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的方舟谜案

我还没怎么跟你说过北山镇其他医生的事情(山姆·霍桑医生一边说,一边取下酒瓶,循例给自己和客人各自倒了一杯小酒),因为一九二二年刚到北山镇的时候,我是镇上唯一的医生。情况到二九年大有改观,觐圣纪念医院开业,迎来了几位出色的驻院医师,其中就有我的朋友林肯·琼斯,北山镇的首位黑人医生。一九四。年九月,林肯结了婚,在北山镇养了两个孩子,他的儿子纳特正巧到了想要条宠物狗的年纪,因为纳特的妹妹无法提供他想要的那种伙伴关系。

劳工节后的那个周六,在患者上门的间隙中,我和护士玛丽·贝斯特谈论着本周要闻。罗斯福总统将五十艘超期服役的驱逐舰给了英国,换取话半球八个战略性海军和空军基地的九十九年租约。“美国离战争越来越近了,”玛丽下了定论,“再过一年,我们恐怕就要置身于战火中了。”

“那都取决于希特勒,”我答道,“我觉得他没有愚蠢到胆敢入侵英格兰的地步。”

这时候,林肯·琼斯的脑袋恰好探进了房间里:“怎么?二位居然在讨论战争?生意肯定很清淡吧。”

“哼,你又是为啥在医生楼里转来转去呢?”玛丽反唇相讥道,露出她特有的那种促狭笑容,她很喜欢林肯这个人,“你就没有病人需要看吗?”

“都治好了,各自回家去了。我此刻最担心的是特纳,纳特的那条狗。它得了严重的腹泻,我实在说服不了儿子,我只懂得帮两条腿的患者看病。”

“山姆会帮忙的。”

“谢谢你,玛丽,”我咕哝道,然后正了正脸色,问林肯,“好像听说过,有位兽医在本镇去辛恩隅的路上开了家诊所。”

林肯点点头:“我正要去那儿,但得先回家接特纳。一起去?”

“是个女人,对吧?”

“好像是。她叫安娜贝尔,给诊所起名叫安娜贝尔的方舟。”

“够可爱,”玛丽实在难以评论,“二位走吧,祝你们玩得开心。”

“我在两点前没有病人,是吗?”我装出公事公办的样子问玛丽。

“空得很。要是女兽医阁下耽搁了二位,记得通知我。”

林肯·琼斯个子很高,相貌英俊,四十五六岁,比我大一两岁。

我们坐进他的轿车(“山姆,就别让特纳把你的别克搞得一团糟了”),出镇到了镇界路,他和夏琳几年前在这里买了幢屋子。他的妻子是个黑肤美女,两人在这一带的社交场合出现时,总显得那么珠联璧合。夏琳带着特纳出来迎接我们,那条混血小狗被裹在毛巾里。我第一次想到:林肯之所以拉我同去,是不是为了缓和黑人向白人女性兽医求助时的紧张气氛呢?

“山姆,近来如何啊?”夏琳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林肯快步上前,接过她怀中的小狗。

“这样的日子里我就不抱怨了,”我答道,“希望可怜的特纳能恢复健康。”

“希望新来的女兽医能治好它,”夏琳答道,“她可别被牛只和马匹弄得分身乏术。”

开车去安娜贝尔的方舟这一路,我负责抱着裹在毯子里的特纳。那地方在从北山镇到辛恩隅的半路上,选址不错,能吸引两地镇民开车前往。这栋白色的煤渣砖建筑只有一层,与较小型住宅的面积相仿,门口的送奶箱为之增添了几分住家气氛。一块小标牌上,很有品位的镏金字母写着“安娜贝尔的方舟——所有造物的庇护所”。我们到的时候,停车场里只有两辆车,一辆是流线型的林肯一西风跑车,另一辆是黑色普利茅斯轿车。我相信给这个地方命名为安娜贝尔的方舟的人无疑是林肯一西风的车主。

我们揿响门铃,然后走了进去,迎接我们的是各种不同的吠叫和咆哮。

房间里有五六只猫狗待在各自的笼子里,看起来一个个都不情不愿。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士走出来和我们打招呼。“你肯定是琼斯医生了,”她对林肯说,“你夫人打过电话,说了特纳的事情。我是安娜贝尔·克里斯蒂。别在意我的患者。它们很快就会安静下来的。”

