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树谜案
山姆·霍桑医生由瓶子里倒了点白兰地,靠坐在椅子里。“一九二七年的夏天是我特别记得的一段时间,因为那时候有人到北山镇来拍一部有声电影。而且也是那时候有个人很显然是被一棵老橡树勒死了。不过我把话说得太后头了。首先我该告诉你一些关于那时候电影的事情,尤其是有声电影。”
当年我们在北山镇看不到多少电影(山姆医生继续说道),因为那里没有电影院。要看那时候受欢迎的默片,就得开车到春田镇或是哈特福,甚至要到波士顿去。在前一年有几个人千里迢迢地去看约翰·巴里摩尔主演的《唐璜》,是有史以来第一部有同步音效的电影。而且大家已经在谈《爵士歌手》和主演的艾尔·乔生。在纽约的首映定在几个礼拜后的九月,事前的宣传说片中有录制的歌曲,还有第一次在电影中出现的有声对白。
所以全国各地拍电影的人都赶上有声电影的热潮也就不足为奇了。而有些人想拍飞行员的电影也不令人意外,八月上映的默片《铁翼雄风》既叫好又叫座,后来还得到第一届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影片,而林白的辉煌飞行记录仍然常见于新闻报道中。
这正是葛兰杰·纽玛克会到北山镇来的原因——来拍第一部以飞行员为主角的有声电影,不是像《铁翼雄风》里那种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空战英雄,而是特技表演的飞行员,在县集市或是农村周末时为几块钱的酬劳而玩命。葛兰杰·纽玛克是典型的好莱坞产品,那些大电影公司早年在新泽西州,现在开始集结在好莱坞了。第一天下午,他到了我的诊所,穿着马裤和皮靴,上身一件带拉链的夹克,再配搭脖子上一条白色的丝围巾,我承认一开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有什么不舒服吗?”我问道,一面请他就坐,“喉咙发炎?”
“不是!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们告诉我说,你是这个穷乡僻壤唯一的医生。”
“不错。”
“我在制作兼导演一部在这附近拍摄的特技飞行电影,你大概认得我的名字吧。”
我听说过这部电影,如此而已。“我这个礼拜忙得都没看报纸,纽玛克先生,你一定得原谅我。”
“原来如此。”他叹了口气,拿出一支细细的黑色雪茄烟,“呃。我看我得教育你一番,我正在拍摄有史以来第一部关于特技表演飞行员的有声电影。我们需要一个乡下的背景来拍户外的戏,我们选中了北山镇。”
“为什么呢?”我真的很好奇地问道。
“我去年开车经过这里,很喜欢这一带。镇北那一大片开阔的地正适合一条小跑道。我已经取得地主许可使用了。”
“是哪一块地呀?”
“盖兹家农场。叫海·盖兹的家伙把地租给我们用,那是拍《光荣之翼》最完美的地方。”
我点了点头。海·盖兹是几年前过世的一个小有成就农夫的不肖子。婚姻破碎又有酗酒问题的海,随时都在找不用花力气的赚钱方法。在他废而不用的地上拍电影的想法,当然会对他的胃口。
“你要我做什么呢?”我问道。
“这部电影的一些特技场面很危险。有一场跳伞的戏,还有一场起飞时飞机机头着地翻身的戏。我要有个医生在现场待命,而我们没有带医生来。”
“哎。我有我自己的病人要顾。我不能丢下他们去看你拍电影。”
“我只需要用你几天,拍特技场面的时候,我会付你不少钱,万一有急诊,他们可以来接你回去。”
我得承认过去这个礼拜生意差到只有两个农夫的老婆生孩子。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说我不能接下他的工作,尤其我知道我的护士爱玻能顾好诊所,万一有需要时也会通知我。“好吧,”我终于决定了,“可是我最多只能有三天。”
“好!礼拜三早上我会需要你,在盖兹家农场外面,九点整!”
