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 2

隔天,二月十二日,千帆做了个五彩缤纷的恶梦。或许是前一天的疲劳作祟吧,她被梦魇反复折磨,一直无法从沉落的泥泞底部浮上来。

前天看到化为一片血海的现场之时,她所受的打击并不大;当时她甚至带了点轻慢之心,觉得凶案现场不过尔尔。然而,真正的冲击似乎是在心灵略微沉淀之后才会侵袭而来。

在某个异国的湖畔,千帆伸手掬水,却有一团人类的毛发缠住了她的手腕。她惊讶地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几时之间,已茫然地伫立于鲜血汇成的湖泊之中。这就是她的梦境。

血湖里浮现了一颗人类尺寸的眼珠,仰望千帆。恐惧卡在喉头,她叫不出声;就在她被鲜红色的视线缠绕,用力挣扎之时,她便醒了。

千帆有好一阵子无法将脑袋抬离枕头。她调整呼吸,数度确认自己已从恶梦的世界归来。与恶梦两相对照之下,现实世界看来安详得惊人。

安详?这是不可能的,现实世界才是“恶梦”啊!惠死了,她是被人所杀的。惠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这样的世界怎会安详?

凶案的冲击渐渐膨胀起来,但不知何故,“失去”惠的悲哀之情却早早便开始淡化。千帆毛骨悚然,或许自己会很快地忘了惠……她突然有这种感觉。

也许自己正因为“摆脱”了惠而暗暗松了口气呢……千帆开始怀疑起自己。真是这样吗?惠的存在不过如此而已吗?对于自己而言,鞆吕木惠这个少女究竟算什么……?

或许自己已近乎错乱了——千帆想道。失去了惠的负担与冲击太过庞大,她无法承受,因此精神陷入了超载状态。或许便是如此。不,但愿如此。

为了“治愈”自己,一定得揪出杀害惠的凶手……思及此,千帆看了时钟一眼。已经十点半了。

糟了。千帆慌忙跳起。她原本打算早点起床,趁着柚月步美还没上学之前联络她的。

千帆半是死心地打了通电话到女生宿舍碰运气。她担心老实报上名字的话鲸野不肯转接,因此便改变声音,谎称是柚月步美的家人。

“——喂?”

柚月步美那似生气又似刚睡醒的声音透过话筒传了过来,千帆起先以为她生病请假。

“咦?等一下……”步美的声音远去,千帆听见一道疑似鲸野的声音正以命令语气说话。“好,好,知道了,我等一下就去啦!”

看来步美并非生病,只是睡过头而已;她那过度夜游的老毛病还是没改。隔壁才刚发生过命案,真亏她有这种胆量——千帆甚至佩服起她来了。

“唔?咦?什么?知道啦!我转交给她就行了吧——真是的。”步美忿忿不平的声音回到了话筒边。“好啦!久等了。”

“我是高濑。”

“啊?”

“能不能跟你见个面?放学后也行,约在外面。”

千帆单刀直入地开口请求,但步美那惺忪的声音却丝毫未变。“为什么?”她说话时掺杂着呵欠,语气傲慢。“为什么我得和你见面啊?”

“我想问你前天的事。”

“前天的事?命案的事啊?”

“对,你是目击者,对吧?”

“无可奉告。”

“什么意思?”

“无可奉告就是无可奉告啊!警察交代过我,不管是谁向我问起命案的事都不能说,很遗憾!”

步美的口气一点也不遗憾。菓刑警或许真的曾交代步美不可说出去,但瞧她的样子,显然是为了找到机会刁难千帆而高兴。

“别这么不近人情,告诉我嘛!”

千帆改采怀柔政策,尽可能地以说笑口吻说道。过去千帆与步美虽然比邻而居,却鲜少积极地交谈;这是因为步美似乎对千帆怀有反感之故。再加上昨天听了能马小百合的控诉之后,千帆更难以苟同步美的为人,因此她得小心,以免自己的观感显露于语气之上。

“不行、不行!刑警先生交代过,尤其不能跟你说!”

“尤其不能跟我说?少来了。”

“真的啦!”

“为什么尤其不能跟我说?”

“因为你是嫌犯啊!当然不能告诉你。”

“不过,柚月学妹,案发时你在现场,对吧?那你应该最清楚我并非凶手啊!”

“不行、不行!别想套我话,我不会上当的。”

“宿舍的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很和平啊!不过你寝室的地毯被掀了,地板变得光秃秃的。水一直停到天亮,不能清扫,味道好臭。”不知步美是不是想激怒千帆?其实她自己见到血海之时也很害怕,却故意逞强,描述得极为不堪。“现在好不容易洗掉了。昨天宿舍前还有警察到处乱晃,不过今天已经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打破的玻璃没修?”

“听说今天会换。你问够了吧?我要挂电话了。”

“小惠的私人物品还留在那里吗?你有没有看到小惠的家人?”

“不知道,我干嘛去看啊?”

“欸,柚月学妹,你能不能重新考虑看看,拨个空见我?”

“我才不想惹麻烦。你那么想知道命案的事,可以直接去问警察啊!说不定他们会告诉你呢!”

步美的反调唱得相当露骨,简直可看见她吐出舌头扮鬼脸的模样。面对这种幼稚的态度,千帆反倒不觉得焦躁,只是可笑,并起了恶作剧之心。“对了,柚月学妹,听说你前天晚上心情很差?”

“咦?”

“唉,其实你也不必那么悲观。惟道是个天生的色胚,只要你继续吊块肥肉在他眼前晃,总有一天他会来吃的。”

“你怎么会知道?”步美大为慌张。“你怎么知道我……”

“唉呀?我猜中啦?我只是套个话试试而已。”

喀!随着一道几乎震破鼓膜的声音,电话挂断了。千帆苦笑,也将话筒放回原位。果然是这么回事啊!

虽然惟道晋对于千帆而言是个差劲透顶的男人,却有许多女学生仰慕他;而他的“后援会”内部存在着外人看来愚蠢无比的序列,订有有权“诱惑”他的优先级。柚月步美便是仗着她那蛮不讲理的个性,以“优先级”第一名自居,牵制或欺负其他学生。这些流言千帆时有所闻。

千帆硬将这个流言与谷本香澄十八日晚上打电话却找不到惟道之事凑合起来,套了套步美的话;而实情果然如她所料。惟道前天晚上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不过柚月步美费尽千辛万苦偷溜出宿舍,跑到惟道的公寓去找他,却扑了个空,自然会如能马小百合所言,气鼓鼓地回到宿舍了。

这些事不重要。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如依柚月步美所言,直接去找那个刑警吧!千帆打定主意,拨打名片上的专线电话。

然而,菓刑警不在。千帆表明自己的身份,并请接听之人代为传告菓刑警,说她想见他一面,时间任他决定。

好了,现在该怎么办?乱枪打鸟,找遍所有住宿生问话吗?不,这么做一来效率太差,二来必会传入鲸野耳中。鲸野向来看千帆不顺眼,或许会插手干涉,搞不好还会明目张胆地妨碍千帆。

看来还是将标的集中于菓刑警一个人身上,慢慢进攻为宜——千帆下了如此结论。既然如此,便只能等他回电;在等待期间,有没有什么可做的事?

