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O

每天早上都有一张我女朋友尸体的照片放到我的收件箱里,今天在信箱里看到的照片跟昨天的照片相比,能看得出腐烂得更厉害了。不过这种变化比较小,并不是特别明显。一眼能够看出来的差别很少,只有爬在她身上的蛆的位置在昨天的照片和今天的照片上有所不同。

1

照片和电影的差异跟俳句与小说的关系比较类似。

短歌和诗也跟俳句差不多,这些文学体裁的字数要比小说少得多,这是它们的特征。在一串简短的文字中,攫取了一刹那的心动、写进诗里。作者在感受这个世界,并把自己心中的感动描写到了简短的文字中。

但小说里的一切都是连续的。心理描写是连续的,而且随着情节的推进它的形式也会发生变化。小说里发生的事件所表现出来的人物心理常常是不同的,如果从中抽出一小段文字的话,这就形成描写了。但是让这些描写连在一起之后,描写的就是“变化”了。出场人物的心理在第一页和最后一页中的形式是不同的。这个变化的过程是一个波状曲线,也就是故事的主体。这是数学——把小说微分的话,就得到俳句或诗;把故事微分的话,就能得到描写。

照片就是一种描写。照相是把一瞬间的风景纳入一个框内的艺术。例如某张照片描写了孩子哭泣时的脸庞,这跟俳句和诗比较接近。照片和俳句或诗之间存在着文字和图画的差异,但这两类形式都试图把重要的一瞬提取出来,然后努力使这个时刻实现永恒。

现在我们再把几十张、几百张的照片放到一起。被放到一起的照片不是同一张,但里面的形象也不是毫无关联。我们把下一个瞬间拍摄的照片放到前一张照片的后面,就这样把所有的照片连续放到一起。如果连续快速切换这些照片的话,就会出现残留余象,于是就产生了时间。例如刚开始在哭的孩子,最后变成了笑脸。这跟只有一张照片的情形不同,这些照片不是各不相同,而是连续的。从哭泣的脸庞到笑脸之间有一个过程,也就是说可以看到心理的变化。把几个“一瞬”连到一起的话,自然就会产生“时间”,然后最终就能描写出“变化”。也就是说组织出了一个故事——这就是电影。我是这么理解的。

今天早上又有照片被塞在我的收件箱里,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呢?这个情况已经重复一百天以上了,但我还是没有习惯,不能做到无所谓。每个天寒地冻的早晨,当我看到生锈了的收件箱里放着照片的时候,眩晕、憎恨和绝望就会一起向我袭来。我只能手里拿着照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照片并不是被装到信封里再送过来的,而且直接放到收件箱里。照片上是一个人的尸体,是我以前女友的尸体。她的尸体被人放在某处地面上挖掘的坑里,照片上照的是她胸部以上的部分,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的脸已经腐烂了,早已看不出生前的模样。

今天在收件箱里看到的照片跟昨天的照片相比,能看得出腐烂得更厉害了。不过这种变化比较小,并不是特别明显。一眼能够看出来的差别很少,只有爬在她身上的蛆的位置在昨天的照片和今天的照片上有所不同。

我拿着照片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把它扫描进了我的电脑。之前收到的女友照片也全部保存到我的电脑里了,我还依次标了号码。现在我的女友以大量图像的形式存在着。

我第一次发现我女友照片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人的样子,第二天看到的照片也只是脸部有些发黑,其他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是一天天过去后,收件箱里的照片离人的样子越来越远了。

照片的事我没告诉任何人,知道她已经被人杀了的只有我一个。在这个社会上她现在被当作失踪来看待。

我一直深爱着我的女友。我曾跟她一起看过一部叫《ZOO》的电影,虽然电影的故事我不太明白,但女友却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电影里曾快速地放映了蔬菜、动物等腐烂过程的图像。苹果、虾等等,先会发黑,然后形状变得干瘪。由于遭受细菌的侵入,会发出难闻的气味。伴随着Michael Nyman的轻快的音乐,动物的尸体立刻失去了原形,这种变化非常有动感。腐烂不久就会风卷残云一般,迅速地席卷整个尸体。这部电影讲的就是主人公把各种事物腐烂的过程和状态拍到胶卷里的故事。

我和女友看完电影之后,又去了一趟动物园。我负责驾驶,她坐助手席。我正在开车的时候她发现路前面有一张广告牌,于是对我说:

“你看那个,这肯定是种偶然。”

广告牌上写着“从此向前200米左转 动物园”的字样。日语的下面还写着相应的英语,字母串“ZOO”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我握住方向盘,向左拐,驶进动物园的停车场。动物园里基本没什么人,可能是现在正值寒冬,天气太冷吧。雪倒是没下,不过空中压着厚厚的云,显得有些暗。我和女友走在动物园里,那里到处都充斥着夹杂着稻草味的动物气味。女友穿着外套,不过由于冷,她瘦削的肩膀一直在发抖。

“一个人都没有呢,我以前也听说过,说大家都不来这种地方了,全国的动物园和游乐园都在慢慢倒闭。”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融入到了空气中。我们走过一个个圈前。可能是寒冷的缘故吧,动物们都很没精神,目光呆滞。其中只有一只丑陋的猴子很活跃,在圈里走来走去。我和女友走到猴子的圈前,看了一会。猴子的身上有些地方毛都脱落了,给人很脏的感觉。圈里只有一只猴子,这只猴子一直在混凝土的圈里走来走去。

在我跟女友认识之前,我一直活得很累,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女人。我现在感觉跟她一起去动物园那天的事似乎已是遥远的往事了。她失踪的时候是在深秋的季节。

当时我向所有人表示了我的担心,担心女友是不是遇到什么不测了。但警察根本不愿意认真搜查,只是简单地当作离家出走来处理。她的家人也同意了这种做法,因为她的突然失踪,让人觉得像离家出走。

我把扫描进电脑的照片存为图象文件,然后把早上刚在收件箱里发现的照片放进抽屉里。我的抽屉里已经放了一百多张这样的照片,被塞得满满的。

我移动显示为排列中的光标,启动了著名的电影生成软件,视频的编辑也可以用这个软件。我选择了“打开图片连续播放”功能,然后点击了收到的第一张图片,最后是“设置连续播放”,我选择了“每秒12张”那个选项。

这些操作结束之后,保存在电脑里的女友的静止图片就变成了一个动画,动画的内容是那些标了号码的图片,是这些图片按顺序播放形成的。女友的静止图片被不停地切换着,速度是每秒十二张。这个软件本来是用于动画制作的。

用了这个软件之后,女友尸体的腐烂过程就显得很清楚了。那些蛆虫一起覆盖到她的身上,不久就把腐肉吃光了,再匆匆离去,这情形简直是波涛汹涌。

每天早上发现收件箱里的照片后,我就会在原来的动画基础上增加十二分之一秒的长度,然后一边看着动画一边自言自语道:

“我一定要把罪犯找出来。”

给女友尸体照相的人肯定是杀了她的元凶,这个我非常清楚。

“我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当警察停止搜查的时候,我曾经这样发过誓。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有着决定性的意义,而且可能会破坏我的人格。于是我决定不去关注这个问题。

“混蛋,杀人犯到底在哪里?”

我的每句话都是一句台词,都是演戏。其实我的心里在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我这样一直演下去的话,心理压力会太大,可能会让我崩溃掉。

我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在装着不知道这是我自己干的,然后一心一意地想要抓住杀人凶手。不过估计我抓不到罪犯吧,因为这个杀人犯就是我。

2

失去女友之后,我几乎都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镜子里照出的我,脸颊瘦削、眼窝深凹。

我知道是我自己杀了她,但却装出一副努力要找到罪犯的样子,这样的行为看起来很矛盾,不过并不是双重人格。

我打心眼里爱着我的女友。我不想去承认是我亲手杀了她,所以采取这种逃避现实的做法。

如果存在另外一个杀人犯,是那个杀人犯杀了她的话,我的心理就会变得轻松,就可以从杀她的自责中解放出来。

“谁把照片放到我的收件箱里的?”

“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照片?”

“到底是谁杀了她?”