葛兰杰·纽玛克在我还没注意到他并没有说会付我多少钱之前就已经走掉了,不过到那时候,我已经上钩了。
礼拜三早上,我让爱玻在诊所主持大局。告诉她怎么样可以找到我,然后开着我那有六年历史的响箭敞篷车经过颠簸不止的路到海·盖兹的农场去。还不到九点。那里已经开始忙碌,而且一点不错——有一架飞机在那块长长的地的尽头。
纽玛克很热诚地和我打招呼,向我说明那架飞机是一架D.H.六十蛾式飞机。是有两个座舱、单引擎的双翼飞机。虽然看起来像我所记得的世界大战中的飞机。他却告诉我说那是两年前才由一位英国军官乔佛雷·狄·哈维南上校开发出来的。
“这用在电影里是再好不过的了,”他很热切地说,“看起来就像一般特技飞行表演的人驾驶的老战斗机,可是这架飞机要安全得多,而且里面装着喜乐士牌六十马力的新式引擎。最好的是,我们可以把机翼收起来,在路上用车拖行,所以在拍摄的时候,很容易移来移去。”
我顺着长着草的跑道直望向远处的树林时,突然想起有个值得一提的景点。“那棵闹鬼的橡树,”我大声地说。
“什么?”
“那棵老橡树——已经有部分枯死了的那棵。这里有人说那是棵鬼树。据传是一百五十年前种植在一个独立战争叛徒坟上的。不过我很怀疑那棵树真有那么老。”
葛兰杰·纽玛克看着远方那棵树,独立在离树林有段距离的地方。“好难看的东西,”他表示同意道,“不过想不到用什么办法写进剧本里。那棵树有没有杀死过什么人呢?”
虽然那问题问得有点开玩笑的意思,我的回答却很认真。“几年前有个男孩子从上面摔下来,跌断了脖子。对这一带的人来说,这就够引发所有老的迷信了。”
这时一个穿着飞行装的高大英俊男子走了过来,还没经过介绍,我就认出了他是很受欢迎的默片明星罗勃·雷恩斯。纽玛克做了介绍,雷恩斯用力地握了下我的手。“我希望我不需要你的服务,医生。”
“听到他的声音没有?”那位导演得意地问道。“等全美国的女性听到之后,我们就会有一个很大的大明星了!大概有一半的默片明星在观众听到他们难听的声音之后都会失业的。”
雷恩斯听到这番恭维,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不过是上帝给我的声音,我尽我所能来使用它罢了。”
“你要跳伞吗?”我问道。我注意到他背上背着的降落伞。
“我们用替身演员来跳,”纽玛克解释道,“不能让我们的大明星在这种事上冒险。”
“谁都不该冒这种险,”我说,“万一他的伞没开的话,我大概也没法治好。”
“别傻了!”纽玛克口沫横飞地说,“还没有飞机之前就有人跳伞了。绝对安全的。”
他的说词听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我承认我还嘲笑了一番。后来我去查了一下,才发现他是对的——在一八零零年之前,就有人由热气球上跳伞。我很快就知道葛兰杰·纽玛克很少会出错的。
这时候,来了一个穿得和那位明星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这是我们的替身演员,”纽玛克说,“查理·彭。”
彭的那张粗野、有棱有角的面孔完全不像那位明星英俊的面貌,可是我看得出他们的高矮和身材相似。摄影机拍出来远处跳下的身影分不出彼此。“你好吗?”彭问我。并不等我答话,他的兴趣已经转到别的地方。“看到那些往这边来的云吗?可能有麻烦。”
“我的摄影机已经准备好要拍了,”导演说,“我们要拍一个你们俩爬上飞机、然后起飞的镜头。查理,你只要能跳就尽快跳伞,雷恩斯会把飞机开回来。”
“你会开飞机?”我问那位明星。
“哦,当然,我开飞机比坐飞机自在多了。不过我们有些飞行特技的镜头由别人来做,我不做特技。”
我看着那两个人并肩离去,葛兰杰·纽玛克向我说明这一场戏。“在电影里,彭饰演飞行员,雷恩斯是他特技表演的搭档。雷恩斯要跳伞,虽然有医生警告过他说稀薄的空气会让他暂时失去知觉。”他很抱歉地笑了笑。“抱歉。医生的那场戏已经拍好了,否则我们可以用你来演,医生。”
“演戏我就不在行了。”两个飞行的人已经到了那架双翼飞机前,又来了一个穿了长长花洋装的黑发年轻女子。“那女孩子是谁?”
