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七十二节
外头阳光灿烂。
在前往停车场的这段路上,三上沉浸在暂时的解放感中。充分沐浴在朝阳下,深呼吸,把手脚尽情地伸展开来,抽了一根烟,又喝了一罐热咖啡,然后将罐子朝着拉上遮光窗帘的六楼高高地举起,摆出干杯的姿势。这个动作是为了鞭策自己,他现在所有在外头享受到的自由,都是由留在里头的伙伴们的牺牲换来的,所以他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见死不救,绝对不会见死不救……
诹访的脸始终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脸色暗淡到会让人不禁怀疑这辈子可能再也看不到他的笑容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拼了命地打起精神来。要是对负责管理人事的人示弱的话,将来就当不成广报官了。他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切断自己所有的退路。这是为了重新回到记者会场那个充满了扭曲的正义与特权意识的密闭空间所必须要有的仪式。
——改天再一起笑吧!
三上上车,看了一下手表。七点二十二分。一圈就好了。他在停车场里徐行,寻找美那子开的自小客车。两人一组的调查人员是在七点集合,如果她决定要来的话,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没有找到美那子的车,三上用力把油门踩到底,离开停车场。其他还有好几个停车场,美那子一定会来的,一定也会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县道上的车流量非常大。
三上还是遵守着交通规则,他已经放弃了上午八点的记者会,也硬是把十点的记者会赶出脑海。中午的记者会才是胜负的关键。因为中午才是绑匪给的准备赎金的期限,案情会在中午一股作气地往前推动。他可以参与调查到什么程度呢?他可以掌握到多少现在进行式的活生生情报并提供给记者会呢?能不能完成广报室的任务,就全都赌在这一把了。当他离开那个密闭空间,马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应该做的事。
要是置身在记者会场里,他肯定还是以为此时此刻这个瞬间才是最重要的。过去跨过换日线的那八个多小时,三上始终以跑百米的心情在跟媒体对峙,但事实上根本都还没有开始。无论是落合来回奔跑的那二十九趟,还是其他三个人尽心竭力的支援,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案情揭开序幕前的暖身运动而已。接下来才是重点,媒体是要认真地开始工作,还是真正地拔刀相向,都是在案情真正开始动起来以后。只不过……
揭开序幕前的时间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平静度过。
我还……我还撑得住
落合还能撑多久呢?八点的记者会,然后是十点的记者会,三上对媒体许下的承诺迟迟无法实现,一课长始终没有出现。直到中午前的四个小时,落合将会受到多么苛刻的责难呢?
我会想办法撑住的
当脑海中闪过不可能撑得住的念头时,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揪住了。完全没有抗压性,动不动就惊慌失措的家伙——糸川一直在他身边看着,所以他对落合的评价基本上并没有错,但是对三上来说,落合如今已是不能见死不救的伙伴之一了。
途中跟伪装成一般车的警车擦身而过,只见银色钣金的车身巧妙地融入了车阵。
三上衔着一根烟,点火。
我会让一课长出面
他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但也不能因为明知不可能就小心翼翼地说话,成为作茧自缚的阶下囚。问题是,要是胆敢对二百六十九人言而无信的话,他们可能会真的要求本厅介入吧!只有一个方法可以阻止,那就是带回跟一课长出席记者会同等质量的情报。
三上心里的战略愈来愈明确了。
刑事部肯定隐瞒了什么。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切入的点,就是那样没错了。因为坐镇在特搜本部的荒木田和镇守前线的松冈对于保密的定义有落差。松冈明知三上会告诉记者却还是透露了目崎正人的名字,但荒木田至今仍紧咬着“A”这个代号不放,连早就已经成为公开秘密的睦子和歌澄也坚持以“B子”和“C子”来代称。松冈虽然也拒绝透露妻子的名字,但与其说是故意隐瞒不说,反而更像是基于他的信念或顾虑而驱使他这么做。话说回来,荒木田是会为了隐瞒一部分而把整件事都盖住的那种人,松冈则只会隐瞒他认为必须隐瞒的部分,两者之间的差异相去千里。扣除应该要隐瞒的部分,松冈并不介意情报外流。更何况,他这种人应该也不会认为可以随便破坏报导协定。经过厕所里的那一番交流,他已经明白三上的顾虑和目前的立场,只要三上不对“应该要隐瞒的事”刨根究底,应该就可以顺利地达成任务。虽然他对于避谈这件事有点不以为然,但是想到记者会场的惨况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先把能从松冈口中得到的情报全部问出来再说。这么一来,就可以带回“跟一课长出席记者会同等质量的情报”。反正就算松冈真的愿意出席记者会,肯定也会隐瞒他认为“应该要隐瞒的事”。就算他说出目崎正人的名字,但是不管记者再怎么围攻,他也绝对不会说出睦子和歌澄的名字,最后还会搬出那句话:做人总有能说的事跟不能说的事……
突然,一股不像是疑问、也不像是不安的情绪涌上三上的心头。
——就只是因为这样吗?