千帆突然想起昨天香澄提起的“琳达”一事。千帆问起此事时,能马小百合的态度突然变得很怪异;现在一想,确实启人疑窦。

或许“琳达”是惟道班上某个学生的外号。若是如此,身在同一个班上的能马小百合自然知情。

莫非——千帆突然生了个奇特的念头。倘若“琳达”真是惟道的学生,且时常惹是生非,那么身为同班同学的鞆吕木惠自然也可能扯上关系;这么一来,或许“琳达”便与命案有关。

这个想法虽然既牵强又模棱两可,千帆还是决定着手调查“琳达”的身份。直接询问谷本香澄也是个办法,不过此事似乎与惟道的个人隐私有关,要是因为问了这个问题,而让香澄误以为千帆与惟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么,该问谁呢?在这种时候,平时没什么朋友的人就比较吃亏。只要是认识或曾交谈过的人便行,但千帆却怎么也想不出适合的对象。

一年级与二年级生目前还在上课,只能问同为毕业生的人,而且最好是找别班的。因为与同班同学相较之下,别班的人是隔了一段距离来看待千帆;只要千帆姿态放低,或许他们便会好心地提供情报。而千帆不愿欠男学生人情,决定只找女学生。

千帆拿着印有清莲学园全体师生姓名住址的名册,再次下楼。她选择符合前述条件的人,逐一拨打电话。

然而,她并未获得像样的情报。有的人不在家,有的人则是虽然在家却完全不知情。

直到打给第七个人松尾庸子,才总算有了点收获。庸子是千帆一年级时的班长,骨瘦如柴,戴了副眼镜,看来就是个书呆子。千帆从未和她直接交谈过,她对千帆似乎是抱持批判态度。

不过,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了这许多。千帆尽量有礼地表明身份。先前的六个人一知道打电话来的是千帆,便难掩她们对于凶案的好奇心;但庸子却不太一样。

“——唉呀?高濑,你不是被逮捕了吗?”

一开口便把千帆当凶手。看来千帆凶手说与惟道凶手说同时横行着。起先的六个人之中应该也有人听过这种传言,却没人像庸子一样大剌剌地说出来。

“幸好日本是法治国家,没证据不会胡乱抓人。”

“哦?是吗?真可惜。”你那么希望我被捕吗?千帆忿忿不平地想道,但庸子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大为错愕。“这样就编不下去了。算了,换个桥段就行。”

“呃,你在说什么?”

“咦?不,没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

“可是我听了好奇啊!什么叫编不下去?”

“高濑,你想不想女扮男装啊?”

“……啊?”

“你要不要把头发剪短,扮成男人试试看?一定会很帅的,连宝冢的男角都比不上。”

“很遗憾,我没那种兴趣。”

“是吗?真可惜。鞆吕木头发虽然长,但是眉毛很粗,有点男孩子气;我本来觉得这个组合很棒的。”

千帆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松尾,你到底……”

“要是其中一方在大谈禁忌之恋以后杀了另一方,就更加完美了。嗯,真可惜。”

“什么完美啊?”

“唔?我的稿子。”

“稿子?”

“就是所谓的耽美小说啦!你有没有看过这种小说?”

“耽美小说是——”

“简单说来,就是描述美少年与美少年相爱的故事。反正到大学开学之前我都很闲,所以想投稿到这类杂志试试看。我现在正在努力写作中。”

“慢、慢着——”

“所以啦,我想从自己的周遭来找人物模板,可是学校里却没有合适的,尽是些污染美少年爱好者眼睛的下等货色。”

“你那么想要美男子模板,找惟道老师不就行了?”

“不行,他那种的不行啦!”

“是吗?”

“我承认他是清莲的男人里头最上相的一个,但他年纪太大啦!根本是个中年老爹。你等着看,再过个两、三年,他一定会有啤酒肚和双下巴。他现在已经有这种征兆啦!我敢跟你打赌。”

“呃,松尾——”

“就这一点而言呢,你就很完美啦!高濑。假如是死在你这么美的人手上,我死而无怨。啊,不过前提是你是男人。可惜,真的好可惜,你居然是女的。”

“有什么好可惜的啊……”

“不过,男装美人我还勉强可以接受。如何?你要不要试试看?你是个题材宝库耶!没想到世界上真的有慑人的美;你对男人没兴趣,更增添了神秘感。你要不要和你的女朋友一起扮男装玩玩看?啊!好诱人,光想象就觉得受不了,嗯,比那些平淡无奇的美男子还要诱人一百倍。怎么样?”

“还……”千帆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回答。“还能怎么样?反正我不想扮男装就是了。”

“唉,没办法,每个人嗜好不同。可是啊,你是真正的女同志,对吧?一样是同志爱,我对女同比较没研究;不过有的女同志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会两个人一起扮男装,或是其中一个扮男装吗?呃,我记得是叫T,还是叫婆——”

“既然刚才提到惟道老师,”千帆见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便硬生生地打断庸子。“我想顺便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惟道老师是否认识一个叫做琳达的人?”

“琳达?谁啊?外国女人吗?”

“就是不知道才问啊!我听说老师曾因为琳达的关系而发生不愉快,好像是去年的事。”

“去年——啊,这么一提,我曾听说那个老爹养的狗死了,不过我不知道那只狗是不是叫做琳达。”

千帆从没想过会有年轻女孩如此粗鲁地以“老爹”二字来称呼惟道。她一直认为像柚月步美一般的思春期少女全都会迷恋那种男人,看来是她的偏见。一样米养百样人——现在不是如此感叹的时候。

“狗?”

“对,狗。我听说他给狗取了个女性洋名,所以应该是母的吧!”

“等一下,惟道老师是住在公寓里吧?而且是二楼——”

“唉呀?你还真清楚耶!唔,我原以为你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是个超脱世俗的人,没想到你对八卦的兴趣和常人没什么两样嘛!我有点失望。”

“随你要怎么失望都行。惟道老师在公寓里养狗?”

“好像是。当然,其实应该是禁止的。”

“那所谓的不愉快,就是那只狗死了的事?”

“或许是吧!”

“我听说他大受打击,心情还没平复过来,可见得他很疼爱那只狗啰?”

“是吗?我是不清楚啦,不过大受打击的应该不是他本人,而是附近的邻居吧!”

“附近的邻居?”

“听说那只狗是被毒死的。”

被毒死……千帆原欲重复这句话,喉咙的黏膜却象是被塞了东西一般。

“听说那只狗明明还年轻力壮却突然暴毙,他觉得奇怪,所以送去给兽医检查,结果说是被下了毒,而且还不是老鼠药之类的毒物,而是氢氰酸类的剧毒。附近的居民都认为要说这是恶作剧也未免太过火,所以很害怕。”

“氢氰酸……”

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却如濒死的老婆婆一般嘶哑。

“唉呀,悬疑连续剧不是常演吗?要下毒杀人之前先拿猫狗来实验,以确定效果如何。听说住在附近的主妇担心会是这种情况,还去报了警呢!”

“你说这是去年发生的事,具体上是什么时候?”

“谁知道?我是在第二学期——不,等等,应该是在暑假前吧?这么说来,是我们刚升上三年级的那个春天——嗯,对,我记得是刚放完连假后,在学校听人说起的。”

真是过人的记忆力啊!千帆这念头可不是讽刺,而是真心佩服。

“……后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就是报警之后啊!警方有没有调查?”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后来我没听过任何风声,我想无论有没有调查,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吧!要是真有人被毒杀,铁定会上新闻的。”

“是啊……我明白了,谢谢你。”

“不客气。欸,高濑。”

“什么事?”

“要是你改变主意,欢迎随时来我家玩。”

千帆一时间不知她所指为何,但又立刻想到是男装之事。“——绝对不会,很抱歉。”

“你又说这种话了。唔……不过,像你这么漂亮,若是打扮成男人,说不定反而更有女人味呢!我想一并确认看看——行吗?”