“安琪拉·罗德。我们的女主角,其实这是她的第一部电影,可是我想她会成为一个大明星的。”
我望着她整了下那个明星的领巾。就像公主在她的骑士出征前会做的那样。然后两个男的上了飞机,挥了下手,而导演叫道:“预备!开始!第一个镜头!”雷恩斯在前面的座舱里挥手。
飞机滑行到定位,然后起飞,摄影师一路跟拍。我这才注意到海·盖兹也在看着,就站在我后面一点的地方。“你好,医生,”他在我转身向他时说,“从来没想到他们会在我的农场上拍电影。”
“我希望你拿到的钱不少。海,”我对他说,“这些电影公司可有钱呢。”
“你不用担心,医生,”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烟草汁,“他们搞不过我老海的,我爹在他过世之前也教了我一两手生意经。”
我很怀疑有人能教会海·盖兹什么事,可是我并没有表示异议。“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得还好吧,海?”我问道。飞机起飞后在我们头上绕了回来。
“也算是很好啦,我一直指望桃丽能回来,可是我想大概没什么希望。”桃丽是他太太,在他开始酗酒之后就离开了他。最后听到的消息是她到缅因州去和她妹妹住在一起。
“也许她会在报上看到他们在你的农场上拍电影的消息,”我说。
“嗯,也许吧。”
旁边的葛兰杰·纽玛克正站在摄影师身旁。“注意拍那架飞机!什么都别漏了!等他们再飞到空地上的时候,他就要跳伞了。”
那架有两个无顶座舱的双翼飞机爬升到方便跳伞的高度,在空中只剩一个小黑点。就在我由地上仰望,暗自庆幸自己不在那上面的时候,安琪拉·罗德走了过来。“那样不危险吗?”她向纽玛克问道。
“不会比从床上摔下来危险。”
我看到一个小黑点从飞机上分离出来,开始往下掉落,然后一朵白云飘到那后面,正好降落伞张了开来。那坠落的身影像被一朵缓缓下降的大蘑菇吊在下面,开始慢慢地朝我们飘过来。“太完美了!”纽玛克叫道,“他应该会正好在摄影机前面的那块地上着陆。”
可是原先积聚在地平线上的云现在也向这边移动,风力增强了。就在降落伞接近地面时,我们看到连伞带人飘离了原先的路线,飘向那块地边缘的那棵老橡树。
“他为什么不控制一下方向呢?”安琪拉问道,“他会撞上那棵树的!”
“查理!”那位导演大声喊叫,可是他的声音想必被越来越大的风吹散了。降落伞落在那棵树顶端的枝桠上,被一些伸向天际的枯枝缠住,在那底下,以背带悬吊在离地约十呎左右的是那个替身演员查理·彭软绵绵的身体。
“快把他从那里弄下来!”我叫道,带着其他的人朝那棵树跑去,当时我一点也不在乎是不是会毁了这场戏。那具挂在降落伞下软绵绵的躯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我采取了行动。“什么人去搬架梯子来,”我对他们叫着,比其他人先跑到树边。
海·盖兹朝谷仓跑去,而我则想办法爬上那棵树低些的枝桠。我已经能看到彭的脸色发青,舌头半伸出嘴外。我想办法爬得高到能把他的脉,可是已经没有脉搏了。
“怎么了?”葛兰杰·纽玛克在下面地上叫道,“出了什么事?”
我在树上再爬得高了一点,把手伸向绕在他脖子上的白色围巾。但接着我摸到了另外一样东西,就把手缩了回来。我爬下树,正好海·盖兹搬了架梯子回来。“小心地把他解下来,”我指示道,“然后把他放在这里地上。我得打电话给蓝思警长。”
“我的天啦,你是说他死了?”
“是的,纽玛克先生,他死了。在他的围巾外面绑着一条铁丝,他是被人谋杀的。”
我由盖兹的农场家中打电话给蓝思警长,然后走回尸体旁边。所有的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挤过来围成一圈,看着纽玛克想办法把铁丝由查理·彭的脖子上解下来。“你最好把那留给警长看,”我忠告道,“现在解开对彭也没什么用处了。”
“可是——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呢?”
我抬眼望着那棵老橡树。“我要知道才怪。”
那架双翼飞机一直在那块地的上空绕圈子,最后纽玛克挥手让飞机降落。我想我们都在想着不知道罗勃·雷恩斯看到那具尸体会怎么说。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目击了一桩只有一个可能解释的命案。查理·彭是跳伞之前在飞机上被勒死的——不可能有其他说法,而在飞机上和他一起的人只有罗勃·雷恩斯。
我们看着雷恩斯向这一大圈人跑过来,推开别人,挤进来看那具尸体。“他怎么了?”他问道。
“他死了,”我说,“被脖子上一根铁丝勒死了。”
“勒死了?在这边地下吗?”