没有其他原因吗?刑事部认为被害者一家人的姓名是“应该要隐瞒的事”。但真的只有这样吗?
不只吧?应该不会只有这么微弱的理由,刑事部隐瞒的肯定是跟案情或调查的根基有关的“某件事”。如果说有什么事是荒木田即使与所有媒体为敌也要隐瞒的事,那肯定是像“幸田手札”那样具有核弹级破坏威力的秘密。他是这么想的,可是……
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想,并没有证据。他连“某件事”是什么事都还不清楚。模仿64的犯案手法扰乱了三上的思绪。在64视察前一天发生这起事件的偶然,宛如厚厚的云层般把所有负面的想法全都吸引过去,镇日在三上的心里下着臆测的雨。但那终究只是下在心里的雨,不具任何的实体。要说有什么事实,只有负责指挥调查的松冈执意不肯说出睦子和歌澄的名字,如此而已。
歌澄的部分还算合理,毕竟她是有自导自演嫌疑的未成年当事人。即便是对犯罪行为深恶痛绝,认为年龄不是借口的松冈,在这种情况下不说出她的名字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
问题是睦子……
三上之前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松冈为什么要连母亲的名字都隐瞒?
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她比较柔弱?因为她是女儿被绑、抑或是被女儿背叛的可怜母亲?是基于这样的心理吗?
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不是这样吗?那是怎样呢?还是单纯只是因为被三上的恳求打动了呢?本来不打算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但实在是不忍心见以前的部下走投无路,才勉为其难地说出男主人的名字。
不对,做人总有能说的事跟不能说的事!
目崎正人的名字是能说的事,睦子和歌澄的名字是不能说的事——以身为一个人来说。
愈来愈搞不明白了。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没有任何意思?如果有意思的话……母亲与女儿……这个组合使得三上心里尽是浮现出一堆不好的想像。
又和一辆伪装成一般车的警车擦身而过,看来警网已经遍布全县。再过几个小时,交付赎金的追击剧又要上演了,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大白天的追捕行动吧!
“葵咖啡”的招牌映入眼帘。因为也提供早餐服务,所以已经开始营业了。这里又将成为起点吗?三上从窗口寻找美那子的脸,她这次也会在这家店里吗?会坐在跟十四年前一样的座位上吗?
三上突然觉得好害怕,觉得自己把美那子推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漆黑漩涡里。
虽然无凭无据,但他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正因为无凭无据,所以才更觉得恐怖。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只有违法者才会对违法的人强调什么才是正轨
事已至此,他才又想起松冈说的话。他从来没有听过这句话,所以那是松冈自己说的,是松冈自己的想法吧!既然如此,这肯定是一个隐喻,指的恐怕就是“应该要隐瞒的事”。
挡风玻璃上掠过一只飞鸟的影子。
灯号一转绿,三上立刻加速前进。不只是为了广报室,三上本人也想尽快一窥松冈瞳孔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