“不行。”

千帆正要挂断电话。“高濑。”

“什么事?”

“或许是我太鸡婆,不过你还是小心一点好。”

千帆停下了原欲挂上话筒的手。比起庸子所说的话,向来予人沉默寡言书呆子形象的她竟变得如此饶舌,更让千帆感兴趣。千帆与她唯有在一年级时同过班,或许只是这两年来她的个性变了而已。

“小心什么?”

“我不是当事人,不清楚。可是啊,被扯进麻烦的时候,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招人怨恨,不会吃亏的。”

“招人怨恨……我吗?被谁怨恨?”

“谁知道?不过,像你这么美的人,若是没人怨恨才奇怪呢!”

“多谢你从刚才就一直抬举我。换句话说,你是要我小心自己的容貌会引起同性的反感?”

“不,正好相反。”

“相反?什么意思?”

“引起女人的反感——这倒难免,被嫉妒是必然的。不过啊,女人这种生物,只要和自己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反而能单纯地去崇拜漂亮的同性。我的意思你懂吗?”

“嗯,大概懂。”

“更何况你是有名的蕾丝边,别的地方我不敢说,至少清莲的女孩不会担心你抢走自己的男友。”

“所以呢?”

“我想说的是,比起同性,或许你的美更容易招来异性的嫉妒。”

“异性是指男人吗?被男人嫉妒?因为我是蕾丝边,男人担心我抢走他们的女友,所以产生敌意?”

“这也是个因素,但我说的是更加深沉的嫉妒。”

“更加深沉的嫉妒?”

“就是男人的Narcissism。”

“男人的……什么?”

“Narcissism,自恋。”

“你的意思是,对于你最有研究的美少年而言,我会触怒他们的自恋心?”

“拥有自恋倾向的人,可不局限于美少年。就算是看在别人眼里活像只癞虾蟆的老头,也有自恋倾向。这世上没有半个没自恋倾向的男人。你看,人家不是常说吗?其实这世上的每个男人都有人妖特质。你知道为何这么说吗?”

“人妖特质?你是指Gay?”

“嗯,严格来说和男同性恋不是全无关系,不过意思有点不一样。我强调的是自恋,男同性恋的爱情对象是他人,对吧?当然,Gay也有很多型态,对于拘泥于男性肉体美的人而言,他人的肉体便等于是自己的倒影,所以和自恋倾向显然不是毫无关系;而所谓的女装嗜好,少了自恋倾向也无法成立。有的喜欢扮女装的人其实并不和男人睡,还是只跟女人上床,总之很复杂的。不过,不管种类如何多样化,有一点是不变的:这类性爱成立的前提便是男人的自恋倾向。事实上,不光是Gay,男人与异性之间的肉体关系,其实也是以自恋为中心而成立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那女人呢?女人就不受自恋倾向影响?”

“不,那倒不是。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种自恋,‘自恋主义者等于女人’的共识是存在于整个社会的,所以女人的自恋在社会上完全不显得奇怪,可说是表里如一。”

“那男人就是表里不一啰?”

“没错。美少年就算自恋,也不足为奇;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世上并不尽是美男子。真要来个二分法,外表粗壮、肮脏又懒散的人才是主流,对吧?要说这些人其实有自恋倾向,恐怕没人会相信,只会当我是在说笑吧!可是,自恋其实是肖我存在的支柱,所以世上根本没有不自恋的人。即使是再怎么肮脏懒散的男人,不爱自己便无法活下去。之所以说世上每个男人都有人妖特质,便是这个意思。不过和女人相比之下,男人的自恋比较不被社会认同,所以总是会变得‘秘密化’,较为扭曲,而这正是问题所在。”

“我觉得似懂非懂……”

“人家不是常说,男人的嫉妒比较可怕?就是这个意思。女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嫉妒,所以再怎么善妒也还算健康;可是男人的嫉妒呢?因为自恋倾向被压抑着,无法直接表现出来,所以只能以极度扭曲的形式爆发。你懂我的意思吗?”

“以极度扭曲的形式爆发……”

“对。”

“换句话说,甚至可能以犯罪的形式爆发——这就是你的意思?”

“一点也没错。在我看来,高濑,你的美最能刺激男人的扭曲自恋。举个浅显易懂的例子,男人再怎么憧憬你,也绝对无法得到你——你的美正好刺激了他们的这种无力感。男人喜欢美女,是因为‘美女相伴的自己’满足了他们的自恋;男人好色,终究只是自恋的一种型态而已。不过,因为你绝对不会成为他们的女人,刺激了他们的自恋心,因此受到伤害的男人便会对你采取攻击态度。”

“简单地说,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全都是虚假的,其实他们只想着自己,对吧?你说的一番话之中,这一点我听了最明白。”

“不过,最可怕的不是因为无法得到你而产生的嫉妒,而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变得和你一样美而生的嫉妒。”

“男人会这么渴望变美吗?”

“当然,自恋并不单凭外貌因素成立;但外在美具有吸引他人目光的功能,所以是最重要的因素。人类这种生物啊,只能靠着他人的肯定来确认自己的价值;所以男人心里铁定也渴望维持美丽的状态,至少我这么认为。而越是有几分姿色的男人,越会嫉妒你。打从一开始就与美丽二字搭不上边的男人,还能立刻死心,转换心情;但越是有几分姿色、越是坦然沉浸于自恋的男人,见了你就越觉得不可原谅。所以啦,或许是我鸡婆,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有几分姿色的男人……千帆忍不住联想到惟道晋。

千帆过去一直以为惟道晋会执着于她,只是把她当成满足男人欲望的对象而已;然而听了松尾庸子的一番话以后,她开始觉得或许并非如此单纯。

也许惟道只是憎恨千帆而已;如庸子所言,憎恨千帆的美。不过……

“呃,松尾。”

“什么事?”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你觉得一个男人可能单因为女人太过美丽,就对她怀有杀意吗?”

“当然可能啊!说得极端一点,我甚至觉得男人杀害女人的理由只有这一种。你应该也听过男人为情杀害妻子或女友的故事吧?问他们动机为何,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与其让她被别的男人抢走,不如亲手杀了她。’这和我说的道理是一样的。对男人来说,忠贞的女人算不上‘威胁’,无法威胁他们的自恋;因为忠贞的女人便是自己的所有物,是自我投影的对象。可是当女人变成别人的所有物时,便立刻化为威胁自恋的‘敌人’,所以男人才会走上杀人的极端之路。对人类而言——或该说对男人而言,自恋受到威胁便是如此难以容忍之事,甚至可能造成自我存在的危机。”

“你的意思是,或许我在不知不觉之中威胁到某个男人的自我存在,而且对方因此恨我入骨,巴不得杀了我?”