在近处看,她更像电影明星而非兽医。倒不是说她有多漂亮,而是她的金发、褐眼、爽朗的笑容和线条分明的五官都让人一看就移不开视线。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叫我林肯好了,”他对安娜贝尔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山姆·霍桑医生。”

她把笑脸转过来面对我,火力全开:“久仰大名,霍桑医生。你是本地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我更愿意把自己看做华生医生,虽说他可不怎么给人看病。”

“你的姓名缩写却和福尔摩斯一样。”她不肯放过我。

“有人提出过这个问题了。你是A.克里斯蒂,和那位英国侦探小说作家一样哦。”

“安娜贝尔·李·克里斯蒂,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她的视线投向特纳,用一只温柔的手检查那只混血小狗,“小伙子,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小狗呜咽着作答。

“腹泻了好几天,”林肯告诉她,“星期一有几个朋友来我们家烧烤,庆祝劳工节,它在野地里跑来跑去,估计是吃了什么脏东西。”

“乱喂它吃东西,或是野地里的有毒种子。我见过更糟的病例。”检查完毕,她说道,“先给它打一针,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把这种药粉掺到它的食物里,应该能让它恢复回来。”

“太感谢了,克里斯蒂医生,要多少钱?”

她耸耸肩:“就十美元好了。算是同行优惠。”

“这话我可记住了,”我对她说,“下次我得了犬热病一定来找你。”

她笑着瞪了我一眼:“霍桑医生,你不妨试试看。”

一个年轻男人从后面的房间出来,怀里抱着一只体形纤细的暹罗猫。“这姑娘的精神恢复了不少,”他说,“可以放到前面的笼子里了。”

“那就好。这位是雷·帕金斯,我的助手,这位是琼斯医生,他的狗叫特纳,还有这位是霍桑医生。”

“很高兴认识二位。”他说着把猫放进一个空笼子。最近的那只狗马上低声吼叫起来。帕金斯只好把暹罗猫挪到面对前门的另一个笼子里。这位年轻人身材高瘦,动作间透着年轻人特有的笨拙。他二十岁刚出头,比安娜贝尔·克里斯蒂年轻十来岁。

“这只暹罗猫有梗阻方面的毛病,”她解释道,“和特纳的问题恰好相反。要是到周一它还没有好转的话,就只能动手术了。”

林肯付给她十块钱,我连同毯子抱起特纳。“很高兴认识你,克里斯蒂医生,”我说,“你那辆林肯一西风可真是漂亮。”

安娜贝尔·克里斯蒂哈哈大笑道:“大家都这么说,但我开的是那辆普利茅斯。”

若非接下来那个星期一的事,我与北山镇首位女兽医的交情或许也就仅止于此。星期天我起得很早,到屋外取来牛奶和报纸,坐下阅读伦敦在白天遭受剧烈空袭的新闻。在连续几周被纳粹空军狂轰滥炸之后,英国政府相信德军将跨越英吉利海峡发动袭击,便发布了入侵预警。九月七日的空袭更是加剧了人们的恐惧。

德军的约三百架轰炸机和六百架战斗机以可怕的精确度袭击了伦敦港区。在熊熊燃烧的烈火指引下,敌机当晚再次来袭。

“德国若入侵英国,那美国就参战了,”第二天早晨在办公室里讨论时,玛丽·贝斯特郁郁地说,“我觉得我该做点儿什么。”

“你不正在做事吗?就在这儿。”我提醒她。

“我说的是别的事情,为了战争奉献我的力量。”她别开脸,隔了几秒钟说道,“我读到报道,军队缺少护士。”

“玛丽——”

她挥挥手,要我别说下去了:“只是想想而已,还没作决定呢。”

玛丽担任我的护士已有五年,但我们之间不只是职业上的关系。我有时陪她参加舞会和聚会,甚至还与她一起和另一对男女外出度假。我感到我与她比我和其他任何女性都更亲近。还没等我们继续讨论这件事情,电话铃响了起来,她伸手拿起听筒。

“霍桑医生办公室。”她听了片刻,然后说,“请稍等。”

“是谁?”我问。

“克里斯蒂医生。”她说着把听筒递给我,脸上的表情丝毫不变。

电话里响起安娜贝尔·克里斯蒂的嗓音:“很抱歉打扰你,霍桑医生,但不知您今天或明天会不会经过我的诊所。我这儿出了件小事,或许需要你的侦探技能帮忙。”

“要是有人闯入的话,应该通知蓝思警长。”

“没有闯空门的迹象,但你见到过的那只暹罗猫似乎被勒死在了笼子里。”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今天下午我要去罗林斯夫人家中出诊,拐个弯去趟方舟倒也没啥问题。”

“那就太感谢了。”

我向玛丽复述的时候,她瞪起了眼睛:“一只死猫?就为了一只死猫给你打电话?”