这些都是我的自编自演。我装着不知道凶手是谁,然后从内心深处憎恨这个杀人犯,并且想要杀了他。

我不把这些照片给警察看是为了自保,但我却不想这么想,于是把隐藏照片的理由解释为我想自己找出罪犯。所以警察到现在还认为我的女友只是失踪了,而我自己也沉醉于不靠警察、自己为恋人报仇的遐想中。

我这样不停地演戏,到最后连自己都怀疑我是不是没有杀她,杀她的另有其人,而我是无辜的。

但遗憾的是每天早上送到我收件箱的照片妨碍了我的这种遐想,使我不能完全沉浸在这种妄想中。这些照片告诉我确实是我杀了女友。

在女友失踪一个月之后、也就是刚进入十一月的时候,警察停止了对她的搜查。在那之后我为了自己找出罪犯而辞职了,当然这只不过是我扮演的恋人角色,一个遭人杀害的女孩的恋人。我的角色就是那种悲剧主人公的形象——对罪犯感到愤恨、致力于复仇的形象。

我做的第一步是走访女友的熟人,问他们一些问题。我见了所有与她有关系的人,例如她所在公司的同事,她的家人,她经常去的那家便利店里的员工。“是啊,她还没找到呢,警察说她是离家出走,我才不相信呢,她怎么可能离家出走?简直是胡说八道……所以我才这样拜访她的亲朋好友,来向你们打听情况。您能帮帮我吗?真是太感谢了。您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有没有不正常的表现?例如说她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或者她家附近是不是有些可疑的人?她有没有跟您说到这些?……她从来没跟我提到过这些……您说的是她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吗?是的,那是我送给她的订婚戒指……您不要这么看我,我已经够伤心的了……”

没有人发现是我杀了女友,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可怜的男人,恋人突然失踪了,正感到极度不知所措。看来我的演技很逼真,结果是有些人不为我的女友流泪,反而为我流泪。我觉得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因为他们都没有指出是我杀的。我自己没办法承认自己杀了女友,但我觉得周围的人应该替我指出来。

我一直从内心深处希望他们能指出来,说“你就是罪犯”,我在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就连以此为职业的警察也不揭露我的罪行。

……我好想早点获得解脱,我想把一切挑明,承认我就是那个杀人犯。不然的话我就得一直这样演戏演下去。但是我就是跨不过自首这一步,我感到害怕,于是选择逃避问题、伪装一切。

在我自己调查了一周、演了一周的戏之后,再也找不到可以打听的人了。在那之后我就成了无头的苍蝇。

“没有线索可以知道罪犯是谁!难道没有信息了吗?”

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自言自语道,一边操作着电脑。我重新播放了女友腐烂过程的动画,盯着看了一遍。播放结束的时候,完全腐烂掉的女友已经成了细菌的食物,她看起来不像人,而像一种别的东西,这种东西我从没看过,也无法形容出来。

老实说我感到恶心。我才不想看人腐烂的过程呢,更何况她是我爱的人。但是我又必须去看,我看这个就是在告诉自己女友是我杀的,然后暗示我去自首,不过这种暗示总是失败。

“我不能这样呆在这!我要掌握点信息!调查要靠跑路!”

我把视线从女友腐烂的动画移开,站了起来。我拿着她的照片来到外面,在街上踱来踱去,一面做出寻找犯人的样子。

我手里拿的不是女友腐烂后的照片,而是她生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友很美。照片上女友的背后是斑马的圈,照片拍摄的地方就是那个动物园。那天她突然下了决心,花了很多钱买了个相机。我们走在动物园里的时候,拍了很多目光呆滞、发出臭味的动物的照片。最后的几张才是对着女友拍的。女友站在斑马的前面,似乎在瞪着什么,这个形象永久地留在了胶片上。

我走在街上,拿着那张照片向路人询问,打听信息。当你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忽然有人让你看一张照片,你肯定会有点不知所措吧?我很明白这一点,但我感觉我必须这么做。在周围的人看来,或许我像一个流浪汉,不过我无法顾及这些。

我工作没了,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储蓄的钱也见底了。不久可能就会被赶出公寓吧,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睡在车里。没有吃的东西的话,可以抢别人的。即使犯罪也没关系,因为我要一直扮演这样一个人——只要能找到杀死女友的凶手就可以了,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乎。

整个白天我都在街上向人打听有没有看到我的女友。

“您知道照片上这个人吗?您有没有在哪儿见过她?求求你了,告诉我吧……”

以前有一次我在同一个地方这样重复几个小时之后,附近店里的一个人报告给了派出所。我现在吸取了教训,在一个地方逗留一段时间之后,就驱车到另一条街上,然后重复同样的事情。