“一点也没错,而且那个男人可能是你完全不认识的人。你瞧,最近不是常发生走在路上就莫名其妙地被陌生人砍的案子?所以大家都说现在是无动机杀人的时代。不过在我看来,动机一直存在着;而这个动机呢,就是自恋受到了威胁。杀人狂伤害女人,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所以啦,高濑,你要多小心,因为你的美貌相当危险。”

“我懂了。”

“你要小心男人。或许你以为只有女人会把你当敌人,当然,实际上嫉妒你的女孩应该也很多;但是真正危险的是男人。”

“你的一番话让我获益良多。早知道你是这么有见地的人,我有问题时就该找你商量的。”

“不客气。等我出了书,我会送你一本的。不过不知得等到几年后就是了。”

“好。”本来千帆根本不想看什么耽美小说,但现在却觉得若是基于这么多人性观察而写下的作品,倒不妨舍弃偏见,试着阅读看看。“我会期待的。”

挂断电话后,千帆想起现在根本不是看小说的时候,心情又变得郁闷起来。或许惟道晋便是基于扭曲的男性自恋而憎恨着她……这个看法对千帆而言,有着不可忽视的真实感。过去千帆一直以为惟道晋只是想要她的身体,但这个看法却给了惟道那过度的“执迷”一个合理的新解释。

照这么看来,惟道凶手说果然不能轻易排除。或许他真的想杀害千帆;又或许他的目的是杀害惠,以造成千帆心理上的伤害。

无论为何,惟道的问题还是稍后再想吧!现在该先处理“琳达”之事。惟道养在公寓里的狗被毒杀,而且用的是氢氰酸类的毒药。该不会……千帆又为了新涌上的疑惑而苦。

该不会……是小惠下的手?

若是如此,惟道便有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杀人动机。虽然为狗杀人有点小题大作,但听说有的爱狗之人疼爱小狗更胜于自己的小孩,不能一概断定不会有人为了这种事杀人。

可是,小惠怎么会……

千帆回到二楼,躺在被窝上望着天花板左思右想,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这回千帆一觉无梦,待她清醒时,时间已近中午。我怎么这么能睡?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千帆的睡眠时间本就不长,更何况惠才遇害不久,就算因而失眠也不足为奇,没想到实际上却正好相反。她觉得自己老是在睡;或许这是肉体下意识选择的“逃避”手段吧!

千帆起床更衣。她和三年级的男导师青木约好中午见面。青木虽是个年过五十的资深教师,但(或该说正因为如此)面对拥有“高濑”名头的千帆,简直以管家自居;报考安槻大学二次招生所需的各种文件,想必他已代为准备得妥妥当当了。


“——你何必特地去考这种乡下地方的三流大学?”青木兄悟不可思议地望着千帆。“想到外地去,可以报考好一点的学校啊!为什么不挑一间更好的?”

“没为什么。”千帆还得仰赖对方替自己准备资料,态度不能太过冷淡。“只是想去南部而已。”

“所以也不必拘泥于公立学校?”

“嗯,对。”

“那不就得了?”青木相当固执,仿佛千帆的选择将造成自己的损失。“你就选一所更好的学校吧!”

听说几年前青木的长子没考上大学,只得去工作。青木以经济状况不许可为由,只准儿子考公立大学,且不让他重考;然而千帆却知道青木本人为了捧某个女公关的场,常上那种一杯水酒便要价数十次午餐费用的俱乐部去。

“不过,我在这里有亲戚。”

她觉得自己没义务和这种男人长篇大论,便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你是说安槻?”

“对,所以我爸爸也支持我来这里读书。”

“哦,这样啊!”男人对“我爸爸”三字起了反应,清了清喉咙。“爸妈也会比较安心嘛!嗯。”

千帆想起了松尾庸子的一番话。这种满身脂肪的中年男人,心灵深处也潜藏着自恋倾向吗?他可会因为自恋,而憎恨千帆或其他女人?他不顾家计困难仍要捧女公关场的好色之心,其实与“憎恨”是互为表里吗?

青木注视千帆的眼神,有时除了性欲以外,还掺杂着某种“凶光”;千帆原以为那是因为他“看得到却吃不到(理由应该很多,或许是因为千帆是学生,或许是因为千帆是‘权贵’的女儿)”,愤恨焦虑之故。当然,这个想法本身应该无误。

然而,若是其中还包含着“因自恋而对所有女人产生的根源性嫉妒”,千帆对于青木的印象便不再是单纯的中年色鬼了。他随时可能摇身一变,成为随机攻击女人的“杀人魔”。

不光是青木,或许所有男人都是这样——千帆如此想道。或许所有男人在内心深处都憎恨着女人的存在,因为女人比他们“美丽”。只不过,这种憎恨平时被压抑于深层意识之下,不会浮上表面,或许连本人都毫无自觉。

然而,这种情感何时爆发,无人能知。

跟踪狂也是一样,无视对象女性的反感而尾随不离,若被拒绝就觉得受到伤害,极端者还会下手杀人。为何他们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光是一句精神有病,并无法解释;反倒是引申松尾庸子的论调,解释为男人借由将美女据为己有来满足自己“变美”的欲望,还要来得合理许多。他们为了排除自己“变美”的阻碍,不惜杀人;而这些行为全是出于扭曲的自恋倾向。

松尾庸子以危险二字来形容千帆的美,或许真如她所言,即使千帆离开故乡,也不知何时何地会出现第二、第三个“惟道晋”。千帆注定得永远暴露于男人因自恋而生的嫉妒与憎恶“攻击”之下,或许有一天她真会被杀害。

我的精神快错乱了……千帆惊醒过来。她的想象一味地往极端的方向驰骋,再这么下去,或许她会认定占了人类半数的男人全是“可能性杀人犯”,到时陷入“病态妄想”的反而是千帆自己。然而,即使明白这一点,千帆仍无法抹去不如与鞆吕木惠共赴黄泉的念头。

(小惠……)

我是孤独的……这份寂寥感再度席卷而来。存在于周围的只有“恶意”,只有“敌意”。

青木还在说话,但千帆已心不在焉地离开了教师办公室。倘若她掉得出眼泪,或许还能一解忧闷;可是她哭不出来。

(小惠……)

这是老天“惩罚”自己不相信她吗……千帆不动声色地在胸中恸哭着。我是孤独的……我再也无法像面对小惠时那样,在他人的面前毫无防备地敞开心房;因为我害怕。

害怕。

没错,千帆害怕。她害怕这个“世界”。

然而,无论她如何害怕,从今以后她仍须独力与包围自己的世界“对峙”,存活下去。无法被爱,也无法爱人——

与惠相识之前,她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既然如此,失去了惠以后,她也能独力“对峙”下去……千帆一面如此说服自己,一面踩着自行车。

她仰望天空,装着申请书与附件的信封于牢笼之中刷刷作响。


千帆直接前往邮局,将信封以限时专送寄往安槻大学。

接下来该怎么办?千帆不想直接回家,一回到自己的房间,肯定又会睡着。方才她虽未做梦,但下次睡着时,难保不会梦见昨晚那种恶梦。

有没有什么可以顺路调查的事——千帆想着,自然而然地踩着自行车前往女生宿舍。

千帆来到前天晚上下出租车后蹒跚爬上的坡道。她下了座椅,推着自行车,一面缓缓地环顾四周,一面爬坡。

对了,这么一提——千帆想起自己曾怀疑附近有无可“监视”女生宿舍之处,于是停下脚步,将自行车停在坡道顶端的路边。

千帆一面看着宿舍,一面在四周缓步而行。不光是清莲学园,普天之下的女生宿舍每年总会发生几次偷窥事件,没想到这回竟轮到千帆像个偷窥狂似地四处探路,令她不禁苦笑。

不过,这是件很严肃的任务。附近有无地方可从外监视宿舍内部?千帆先从阳台方向眺望宿舍。

女生宿舍有五层楼高,阳台方向的窗户几乎都挂上了窗帘;倘若少了窗帘,寝室内部从这个方向便是一览无遗,自然得装设窗帘。这么说来,从阳台方向是无法进行“监视”的。即使窗帘正好打开,住宿生亦可往外看得一清二楚,对“监视者”而言并非理想的好地点。