“情形似乎有难解之处。她大概想听听我的看法。”

玛丽埋头做起了文书工作,没再就此发表任何意见。

罗林斯夫人和北山镇的许多老年居民没什么两样,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寡居农妇。她的丈夫六十多岁就过世了,留下来的农场很快就荒芜得不成样子。她的独子名叫戈登,是住在镇上的送奶工,尽量帮她料理那处地方,但他对种庄稼缺乏兴趣。我为萝丝·罗林斯看过几次不同的小毛病,但叫我来多半是为了听她诉苦。

“萝丝,为何不卖了农场,搬到镇上去住呢?”那天出诊的时候,我问她,“可以住得离你姐姐近些。”这不是我第一次作此建议了。朵拉·弗拉吉尔也是个寡妇,她是萝丝唯一的手足,过世的丈夫没有留下任何亲属,独自一人住在镇上。

但萝丝只是摇摇头:“兰迪把他这一辈子都放在这农场上了,我知道戈登迟早会回心转意,来耕种这片田地的。他的童年就在树林里度过,用一头带套索的长棍抓草蛇。”

“小时候抓草蛇和长大后耕种上百亩玉米地不是一回事。”

“他会回来的,”她哀然一笑,“我想让农场在这儿等着他。”

戳穿老妇人的幻想不是我的工作。我给她开了些药,然后继续上路了。

安娜贝尔的方舟与罗林斯家的农场其实不近,但我想克里斯蒂医生并不晓得,我在同一个下午跑两个地方要绕多大一个圈子。时值夏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我把车开进那片小停车场。

今天这儿停着四辆车。进了诊所,我等着雷·帕金斯把一条欢天喜地的小狗交给一位先生,又把一只肥猫交给一位镇上的女士,我和这位女士是点头之交。

“克里斯蒂医生在吗?”我问那位小伙子,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她和猴子在一起。”帕金斯答道。

“哦,会需要很久吗?”

“让我去看看。”他走进了诊疗室,随手关上房门。

过了几秒钟,克里斯蒂一边擦手,一边走了出来:“不好意思,医生,劳您久等了。我正在帮一个人的宠物治蜂蜇。实在不容易应付。”

“想来也是。”我笑着说,“知道吗?‘医生’这个称呼在同行之间能省就省了。咱们就互称安娜贝尔和山姆如何?”

“我觉得没问题,山姆。”

“跟我说说,出了什么事?”

她指指对着门口的空笼子,两天前拜访时,我看着帕金斯把暹罗猫放进了那个笼子。“今天早晨我走进房间,就发现它死在了笼子里。”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语调,“那只暹罗猫名叫‘安息日’,是弗拉吉尔夫人养的。”

“弗拉吉尔?不会是朵拉·弗拉吉尔吧!”

安娜贝尔点点头:“正是她,你和她熟吗?”

“她和我在镇上住得只隔一个街区,但我们只是普通认识而已。她的妹妹是我的病人。事实上,我刚从她家出诊回来。”

“今天早晨发现‘安息日’的尸体后,我马上给朵拉打了电话。她听起来非常恼火。”

“想来也是。考虑到她的住处和庭院的大小,这位女士对她的所有物一定相当在意。可是,你为何觉得我能有所帮助呢?”

“这个地方锁得很严实,也没有闯入的迹象。笼子本身也扣紧了。”她拉了一下弹簧锁扣,打开了笼子门,然后又把门关上,锁扣咔嗒一声就位。

我走过去检查前门。这是一扇坚固的木门,没有窗户,门锁也是最新型号的耶鲁锁。我问她要来钥匙,她从手袋里取出钥匙串,找出一把亮闪闪的新钥匙。钥匙轻而易举地滑进锁眼,锁簧的工作也很正常。“除了你和雷以外,还有谁有钥匙?”

