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自孩提时就喜欢过年,一近年终,便会毫无来由地兴高采烈起来。

年长之后,自然不再如此。然而最近不知为何,或许是多少感染了这股脱离日常的氛围,我时常注意到自己的心情有些乐陶陶的,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感到既怀念又难为情。

是以等待过年的十二月心情,现在已经近似引颈期盼与老友再会的心境。只是,即使是与朋友的邂逅,无论阔别多久,一旦真正聚首,几乎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慨;而新年这玩意儿也像这样,真正到了过年这一天,也只不过是个和往年一样、一如既往的普通早晨。

即使如此,过年就是过年。

在无意义的喧嚣中,穿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衣裳、吃着和平常不太一样的食物,然后总算有那么一点过节的心情。其实只是这样,就足以让我兴奋好久。今年也不例外,在我还没有脱离所谓新年喜庆的余韵时,门松早已收了下来,我被独自遗留在社会之外。

上班族的话,有收假上班这种巧妙的区隔,还不必担心;但是从事写作这种醉生梦死的工作,就不会有规律或戒律这类外来的规范,无论经过多久,就是等不到一个段落。当然我自己也明白,这与其说是因为我从事的工作,不如说出于我自甘堕落性格的成分更大。

尽管如此,妻子却能够收拾心情,收起门松后,就打起精神,恢复了平日的生活。她至多是在小正月的时候和朋友中禅寺的夫人一起去看了《姬百合之塔》这部电影,后来也没有耽溺于过年喜气的模样,当然也没有松懈懒散。

至于我,怎么都振奋不起精神,一月就这么过去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着手工作。

既没有人约稿,也没有想写的东西。

去年在各种层面来说,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年。众多事件接二连三降临在我身上。那些事件全都远远地超出了我这个小小器皿的容量,巨大而且沉重。只是平凡地过日子就已经心力交瘁的我,每次经历这些事件,就遭受到往来于人界鬼界两端般的巨大冲击。尽管如此,在工作方面——以我来说——却是精力异常旺盛地投入其中。

我的第一本单行本就是在去年出版的。托它的福,今年比起往年来,手头要宽裕一些,不过这一定是我现在萎靡不振的原因之一。因为就算发呆,暂时也不必担心生计问题。

话虽如此,我拿到的仍是无法与近来流行作家的收人比较的涓滴之额。顶多等于得到了一笔少得可怜的横财罢了,那种钱一下子就会花光的。同时再清楚不过的,在不久的将来家计又会像从前一

只是,我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这绝不是我在自夸。

这么看来,这无为的生活,有八成是出于自发。

之所以不是十成,是因为还有两成左右是自责,或受到焦躁感折磨。而且我也并非完全没有创作的欲望。构想——或者说妄想——的话,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是我拿不动笔,动不了身。

这类建设性的意识,在我身上总是敌不过怠惰那煽动的诱惑。

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个前往箱根泡温泉疗养的提案。

这一天,我独坐暖炉矮桌旁,处在一种似睡似醒的半吊子状态,剥着别人送的蜜柑。妻子有事去亲戚家,似乎一早就出门了,待我发现时,已是孤身一人。

门“喀啦啦”打开。我以为是妻子回来了,但是出乎意料,来人竟是中禅寺。

中禅寺——京极堂是我的学伴,以开旧书店为业。我总是频繁地拜访他的住处,像这种倒过来的情况相当稀罕。旧书店店东京极堂比起行动更重思索,比起体验更重读书,简而言之,就是懒得出门。

“关口,你看了电视了吗?”京极堂劈头就这么问。NHK东京电视台从今年二月一日开始播放节目了。

“谁会看啊?我正像这样,每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过着年呢。”我尽可能粗声粗气地回答。

并不是因为我对电视没兴趣,相反,其实我兴致勃勃。我想看极了,却不能看——不,是不能去看,就是这种扭曲的感情发泄。

听说因应此次开播,NHK在都内七个场所设置了公开电视接收器。所以想看的话,只要在播放时间去那里就行了。当然,我没有去。

因为听说大受欢迎。

我无法忍受人潮。但是话说回来,电视的接收器也并非我这个老百姓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东西。一台要将近二十万元。