千帆如此作结之后,便绕到宿舍的另一侧去。或许是因为太过寻常,过去她从未发现女生宿舍背面有个呈三角形的天主教教会,约有一般建筑物的三层楼高;由于建在比女生宿舍更高的山坡之上,恰好遮住了宿舍背面。

这么一来,纵使有望远镜,也难以从外透过窗户监视走廊。千帆一面想着,一面走进道路对侧的广场。那是教会用来充当临时停车场的空地。

千帆四处闲逛,发现一个可隔着教会建筑物斜向观望女生宿舍的地点。躲在教会之后,只能看到宿舍的一端,以房间数而言,大约是两个寝室左右;但二楼的二〇一号室及二〇二号室房门却正好能透过窗户窥见。只不过,这个位置的跟前便是马路,纵使在夜晚,杵在这儿“监视”未免太过醒目。

千帆一步步远离马路,朝着广场的底端走去。走过广场之后便是杂木林,她进入林荫之中一探。若在这里“监视”,便不会引人注意。她又一并查看了其他林荫,终于找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地点;无论就角度或位置而言,只有这里能窥探女生宿舍的走道窗户。

然而这里太远,无法凭肉眼观看宿舍内部。如果有望远镜又是如何?千帆一面后悔自己没带望远镜来,一面眯起眼睛,凝视女生宿舍。若有望远镜,应该可以看见——此时姑且假设为千帆——千帆离开寝室时的身影吧!接下来只须确认千帆走出玄关之后,再潜入宿舍即可。

然而还有个问题存在。正如昨天所想的一般,无论是惟道或者其他人,都无法预测千帆何时外出;当然,真要每晚躲在这种杂木林里守株待兔,也不是办不到;只是就现实面上考量,实在不太可能。

倘若凶手事先设法将千帆引出宿舍,使惠落单,那么于特定夜晚守株待兔倒还可行;可是千帆十八日晚上外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并非赴任何人之约。

还有另一个问题。假设十八日晚上,凶手在此处监视二〇一号室;如菓刑警所言,当晚先行溜出宿舍的是惠,千帆是在她回来后才离开宿舍的。

姑且以“使用望远镜能清楚辨识离开二〇一号室的是谁”为前提吧!凶手当然看见了惠外出。倘若凶手的目标是千帆,此时便能潜入二〇一号室了;反过来说,如果凶手的目标是惠,应该会改变计划,改天再入侵宿舍,或是直接跟踪外出的惠,待四下无人时再袭击她。

然而现实上,上述的情况都没发生。严格说来,千帆并未与惠一起行动,无法确定她真的未受到跟踪或袭击,但至少惠并没提起过这些事。

还是……千帆寻思道,还是惠溜出宿舍时,凶手还没开始监视?十八日晚上,惠是在晚上九点左右离开宿舍的;倘若当时凶手尚未开始监视,倒还说得通……是吗?

正当千帆左思右想之时,突然有道人影从马路方向前来。那是个穿着西装的瘦弱男人,他面向女生宿舍,拿着望远镜一步步地往后退,所以没发现千帆;那样子看来便像个平时洁身自爱的银行行员突然鬼迷心窍,干起偷窥行为一般!

“刑警先生。”千帆如此唤道。

“咦?”

果然是那个戴着银框眼镜的刑警。他惊讶地回过头来,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个呼唤自己的女孩是谁,显得略微慌乱。

“啊!小姐——啊,不对。”他担心这种叫法会让人视自己为逢迎拍马之人,连忙改口:“高濑同学?”

“真巧。”

“……呃,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千帆以下巴指了指银框眼镜男手中的望远镜。“我的目的应该和刑警先生一样。”

“咦?啊,啊,是吗?还真巧。”

银框眼镜男似乎担心自己多言,含糊以对。他扶正眼镜,眼神之中闪着品评千帆的光芒。或许这只是单纯的职业习性,但对千帆而言,却成了发现银框眼镜男“男性性”的契机。

这个男人也一样……发觉自己又要开始进行与青木兄悟会面时的绝望考察,千帆清醒过来。不行、不行,这根本就是被害妄想。再这么下去,每个男人在自己眼里都会成为“杀人魔”。

或许是出于反省之意吧,千帆难能可贵地露出礼貌性微笑。“你是在确认凶手能否监视犯案现场吧?”

“不……”银框眼镜男原欲否认,却对她的微笑感到困惑,变得结结巴巴、双颊泛红。“啊,嗯,呃……”

“欸,你到那边去看看。”千帆指着方才发现的“地点”。“一定能满足你的期望。”

银框眼镜男沉默片刻,千帆再度催促他,他才一面侧眼看着千帆,一面依言前往观视。他站在林荫之下,朝着女生宿舍举起了望远镜。

“如何?”

“……原来如此。”

他只给了个含糊的回答。千帆按捺不住,说道:

“借我看一下。”

“咦?”

“拜托你。”

“呃……呃,”见千帆低头请求,刑警连忙环顾周围。“好吧!只能看一下喔!”

千帆举起望远镜观看,果然如她所想,一窗之隔的走廊变得鲜明许多。晚上有照明,应能确认是否有人离开寝室。

只不过,还有个问题。“……不过,能辨认走出房门的是谁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

杂木林的地势比广场还要低上一些,是以虽然只是二楼,却得抬高了头来看;要辨认走出房门的是谁,似乎有点困难。

“欸,刑警先生。”

“什么事?”

“你能不能到宿舍去,在二楼的走廊走动一下?”

“咦?为、为什么我得……”

“你就是为了厘清这些疑点才来的吧?那不正好?”

“这、这个嘛……”他略微思索之后,说:“那不如你去走廊上走动一下,我在这里看——”

“不行。”

“为什么?”

“就算我去,鲸野阿姨也不会让我进宿舍的。这三年来,我在宿舍里一向我行我素,她非常讨厌我;更何况发生了那种事——”

“真拿你没办法。”银框眼镜男转过脚,却又突然回过身来。“呃……这件事你可别告诉别人喔!”

这件事指的是在查案时遇见千帆之事,还是自己唯唯诺诺地遵从千帆指示之事,千帆并不明白,却还是点了点头。见千帆应允,银框眼镜男便走过广场,横越马路,朝女生宿舍走去;千帆则拿着望远镜待机。

等待片刻之后,二〇一号室前出现了疑似银框眼镜男的脑袋;他走向二〇二号室,又继续往二〇三号室移动,最后被教会挡住,从她的视野之中消失。

果然……千帆叹了口气。要确认是否有人走出寝室的确很容易,但能看见的部位只有肩膀以上,容貌又像化在水里一样模糊不清;就连眼前的刑警,也只能勉强辨认出他戴着眼镜而已,想在夜间照明之中分辨来者是谁,更是难如登天。以惠与千帆为例,若能看到全身,或许还能以头发长度辨别她们;但肩膀以下全被挡住,可就无从区分了。

不过,能监视二〇一号室的地点只有这里;其他位置不是连窗户都看不见,便是离宿舍太近,容易引人注目。

千帆下楼走进客厅之后,坐在沙发上的女性便站了起来。那女性看来约莫五十来岁,头发似乎染过,呈现栗子色;她板着脸孔瞪视千帆片刻之后,才缓缓地对千帆行了一礼。

“……我是小惠的妈妈。”

惠的老家在市内,开车不用一个小时就能到,因此千帆早已做好家属找上门来的心理准备;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还是不禁全身僵硬,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千帆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鞆吕木夫人却以带有黑眼圈的眼睛瞪了她一眼,打断了她。

“——抱歉,登门打扰你。等我把事情办完,立刻就走。”

“小惠她……”

“我话说在前头,”鞆吕木夫人别閧视线。“请你别来参加那孩子的葬礼。”

“为……”为什么?千帆原本打算发问,又住了口。

“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请你别——别在那孩子死后继续污辱她。”

污辱……千帆出现在惠的葬礼上,当然会被视为是一种污辱;可是……千帆有种被重物压住头盖的晕眩感,好不容易才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对了——”或许是见千帆如此失落,心生不忍吧!鞆吕木夫人换了个语气。“高濑小姐,你一直和小惠住在同一个寝室,对吧?”