“在他落地之前,他的降落伞缠在树上,我爬上去解开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用不相信的眼光瞪着我。“可是他跳伞的时候还活着呀!他一定是活着的才能拉开降落伞。”
“这话很对,”葛兰杰·纽玛克同意道,“我都还没想到这点。”
我看到蓝思警长开着他的车到了,我决定尽快把这事解决。“可能是你用铁丝把他勒死了,再把他丢出飞机——然后用另外一根铁丝或绳子在尸体离开飞机后拉动伞绳,让降落伞张开。”
雷恩斯大步走到我面前,两手叉腰。站在这么近的地方,他很具威胁性。“是这样吗,医生?我坐在前面的座舱里呢,记不记得?你告诉我,我怎么能勒死一个坐在后面座舱里的人?他在我后面几呎远,飞机又飞在空中。然后我还得拿根绳子绑在他的伞绳上,再把尸体丢出飞机。来吧,你告诉我!”
我都忘了那两个座舱的事,现在我想起来他说的是实话。我记得飞机起飞的时候,他在前座挥手。他说得对——他不可能勒死查理·彭。
可是也没有其他的人能勒死他。
这是件不可能的犯罪。
蓝思警长可不是那么容易唬弄过去的。“你是说那棵他妈的树杀了他,医生?”
“不是,我不是在告诉你说那棵树杀了他。树不会用一根铁丝把人勒死的——就算是闹鬼的树也不会。”
“好吧,那——是谁干的?他确定不是自杀的。”
“不是。”我同意道,“人可以用枪、用刀或是毒药来杀死自己,可是不可能把自己勒死,因为还没达到目的,人就会先晕过去。”
“除非是上吊,你看这种说法怎么样?医生——那条铁丝是连在降落伞上的,伞一张开,铁丝就拉紧而把他给勒死了。”
“这个理论很棒,只不过那根铁丝现在没有连在降落伞上。我才检查过他围巾底下的脖子,没有压力来自上方的证据。照你的说法,会几乎把他的头和身子割开,会留下证据的。”
“所以那是怎么个做法呢?医生,你可是这些不可能犯罪的专家呀。”
不过,我依稀想起了点什么,而我去找葛兰杰·纽玛克。蓝思警长会在橡树四周仔细调查,等我回来。我找到了那位导演,和他的明星安琪拉在一起,而我想你可以说是他在安慰她。他看到我过去,就把手从她向膀上放了下来。对我皱着眉头。“现在又是什么事,霍桑医生?要付你的服务费用吗?”
“我的服务还没有完呢,我在想那架雷恩斯和彭乘坐的飞机。”
纽玛克望着外面那块地上停着的那架蛾式双翼飞机。“那架飞机怎么了?我们不打算重拍那一场戏,你是不是在想这件事?”
“我在想那架飞机是不是有我在书上看到过的自动驾驶装置。”
这话让那个导演笑了起来。“这样的话我的大明星就可以设置好,再顺着机身爬到后面来勒死彭?不可能!飞机上没有自动驾驶的装置,而且玩这种花招。雷恩斯吓都吓死了。”
我后来才知道,虽然自动驾驶装置在一九一零年就发明了。可是一直到一九三零年之后才普遍使用在飞机上。纽玛克说的是实话——在那架蛾式飞机上没有自动驾驶装置。又一个我的好主意没了。
“你为什么对是谁杀了他这么感兴趣呢?”安琪拉·罗德问我,“这又不关你的事。”
“我受雇来处理伤病的问题,这方面我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
纽玛克微笑道:“我们不会怪你的。”
“你拍的影片呢?能冲印出来吗?说不定能给我们一个线索。”
“影片要送到纽约去处理,要看到什么东西得等好几天之后,你以为我们随身带着个暗房吗?”
我看得出他们对我的态度很不友善,好像查尔斯·彭这样不可能的死亡都是我的错似的。也许还真是如此——在这几年里我确实好像越来越会碰上命案了。
蓝思警长正忙着讯问海·盖兹,想找出这个命案的可能动机,而我认为这样的做法很聪明。苦思那到底是怎么做的根本不会有结果,说不定查原因所在倒反而能更有收获。
“他住在你家里,对不对?”蓝思警长问道,他们在谷仓附近的工具间里。
海·盖兹点了点头。我闻到他呼吸的气味,知道他又喝酒了。就我所知,恐怕他一直喝个不停。“没错,我楼上有三间睡房,空着也是浪费。我在等桃丽回来,看起来是毫无指望,所以我租给了几个演员和工作人员,彭和那个叫齐德勒的摄影师,还有一个临时演员。”
“他和其他人之间有没有麻烦?”警长问道。
“我没见到有什么麻烦。”
“没打架、酗酒?”