我曾经好几次被一群年轻的男人纠缠,还有一次惨遭殴打。那是在一个胡同里发生的事。我进行反抗,结果对方拿出了刀子。我希望他能这样刺过来,刺到我的心脏里,这样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可以就这样死去,不用承认女友是我杀的。在临死的时候我不是杀人犯,而是一个受害者。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维护了我的自尊,是唯一可以完全逃脱自己罪行的办法,这样我就不用拿着女友的照片寻找本来就不存在的罪犯,也不用在街上问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息了。

但是那个年轻人并没有用刀子刺我。于是我只有自己抓住他拿刀子的手,硬往我胸口拉。现在只要那个人用力把刀插进我的胸口就行了,可那个家伙开始不停地颤抖,还不住地给我道歉。旁边的那些人也是脸色铁青。不久警察就来了,那群人丢下我跑了。我当时真想大喊:“等等我,把我也带走!”

把警察喊来的是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太,她好像当时碰巧看到我被带到胡同的情形。那个老太太身体特别瘦小,站在警察的身后,战战兢兢的样子。她身上非常寒酸,穿的衣服很难让人认为是现代人。可能她的生活很贫困,没有钱吧,说不定还睡在那些有尿骚味的隧道里呢。那个老太太脸上有很多很深的皱纹,皱纹里积着污垢。头发看起来也很脏,而且脖子上戴着一个木板状的东西。刚开始我还以为她靠宣传某个弹子房来勉强度日呢,不过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脖子上戴的木板是从垃圾场捡来的,上面用直笔写着潦草的“我在找人”。字的下方还贴着照片。那张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人,照片特别旧,跟我女友的照片简直不能比。我问了那个老太太,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失踪了,已经有二十年了,她一直在街头寻找着自己的儿子。老太太把满是皱纹的手放到脖子上挂着的木板上,一边抚摸着发旧的照片,一边用夹杂着我不太听懂的方言咕哝着,似乎很苦恼,她告诉我虽然这张照片已经破旧不堪了,但她没有其他印有儿子形象的东西了,所以不知道怎么办好。

我跪倒在老太太的脚下,脸朝下,额头碰到了地面,不停地呜咽和流泪。那个老太太和在场的警察都来安慰我,不过我能做的只有不停地摇头。

3

我和女友在一个看来没有主人的山间小屋吵了起来。是她看到“ZOO”的广告牌、然后让我去那个动物园的,而且在后来的路上她又发现了一条好几年没通过车的岔路,这时她又提出要从这条岔路拐过去。我感觉她真是一阵一阵的。她可能突然想看看这条小路前面有什么吧,我很喜欢她这一点。

那条路的前面有一间小屋。说是小屋,其实表面看起来像是旧木板拼凑起来的。我和女友把车停好后就进了这间小屋。

小屋里有一股霉味。女友看着似乎要塌下来的天花板,很是兴奋的样子。于是我把这个瞬间用快照照相机拍成了照片。自从在动物园里拍了那么多照片后,我就开始对相机着迷了。

在闪光灯一闪的那个瞬间,女友的脸扭曲了一下。“好刺眼呀。”她这样说道,语气很不满,然后从我手里没收了刚从快照照相机里出来的照片,揉碎了。“我讨厌这样。”然后她又说道:“你忘了我吧。”我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说她对我已经没有爱情了。

她在这个世上失踪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在跟我出来兜风的前一天她还去上班了,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出现在任何人面前。这是当然的,因为她就没从那间小屋出来过。

女友似乎并没有把那天要跟我约会的事告诉熟悉的人,如果她告诉了哪个人的话,警察肯定会找我问话的,我估计我已经承认我的罪行了。但实际情况是我只是接到了女友母亲的电话,问我有没有看到她的女儿。看来这个母亲亲情很淡薄,并不太在乎女儿的失踪。

当时我正蒙着被子发抖,在电话里听到女友母亲说女友失踪了的时候,我很想直接承认是我杀了她。

“您说什么?她不见了?您有没有跟警察联系?您等一下我,我现在就过去。”

