀。他在鉴别所正努力要回归社会。为了他的名誉,请不要相信这种错误说法。”
可是即使碰到这样的回应,“TERUMU”也没有改变态度。他反倒是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说法,不断地主张少年A自杀这个消息是确实的,少年A的自杀对于把他关进鉴别所的国家权力来说是一种挫败,因此国家绝对不会承认,真相总是像这样被掩盖起来。
不久之后,开始出现一个赞同“TERUMU”的集团。他们支持他,对他说的“少年A重生,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的故事产生共鸣与赞同。
就算不熟悉网路社会,我也没有傻到会去相信在那里留言的人诉说的总是“真正的事”、“真正的自我”。尤其是也有不少人只是浏览各种话题,单纯因为发展有趣,想要凑热闹而参一脚罢了。不过即使排除这些因素,从赞同“TERUMU”主张的人的留言里,还是可以看出其中有什么驱策着他们这么做的、超越纯粹兴趣的某种事物。
他们当中,有些人主动表白“我也被父母虐待”、“我被丈夫家暴”、“我有个朋友家就跟少年A的家一模一样”。所以他们非常了解少年A的心情。他们为了无法像少年A那样毅然付诸行动而焦急……
但这些内容究竟有多少真实性,无人知晓。实际上,他们的告白与告发也和“TERUMU”的主张一样受到众人劝谏或揶揄,或被毫不留情地设骂。
没有多久,“TERUMU”就为他的团体开了一个新的网站。网站名称叫做“牺牲的羔羊”。得到可以安心讨论的场所,成员们更加热切地诉说他们的故事。
“少年A受到处罚,这太没道理了。明明他才是牺牲者,是正义使者啊。”
“透过自杀,他总算得到了自由。”
“我被我爸虐待,每天都痛苦得想死。没有人会救我。如果少年A真的重生了,希望他来杀掉我爸。”
“他现在在哪里呢?要怎么样才能见到他呢?”
好想见少年A。要怎么样才能接触到他的灵魂?重生之后的他是什么样子?我们也看得到他吗?
“牺牲的羔羊”成立后约半年,网站中有人回应了这些问题。
那个人不是“TERUMU”那种实务性的统筹人员,而是教祖。他具有将幻想升华到宗教性的愿景、并把共享这个幻想的团体改造为“信徒”集团的力量,所以这么称他也无妨吧。
“我的名字是犹大·马加比。”
那个人如此自称,出现在“牺牲的羔羊”。这个奇特的名字,是西元前二世纪左右,在信奉犹太教的犹太地方,由于无法承受支配该地的异救国王的暴虐,发起独立战争的犹太人领导者的名字。在希伯来语中,为“铁鎚犹大”之意。在这里,犹大只是犹太人男性的名字,与新约圣经中登场的背叛者犹大并没有关系。
“铁鎚犹大”宣称“我是预言者”。说他是等待“受膏者”的到来,将羔羊引领到他身边的“引导者”。
“受膏者”也是希伯来语的直译,是“救世主”之意。“铁鎚犹大”运用这类宗教上的杂学以及正义、复仇与救赎的故事,一眨眼就把“牺牲的羔羊”哄得一愣一愣的,或者说掌控了他们。这种情况,两者是同义的。
看在正常的成人眼里,就混淆了现实与幻想(或者愿望)的界线这一点来说,比起原本的成员羔羊,“铁鎚犹大”看似迷失得更严重。犹大述说的故事是单纯的善恶二元论,他认为现今的世界受到恶魔支配,腐败至极。但时机一到,神就会降临世上,与恶魔军团进行最终战争。然后神将获得完全胜利,在地上筑起实现真正幸福的千年王国。有资格生活在那里的,只有加入神的军队,英勇作战的战士们,以及过去被恶魔及恶魔的爪牙所凌虐,尝尽苦楚之后获得救济的牺牲者……
分布于故事中的各种装置,大部分都是从新约圣经《约翰启示录》里借来的。而且与其说是了解原典而引用,更像是运用从电影、小说和漫画中得到的,任意剪接过的二手知识。
然而即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才能够更强烈地打动“牺牲的羔羊”们的心。他们(我们也是)即使没读过《圣经》,也知道《启示录》。即使不晓得罗马天主教的教义,也知道“第七个封印”、“白马骑士”、“大红龙”,还有“世界末日”。即使不是真正理解,但只要知道这些能够激发想像力的材料就行了。“铁鎚犹大”所说的话,比起话语本身具备的说服力,更是透过话语背后若隐若现的既有创作物那丰富的故事性及鲜明的意象打动了羔羊们的心。
犹大告诉羔羊们,“暗黑救世主”的出现,正是最后决战的预兆。降临地上,扫荡跋扈世间的恶魔爪牙,救赎牺牲的羔羊们,并召集加入神圣大军的正义战士,就是“暗黑救世主”的神圣任务。
这内容甚至荒唐无稽得了无新意、幼稚无比。对于为此兴奋的羔羊们,有时候会有来自外界的访客试图浇浇他们冷水。有个路人曾提出质疑,说“TERUMU”轻易允许“铁鎚犹大”君临此地,还照着他的吩咐更改网站名称,并身为虔诚信徒兼管理员,庄严地经营着网站,他可能就是把那篇捏造报导拿去投稿周刊的记者本人。说他正喜孜孜地看着自己捏造出来的故事以这种形式苟延残喘下去。
也有路人提问说,“TERUMU”会不会是在网路世界进行某种社会学实验的研究者?一切的肇始“少年A自杀”的消息,也有可能是他刻意散播出去的。所以“TERUMU”不管别人再怎么说“那是错误消息”、“说出你的消息来源”,他也不予理会,也不肯改变主张。
“一个人就好,你们当中有人去确定过柴野和己是不是真的死掉了吗?”
