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之源 第七章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附近的一家荞麦面馆,在靠里边的桌子面对面地坐下。
真知子为了回避东田的目光,假装欣赏着墙上的书画作品。她感到内疚,这是她自己不曾料到的——离开《县民新闻)这条泥船竟然还感到内疚。
东田的情绪好像特别好,跟昨天电话里那个东田判若两人。
“《东洋新闻》放空炮了吧?”东田幸灾乐祸地说。
现在的真知子,听见“东洋”两个宇就心跳加速、喉咙干渴。
“好像是吧,不过,我们也不示弱嘛。”真知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东田向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可别这么说,咱们的黑色轿车也许不是空炮。”
“什么?”
“昨天晚上去刑警部部长家了,他问我,写了吗?这种问法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是吗?别的报社可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真知子非常冷静地说。同一个报社的记者,直到昨天谈起报道案件的事来还是那么兴致勃勃,现在却提不起精神来了。过些日子,东田知道真知子去了“东洋”的时候会怎么想呢?肯定会想起今天在这家养麦面馆吃饭的事来,肯定会大骂:“那个臭女人!明明已经决定调到‘东洋’去了,还装成‘县民’记者的样子跟老子一起吃饭!”
“不管怎么说,”东田吃了一大口面条,“要随时准备报道犯人被捕的消息,那条路上安了被称为N系统的摄像头,说不定一夜之间就能找到犯人。”
真知子昨天晚上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希望警察通过N系统找到犯人,然后要求法院下发逮捕证。然后就是佐伯美佐江打电话告诉她关于逮捕证的消息。她想最后确认一下佐伯美佐江现在还是不是她的情报之源,确认了这一点,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到“东洋”去了。
想到这里,她更觉得有罪恶感了。面条吃了不到一半就把筷子放下了。
“减肥哪?”东田不怀好意地笑着把脸凑了过来。
真知子身体里的虫子蠕动起来,不,这次是真知子向所有的虫子发布了总动员令。
男人们就是这么看女人的。保持身条,关注时装,找个男人,恋爱结婚——这就是男人眼中的女人!真是混蛋逻辑!为了这种男人何必感到内疚呢?而且是一条泥船上的男人!不择手段地弄个情报什么的倒是有两手,但没有一点儿记者气质。什么都听上边的,从来不考虑下边的人是什么心情。这些年给了真知子多少难堪哪!对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是我不好,对不起啊!”
“啊?”
“昨天晚上,刑警部部长对我说,在我之前你去过。”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真知于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我并没在意。”
“我可是真心向你道歉。以后我再也不干涉你,一切由你做主。”
“可是……”
“是这么回事,”东田往前探了探身子,“我想让你来接替我的工作。”
“啊?……”
“下个月人事调整。女记者担任记者部主任,在咱们报社虽然没有过,但我认为你完全胜任这个工作。我马上就跟总编室主任谈……”
真知子在心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就别来这套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此刻的真知子直想咒骂命运之神安排得太不合理,迷惑不解地看着东田。
下午,真知子又到处转着走访可能跟那个主妇被杀事件有关的人去了。走访的时候,她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看见矢崎、织田、加纳这几个年轻记者就觉得头晕目眩,听了他们的汇报就感到心痛,好像自己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县民新闻》决定继续报道“黑色轿车”。有三个居民向警察报告说,看到过那辆黑色轿车,其中一个是在距离被杀主妇家20米处看到的。
傍晚,编辑部主任进藤来电话说,要跟真知子谈点儿事。
编辑部在报社大楼的二层。真知子心情沉重,脚步也很沉重,还是感到内疚,不知道自己能否心平气和地面对进藤。
进藤把真知子让进屋,立刻躺在了沙发上。他的肝病刚好,脸色蜡黄,但男中音和犀利的目光依旧。他直截了当地对真知子说:“坐吧,找你来是为了矢崎的事。”
“矢崎?矢崎怎么啦?”
“他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
“啊?”
“肺气肿。矢崎每天除了上班都在医院里,以后上班时间也得用上了。矢崎的父亲死得早,也没有兄弟姐妹。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得让他去尽一份孝心。”
真知子怀疑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些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呢?
进藤接着说:“找一个人替换矢崎,具体找谁由你决定,全报社的记者随你挑。”
真知子一下子没转过神来,愣着没说话。
“喂!发什么大头愣啊,说呀,谁合适?”
“这……谁合适……这怎么好说呢?”
“你觉得谁好使唤就挑谁嘛,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真知子心想,“过几天我就是‘东洋’的人了,还挑什么呀!”
“有什么为难的?挑你觉得好使唤的!”
“不会挑!”
进藤听真知子这么说,惊奇地瞪大眼睛,慢慢坐了起来:“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不挑,我挑!这总行了吧?”进藤看着真知子的脸说,“我说水岛,你发烧了吧,脸怎么这么红啊?”说着伸手去摸真知子的额头。真知子一想到进藤那粗糙的大手就觉得恶心,赶紧背过脸去。
进藤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别没日没夜地干了,像我似的,身体一垮就什么都完了。健康第一!”
这根本就不像进藤说的话,真知子感到迷惑不解。内疚的心情似乎要变成别的一种什么感情了。
真知子借了编辑部一张桌子,打开电脑准备写稿子,忽然想到应该给矢崎打个电话。
“矢崎,对不起,我不知道……”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临阵脱逃。”
“好好照顾你母亲去吧。”
“嗯,那我就请几天假。祝您一切顺利,保重身体。”
“好的,再见!”真知子挂断电话以后,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水盈眶。电话那头真的是矢崎吗?说话那么客气,那么谦和。曾几何时,矢崎一直看不起真知子,把她当傻子耍着玩儿,甚至说什么:“女的也能当记者吗?”
以前是真知子多心了?还是她总爱把自己当作受害者,敌视周围的一切,结果听不到别的声音厂?
稿子怎么也写不下去。黑色轿车……在被杀害的主妇家附近出现过……
昨天晚上进藤的推理也许是对的,她对矢崎打听来的这个消息也许是小看了。
“祝您一切顺利,保重身体。”矢崎的话在耳边回响。东田要把自己的记者部主任让给她,进藤让她在全报社挑选用着顺手的记者……
还不只他们,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忽然都变得那么热情,那么亲切。随便向她打一个招唿也好,随便问问她负责报道的案子进展如何也好,甚至那些带有几分调戏意味的话都不觉得刺耳了。放电脑的桌子,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堆积如山的书啊、资料啊,全都亲人似的围在她的身旁。
“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感伤。”真知子在心里提醒自己说。这间屋子里应该扔掉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真知子写完稿子,慢慢向门口走去。进藤还在沙发上躺着呢。
“对不起,我先走了。”真知子真想加上一句,我就要调到“东洋”去了。
一旦下了决心离开,就收不回来了。四年前离开进藤的时候也是如此。
“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男中音从身后传来。
真知子没有回头,她不想让进藤看见她的泪眼。
走在楼道里,真知子听见编辑部那扇门关闭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在真知子听来,既像古堡里多年不曾开闭的厚重的大铁门发出的声音,又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最后一次拉响了汽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