安娜贝尔摇着头说:“这是唯一的钥匙。雷才在诊所工作三个星期。我还没复制一把钥匙交给他呢。”

“动物被单独留在这里过夜?”我问。

“通常如此,除非某个患者的病症需要特别照顾。”她朝后面房间关着的门打了个手势。

“雷说你正在照看一只猴子?”

“真希望只是那么简单。跟我来,反正我想让你看看‘安息日’的遗体。”

“朵拉·弗拉吉尔还没有取走?”

“她不想来取。说只想记住‘安息日’活着时候的样子。尸体由我处理,我告诉弗拉吉尔夫人,我会将它葬在诊所后院。”

她领着我走进后面的房间,雷·帕金斯正忙得不可开交。这里没有猴子,却有一只体形庞大的长臂猿猴,身高超过四英尺,疯狂地左冲右突,安娜贝尔那位助手拼命想锁上笼子。“这是什么?”

我大惊失色道。

安娜贝尔郁闷地摇摇头,更让她烦心的是雷作为兽医助手的笨手笨脚,而不是那动物的挣扎。“让我来。”她对帕金斯说,拿起扫帚戳进笼子,赶远猿猴,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把锁扣钩进u形金属钉中。她把挂锁挂在u形金属钉上,但没有扣牢。做完这些,她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猩猩,叫佩德罗。”

“谁养这东西当宠物?”

“一位退休的海员,住在辛恩隅,叫维斯帕。这是他在苏门答腊买回来的,可怜的家伙挨了蜂蜇。我正在尽量治疗它。”

“你不把它锁起来?”

“它反正也出不来。要是上了锁,万一失火的话,消防员该怎么救它呢?前门和窗户都很容易砸开。再说了,我很愿意医治比猫狗更大的动物。附近的乡亲们对我还不放心,还不肯把公牛、母牛和马匹交给我呢。”

我离开那只大猿猴,走到检验台前。猫的尸体躺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块白布,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块布。安娜贝尔走到我旁边,推开猫颈的毛发,让我看喉头那道细细的红线:“它是被绳索或铁丝勒死的。”

我拿起猫的一只爪子:“这儿有干涸的血迹,它的一只爪子撕裂了。凶手的身上肯定有猫挠的抓伤。”

“谁会伤害这么一只无力反抗的猫咪呢?”安娜贝尔很想知道。

“更让我困惑的是杀死它的手法。前门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我扫视了一遍诊疗室,见到冰箱和窄床,窄床位于单扇小窗底下,窗外是后院。我走到后门前,后门里衬着一道厚实的网眼内门。

“除了前门,这是唯一的出入口吗?”

“是的,这里供货物出入。你也看见喽,门从里面上了扣锁,我还叫人安装了这道网眼内门,在夏天方便空气流通,同时不用担心动物逃跑。内门也有一道扣锁。要是实在热得受不住了,我还可以打开这扇门。”

“窗户呢?”

“只有两扇,前后各一,插销都从室内插紧了。”

我们回到前面的房间,猩猩使劲敲打笼子的栏杆,我觉得这家伙够健康的。雷·帕金斯正收拾房间,为就诊的动物准备食物。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夸脱牛奶,倒进四个小碟,这是给剩下的四只猫的,他又取出一袋猫粮。

我对安娜贝尔笑道:“你不会睡着了以后梦游回来吧?”

“不可能。另外,钥匙从没离开过钥匙环,想取下来可不容易。”她拿出钥匙环给我看。

“会不会被人偷走了一段时间,复制了以后再还回来?”

她摇摇头。雷做完了事情,过来加入我们的谈话:“还在研究那只猫是怎么被杀的?”

“有想法吗?”我问他。

“问住我了。夜里没有人进来过,这一点我敢肯定。”

“你们是一起离开的吗?”

“通常如此,”安娜贝尔替他答道,“除非我留下来照看动物。”

“经常有这种事情?”

“开业六周,只有一次。诊疗室里的那张小床就是为此准备的,以防哪天我必须在诊所过夜。”

“但昨天夜里不在,对吧?”

“我晚上来过一趟,给动物喂食和喂药。‘安息曰’当时还挺好。我认为它无疑是今天凌晨遇害的。早上八点我发现它的时候,尸体还有些热气。”

我扭头问她的助手:“雷,你呢?当时你也在吗?”

他点点头:“我比她早到一两分钟,和平时一样等在车里。”

“但你没有看见任何不寻常的情况?”