也有路人这么诘问。
每个问题都很尖锐。然而羔羊们毫不动摇。即使有些人动摇而离开了团体,但只要呼吁“冷静点”、“用自己的脑袋好好想一想”的路人受不了他们、或玩腻了离开,又会在不知不觉间回到团体里面来。
这五年之间,成员多少有些增减,也有热闹平静的时期相互更迭,但现在已经发展到羔羊将这独立的幻想视为“教义”信奉的阶段了。少年A自杀,还有他死后变成超越人类的存在重返这个世上,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事实了。他们立足在这样的事实上,写下他们的历史。
暗黑救世主复返了。做为锐不可当的力量与正义的体现者回到世上,与凌虐无力妇孺的恶魔爪牙抗战,并获得无数胜利。而黑色羔羊们可以亲眼看到他的战果。
很简单。因为不管是网路、电视还是报章杂志,今天也一样充斥着日本哪里发生案件或事故的新闻。
“铁鎚犹大”会从当中选出一个,向羔羊们宣告:
“这是暗黑救世主的神迹。”
这样就行了。只要犹大如此指名,不需要任何根据与证据,那些虽然不幸但随处可见的骨肉相残悲剧、工地现场的死伤事故、随机强盗杀人事件、卧轨自杀、甚至是海难事故里,都有恶魔的爪牙和遭到凌虐的人,而这些事件就是暗黑救世主为了拯救弱小,挥下铁鎚的显应。这毫无疑问就是“圣战”。
黑色羔羊从犹大指示的案件和事故当中找出受虐者和恶魔的爪牙。就像过去的少年A那般,有时候受虐者会被社会视为加害者而被排挤,也有恶魔的爪牙被报导为被害者的情形。但羔羊们不会被这种表相所欺骗。因为他们的真实在报导不到的地方、司法和警方力量不及之处。他们了解那些真相。不须搜查也不必采访。他们就是了解。
然而另一方面,羔羊们看不到暗黑救世主。因为时机未到。现在能够看到暗黑救世主、追随他的足迹的,只有“铁鎚犹大”一个人而已。这种设定简直方便主义到家,羔羊们却丝毫不感到疑问。
“只要相信,我们总有一天也能得救。”
一个羔羊,自称遭到母亲男友性虐待的少女不断地如此重复。
“总有一天暗黑救世主会造访我身边,把我救出苦海。”
用自己的名字当关键字搜寻而发现这个网站时,柴野和己有多么震惊,我完全可以想像。再怎么说,他都被当成老早就已经死掉的人,还死而复生,与莫名其妙的邪恶对象对抗,加以扫荡。然后被奉为救世主崇拜。
“一开始和己似乎一个人烦恼着。”寺嶋说。
由于这事实在过于离奇,而且脱离现实,刚发现的时候,和己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吧。
“后来他告诉我,他觉得这是某种恶质的玩笑。”
——可是居然会被写成这样,我应该还是死了比较好吧。
半个月前,和己一脸沉痛地向寺嶋坦白。
“我和保护司的社长也看了那个网站,整个吓坏了。我们都傻掉了,根本不晓得该跟和己说什么好。”
保护司不愧是保护司,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先是告诉和己会有这种东西,和己完全没有任何责任。你已经接受必要的治疗,并且赎罪,勇敢地回归社会了。这伙人跟你完全没有关系。
“然后我们也劝和己不要再上网了。跟他说总之暂时就是不可以上网,还没收了他的电脑。”
两人劝他珍惜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己似乎也听从了。
“可是他很害怕。这也难怪吧。既然都已经看到了,就没办法从脑袋里面删除了啊。”
寺嶋与柴野和己的父子关系现在仍在修复当中,或者说正在建构当中。他们对彼此都还很客气,无法深入干涉。至于原因,至少寺嶋这边很清楚。
“因为我不晓得和己的过去。他在犯下案子以前的生活,还有被警方调查的时候、审判当时,还有在医疗少年院、鉴别所,他过得怎么样,终究都是听人家说的。而且和己应该还有无法向我坦白的部分,我也不认为自己有勇气问出全部。自杀的事也是,搞不好和己真的动过一、两次寻死的念头,只是没有实行罢了。”