“对。”

“今天我前来拜访,是想请教一下小惠可有把什么东西交给你保管?”

“……保管?”

“比方小瓶子之类的东西。”

千帆试图保持平静。

但她失败了。

惠的声音重新于耳畔响起。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杀了他以后,我再去死。)

“看来你心里有数。”鞆吕木夫人没错过千帆的动摇之色,激动地说道。“在你手上,对吧?还给我!”

“这件事……我做不到。”

“咦?”

“我已经丢掉了。”

“丢掉了……”鞆吕木夫人一度抬起腰来,却又错愕地跌坐回沙发之上。“……真的吗?”

“真的,前天丢的。”

“你亲手丢掉的?为什么?”

“因为小惠——因为令嫒拿了那个小瓶子给我看,说她要自杀。”

夫人茫然地抖着嘴唇。“小惠她……说了这种话?”

“她说里头装着氢氰酸类的毒物。我本来不相信,但看她的样子很不寻常,觉得或许是真的,就一把抢过那个小瓶子——”

“然后拿去丢掉?”

“等我丢完回来,她已经被杀了。小惠就是在我离开的时候……要是我没外出,或许——”

“你真的拿去丢掉了?丢在哪里?怎么丢的——”

“刚才我也说过,我并不相信那真的是毒药,但为了以防万一,就倒进河里去了——全都倒掉了。”

“河里?那有死鱼浮起来吗?”

“我不知道,当时天色很暗。至今我仍不明白那是否真是毒药,我一直怀疑她是故意说谎来吓我。可是,现在伯母竟然亲自上门来找那样东西,代表那果然是……?”

“对,似乎是真的。”

“……似乎?”

“我也无法确定是真是假。”

“为何令嫒会有那种束西?”

“本来——”她停顿下来,与其说是在犹豫,倒象是总算找到可以倾吐重大秘密的对象,先做个深呼吸再好好诉说一般。“本来好像是我妈妈的。”

“……令嫒的外婆?”

“我不知道我妈是从哪儿拿来的,不过我曾听说她从前有朋友在镀面厂工作,或许便是透过这层关系——”

“可是,就算外婆有这种东西,为什么会落到小惠的手上——”

“是我妈给她的。”

“外婆给的?为什么?”

“好像是给她当作护身符。我妈的意思是,反正遇上困难的时候,随时都可以用这个自杀,所以凡事就放轻松去看待吧!”

“怎么会……”

“当然,我知道这是逆向操作;只要想着随时都能死,反而能萌生活下去的勇气。可是……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该拿真正的毒药给小惠啊!要是有了万一,该怎么办?说来惭愧,我这个妈妈做事真的太不经大脑了。但愿只是因为她当时脑筋有点糊涂。”

“所以……那真的是毒药?”

“好像是。前天——不,昨天凌晨——我们家接到小惠死亡的通知。我妈听了,不认为她是被杀的,反而以为她自杀,开始呼天抢地地说都是因为自己给了她那种东西……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小惠的手上有那么危险的毒药。”

“这么说来,外婆是瞒着别人把毒药交给小惠的——可是,”千帆突然忆起方才打电话询问松尾庸子的那件事。“外婆是什么时候把那个小瓶子交给令嫒的?”

“她说是在小惠住进宿舍的时候。听说我妈也住宿过,曾被室友恶整;或许这便是她把那种东西交给小惠的理由之一吧!”

“住进宿舍的时候……那就是去年春天刚入学的时候?”

千帆开始耳鸣。据庸子所言,她是在连假结束后听到惟道饲养的狗被杀的消息;换句话说,毒杀案实际上是发生于去年四月,时期上刚好符合。

这么说来,果然是惠用那瓶毒药把惟道的狗给……不,慢着,不可过于武断,这世上又不只惠一个人持有氢氰酸类的毒药。不过,被毒杀的是惟道的狗,会是偶然吗?整件事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

“刚才,”鞆吕木夫人一眨也不眨地凝视千帆,并擦拭眼角。“刚才我说但愿只是我妈一时犯糊涂,可是我妈承受不了小惠死亡的打击,似乎真的糊涂了。不管我们再怎么告诉她小惠不是服毒而死,是被人刺死的,她还是完全听不懂……”

鞆吕木夫人似乎为自己张扬家丑而感到羞愧,皱起了脸孔;她的泪水被花了的妆染成黑色。

“小惠她……是被谁杀害的?”

“我也想知道——”

“——或许我该向你道歉。”

“……咦?”

“我来这里之前,一直怀疑你是不是凶手。嗯,说不定现在我还在怀疑——这些话要是被你妈妈听到,说不定会杀了我。”

“不……”

“可是,现在我认为,小惠被杀时你应该真的出门了;毕竟你知道那个小瓶子的存在,当时应该是真的不在场。我希望能这么想,不,若是不这么想,我无法冷静地坐在这里。”

倘若鞆吕木夫人失去理智,或许我还能落得轻松一点——千帆如此想道。假如鞆吕木夫人当场勒住我的脖子,或许——

“既然你已经丢了,我们会把那个小瓶子的事忘掉。本来我还想或许得把东西交给警察,现在也免了;所以你也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一言为定。”


同一天晚上十点左右,千帆穿过了南警署的玄关。那是栋刚改建完毕的近代风格大楼,电梯前贴着楼层索引牌,让人有种来到了百货公司的感觉。

刚才菓刑警联络千帆,说他这阵子很忙,没时间见千帆。千帆穷追猛打,他才退了一步,表示千帆若肯立刻前来警署,愿意拨空见她。菓似乎并未当真,但千帆却立刻披上大衣,跳上自行车。

她来到指定楼层,告知来意之后,立刻有个熟悉的灰发男子披着西装外套前来。

“这么晚了来干嘛?”领着千帆进入以屏风相隔而成的简易接待区后,他动手收拾散乱沙发上的周刊杂志。“其实你根本不用大老远跑来这种又脏又乱的地方,有事我自然会去打扰你。”

“与其让你找上门,不如我自己来——啊,我这话没别的意思。我不是讨厌你来我家,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知道,你不想待在家里,是吧?”

“嗯,可以这么说。”

“你有好好安抚家人吗?”

“当然。我已经住了两天,够了吧?”

“你这个人还真冷漠耶!唉,年轻人都是这样,总想离父母越远越好。别提这个了——你有什么事?”

“我还在嫌疑人名单之中吗?”

“不,”菓刑警喝了口茶,从沙发上起身。“唔——”

他发现有人从屏风之上窥探着接待区,便狠狠地朝那人的脑门敲了下去。从那飞出去的银框眼锐判断,似乎是那个貌似银行行员的刑警。“别在那里偷看,过来啊!”

“是、是!”

貌似银行行员的刑警重新戴上眼镜,一面摸着头发,一面走来;他的手上还拿着热气腾腾的泡面。瞧他的样子,似乎没向菓刑警报告过自己白天在女生宿舍之前碰见千帆之事。

菓刑警从那银框眼镜男手中抢过泡面,扒了一口。“——你站起来看看。”

“咦?”