京极堂这个人对于这类微妙的感情相当敏锐,因此我认为他当然会揪出我对于电视的扭曲渴望,没想到竟然落空了。

“你庆祝的是旧历年吗?可是你上个月也来拜过年了不是吗?哈哈,新旧两边都要过是吧?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真是个爱讽刺人的家伙。我忘记一月已过而说漏嘴了。京极堂是个喜欢挑别人语病胜过三餐的人,若是想避开他的攻击,和他说话就只能如履薄冰地发言。

这种情况,通常我都是豁出去了。

“是啊,只要是传统的活动节日,我一律新旧两边都过。当然,豆子撒两次,竹叶也摆置两次。因为这类节日原本都是根据旧历制定的嘛。过新历也没有意义不是吗?只过一次的,大概只有圣诞节吧。不过也不能够无视于现今已经完全西化的社会情势。我这个人是重视旧俗,融入新制的。所以啊,新年我也庆祝两回。在这个家里头,现在还在过新年呢。”

“哼,岁暮和中元一年不就只有一次吗?哎,算了。总之你就是怠惰得病人膏肓,到了连那么想看的电视都没办法去看的地步,还闲得连心志都在这片寒空下颓废到底了……”

不出所料,真是个讨人厌的朋友。他打算挑人语病,驳倒我之后再给予致命的一击。原以为还会被继续挖苦个一阵子,没想到又错了。

“那么,要不要去旅行?”京极堂唐突地接着说。

“旅行?什么叫旅行?”

“你还是一样,笨蛋一个哪。所谓旅行,就是离开居住的土地,在其他地方停留一定的时间。都这么大把年纪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京极堂老是彻头彻尾地嘲弄我。不管是新的一年到来,还是国破家亡,他这个方针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我更加豁出去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这个意思吧。其实我也是这么记得,只是因为太久没听到这个字眼,都给忘记了。所谓旅行,我记得原本是波斯话吧?”

京极堂说“不对,是马来语”,笑了。

旅行这个词,真的变得离我好遥远了。

“所以用简单易懂的日语来说的话,就是我在邀请你一起到远方去住个几天。”京极堂说道,拿起蜜柑。

“听起来很可疑……”我讶异地看着朋友的脸。“我不认为你会什么阴谋都没有地说出这种话来。你有什么企图?”

“你说话也真恶毒,”京极堂说,“学生时代,每当休假时,我们不都一起去穷人旅行吗?你都忘了吗?”

——要不要去旅行?

那个时候,京极堂也是这么邀约的。

然后我们一起四处游历。

“当然记得啊。那的确是很有意思,不过现在想想,我忍不住怀疑你那个时候其实心怀鬼胎,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你竟然说这种忘恩负义的话。你以为既没有计划性也没有企划力,再加上没有行动力,只有挑三拣四的性子和无底洞般的欲望的你和榎木津能够像一般人一样出去游玩,都是托谁的福?”

“看你说得那么了不起,可是京极堂啊,那个时候的你,和我跟榎兄根本就是半斤八两,是五十步笑百步。而且那全都是漫无计划的旅行不是吗?虽然那也是乐趣的根源啦。”

“那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哦?那真是失礼了。”

真的,那个时候很快乐。

虽说年轻气盛,却也做了许多相当胡来的事。

当时我还是个学生,在忧郁症的临界线上摇摆不定,无法自主地采取任何行动。我不管做什么,几乎都只是被学长榎木津和同届的京极堂等人给拖着跑。就这个意义来说,京极堂刚才的发言是正确的。

当然,没钱没闲这一点现在和过去都一样,而且那或许是称不上旅行的漫游,即使如此,我觉得惟独心境是确实地经历了旅行。说是无为的话的确是无为,也和现在同样地没有雄心壮志,即使如此,不知为何还是比现在快乐。如果说那只是一种幻想,那也就如此了,但是我的忧郁症没有恶化到生死攸关的地步,或许也是拜那些幻想所赐。

不再旅行之后,究竟过了多久?我已经完全忘掉那种感觉了。一方面出于经济的考虑,一方面则是因为社会情势。不过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战争这玩意儿把那种感觉从我身上给连根拔除了。

就算现在去旅行,是否还能够获得相同的感觉呢?那样的话……

我有些心动了。

“去哪里?”

