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四月 第二十七章

汤姆·戴尔站在厨房里的两具尸体旁边:一个是三十来岁的职业妇女,似乎是下班后踢掉鞋子,正准备开心地在周末放松一下;另一具尸体是一个年龄相仿的壮实男子,发型是那种后大学时代的拖把头。是你在洪堡街头的街角店喝杯啤酒时常碰到的那种人。血在地板上流了一大片。

戴尔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大多数执法人员在工作中都养成这样一种品格,但目睹眼前的暴行,他还是感到十分震惊。在肯尼沙郡,出人命的事大多都是由事故造成的,一般都发生在户外。死于寒冷的流浪汉、死于车祸的受害者、死于机器故障的工人、死于自然灾害的运动员。眼见着这对可怜的年轻人在自己的家里,就这么被黑帮杀了,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他怔怔地看着他们苍白的手。在这一带所发现的死者,他们的手通常都没那么苍白:而且都结着厚厚的茧。

除此而外,他自己的警官——也是他在局里暗地里最器重的爱将,在他心目中就像女儿一样——就是从这间屋子里消失的。轻武器留下的弹孔就像刺青一样到处都是。

他缓缓地呼了口气。

有脚步声走下楼来。“找到他们的那位朋友了?”戴尔问埃里克·蒙斯。此人就是他一开始不愿派过来的那位警官,他转而挑了克里斯丁·布琳·麦肯齐来执行这个任务。而此人以后只要出现在警局,都会不断使他想起自己所做的这个决定,不管后来发生的事情是怎样的。

“连个影子都没有。”

总算还有一份安慰。他本以为他们肯定会在二楼的卧室里找到她的尸体。已经被害了,只不过不一定是同时而已。

蒙斯说:“他们也许是把她带走了。也许和布琳在一起,躲起来了。”

我们还是为她祈祷吧,戴尔心想。他还真的祈祷了,虽然很短。

来了个电话。是那个FBI特工班多。他说他派了几个特工过来——毕竟死的是爱玛·菲尔德曼,她是曼克维茨案的一个证人。州警的一个队长也被派来了,这种人是不会喜欢那帮FBI特工的——他是那种连在射尿比赛中都要奋勇争先的主,但戴尔倒是觉得,人手越多越好。犯罪分子之所以总是难逃法网,就是因为有太多天才的警察在追踪他们。至少,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

州警的一个犯罪现场勘察组也正在赶往这里的途中。戴尔命手下留好证据,等待采集,并要他们四处查看一下,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布琳和菲尔德曼夫妇的那位朋友可能躲到了什么地方。

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了破解这个谜面的重要线索:窗户有弹孔、屋内有弹孔、户外有弹孔、地上有脚印,种种迹象表明歹徒很可能是两个男人。布琳的警靴在屋内,菲尔德曼夫妇的朋友也把她漂亮的都市长靴遗弃在了这家的奔驰车旁——显然是为了跋涉的方便而换了鞋子。其中一人受了伤,她用了一个手杖或是拐杖,另一只脚看上去是拖着走的。

奔驰车就停在车库前,两个轮胎上有弹孔,窗子被打碎了,车头盖掀了起来,电池上的电缆线耷拉着。另外还有辆车,车胎焦了——好家伙,已经被碎石路压得稀烂——这辆车逃走了。还有一个轮子应该是废了,拖着一个瘪胎。

但仅凭这些零零星星的碎片还无法对眼前这么大的一个画面做出任何解释。此时此刻,站在卧室里散发着阵阵柴香的壁炉前,戴尔暗暗地对自己说:一片混乱。而这一片混乱落到了我们的手里。

见鬼,布琳到底在什么地方?

“埃里克呢?”

“我可不想让他去。你知道他是怎么干事的。”

戴尔注意到木板墙壁上有点异样。“有谁会玩《犯罪现场》的那一套吗?”他闷闷地问了一声,目光落在蒙斯的身上。

那位警官顺着戴尔指的方向看过去。似乎有人从那里的一个孔里面挖走了一个弹头。“不是我干的,”他分辩道。

为什么有人会特意挖出这一颗弹头,而不挖其他的弹头呢?为什么?因为那上面有他的DNA。

很有可能,这就说明他被打伤了。

同时也说明此人是一个职业杀手。在肯尼沙郡,大多数犯罪活动所牵涉到的人甚至连DNA为何物都不知道,所以从来也不会担心留下什么DNA。

这是一个职业杀手。

是这样,想一想。这两个人是别人雇来杀爱玛·菲尔德曼的。他们当然是得手了——而且还杀死了她的丈夫。随即,很可能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意外地撞见了这位与菲尔德曼夫妇同来的朋友。可能在杀手到来的时候她出去散步了,或者是在楼上洗澡。

也可能是布琳意外地撞见了他们。

有人,大概是布琳开枪击中了他们中的一个人,把他打伤了,然后此人从墙中挖出了那颗带有他DNA的弹头。

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难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把车扔了,又劫持了布琳的车?菲尔德曼的朋友与布琳是跟他们在一起,成了他们的俘虏吗?难道两个女人换上了登山靴钻进了林子?