“没有。”一夸脱容量的瓶子里只剩下一点牛奶,他拿起来喝掉,在墙边的水槽里洗干净瓶子,然后打开送奶盒,把它和其他空瓶放在一起。做完这些,他问安娜贝尔:“要我去葬了那只猫吗?”

我看得出,安娜贝尔并不愿意作出这个令她厌恶不已的决定。“唉,好吧。”她看着我说,“这是我开业来遇到的第一起死亡。不是我的错,但我觉得我有责任。”

“让我想想看,”我告诉她,“勒杀猫咪有些偏离我的正轨,但这怎么看都像是一起密室谜案。”

我想给朵拉·弗拉吉尔打电话,但决定还是先去一趟警长办公室,问问最近本地区有否发生过其他神秘闯入事件。与平时一样,蓝思警长的欢迎不可谓不热烈。他是我在北山镇交情最深的老朋友,但他在闯入案件方面没能帮上忙。“除了有几家人丢了鸡以外,最近相当太平。你莫非知道什么我没听说的事情?”

我大致讲了讲安娜贝尔的方舟的杀猫事件,蓝思警长嘲笑了我两句:“死了一只猫,你居然这么上心,真是够难得的。毫无疑问,咱们的新兽医是位漂亮女士。”

“她请我查查看,警长,我就查查看喽。有人勒死了那只猫,我很想知道原因,还有手段。”

“就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来看,我比较怀疑她的那位助手。他的嫌疑看起来最大。”

“那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们进房间时,那只猫也许没死,只是在睡觉。克里斯蒂医生检查其他患病动物的时候,他趁机打开笼子,勒死了那只猫。”

“笼子面对房门,距离不足六英尺,是她进屋后首先看见的东西。”

“唉,医生,我跟你相处了十八年,学到了一个道理:事情并不总是和看上去一个样子。”

“我和安娜贝尔·克里斯蒂星期六见面时,她也这么说来着。”

我离开警长的办公室,驱车来到朵拉·弗拉吉尔的住处。这是一幢漂亮的维多利亚式住宅,是北山镇历史最悠久的建筑之一,侧面的庭院里有巨大的石砌花园,整个夏天都不断有各种小花绽放。花园和草坪都修剪得很齐整。弗拉吉尔夫人和妹妹一样是寡妇,六十岁刚出头,身材矮胖,头发正在变白,生性愉快。她戴着厚如瓶底的眼镜,花了几秒钟才认出我来。我表明来意,说我正在调查她那只猫的死亡,她吃了一惊,领着我走进客厅。“我知道你在解决不寻常的谋杀案方面很有一手,霍桑医生,但我那只可怜的猫眯似乎并不够格。”

“它死得可相当蹊跷,弗拉吉尔夫人。为何会有人想杀死它,你猜得到任何原因吗?”

“当然想不到了!它从没侵扰过另外哪个生灵。”她想了想,又修正道,“偶尔遇见的一两只鸟儿除外。”

“你认识一位名叫雷·帕金斯的年轻人吗?”

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好像不认识。”

“他就是克里斯蒂医生在方舟的那名助手。”

“啊!我送‘安息日’去看病的时候遇到过他,但我没记住他的名字。这小伙子看起来人不错。”

“你收到过任何形式的威胁吗?发生过任何异常的事情吗?”

“当然没有了。”她像是想补充两句什么,但转念一想又没说出口,追问之下,她还是告诉了我,“上周我丢了一颗很值钱的钻石,是我最好的一枚戒指上的。固定钻石的两个尖头不知怎么被掰弯了。我在屋里找了一遍,但就是找不到。”

“有没有可能是遭贼了?”

她对这个念头不屑一顾:“贼肯定会偷走整个戒指,对吧?”

我环顾四周,客厅打扫得一尘不染:“弗拉吉尔夫人,你这儿有清洁女工帮忙吗?外面呢?有园丁吗?”

“我的侄子负责照看花园和草坪。清洁女工每两周上门一次,可她上周没有来过。没有发生过劫案,我只希望能找到那颗钻石。那是我过世的丈夫给我的周年礼物。”

“上过保险吗?”

“那是自然,要是找不到的话,我就通知保险公司。”

“‘安息日’是何时病倒的?”

“星期五,第二天我送它去了方舟。”

“克里斯蒂医生给它看过病吗?”