“箱根。”京极堂当场回答。

“这回答快得异样呢,果然还是很可疑。”

“你这人疑心病怎么这么重?就算陷害你这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我又有什么好处?什么都没有嘛。”

“是这样没错,可是京极堂,总之这话来得太唐突了。为什么我非得现在跟你一起去箱根不可?”

“有人说是你跟我吗?”

京极堂灵巧地叠起蜜柑皮,扔进字纸篓里。

“我压根儿不打算和你这种臭男人像弥次喜多一样哥俩好地去旅行。”

“那是怎样,你要去约榎兄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在聊什么事件,怎么会突然扯到侦探身上?”

“会突然吗?”

“而且榎木津现在感冒卧病在床,他年底在逗子海岸疯过头了。话说回来,关口,我想你八成是没完没了地回想起学生时代,沉浸在无谓的感伤里,不过这可不是学生结伴出门游玩。你是不是忘掉最重要的人了?”

“最重要的人?”

“我说啊,你打算扔下雪绘夫人,自己去旅行吗?我怎么可能那么残忍无情,只邀你一个人去呢?”

“啊。”

雪绘是内子的名字。就像京极堂说的,我满脑子净想着过去的事,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竞把妻子给忘了。我面红耳赤,慌忙辩解:“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样的,我是……对了,为什么会是箱根?还有你为什么会邀我们?我想问其中的缘由。”

“是因为有个不管在旅馆住上多少天都免费的好机会。其他地方可就没那么好了。”京极堂边吃着第二只蜜柑边说道。

“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那不是箱根,而是安达原之类的地方吧?去住宿的客人都会被旅馆主人给吃掉。”

“像你这么难吃的东西有谁要吃啊?不是那样的。这说来话长,你就听着吧。你应该也知道,横须贺有一家叫‘伦敦堂’的旧书店……”

“没听过。”

“那里的老板名叫山内铳儿,是为我指点古书之道的恩人。算是我开书店的师父……我之前没说过吗?”

“好像听说过。”

“和你说话真是没意思。总之,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老板。不,他不但是个生意人,更是个一流的收藏家。其实是他促成的。”

“不懂。为什么那个山内先生要帮你打点免费旅馆呢?”

“别催啊。不是说最近景气好转,国民的生活开始有了余裕吗?可能是因为这样,观光地也逐渐恢复活力,每个地方都积极地进行开发。”

“以你而言,这话真是没头没脑。什么生活有余裕,那只是有钱人在说的吧。不过是政治家的胡言乱语罢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问题不在于是否真的有余裕,而是现今的风潮是否容许经济充裕这种幻想横行。要是战争刚结束就说这种话,也不会有人理睬。而现在总算形成了能够接纳这种说法的基础。总而言之,有生意头脑的人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国家也是一样,因为经济的活化可以推动开发事业嘛。尽管被批评破坏自然、环境恶化等等的,道路和铁路也……”

“我受不了啦。”

动不动就爱扯远。

“为什么你总是不直接切入正题?老爱拐弯抹角,完全听不出你到底要讲什么嘛。我一点都不想听什么战后经济的事。”

“你这人真没耐性。”京极堂厌恶地说,“哎,罢了。总之箱根也是这样。自从元和四年箱根驿站成立之后,那块土地的命运就注定如此。它原本是作为交通关键驿站而兴建,所以没有传统产业,顶多就只有镶嵌木工艺而已。然而,箱根风光明媚,又有温泉。如果单论温泉疗养,它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镰仓时代。作为休养观光地是再适合不过了。自文化年间幕府改变交通制度后直至今日,箱根不断在观光地化,可以说是观光地的始祖。明治期间也盖起了金融界要人的别墅等等,不仅是街道沿线和温泉地。连芦之湖与大涌谷、小涌谷,甚至连仙石原都……”