“站起来一下。”

“这样吗?”

千帆依言从沙发上起身,成了俯瞰矮小的菓刑警之势。

“很好。好啦,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你想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嫌疑人名单之中;答案为否,看来凶手并不是你——这么作结应该没问题。”

“为什么?”

“司法解剖报告出来了。”他要千帆坐下,自己也跟着入座。“上次我也说过,被害人的全身被利刃刺了十刀左右,而从刺伤角度推定出来的凶手身高,大概就和我差不多。”

“凶手的身高……是吗?”

千帆完全不知道这种因素竟能成为破案关键,不由得暗自赞叹。果然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凶手没你这么高,应该更加矮小一点。懂了吗?”

“小惠被刺了足足十刀?”

“真是太狠啦!活像是刺爽的。直接死因为失血性休克。顺道一提,鞆吕木惠被发现时,还有气息。”

“咦?她当时还活着……”

“菓、菓哥,等一下!”银框眼镜男慌忙插嘴:“你这么做妥当吗?连这种事都——”

“怎么?什么叫‘连这种事’?”

“可、可是,连这种事都告诉她,未免——”

“你在说什么啊?你忘了本部长的关说吗?”

“那、那和这是两码子事吧?你到底怎么了啊?态度和之前完全不同——”

“态度不同?当然啊!我之前不也说过了?我这个人奉行墙头草主义,对弱者跩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不过对强者就是鞠躬哈腰、卑躬屈膝。”

瞧菓刑警说得一本正经,千帆失笑起来。他显然是在说反话,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其实是个挑战权威的人。“少骗人了。”

“我骗你什么啦?”

“你只是在赌气而已啦!菓哥。活像个爱唱反调的小孩。”

“赌气正是成年人的证明。你啊,就在我身边好好观摩我的政治手段。呃……”他将视线从银框眼镜男移回千帆身上。“刚才讲到哪儿啦?”

“讲到小惠被发现时还活着。”

“对对对,而发现她的学生就问她:‘是谁砍伤你的?’”

“小惠怎么回答?”

“她当时的状态已经答不出话来啦!”

“……是吗?”

“不过,发现她的学生又问了一句:‘是不是高濑下的手?’——这么问的理由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吧?”

“嗯,当时宿舍及学校里的人都知道我和小惠闹得很僵,只差没拿刀互砍了。”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对于这个问题,鞆吕木惠拼了命地摇头。当然,她的否认是否属实很难讲,我们也都抱着怀疑。说不定她只是想帮你这个爱人脱罪。”

“我猜,发现她的学生应该也这么想吧!”

“听她的口吻确实是这么想,很遗憾。不过你可别怪她。毕竟案发现场是一片血海,遇上这种场面,还能去问尚未断气的被害人凶手是谁,已经够勇敢啦!唉,不过照最近年轻人的言行举止来判断,也许她不是勇敢,只是神经大条而已。”

“这个猜测或许是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现在有了刺伤角度这个决定性证据,就可以洗刷你的嫌疑了。照这么看来,鞆吕木惠最后的证词颇为可信。”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会不会是凶手掩饰自己的身高?”

“掩饰?什么意思?”

“比如凶手不是以普通的站姿刺杀对方,而是弯着膝盖,故意放低姿势。”

“不可能。”

“是吗?”

“凶手行凶时相当仓皇,还被发现异状的学生目击了逃走时的背影,不太可能有多余的心思去搞这种伎俩。再说,就算凶手有心伪装,用这种不自然的姿势也没办法捅人,至少无法像报告上指出的一样,造成那么深的伤口。”

“换句话说,可以断定凶手的身高就和你差不多?”

“没错。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凶手啊!有些推理小说不是有这种内容吗?负责调查命案的刑警其实是凶手。这种小说读起来是很有趣啦,但是一回过头来想想自己,就觉得莫名心寒啊——”

“阳台的玻璃被打破了,对吧?”

“嗯。”

“看来是有人丢掷铜制花瓶,把玻璃打破的。”

“应该是。”

“会不会是小惠丢的?为了求救——”

“可以这么想。”

“发现小惠的和目睹凶手逃走的,是不是同一个学生?”

“你怎么知道?”

“小惠被凶手攻击,为了求救,便大声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又或者是被其他声音盖住了,其他学生没听见,于是小惠便拿花瓶硒玻璃门来求救。”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似的。”

“想当然耳,头一个发现的,应该是隔壁二〇二号室的学生。换句话说,不是柚月步美,就是能马小百合。”

“哈哈!听你的口气,已经知道是哪一个了?”

“是柚月步美吧?”

“哦?”

“柚月学妹冲出了二〇二号室,正好目击到离开二〇一号室的凶手——凶手应该是从走廊的窗户跳楼逃走的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走楼梯下楼很危险;待在一楼〈读书室〉的学生当时应该也已经闻声赶来,凶手或许会被她们撞见。照刚才所说的判断,小惠应该看清了凶手的脸,至少清楚得足以判断那不是我;这代表凶手八成没蒙面,若是与一楼的学生们撞个正着,或许会被看见自己的长相,只能跳窗逃走。凶手人在二楼,只要小心点跳,便能不负重伤而顺利逃亡。”

“原来如此,然后呢?”

“后来柚月学妹冲进了二〇一号室,发现被刺伤的小惠——过程就是这样吧?”

“我无法否定。”

“菓刑警先生!”银框眼镜男将泡烂了的杯面放到桌上。“你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只说无法否定,并没肯定啊!”

“你这样就和直接告诉她一样嘛!”

“你倒说说看,我告诉她什么了?她自顾自地发表她的想法,我只是没有否定而已啊!我可没说发现被害人的是那个姓柚月的学生。”

“啊!真是的,我不管了。”

“关说。”

“上头可没要你给这位小姐这么多方便——”

从银框眼镜男的这句话看来,指望父亲果然是个错误。不过千帆并未感到失望,她甚至有点高兴菓刑警并非因为屈服于父亲的权威才告诉她这么多消息。

“柚月学妹——不,目击到凶手背影的学生可记得凶手有什么特征?”

“嗯,记得还不少。”

“可以告诉我吗?”

“她说她分不清楚是男是女,不过事后回想起来,身高好像不怎么高,至少没你那么高。这和刺伤报告的结果吻合。”

“服装呢?”

“好啦,这就是问题了——”菓刑警答得拐弯抹角。千帆等了片刻,但他并未接着说下一句话;看来他没打算透露这件事。

没办法。他已经给了千帆许多方便,不好贪得无厌。千帆死心,换了另一个问题。“凶手到底是怎么溜进宿舍的?”

“后门门闩上得好好的,只可能是从玄关进来的。”

“这么说来,凶手有钥匙?”

“这么想也很合理。”

“不过,虽然有钥匙,却不是住宿生。”

“你怎么能肯定?”

“只要调查一下就知道啦!问案的时候,这位刑警先生不是看着住宿生名册,说我是最后一个吗?这代表当时所有住宿生都在场。凶手犯案完毕后立刻逃走,当时身上沾满了被害人的血,不能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想必早在附近备下了逃走用的车子。总之,凶手在案发之后马上逃离了宿舍,并不在宿舍之中;警方抵达之后才回到宿舍来的,只有我一个人,对吧?而我并不是凶手,所以结论便是凶手并非住宿生。”

“这可不见得,说不定凶手先从二楼跳下,让人以为她已逃走,却又趁着警方赶到之前偷偷回到宿舍里来。”

“要怎么回来?你刚才不是说后门的门闩还上着吗?”