我心里想承认自己的罪行,但嘴里说出来的却完全不一样。这就是我演了这么长时间戏的开端。

我赶到女友的家里,跟她母亲商量了一下,决定请求警察帮助搜查。我假装着衷心希望知道女友的行踪,开始扮演一个虚伪的自己,一个疯狂地想知道女友行踪的男人。

4

这是我拿着女友的照片在街上溜达了一圈之后发生的事。这一天已经快要结束了,太阳也倾斜在西边的天空。我回到停车场里自己的车子旁,然后抬头看了看周围林立着的建筑群。这些建筑的后背驼着夕阳,巨大的柱子都变成了阴影,整个覆盖下来。

“今天又没有收获啊。”

我咕哝了一句。这是寒冬,哈出的气马上就变白了。我从破烂不堪的外套中掏出女友的照片看了看,然后用手指摸了摸照片上她的脸。我的手上有刀伤,而且皮肤特别干燥。

停车场里只停着一辆车——我的车。周围也没有行人,我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老长。

“我明天一定要抓到那个罪犯。”

我走了这么多路,早已累得不行了,一不小心可能就会倒下。我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席上。这时我看到助手席下面有东西。

“这是什么呀?”

这是一张纸,被揉成了一团。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张照片。我摊开照片,想辨认照片上有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呢?”

原来是女友的照片。她当时好像正在往上看,表情挺可爱的,似乎是没注意的时候被人拍下来的。照片上的背景是木板搭成的一堵墙。照片的右下角写着日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日期不正好是她失踪的那天吗?”

我假装很迷惑的样子。这张照片就是那天女友很生气、然后揉碎的那张。

“为什么我的车里会有这张照片呢?太不可思议了,我真搞不明白,这张照片里的她没死呀。噢,对了,肯定是罪犯把这张照片扔进我车里的,肯定是这样。”

我打开仪表板,想把照片放进去。这时我发现仪表板里有一张纸片。

“这是什么呀?”

原来是加油站开的收据。

“这个收据的日期正好是她失踪的日期,收据上还写着这家加油站的地址呢。怎么可能?那天我没去这家加油站呀,我好像一直呆在家里。说不定……”

我这样进行推理,然后假装得到了重大的结论。

“那个罪犯用我的车绑架了她?肯定是这样,所以她才那么容易就被罪犯抓住了。她看到这辆车,还以为车里的人是我,所以才没有一点警惕。”

我启动引擎,驱车前进。我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这张收据上写的地址。

“加油站里的人那天说不定看到了驾驶这辆车的人,不过他们还能记得吗?这个挺难说的。”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驾着车。我转动方向盘,穿过林立的楼房中间的道路,向郊外驶去。一路上建筑物越来越少,道路两旁的农家小屋之间都夹着荒芜之地。太阳已经西沉,变成了红色,透过车的前窗照到我的身上。风景不断后退,但夕阳却紧紧地跟着我。

等到我到达加油站的时候,四周已经暗下来了。开着车灯的车驶进之后,一个貌似加油站老板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穿着工作服,正在用毛巾擦着粘着油渍的手。我摇下车窗,把女友的照片给她看,一边问道:

“你看过这张照片上的女孩吗?”

我这样问他,他则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回答道:

“噢,那个女孩啊。她好久之前来过,说过要往西走呢。”

“往西?那她坐在什么样的车里?”

“当然是坐在你开的车里了。”

“果然如此!”

“开车的也是你。这样回答行了吧?台词也够好吧?你每天这样做不累吗?总是重复同一件事,不觉得腻吗?自从卷进你的游戏里,现在已经好几个月了吧。不过你是我的老主顾,所以我也不好说什么。”

“你不要胡说八道!不过开车的真是我?怎么可能?”

我装出很震惊的样子。

“那天载着她的车竟然是我开的……?”

加油站的主人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准备赶我走了。于是我踩了加速器,把车往西开去。

“混蛋!我现在一团糟,搞不清什么跟什么了。”

我用手拍打着方向盘。

“那个加油站的老板竟然说车是我开的!我那天不是一整天都呆在家里的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究竟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幻想?”

这个时刻我开始怀疑自己,对自己的信任开始动摇。跟加油站老板之间的对话告诉了我真相,我的心紧张起来。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知不觉间我的周围已经是树林了,相互交织在一起的树枝把树的两边都挡住了。车灯只照出了一条岔路。路在阴暗的树林中向前延伸,我突然踩了急刹车。

“这里的风景我好像看过。怎么可能?我不可能到过这里的!”