不过寺嶋说即使如此,他还是可以确定。
“虽然是杀了两个人,但和己因为犯下那宗案子,才总算得救了。律师、医疗少年院和鉴别所的工作人员及教官,还有现在的保护司社长,他们大家合力救了和己。所以现在的和己虽然打算一生背负着罪业走下去,但也能好好地面对自己遭遇过的各种苦难,还有自己做出来的事。他说如果时间能够复返,他想要回到案发以前,不要杀掉直子和柏崎,而是逃离那个环境,或是改变那个环境。他说杀人是不可以的,不管什么样的情况,杀人都是绝对不可以的。”
然而那群人……
“却自私地把和己拱成神明,又逼他杀人。还说他是救世主,简直混蛋。”
和己虽然寄住在保护司家中,但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受到监视。当然也没有受到拘束。即使如此,离开鉴别所后大概一年左右,和己都无法一个人独自外出。他说一想到有人会认出他是谁,或在背地里说他什么,就怕得不敢出门。
“但社长和我把他带出家门,渐渐让他习惯了。”
虽然和己以这种形式找回自由,却反而在这件事上造成问题。不管寺嶋和保护司再怎么叫他“忘掉吧”,没收他的电脑,但只要离家几步,到处都有可以上网的地方。
寺嶋不安极了,在雇用我这种调查员之前,先迅速采取了行动。他亲自跟踪了外出的和己。
“我们两个出门逛逛,道别之后,我忽然想到他可能会去别的地方,就跟了上去,不过这样罢了,所以一点也不难。”
不出所料,和己进入闹区的网咖。
“这样的事发生过两次。第二次我下定决心出声叫他。”
和己没有生气。
“他果然在看那个网站,他一脸苍白地告诉我,网站又把新的案子说成‘圣战’,热烈讨论。”
然后和己还说他想要在这个网站上留雷。
“他说:只要我报上名字,说柴野和己没有自杀,我还活着,我就是本人,或许会有团员清醒过来。”
寺嶋大力反对,拼命劝阻他。就算那样做也不会有效果。那些人不会当真,只会伤到你自己。那种人的想法是不可能改变的。
“和己还在保护观察期间,如果涉入这种事,万一被卷入什么麻烦,又得回去鉴别所了。”
寺嶋更害怕的是这些轻率地谈论杀人、复仇的羔羊们,可能会破坏和己的心理平衡。
“那些家伙究竟是不是真的牺牲者,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可是和己确实是牺牲者。他是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就要重新来过的牺牲者啊。”
与其说是被父亲说服,或许更是被父亲的恐惧与不安所传染,和己打消了留雷的念头。可是寺嶋提议透过保护司,向有关当局商量,要那些“黑色羔羊”停止拿柴野和己当材料任意妄想,却遭到和己大力反对。
——要是那样做,反而会让事情闹大。弄个不好,又会被媒体发现,也会给爸的家人添麻烦。
和己说,不管是什么样的言论,都不该以权力去压制。
——我觉得如果用权力去压制,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加顽固。
确实,柴野和己具备的知性优于一般人。
父子商量之后,决定把这件事当成两个人的秘密。不要再把任何人卷入,也不泄漏给任何人。对于保护司,则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这样对我说。”
——那些人如果觉得只要坐等就能得救,我也莫可奈何。
——可是看看那些留言,也有些人不是那样。
并非只是等待援手的人。
“我每天晚上都在被窝里祷告。请让我也萌生出勇气。请让我也拥有打倒邪恶的力量。”
“如果可以亲手打倒敌人,拯救自己,我就可以变成暗黑救世主的战士,而不只是单纯的信徒而已吧?”