“妈的,他们这个礼拜才刚到咧,”不过盖兹一副很狡猾的样子,好像他并没有把所有的事讲出来。
“我们去你家,”我建议道,“看看彭的房间。”
警长走在我们前面一点的地方,海·盖兹放低了声音。“我有点你会想看的东西。不过我不想让蓝思警长看到。”
我们进屋子之后,我请警长去查看彭的东西,而我留在后面。海·盖兹拿出来的是一本有点破烂的剪贴簿,里面贴满了剪报和资料,显然是那个死者的遗物。“看到没有?我从他房间里拿来的。”
“你偷的?”
他的脸沉了下来。“我今天早上打扫的时候发现的。不过我知道老蓝思会说是我偷的。你看这个!”
在二零年代的大部分时间里,查理·彭演出很多默片,根据剪报资料显示,他经常出现在很受欢迎长度大约两本的喜剧和惊悚剧中,他演过爱伦坡的《心事》里的老人,还有《活埋》里的男主角艾德华·史泰普里顿。也有他当特技演员和替身演员的新闻剪报,还有一张凹版印刷的照片,是他和罗勃·雷思斯的合照。他们穿着一式一样的海盗装戏服,当时是在演一九二五年的卖座大片《铁血上尉》。
“很有意思,可是我看不出——”
海·盖兹从我身后伸手过来,从《铁血上尉》的照片后面抽出一张东西,那是一张很模糊的照片,一男一女光着身子在床上。“春宫照片。”他很得意地说,“看看反面。”
照片反面有一行字,写了之后又匆忙地划掉了:
记得这个吗?如果你不希望我——
海·盖兹又从那本簿子里抽出好几张藏在里面的照片,大概都差不多。至少看起来拍的是同一对男女,不同的姿势。所有的照片都很模糊,曝光不足而没法看清楚拍的是谁,其余的照片后面都没有写字。
查理·彭是在勒索什么人,但到底是谁呢?
照片里的男人可能是罗勃·雷恩斯。
或者是他的替身演员。
那女子很可能是安琪拉·罗德,可是在所有的照片里,她的脸都看不清楚。
“你要不要上来,医生?”蓝思警长在楼梯口对下面叫道。
“马上就来,”我把几张照片放进口袋里,关照盖兹把那本簿子收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上楼去找警长。
查理·彭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带镜子的衣橱和一把椅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似乎也只拿出了小部分衣服,大部分的衣服都还放在椅子上一口打开的箱子里。“这里没什么东西,”蓝思警长说,“看一下吧。”我匆匆地看了看他的箱子和衣橱的抽屉,可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海·盖兹想必已经搜过了,想到这点,我不禁觉得好奇,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做这件事?是我们在等警长来的时候吗?
还是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彭会死了?是不是他在那个演员的衣物上动了手脚,把铁丝圈在他的围巾上?
可是动机是什么呢?查理·彭显然不是在勒索海·盖兹。
我在下楼的时候碰到那位叫齐德勃的摄影师正上楼来回他在死者隔壁的房间。我想他也是嫩疑犯之一,可是我一定得信任某个人。“能给我点时间吗?我给你看样东西。”我们走进他的房间,我拿出海·盖兹发现的那几张照片。
齐德勒哼了一声,抓抓他秃了的头。“很模糊,看起来像是由电影胶卷画面放大的。到处都有这种黄色的东西——春宫电影。出租给那些男人俱乐部和开单身派对的人。”
“认得出里面的明星吗?”
他朝那两个模糊的身影眯起了眼睛。“不行,没法说我认得出。”
“那个男的可能是罗勃·雷恩斯。”
“雷恩斯?妈的,不会!他是个大明星,不会搞这套。”
“他也不是生来就是大明星呀。”
“我看不像是他,”齐德勒说着把照片还给我,“你哪里来的这些照片?”
“找到的。”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谢谢你的帮忙。”
“有没有想到彭是怎么被杀的?”