她们死了吗?

他通过对讲机呼叫警官豪伊·普利斯科特。那个彪形大汉正在湖景路2号和3号之间的湖边,他们先前在那儿发现了一些足迹。他正在那儿搜索,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人留下的踪迹。普利斯科特的猎杀本领之高,局中上下无人能及,此人虽体重达280磅,但在接近猎物时何以能做到悄无声息,大家都觉得是个谜。

“有什么发现吗,豪伊?”

“没有,长官。这里漆黑如夜。”

漆黑如夜,戴尔暗自思忖。这本来就是该死的黑夜。

“继续搜索。”

戴尔对埃里克·蒙斯说,“我还想要一些人手……”戴尔犹豫一下,觉得措辞不太恰当,“我想要一些搜索人员过来,要快。越多越好。但要带上武器。不要志愿者。”蒙斯正在摆弄着手枪枪柄,就像个孩子在玩鸭嘴杯。

蒙斯急忙跑去他的警车,呼叫搜索队。

戴尔走到外面,凝视着蒙戴克湖。月亮已经低沉,收回了照向地表的大部分月光。

戴尔的对讲机咔啦咔啦地响了。“我是皮特。”

“说。”

“我在湖景路1号的车道上。还没有展开搜查,但有事要报告你。”他的呼吸有点急促。“有辆卡车刚刚从我身边开过去了。一辆白色的皮卡。是往你那边去的。”

一辆卡车。

“谁在里面?”

“看不清。”

“好的。把那房子搜一下,有什么发现随时报告。”

“遵命。”

“有人过来了,”警长对蒙斯说,然后又呼叫了一下普利斯科特,告诉他注意这辆车。

他们看见那车缓缓地过来了,然后拐入车道。

戴尔和蒙斯的手都伸向了各自的武器。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倒是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格雷厄姆·博伊德从车里爬了出来,把他的乘客,三捆模模糊糊的灌木类植物,留在后面的车厢里,他径直朝戴尔走了过来。

“她不在这里,格雷厄姆。我们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我要过去看看,”这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说,语气中流露出不安,一边说着,一边朝房子那边走去。

“不行,我不能让你进去。那儿有两具尸体。有人被杀了,是枪击。这里是犯罪现场。”

“她在哪儿?”格雷厄姆的语气显得急切而刺耳。

警长伸手搂住了这个汉子坚实的臂膀,拉着他朝一边走去。“布琳和这家人的朋友已经逃走了,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是吗?逃到哪儿去了?”

“我们现在还一无所知。我们的一个搜索队正赶往这里。”

“耶稣基督啊。”

“好了,我们这里还有工作要做。我知道这很难让人接受。但我还是想要你帮个忙,回家去。拜托了!”

戴尔的对讲机又咔啦咔啦地响了。“警长,我是豪伊。我围着岸边搜了一圈,有新的发现。”

“说。”

“有辆车偏离了道路。栽到湖里去了,好像。”

“好像?”他没好气地问。“是还是不是?”

对方迟疑了一下。“对,是。”

“在哪儿?”

“你能看见这边的手电筒光吗?我正在给你发信号呢。”

两三百码开外一个黄色的小光点在黑暗中晃动。

格雷厄姆喊道,“有碎片吗?是什么颜色的?”

对方犹豫了一下。戴尔重复了一下这个问题。

普利斯科特说,“这里有一个保险杠,是深红色的。”

“哦,妈的。”格雷厄姆说着便跑了起来。

“该死。”戴尔骂了声。他和蒙斯爬进了警长的汽车,蒙斯开车。他们停下汽车,让格雷厄姆坐到后边,随即便迅速赶往湖边。

刹车印痕、安全气囊粉尘、岩石上的刮痕、汽车上的零碎——车灯上大块大块的红色塑料片、玻璃碎片——岸边的浮油,这一切让悬念尽释。这辆车偏离了道路,撞到了一个岩坡,随即跌入水中。

“耶稣啊,”格雷厄姆喃喃低语。

翻车与整个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谁当时在车里面?

抑或,谁现在还在车里面?

“这并不能说明这肯定就是她的车,格雷厄姆。也不能说明她当时还在车里。”

“布琳!”她的丈夫在呼喊。喊声在湖面上回荡。格雷厄姆顺着岩石往下爬去。

“不行!”戴尔说,“我们还不知道枪手在什么地方。”他随即对蒙斯说:“打电话给州警。我们需要一个潜水员和一个带绞车的卡车。告诉他们在蒙戴克湖。西岸。他们可以查一下水深……格雷厄姆,不行。这里也是犯罪现场。我们不能让你在这里乱来,操。”

格雷厄姆从水里捞起个什么东西,然后就一下子跪到了地上。脑袋垂了下来。戴尔差点又冲他叫了起来。但还是忍住了。

“我把他拽回来?”蒙斯问。

“算了,随他去吧。”戴尔朝水边走去,小心翼翼地沿着岩石往下挪动,忍着伤腿发出的疼痛。

格雷厄姆缓缓地站起身来,递给警长一张这个郡的哈格斯特伦地图。湿乎乎的封面上赫然用粗笔写着:麦肯齐警官。

有那么一会儿,戴尔觉得格雷厄姆就要跳到水里去找她了。他正想设法拉住他呢,但这位身材魁梧的汉子并没有做什么。他的肩膀因紧张而耸起,他在眺望着黑色的湖水。

一阵嘶嘶声响起,伴随着一阵咔啦咔啦的声响。“警长,我是皮特。我在湖景路1号。家里没人,房门上锁。但屋后有一辆被遗弃的汽车。”

“是被遗弃的?”