我转到方向盘,把车驶进那条岔路。路的宽度能勉强通过一辆车,最后终于到了一个宽敞的地方。车灯驱走了前面的黑暗,浮现在灯光中的是一间旧的小屋。

“我知道这间小屋,我……”

我从驾驶席上下来,出了车。然后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寂静的树林里充满了冰冷的空气,我从车的行李箱中取出手电筒,走近小屋。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股霉味。我感觉每吸一口气就有讨厌的东西进到我的肺里。我用手电筒的光照了照小屋的里面,首先看到的是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的三脚架和照相机。这台照相机是台快照照相机。

小屋的地面裸露着泥土,那里有个坑。照相机的镜头正对准那个坑。我靠近坑,然后用手电筒照了照贮满黑暗的坑。

我看到了,然后跪了下来。

“我刚想起来了,怎么会这样……”

我继续演戏。这是一场自编自演的戏,演员是我,观众也是我。

“原来是我杀了她。”

我哭了起来。我的眼泪流过脸颊,滴到干燥的地面上。旁边的坑里躺着我的女友,她已经腐烂不堪,变得极其干燥,连虫子都不肯靠近了。她的身体收缩了,变得很小。

“是我,是我杀了她。我把这段记忆封了起来,所以才会忘记。”

这都是我想好的台词。实际上我并没有忘记,一切我都记得。我只不过是在演戏,需要这样的情节。

“我一直在寻找杀死她的罪犯,没想到我就是那个罪犯。她对我说了过分的话,我恨她,所以一时冲动就……”

我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夹杂着呜咽。我的声音响彻在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的小屋里。我的手电筒掉到了地上,屋里只有这一点亮光。

我把手支到冰冷的地面、站了起来。我全身都累得不行,快散架了。我走到坑的边缘,从上方俯视女友的尸体。躺在坑深处的她已经失去了人的模样,身上被灰尘、泥土覆盖着,有一半被埋到了地底下。

“我得把这件事告诉警察……,我得去自首。”

我下定决心这么做。当然这肯定也是台词,不过其实也是我的本意。我是真心想这么做的。

“我有勇气做到这些吗?”

我握紧拳头,自己问自己。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我杀了人,就不应该去逃脱。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我亲手杀了我爱的人。

“这太困难了,要承认这个太难了。”

我摇摇头,害怕得流下眼泪。我到底怎样才能做到自首、做到承认自己的罪行呢?

“到了明天的话,我就会忘了现在的心情,就会忘掉事实真相的。我可能会再次封闭自己的记忆,开始寻找并不存在的罪犯。我真是……”

我用手捂着脸,肩膀不住地颤抖。然后我装着想到了一件事。

“对了,我得想点手段,来告发自己。对了,照片!我拍下她的照片的话,就不会忘掉自己的罪行。”

我走近快照照相机,按下了快门。坑深处的、已经腐烂的女友在镁光灯的闪烁下一瞬间浮出了黑暗。照相机发出声音,然后吐出刚照的照片。

“我看到这张照片就会想到自己的罪行,即使我想逃避现实,也办不到了,因为我会看到自己做过的事。我决不能逃脱惩罚。”

我颤抖着声音做了这个决定。然后拿着照片离开了那个小屋。

“去面对警察吧,我要把照片给他们看,告诉他们是我杀了女友。”

我把手电筒放回行李箱,然后坐进车里。我把开始呈现图像的照片放到助手席上,然启动了引擎。

车在黑暗中行驶着。我踩着的加速踏板下方传来发动机振动的声音。不久车驶出了那片树林,周围变成了荒凉的土地。车灯发出的光线中,只有路上的白线。黑色柏油马路的四周是更深的黑暗。

助手席上的照片开始显示出女友腐烂后的样子。我没有开车里的灯,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有计量仪器发出的光,能看得模模糊糊的。

“我要坦白,向警察坦白。承认自己的罪行,我不再逃避了,不能再逃避了。是我杀了她。本来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的,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爱她,不应该杀她,可我还是杀了她。”

我反复这样对自己说。

但我自己也明白,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现在说着这些台词,其实我知道我不会去警察局的。不,不是不去,是去不了。我的内心是想承认自己的罪行,这样就轻松了,可是我却下不了决心,下了决心也总是做不到。这一切我心里很清楚。