“我正在查这件事。”
我回到外面,走向那棵老橡树。尸体已经移走,大部分的人也散了。齐德勒的摄影机架在三脚架上,镜头对着天上。几个附近农场的孩子在飞机旁边玩耍,也没有人来赶他们。那些演员和工作人员就这样离开了他们的舞台。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想查理·彭诡异的死亡。
我看到橡树底下有什么东西,就弯下身去捡了起来。那是个硬橡皮球,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哪个在飞机旁边玩耍的孩子的东西,正想往他们那边扔过去,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收进我口袋里。我看到安琪拉·罗德朝我这边走来。
“哈啰,霍桑医生,”她说,“我们一直还没机会好好地互相认识一下。”
“我怕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如果葛兰杰·纽玛克继续拍这部电影的话,他一定会另外找别的医生到现场来了。”
“为什么?查理又不是你害死的,是吧?”
“可是我也没救活他的命。告诉我——你认得查理·彭多久了?”
“我上个月在葛兰杰给这部片子找演员的时候才认得他。可是罗勃认得他好多年了。查理在《铁血上尉》里当过他的替身拍特技场面。”
“你觉得是谁杀了他呢?”
她没有马上回答,她抬眼望着那棵树,然后转过去看那架飞机,附近的孩子正爬上一边机翼。“一定是在飞机上的什么人,在他跳伞之前下的手。”
“在上面的只有雷恩斯一个人。”
“我知道。”
可是,是他吗?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朝飞机那边跑去,留下安琪拉·罗德一个人站在那里。“来,孩子们——下来,”我大声叫着把他们赶开。然后我爬进后面的座舱,也就是飞机起飞时彭所坐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有什么人小得可以藏身在他所坐的座舱里——就是那个人把他勒死之后,再将他的尸体扔出机外?这个想法从一开头就有点异想天开,而一等我自己坐进座舱里之后,更知道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即使是个侏儒也无法和彭挤进那个座舱里。我的两腿都曲着了,而他的个头要比我大得多。
可是当我撑起身子下飞机时,又看到了安琪拉站在远处,一根指头伸在她平滑的喉头。我记起她先前也有过这个姿势。她碰触的是另外一个人,在飞机起飞前整了一个人的围巾。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雷恩斯的围巾,可是也可能是彭的围巾。
人的记忆。就是会跟你玩这种该死的花样!
“山姆医生!”
我转过身去,看到爱玻——我的护士正匆匆地朝我这边走过来。“什么事?爱玻——我哪个病人有问题吗?”
“不是的,山姆医生,尸体运到镇上,他们要你去签死亡证明。电话一直打不通。”
“好了。我这就过去,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事可做了。”我告诉纽玛克说我要离开,他只对我挥了下手叫我走。向他要酬劳也没什么道理,我还真没赚到呢。
他们把尸体送到当地的殡仪馆,裘德·米勒正等在那里,进行在当时就算是司法解剖的工作。“你没签字,我就不能动刀,医生。”
我看了摆在防腐台上的尸体一眼,把眼光转了开去。“他的亲人呢?”
“他们说他一个亲人也没有。我猜想会把他就葬在这里吧。”
“他毫无问题是遭勒毙的吗?”
“哦,我会检查他体内器官的,可是在我看来是勒死的,没有其他外伤,只有太阳穴有块瘀青,大概是他们把他从树上解下来的时候撞到的。”
“嗯。”我同意道,然后走过去看看,“只不过死人不会有这样的瘀血。撞上的时候他还活着。”
“也许是掉在树上的时候碰的。”
我开始说了起来,与其说是对裘德·米勒说,倒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他遭勒杀的时间不是在跳伞之前,就是跳伞中途,或是着陆以后。这是唯一的几种可能。在他跳伞之前,雷恩斯没法碰到他,而座舱里也不可能藏得下别人。跳伞的中途也不可能有人动他,若是有连在降落伞上的装置,而那个装置又有作用的话,结果也不会是这样子,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他是在降落到那棵老橡树上之后才遭勒死的。”
裘德·米勒轻笑着把防腐设备取出来。“绝不会是什么闹鬼的树把他给勒死了,最可能是第一个到他身边的人趁其他人还没到之前下的手。我以前看过这样的一篇小说。”
“这事唯一的问题是,第一个到他身边的那个人就是我。”
“啊。”
我签了死亡证明,然后回到我的诊所,感到非常沮丧。我觉得已经快要弄清楚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想不出来。我唯一确定的是勒死查理·彭的不是橡树,凶手是个人,动机也和人性脱不了关系。
爱玻还没有回来,只有我一个人在诊所里。我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伸手到口袋里,准备再看看那些照片。我的手指碰到了先前捡到的硬橡皮球。
答案会是那个吗?