“我想快点得到暗黑救世主的肯定,加入神的军队。”
有人主动寻求敌人、打倒敌人。
“意思是这些人想要杀人对吧?当然,这跟和己无关。虽然无关,但和己变成了他们的范本。”
——我不能视而不见啊。
“和己说,万一因为这样而出了什么事,就是他的责任。”
寺嶋说他听了火冒三丈。
“即使如此,我还是叫他别管。虽然不应该说这种话,但我还是说了。我说,要是有人因为这样而被杀,反正他们本来就是坏人,你不必在意。”
看到失去理智的父亲,柴野和己冷静地反驳说:
——爸,不管再怎么坏的人,也不该被杀。我过去的行为是错的。
“不,你没有错。如果我也在场,为了保护你,我一定会亲手干掉直子跟柏崎——我甚至这样说了。可是和己他……”
不对,那样是不对的——和己不断重复说。过去心灵被扼杀,成了机器人般的少年,现在却成长为一个冷静沉着的年轻人,平静地安抚气昏了头的父亲。他不再是没有感情,而是学会了控制感情的方法。
——而且爸,你想想看,还有更糟糕的可能性啊。写这些留言的人,也有可能一厢情愿地认定自己是被害者,而把周遭的人当成敌人、视为恶魔的爪牙,觉得杀掉他们也无所谓。
——认为只有自己才知道真相、有资格行使正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都会走上这样的路。
杀人犯为志愿杀人的狂热信徒忧虑,如此具有说服力的话,难得一见。
“所以我拼命思考。思考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讽刺的是,我因为没有跟他同住,这种时候,手机和电邮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可以私下亲密交谈,怎么说……”
即使是这种情形,我还是觉得很高兴——寺嶋说。
“和己提议,锁定他们认定是‘圣战’,热烈讨论的案子,仔细地调查看看怎么样?最好是最近发生的,不是杀人或强盗,而是不怎么引人注意的事故。因为没有被媒体详细报导的案子,犹大才能任意解释,信徒也才能尽情妄想。”
把调查到的详情,还有死者及家属的资料留言在网站,或许会有一些效果。
“就在这时候,幸运地——虽然不该这样说——发生了一起刚刚好的案子。”
事情发生在今年一月十九日。千代田区内的大楼立体停车场中,由于驾驶操作失误,车子暴冲,从四楼高的地方摔落而死。
“车子冲破栅栏落下,车子四脚朝天,压得扁扁的。”
司机是四十五岁的上班族,与妻子之间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在“暗黑救世主与黑色羔羊”的网站里,把这个案子“解释”为死者对女儿进行性方面的虐待,因此遭到了暗黑救世主的制裁。
“如果是你们这种专家,马上就知道要调查这种事故的时候,应该做什么才好吧。可是我跟和己是门外汉,所以决定先到现场看看再说,一起去了事故现场的立体停车场。”
那是上个星期日的下午。
“损毁的栅栏已经修理好,事故的痕迹也完全看不出来了。我们一起站在据说是车子掉下来的地点仰望。那个时候,我只想到要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肯定没救的。”
然而不经意地一看,柴野和己却脸色大变。他冻住似的僵立在原地,仰望着上方,眼睛一眨也不眨。
“怎么啦?——我拍他的肩膀,他这才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
——爸,你看到了吗?
“我问他看到什么?那是个很大的立体停车场,栅栏只有汽车引擎盖那么高,但从底下仰望,看不见停在高处的车子。也看不到人。”
结果和己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当场瘫坐下去,抱住了头。
——这样,爸看不到啊。
“他说:只有我看得到吗?”
寺嶋逼问他看到了什么。和己不回答。他蜷着身体发起抖来,说要回家。
——不用再查了。没用的。没意义的。
和己说有。
——真的有暗黑救世主。
和己说那是怪物。
“那不是人啊。可是爸——”
——它的脸就是我。
和己说他看到据说只有“铁鎚犹大”看得到的“暗黑救世主”。
“从此以后,和己就再也不提那群人的事了。只说够了,他已经明白了。”
所以寺嶋才会来拜访我的事务所。
“东进育英会的桥元先生不清楚详情。我对他说的都是谎言。其实我也没有告诉他是我本人要委托调查的,只说我们店里有客人为了孩子的问题正在烦恼,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好的调查公司可以介绍。”
事故死亡的上班族真有个十二岁的女儿,所以网站的说法也不一定全是胡扯。
“你熟悉儿童问题的调查,而且小孩子经常说些荒诞无稽的事。桥元先生也夸你,说很难有什么事能吓得到你,而且嘴巴很牢靠。”
所以拜托你了——寺嶋向我低头行礼。
“请帮我调查。不管是事故还是和己说他看到的东西都行。什么都可以。我真的已经被搞糊涂了。”
事故真的是“圣战”、是制裁吗?
柴野和己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铁鎚犹大”谈论的、黑色羔羊信奉的“暗黑救世主”吗?
为什么他说那是“怪物”?还说那怪物的脸是他?
我也切实地想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