“我说啊,京极堂,这话一点都不得要领。横须贺的伦敦堂和观光地的不当开发还有箱根的历史,根本就兜不到一起嘛。反而更让人一头雾水了。你快点把这三题落语给作个总结吧。”

京极堂搔了搔下巴。

“其实啊,听说在关西发迹的暴发户为了赶上这波开发浪潮,决定在箱根兴建饭店。但是好地点全都被自古以来的旅馆和别墅给占据了,事到如今想要加入也很困难,可是那个暴发户老爷似乎恰好在奥汤本有块土地。说是土地,但位在空无一物的荒山野地,至今为止一直找不到用途;不过小田急已经通到汤本了,他们估计只要用接送车之类的方式配合就没有问题,于是便正式开工,没想到令人大吃一惊,他们在山坡上发现了一座疑似仓库的建筑,有一半遭到土石掩埋。”

“挖到马鞍?”

“不是不是,是收藏东西的仓库。据说是一座土仓库。老爷完全不知道有那样的建筑。”

“埋了那么巨大的物体?是以前的地主的吗?”

“那块土地一直无人居住,而且也不会有人把仓库盖在山坡上吧?”

“真奇妙。”

“是啊。打开一看,里头满满的都是……”

“金银财宝?”

“笨蛋,是书。书籍、书本。而且很古老。”

“什么?”

“暴发户嗅惯了铜臭味,对于能够赚钱的事物异常敏感。如果这只是单纯的置物间,一定立刻就拆掉了吧,但是里面的东西不同凡响。搞不好拥有文化上的价值,那么就可以大捞一笔了。当地的旧书店立刻被找了过去,然而一般的书店不懂那是什么。”

“为什么?”

“例如说,《私家版北原白秋全集》的价格,一般书店可能知道,但是《和汉禅刹次第》就得研究研究了。就是这么回事。而且还不止一两册。”

“委托大学之类的机构鉴定不就行了?”

“可能是想马上卖掉吧。业者也是,虽然不明白价钱,但心里也有了个谱。所以他们便书面通知全神奈川的旧书店。”

“哦,因此伦敦堂才会……”

“没错。大家都认为博学多闻的伦敦堂应该会知道。不过伦敦堂老板的擅长领域是洋书,那一方面的知识虽然不是没有,但是大略察看后,发现仓库里的书全都是些和书与汉籍,剩下的则是卷轴和像是教典的书籍,这不在他擅长的领域。他向有交情的和书专售店打听,不巧的是全都落空了。于是……”

“原来如此,轮到京极堂你——活动《古事类苑》出马了是吗?”

“你那是什么奇怪的比方?不过这是件棘手的大工程,感觉不是一两天就可以搞定的。那种分量,就算雇上几个工人,光是整理就得花上一星期到十天。”

“所以呢?”

感觉总算讲到正题了。开场白还是老样子,又臭又长。只是若是省略了的话,可能还是会感到莫名其妙吧。

总而言之……

原来是为了工作啊。不出所料,果然有内幕。

“这份工作提供了免费的住宿是吗?”

“没错。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地方,是公共的疗养所吧。不是旅馆或饭店,可是在工作结束之前都是免费的。我也是得歇业才过得去,提供免费住宿是应该的吧。”

“可是,你本人是没有问题,但我和雪绘跟着去不是很奇怪吗?”

“没关系,对方说房间是一间还是两间都没问题。”

——还有什么内幕吧。

我依然无法信服。

京极堂似乎敏锐地察觉了我的疑心,先这么说了:“哎,我只是想说你也别老是让雪绘夫人吃苦,偶尔孝敬孝敬老婆也不错。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我疏于体恤老婆是事实。甚至连蜜月旅行都把她给带去公婆家,蒙混充数。可是这么说的京极堂自己,平日也不顾家庭,只顾着读书,以这个意义来说,他和我应该是同类。

我这么反驳,朋友便不悦地说了:“你胡说些什么啊?我在书店业者当中,可是个少见的疼老婆的丈夫呢。”

“你吗?”