“我相信‘安息日’是方舟的头号病患。方舟刚开业的时候,我的暹罗猫恰好得了猫肠炎。”

“谢谢你,弗拉吉尔夫人,你可帮了大忙了,”我对她说,“我会尽量找到那个该为‘安息日’的死亡负责的家伙。”

“太好了,医生,那会让我心里好受许多的。”

接下来,我走乡间小道去了辛恩隅。十五分钟过后,车爬到神圣山的坡顶,我望见了栖息在一英里外崎岖山谷中的村落。按照我的猜想,在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寻找一位名叫维斯帕的海员不会很难,事实也正是如此。加油站的服务员给我指路,沿着马路过几个路口就是他届住的小房子,服务员还提醒我要当心猿猴。

那房子的庭院里站着一位六十来岁的男人,头戴海军军官的尖顶帽,饱经沧桑的面容一看就知道这正是我要找的人。“维斯帕先生?”我拉开门闩,走进庭院。

“我认识你?”

“我是医生,来找你是为了你那只猩猩。”

“怎么?它死了?佩德罗死了?”他看起来就快哭了。

“哦,不,不是这样的。我今天凑巧去过安娜贝尔的方舟,看见了它。安娜贝尔正在医治它,不过它看起来相当健康。”

老海员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感谢上帝!它陪了我二十年,在陆地上和海上都是。没了它,我可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我分辨出一丝像是意大利人的口音。他的名字在意大利语中就是黄蜂的意思。“从前的海员为啥要到内陆定居?”我好奇地问他。

“还不是为了佩德罗!我想在海边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科德角就不错,可那儿的人不许我把佩德罗当宠物养在家里。他们说它应该去动物的!我只好离开那儿,找一个允许我养它的村子定居。”

“你把它关在笼子里吗?”

“晚上当然是的。否则它会在树枝上荡来荡去。”

“能让我看看它的笼子吗?”

维斯帕的疑心越来越重:“你问这些干什么?难道又要逼我搬家?”

“不,我保证绝不是这样。我在调查兽医院发生的一桩事故。”

“佩德罗?”

“不是佩德罗,是一只猫。”

他领着我走进这幢小木屋。屋里的装饰非常简单,一面墙上挂了张巨大的渔网,桌上摆着船用六分仪。墙上只挂了一幅画,那是温斯洛·荷马的油画:夕阳中,一艘船扬帆远航。“晚上我把佩德罗留在这儿。”他领着我走进后面的一间卧室。

笼子比安娜贝尔的方舟的那个笼子略小些,也没那么结实,但显然足够管用。透过后窗,我能看见一个围着篱笆的后院和几棵可供攀缘的树木。佩德罗的这个退休住所似乎颇为不错。“它和邻居家的宠物有过冲突吗?”

“没有,绝对没错。它个头虽大,但性情温驯。”维斯帕说着露出了笑容,我希望安娜贝尔·克里斯蒂能尽快让他和猩猩团聚。

不过,我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先处理。

回到办公室已经快六点钟了,玛丽正在收拾锁门。“还以为你回家了呢。”她说。

“我开车跑了趟辛恩隅。有电话吗?”

“克里斯蒂医生又打来一次。她说没什么紧要的。”

“我问问她吧。我还要给蓝思警长打个电话。你回家去吧。”

我联系上了警长,他被我的请求弄得困惑不已:“你要干什么,医生?跟一只猿猴过夜?”

“警长。我想这是破案的唯一方法。”

“什么案子?除了一只死猫,你还有啥?这都不是一项重罪。你难道要我因为虐待动物逮捕什么人吗?该死,法官多半会罚他一百块钱了事。”

“就当帮我一个忙。今天晚上我需要你跟我一起。”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医生,你一定是发疯了。但如果你坚持的话,那我就陪你吧。”

接下来,我打电话给安娜贝尔·克里斯蒂:“今天夜里我希望你留在诊所后面的房间里,看着那只猩猩。”

“它不在这儿了,山姆,所以先前我才打电话给你的。我治好了蜂蜇。我正要给维斯帕打电话,叫他把佩德罗领回去。”

“能把佩德罗再留一夜吗?”

“很重要?”