“说不定凶手是绕到前门,光明正大地从玄关进来。”

“假如是从前门,鲸野阿姨应该会发现。别说鲸野阿姨了,当时宿舍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果有人从玄关进来,应该会有人记得啊!”

“这可说不准,毕竟当时一片混乱,假如从玄关走进来的是熟面孔,应该没人有那个心思去诧异吧!很可能就这么忘了。”

“可是……”

千帆还要反驳,菓却举起手来制止了她。“——其实说到这里,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了。”

“刚才的问题?”

“凶手服装的问题。目击者只瞥见凶手的背影一眼,不敢断定,不过看起来似乎是上下两件式的运动服。”

“运动服?”

“很像清莲学园规定的女生体操服。”

“那么……”

“你应该明白吧?的确,穿着体操服不代表就是住宿生,或许是住家里的学生;不过女生宿舍里有许多学生在换洗衣物不够时,确实会改穿体操服作息。”

“得列入考量的不只是住家里的学生及住宿生。”

“这话怎么说?”

“或许是校外的人偷偷弄了套规定的运动服来。穿着运动服潜入宿舍,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即使被人看见了,只要及时往后转就能蒙混过去,不是吗?”

“嗯,原来如此。”

菓刑警起身,消失于屏风之后;待他回来之时,手上多了个大信封。他从信封里取出一张相片,交给千帆。

“你看看。”

照片上的是用麦克笔写成的潦草文字,似乎是写在笔记本的封面之上。

“——这是什么?”

“刚才我不是说过,鞆吕木惠被发现时虽然还有气息,却已说不出话来了吗?发现者询问凶手是不是你这个室友,说不出话来的鞆吕木惠一面摇头,一面奋力拉过身旁的笔记本,在上头写了这些字。”

内容是——

坡道下 邮筒

——看起来象是这些字样。

“如何?”

“好像是……坡道下邮筒。”

“对,虽然字迹很潦草,这么解读应该没错。好啦,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是惠临死前留下的讯息,当然是——“凶手的名字,或是能表示其身份的文字。小惠是在被问及凶手是不是我之后,先摇头否认,再写下这些字的,对吧?既然如此,她当然是想用这些字来说明谁是刺伤她的凶手。”

“是啊!说得一点也没错。不过,你觉得有人的名字会叫做‘坡道下邮筒’吗?”

“谁知道?我无法断言绝对没有。”

“不如采用寻常一点的解释如何?换句话说,假如不把这个当人名,而是当成某种讯息,你会联想到什么?”

“说到坡道下,当然就会联想到女生宿舍前的那个坡道——”此时千帆才回想起来。“这么一提,下了那个坡道以后再走一段路,好像有个邮筒——”

“的确有。我们也这么想,所以去看过了,那儿的确有个再寻常不过的邮筒。”

“这么说来……莫非凶手是邮差?”

“谁知道?不过假如凶手是邮差,干嘛要说‘坡道下’?想要表达凶手是邮局的相关人士,只要说邮筒就行了,再不然写邮件也成。再说,假如鞆吕木惠认识刺杀自己的人,她干嘛不直接把名字写出来?”

“这个嘛……会不会是因为她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又或是知道名字,但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直接写出来。”

“坡道下的邮筒上有没有别的讯息?”

“我们也这么想,所以从头到脚全检查过了,还取得许可,查看了邮筒内部,但是并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只不过——”

“只不过?”

“坡道下的邮筒是以支柱撑着一个四角箱而成,很常见的类型;而我们看了箱子的底部,发现上头黏了条胶带。”

“胶带?”

“很普通的胶带,宽度稍大的那种,长约有五公分,一端黏在箱底,晃啊晃的。”

“这代表什么?”

“你知道那个邮筒前方有住家吗?”

“呃——有,这么一提,有栋老旧的平房。”

“那里住了一个老婆婆,她在十八日晚上关闭门窗时,曾看见有道人影蹲在邮筒前。”

“人影?”

“老婆婆以为是有人临时身体不适,就点亮了玄关的电灯,结果有个年轻女孩一脸惊讶地站起来,老婆婆问话,她也不答,就这么离开了——”

“离开?往宿舍方向吗?”

“不,是反方向。顺道一提,听说是晚上九点以后的事。”

“那个年轻女孩是……”

“好像是柄吕木惠。”

“咦?”

“为了慎重起见,我拿鞆吕木惠的照片给那个老婆婆看,她说铁定就是这个女孩没错,因为她常看见这个女孩经过她家门前。我先声明,目击者年纪虽然大,但并没有老人痴呆;我认为她的证词相当可信。如何?”

“什么如何?”

“之前你不是这么说过?十八日晚上,你是在十点半左右溜出宿舍的;而在十分钟前左右,鞆吕木惠刚回到宿舍。和老婆婆的证词两相对照之下,鞆吕木惠应该是在晚上九点左右离开宿舍的,没错吧?”

“对。”千帆老实回答。“那么刚才说的那条胶带,就是小惠贴的?”

“这就无法确定了。比起这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那么晚了,鞆吕木惠究竟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啊?你自己又去了哪里?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啤酒边走边喝——这种摆明了把人当白痴的说词,也差不多该改口了吧?我话说在前头,那一带可没半台自动贩卖机有卖罐装啤酒的,我已经调查过了。根据本市的教育相关条例,那一带禁止设置这类自动贩卖机;所以假如你真的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啤酒来喝,那就代表你走得相当远,而且是步行一、两个小时还回不来的距离。”

是不是该对菓刑警老实说出一切……千帆暗自焦急。然而,方才对惠的母亲许下的诺言,却封住了千帆的口。

“哼!”也不知菓刑警明不明白千帆的心境,只见他讽刺道:“亏你大老远跑到警署来,我还期待你会带点有用的证词当‘伴手礼’咧!”

“呃——”虽然千帆觉得这么做有点卑鄙,却决定提供另一份“伴手礼”来蒙混过去。“有人谣传惟道老师偷偷打了一副宿舍钥匙,你知道吗?”

“……什么?”菓似乎不知情,惺忪的眼一下子全睁开了。“惟道,就是那个疑似与鞆吕木惠有一腿的‘奸夫’——不,这种的该不该叫做奸夫,我不清楚就是了。”

“你果然已经查过了。”

“你说惟道晋似乎偷打了一副宿舍钥匙?”

“听说他趁着寒假轮值——”

千帆隐瞒了自己偷听惟道与香澄谈话之事,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唔……”菓刑警盘起手臂。“这件事无论与命案有无关连,都不能置之不理啊!”

“我觉得要查证这件事并不难。”

“哦?怎么查证?”

“只要查出惟道老师是哪天轮值,并逐一查问当天有开的锁店,就能轻易确认他有没有偷打钥匙。”

“你的脑筋还真灵光啊!”菓刑警一脸佩服。“亏你长得这么漂亮——”

“长相和脑筋有什么关系?”

千帆忍不住沉下脸来。虽然外人都称赞千帆美貌无双,但千帆却对自己的容貌怀有自卑感;理由很单纯,因为仔细一看,与父亲有几分相似。像松尾庸子这样的同性称赞她,她还能忍受;但男性的赞赏却只会让她的厌恶感泉涌而出。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长得那么漂亮脑筋又好,真是占尽了便宜——”

“你这话未免太落伍——”

一阵猛烈的脚步声传来,盖过了千帆的话语。“菓哥!”

貌似年轻刑警的男性一见千帆在场,立刻噤了口。

他是来通知菓刑警,清莲学园的女生宿舍发生了第二起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