“我是说新近刚丢弃的。我打电话问了一下。这辆车是几天以前在密尔沃基被盗的。查了一下车辆识别号。铭牌上的年份与型号相符,但产品序列号不对。车的侧面有两个枪眼,一个后轮轮胎被打爆了。”

这应该就是那辆靠轮毂从菲尔德曼家的车道上开走的车。

他想到了格雷厄姆,真希望布琳的这个丈夫此时在别的什么地方。但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打开行李箱。告诉我里面有什么。”

“我查过了,警长。里面是空的。”

主啊,谢谢你。

“没有人闯进那房子吧?”

“没有,我就在这屋子的旁边。他们也许撬过锁,然后又锁上了。”

“那就别管它了。先去最近的那处房子看看。2号。”

“是,长官。”

“你也去那儿,”戴尔对普利斯科特说。

身材魁梧的警官点点头,朝土路那边走去。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格雷厄姆擦了擦眼睛,然后朝湖面望去。“别想着它有那么深。她很可能是跑出来了。”

“这我肯定。”

“你不相信,是吗?你以为她死了。我说,她没死。”

“我也根本没这么说呀,格雷厄姆。她真的很坚强。少有的坚强。”

“你们得搜索这一区域。”

“我们会的。”

“我是说现在!得叫州警过来。”

“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我已经打过电话了。”

“还有FBI。他们会介入像这样的案子,对吧?”

“是的。他们也会来这儿。”

格雷厄姆转身看了一眼湖景路2号。吉布斯的警车这时刚刚在那儿停下。

戴尔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但此时只能为他的警官,还有这家人的客人,默默地祷告,但愿她们不在那所房子里,像菲尔德曼夫妇一样死于非命。“回家去吧。去陪着约伊。他现在说不定正需要你。”

这时小话筒里传来一阵咔哒咔哒急切的电流声:“这儿找到点东西,警长,”皮特·吉布斯通过对讲机报告。

“说。”

“有人闯进来过。我看到二楼上的窗户上好像有弹孔。”

“待在那儿别动,等埃里克过去。”他朝那位跃跃欲试的年轻警官点点头,小伙子立刻朝那边跑去。

“我看屋里是空的,”吉布斯说。

“守在那里。”

“是,长官。”

“等埃里克到那儿之后再进去。得假定他们还在里面。我们知道他们都有枪。”

格雷厄姆还在岸边仔细地查看着,背对着戴尔。他还在紧盯着那边的房子。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要多慢有多慢,戴尔屏息静气,等待着一声枪响。

终于,戴尔的对讲机又咔啦咔啦地响了起来,像是在讪笑。

并没有什么信息传来。

戴尔并没有想着要回电话,只是让他们的对讲机在那叽里嘎啦地响着,这噪声表明他们都在各司其职。

没有信息。

见鬼。

终于传来了埃里克·蒙斯的呼叫。“屋里没人,汤姆。他们来过这里。发生了枪战。但没有尸体。不过我们看到了些怪异的东西。”

“怪异,埃里克,我可从不用怪异这个词。到底是什么?”

“在二楼的卧室里。浴室地板上满地都是氨水。臭烘烘的,就像是婴儿的尿布箱。”

“氨水。”

“我们还发现了布琳的制服。她的衣服都在这儿。”

格雷厄姆紧张起来。

“衣服都湿乎乎的,满是泥。壁橱和衣柜都打开了。我想她是换了衣服,然后就离开了。”

戴尔瞥了一眼格雷厄姆,见他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警长,我是豪伊。我在外面。我看见两组脚印,是女人的,我猜,因为比较小,朝房子后面的树林里去了。这些脚印到了一条小溪,又返回菲尔德曼家那里。然后就不见了。”

“明白。”戴尔一把搂住格雷厄姆宽阔的肩膀,跟他一起走回警车。“听着,我们知道了,你的妻子已经成功地从车里逃出来了。如果还有谁知道如何求生的话,那也就是她了。我是说,有件事我最清楚,格雷厄姆;为了她去参加那些训练班,我替她签了多少单啊。见鬼,她参加过好多这样的训练班,那些男孩子们在背后都管她叫师太呢。可别告诉她是我说的啊。好啦,我开车送你去你的卡车那儿吧。你和我,我们也老大不小了,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