我是不是犯了一个医生都不该犯的错误?
我站起身来,正好外面的大门开了,葛兰杰·纽玛克走了进来。“我在找你。医生。”
“很高兴你能到这里来,我可以有资格赚你的钱了。我知道查理·彭是怎么死的。”
“真的吗?”
“我今早做了件可怕的事,纽玛克先生。”
“是什么事呢?”
“我在一个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宣布他死了。”
葛兰杰·纽玛克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手枪。“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多了。现在快把你从海·盖斯那里拿来的照片给我。”
我将两手微微举起,但并没有把照片拿给他。一旦照片到他手上,我知道我就会成一个死人了。“我们能不能谈谈这件事呢?照片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我没有时间跟你玩游戏,医生,整个事情全乱了,”他用枪比画了一下。
“因为海·盖兹吗?我猜你没有想到他会去乱动死者的东西,在你能把照片拿到手之前先找到那些照片。查理·彭在勒索你,对吧?提醒你在成为好莱坞的大亨之前拍过小电影,现在你正要在有声电影上大获成功之际,这类的新闻会毁了你。查理·彭很清楚这些事,因为他正是你拍的那些春宫电影里的男主角。所以你用非常巧妙的法子杀了他。可是等你去找他用春宫电影的底片放大的照片时,却发现海·盖兹已经先找到了那些照片。”
“甚至还拿了几张给你。”纽玛克说。
“你杀了盖兹吗?”
“还没有,他把其余的照片都给了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你就不一样了,医生,你知道得太多了。”
“你需要一个笨头笨脑的乡下医生来完成你的计划,所以你才没有从城里带一个医生过来。查理·彭在降落到树上时还是活着的,他只是在演一个死人的角色,像他以前在《心事》和《活埋》里的角色一样。我猜这也是他的特长。他在跳伞之前先用化妆让他的脸色发青,再把那根铁丝绕在脖子上。隔着围巾以免真正造成伤害。
“他用一个硬橡皮球压进腋下来阻断脉搏。也许两边腋下各用了一个,然后他微微吐出舌头,扮成一个被勒死的人。
“降落伞缠在那棵橡树上。对你来说更是个大好机会,因为我得爬在树枝上去检查他。然后,等我跑去打电话给警长的时候,你上去帮忙把他从树上解下来,很快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把他打昏过去,然后你就当着我们的面好像在把铁丝从他脖子上解开,其实是把他勒死了。所有的人当然都以为彭早已死了,所以就算他们看到你不小心撞上他的太阳穴,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很了不起,”纽玛克说,“现在把照片给我。”
我暂时还不理会他的要求。“我唯一的问题是,你怎么说服彭来做谋杀他自己的共犯。我猜你告诉他这是给电影做宣传的表演。宣告死亡的特技演员在十分钟后复活,这类的消息会成为几家报纸的头条新闻,至少你可以用这个来说服彭。因为有演员和工作人员在场,所以他以为自己很安全。”
“又说对了,”他举起了枪,“可是我们的话也说够了。”
“一旦我把橡皮球和彭在电影里演死人的事凑在一起,我就知道是怎么做的了。也许就是他在《活埋》里的演出才让你想到这个点子。而知道怎么做之后,我就知道凶手一定是你。只有这部电影的制片兼导演才能说服彭做那样的特技表演。然后我记起你弯着腰在他身上拉扯他脖子上的铁丝——”
纽玛克身后的门打开,爱玻走了进来,很开心地叫道:“你们好!”
我一直拖延时间,等的就是这一刻。纽玛克半转过身去看她,在那一刹那,我扑向他,把他拿枪的手扭到一边。
事情就那么简单。
“呃,”山姆·霍桑医生总结道,“那就是我和拍电影有过的一次经验。纽玛克认了罪,在牢里关了很久。《光荣之翼》终究没有拍成。那棵老橡树吗?第二年被闪电打中,就倒掉了。
“如果你不久以后再来的话,我会跟你讲有个福音派的传教士来到了北山镇,开始在一顶帐篷里用老式的奋兴布道会来治愈我的病人,还有我怎么会成为后来发生命案主要嫌犯的经过。在你走之前,再来一杯——呃——喝的吧?喝了再上路?”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