因为我每天、每个晚上都会重复这件事。不只是今天,每天快结束的时候都会上演这出戏。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会在车里捡到被揉碎的女友的照片。于是我开始对自己抱有怀疑的这出戏就开始了。我接着会去加油站,然后跟那个一直协助我演戏的加油站老板进行对话。我每天都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说着同样的台词。然后我会找到那间小屋,看到女友的尸体,最后假装着刚想起来是我杀了女友。

然后我会下定决心去警察局……这部分自然也是我演戏的一部分,不过也是我的本意。

但是总是不能如愿。如果我的决心没有失败的话,我现在早就被送进大牢、过起平静的生活了吧。

车驶过刚刚去过的那家加油站。加油站已经关门了,只剩下一片黑暗。再往前走一会的话会看到一个广告牌。我每次看到这个广告牌后我的决心就会崩溃掉,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每天、每晚都在做重复的事。

“从此向前200米处左转 动物园”

被车灯照到的广告牌上应该写着这些文字,下面是三个字母组成的英语单词——“ZOO”,这个单词会给正在开车的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当我看到这个单词的时候,我的大脑里就会浮想起女友,还有我们一起看电影的事,一起去动物园的事,拍照片的事,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我告诉她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事,很少笑的她第一次露出笑容的事。所有的这一切都一起涌进我的大脑。广告牌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我的车从旁边驶过的时候,女友就坐在我旁边的助手席上。当然不是真的坐在这里。但是尸体的照片会变成她的样子,她会回过头来看我,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我的脑海里肯定是这种幻想。

这样一来我就会消沉。不可能,不可能是我杀了她!我一定会这么想吧。走了一会我会把车停在路中央,像孩子那样哭起来。回到我所住的公寓之后,我会把助手席上的照片放进收件箱里。我祈祷自己明天看到这张照片之后能够下定决心,去警察局自首。或者即将增加十二分之一秒的动画能让我做好这个心理准备。我把女友临死之前揉碎的那张照片、还有那家加油站的收据都放到车里的指定位置,这是为明天傍晚所做的准备。每天重复的演戏在此就算告一段落了。

是的,最终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天结束的时候我还是不承认是自己杀了女友。这个没有任何变化,我跟动物园里那只走来走去的丑猴子一样,每天过的生活都是重复的。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会在收件箱里发现照片,然后吃惊地呆在那里。我知道这样很不好,可是已经无法改变了。

车在黑暗中行驶着,这条路我每天晚上都会走过。这条路我已经路过好几个月了,今后还将走几个月呢?马上就能看到那个广告牌了,这个广告牌会让我回想起跟女友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握紧方向盘,慢慢向广告牌驶近。

“是我,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我嘴里念叨着,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过我心里很清楚这都是没用的,不过就是这样我也在祈祷哪天我能真正突破这一点。我祈祷着自己驶过写着“ZOO”的广告牌之后还能保持决心,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信仰神灵。

路上的白线在车灯的照耀下一直向前延伸而去,道路两旁枯萎的野草快速地往后退,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在。快要到了,就要看到广告牌了,我的决心总是在这个地方崩溃掉。

我屏住呼吸,车会从这个地点驶过。这个瞬间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我感觉车漂浮到了黑暗的太空,停在了宇宙的某个位置。

然后我会让车自己往前走一段距离,之后把车停到路中央。钥匙还插在锁上,我甚至忘了拉方向杆,就会从车里走出来。我让风把我身上的冷汗吹干,然后回头看背后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刚刚想起曾经透过车的前窗看到的东西,不对,不应该说看到,因为事实上我并没有看到。

我只是听别人说罢了。说人们都不来这种地方了,所以全国的动物园呀游乐园都一个个倒闭了。

女友在动物园的时候确实这样说了,说有传言动物园要倒闭了。

一直到昨晚还看到的、写着“ZOO”的广告牌没有了,剩下的只有虚无的空间。我什么都没能看到就驶过了那个地点。女友过去的身影没有出现,我驶过这条路时她也没有坐在助手席上。我觉得没有回忆起女友的事是一种罪过,但同时也感觉到这是女友对我无言的控诉。

我回到驾驶席,静静地开始祷告。我的祷告是奉献给神灵的?还是给我亲手杀死的女友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没必要再继续演戏了,我接下来将要去警察局自首。我的心里充满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