“我想是的。我马上就过来。咱们不妨先吃些东西,然后你把我跟佩德罗锁在一起过夜。”

“不会留你一个人的,”她说,“就按你说的办,我也留下。”

“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

“你看,山姆,这是我的诊所。我刚在北山镇开业不久,这是一笔需要保护的投资。我不能承担再失去一只动物的代价了。”

“不会的,我半小时后到。”

等我到达宠物诊所时,天都黑了,她在前门外等我。我们开车去了附近的路边酒馆,这里的食物不贵,味道不错。吃饭时,她蜕她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你得多带我看看北山镇的风光。”

“乐意奉陪。今天收治了新的病号吗?”

她耸耸肩,答道:“一条狗,生了虱子。我还在等让我给牛看病的电话。”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会有的,迟早的事。”

“至少到现在我手上还没有冤魂啊,”笑容陡然消失,她一定想起了“安息日”,“真抱歉,我乱说话了。”

“你不用为它的死亡负责,我打算证明这件事情。雷把它葬在后院里了?”

她点点头:“但我不会把后院变成宠物公墓的。以后,如果主人不要尸体的话,我打算安排城里的火葬场处理。”

这顿饭吃得很不错,我们胃口大开,要了巧克力蛋糕当甜品。

接下来,我们该回方舟去了。“我把车停在这条路前面些的地方,”我提议道,“你把你的车也挪个地方吧。”

她疑惑地看着我:“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最好什么也不发生。”

我很高兴地发现前面房间的笼子都空着。安娜贝尔接诊的大部分猫狗都被送回了主人家中。到了后面房间,我们两人在小床上坐下,面对着佩德罗的笼子。体形巨大的猿猴蹦起来,抓住栏杆,但很快就懒得向我们继续炫耀力量了。

“这合适吗?”她问,“我们一起坐在小床上,共度漫漫长夜。”

“这都是为了探案需要,”我向她保证道,“周日晚上,挂锁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没错,挂在U形钩上,但没有扣住。难道我们在等着看它能不能自己钻出笼子?”

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掏出了上衣口袋里的手电筒:

“关掉灯好吗?顺便打开后门的锁,但别让我睡过去。”

她按照我说的做完,然后坐回到小床上。外面,月亮的清辉洒遍了后院。“我在哪儿读到过一个故事,”安静了几分钟后,她忽然问我,“猩猩杀人?”

我在黑暗中点点头:“爱伦·坡。你叫安娜贝尔·李。别以为我会漏掉其中的联系。”

“家母是浪漫主义者。”

“诗中的安娜贝尔·李最后死了。”

“所以我才要略掉中名。”

房间的那一头,佩德罗敲打着笼子的栏杆。

我和她各自沉默了一段时间。“山姆,你还醒着吗?”最后,她打破了寂静。

“就快睡着了。”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猫不可能是佩德罗杀的。”

“当然不是。佩德罗有可能溜出笼子,甚至有可能打开‘安息日’的笼子,但不可能用绳索或铁丝勒死它。”

“那是谁——”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方舟的后院里有手电筒的灯光一闪。“就是他!”我催促道,“快来!”

我们立刻走出后门,我用手电筒指着他,大喝一声:“不许动!”

那名男子个子很高,穿一袭黑衣。他扔下铁铲,呆立当场,大概是害怕我们有枪吧。车头灯从路边扫过来,蓝思警长走出了他躲藏的地方。

“可他是谁呢?”安娜贝尔问,“我没见过这个人。”

“方舟开业后你也许见过他几次,但没有注意过他。”

蓝思警长跑上前来,他有些气喘吁吁的:“医生,这就是我应该逮捕的那个人?”

高个子男人带着一丝笑容扭头对我说:“逮捕我?为什么?侵入他人产业,还是虐待动物?”

“偷窃你姨妈的钻石,”我冷然答道,“安娜贝尔,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位是戈登·罗林斯,你这儿的送奶工。”

一小时后,回到警长办公室,我向安娜贝尔和蓝思警长解释了事情的由来。“从开始就显而易见的是,犯罪动机肯定不只是为了杀死朵拉·弗拉吉尔的猫。如果有谁想勒死一只猫,附近有的是迷途野猫。费尽心思勒死身在上锁的宠物医院里的‘安息日’,这个人无疑别有用心。”

“但为什么呢?”安娜贝尔问,“你提到失窃的钻石,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安息日’是朵拉·弗拉吉尔的猫,我和弗拉吉尔夫人谈话的时候,得知她丢失了镶在戒指上的贵重钻石。这件事就发生在她的猫生病之前。安娜贝尔,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安息日’有梗阻方面的病痛。这实在不像是简单的巧合。我开始考虑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只暹罗猫吞下了那颗钻石,导致肠道梗阻。”

安娜贝尔·克里斯蒂摇着头答道:“猫不吞吃钻石。”

“要是塞在一小团猫粮里呢?”我俯身撑住警长的办公桌,“虽说卡住钻石的两个钩爪像是被掰弯的,但弗拉吉尔夫人依然拒绝相信钻石是被偷走了。什么样的盗贼,她这样问我,情愿花时间把钻石从戒指上取下来,而不是连同戒指一起拿走呢?”

“她这话说得有理。”蓝思警长赞同道。

“也不尽然。假如盗贼是她的家里人,经常拜访她的住所,有完美的窃取钻石的机会;假如把戒指本身留在原处,弗拉吉尔也许要几周或几个月后才会注意到钻石已经失窃。记得她戴着的眼镜吗?她的视力不好,眼镜度数很高。她告诉我,修剪草坪、照看庭院都是她侄儿的活。他当然有机会进入弗拉吉尔的住处,找个上厕所的借口就行。这是我的推测,上周五事情大概是这么发生的:他刚取下戒指上的钻石,弗拉吉尔突然走近。他害怕被怀疑盗窃,乃至于要他腾空口袋。于是,他就把钻石裹在一小口猫粮中,喂给了‘安息曰’。

“在他回去取走钻石前,‘安息日’就因为肠梗阻被送进了安娜贝尔的方舟。”

“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安娜贝尔说,“还有他是怎么杀死上锁房间里的那只猫的。”

“前一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一旦搞清楚了家庭关系,就很容易想到答案。朵拉·弗拉吉尔只有一名手足,也就是妹妹萝丝·罗林斯。萝丝只有一个孩子,即送奶工戈登。我记得朵拉过世的丈夫没有其他亲属,因此,替朵拉照看庭院的只可能是戈登。我记得方舟给猫喂牛奶,牛奶是放在前门口的送奶箱里的。给方舟送奶的会不会也是戈登·罗林斯呢?我记得‘安息日’的笼子正对着门口,只有几英尺的距离,而送奶箱紧挨着门口。萝丝·罗林斯告诉我,戈登小时候经常用带套索的长杆抓草蛇。能不能用这样的一根长杆杀猫呢?的确可以。我注意到你的助手雷昨天打开了送奶箱的门,把空的牛奶瓶放进去。送奶箱内侧的门既没有搭扣也没有锁。戈登可以打开外侧的门,推开内侧门,一眼就能看见‘安息日’的笼子。他肯定随身携带了套索或者拉弦陷阱这类东西,假如运气好的话就趁机下手。很容易就能用带套索的长杆打开笼子门。然后他套住猫的脖子,不是为了勒死它,而是为了偷走它。‘安息日’用爪子扣住笼子,拼命抵抗——记得撕裂的爪子吧?——就是不肯被乖乖抓走。戈登使劲拉扯,结果勒死了猫。可即便猫已经死了,他还是没法把它弄出去,于是只好用长杆推上笼子门,直到锁扣搭住为止,然后收拾东西离开。”

“他是怎么关上送奶箱内侧的门的呢?”警长问。

“抓住边缘,甩上就行了。又不需要关得丝丝入扣。”

“那今天夜里又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他肯定要回来取‘安息日’的尸体。他的姨妈无疑告诉了他,猫被葬在方舟的后院。安娜贝尔大概认为我是在看守猩猩的笼子,但实际上我在透过后窗看院子,等杀猫凶手回来。”

“可不一定非得是送奶工啊,”安娜贝尔仍有疑惑,“谁都可能把长杆伸进送奶箱。”

“方舟到了夜里漆黑一片,不可能下手。事情肯定发生于天亮后不久。记得吗?发现‘安息日’已经死了的时候,尸体还是温热的。谁能在清晨的路边捣鼓送奶箱而不虞害怕被注意到呢?只有送奶工了。”

事后,我回家睡了几个钟头。刚过中午,我走进办公室,看见林肯·琼斯在和玛丽聊天。“小狗怎么样了?”我问。

“好了,活蹦乱跳的。你看起来很疲惫,昨晚上熬夜了?”

“彻夜看护病人。”

“我认识吗?”

“一个叫佩德罗的家伙。今天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