我目瞪口呆,京极堂这么继续:“而且这次可能会停留一段时间,我打算把千鹤子也一道带去。可是又不能只带她去,就这么好几天都把她丢在旅馆里。如果有其他同伴的话还好,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恐怕连观光也没办法吧……”

千鹤子是京极堂的妻子,是个品德超凡的女性,对这个性情乖僻的丈夫平素就没有半句怨言。可是即使是性情如此温良的佳人,这次似乎也不愿意听从丈夫的话。就算是坐享其成的旅游,被独自抛在温泉旅馆里,也会受不了吧。反倒是不去还比较好。

“所以……”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

我一看到那个动作,当下就明了了。

“原来如此啊。”

“什么?”

“我明白了。你想邀的不是我,而是雪绘对吧?我只不过是生鱼片旁边的叶子罢了。”

换言之,京极堂是来邀他老婆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妻子。但是又不能只邀请雪绘一人,是以不得已顺道试探我的意思罢了。

“说穿了我只是次要的吧。”

“何必闹别扭呢?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千鹤子也说如果跟雪绘夫人一起的话就去,而且箱根也有许多可以游览的地方。只要雪绘夫人愿意,你也……”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我可要声明,我听了那么久才了解,并不是因为我的理解力差,都是你说得那么复杂。总之是怎样?你这是在提议要稍微报答一下不幸嫁给了怪老公的妻子们吗?”

“差不多。”

“谁叫咱们彼此素行不良呢?我想千鹤夫人一定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是你这个报恩也太顺便了吧?你的目的是去工作,这样太太们的感激也会大为减半了。”

“不是顺便,要把它想成好机会啊,关口。可以免费连续住宿在温泉旅馆的机会,可不是随便就有的。怎么能够平白放过呢?”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你先等一下。”

总觉得好像又被摆了一道。

的确,我们两人的妻子很要好。两个人一起的话,四处逛逛走走,应该也能够玩得相当尽兴吧。所以妻子们这样就没问题了,但是……

——我怎么办?

京极堂应该会去忙他的什么工作,而我一个人跟在女人屁股后头观光也很奇怪。换句话说,这下子会变成我一个人被抛下不管。仔细想想,这实在太自私,太如他的意了。

“喂,那我怎么办?完全只是个附属品不是吗?”

“你吗?你只要睡觉就行了啊。事实上你现在不也在睡吗?既然要睡,在哪儿睡都一样吧?”

“这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了?还是如果你要帮我工作也没问题啊。就支付你相当于港口苦力的日薪好了。”

“我才不想受寒,劳动也免谈。我可没有你那种怪异体质,不是只要有上头写着字、缝缀起来的纸束,不用吃饭也可以活下去。虽然我不是千鹤夫人,可是被独自抛下也会受不了的。”

京极堂再次扬起单边眉毛。

“我说啊,关口。自古以来,文豪、艺术家之流,都是在旅馆长期滞留,推敲构想的。而且只要带着一支钢笔,去到哪里都可以工作,也只有干你这一行的了。只要灵感乍现,随时都可以写作啊。所以我才邀你的。”

京极堂强调文豪这两个字,当然他是在揶揄我。尽管我完全无法分辨这是他事先预备好的说辞还是信口胡诌,总之无疑是一番诡辩。真是流畅至极的诡辩。可是或许是我天性单纯,几乎总是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被他耍得团团转。

我内心的想法或许被他看透了。

京极堂应该是明白一切而如此作结:“往返的旅费我来负担。因为如果工作顺利,也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旅馆本身虽然无法令人心生期待,不过总比必须自炊的温泉疗养场要来得好吧。不过如果想要尝尝山珍海味,恐怕就还得再花些钱了。”

“我会跟雪绘提提。”因为不甘心,我这么回答。

可是其实我心意已定。

文豪气氛也不过如此吧……

远离尘嚣、耽于书卷、享受温泉、只是过日子。

这样的确也不错。

还有……

听到旅行,妻子也会欢喜吧。

和京极堂的夫人一起的话,我也可以放心。而且就像朋友说的,不管我只是顺便被邀请还是如何,如果能够让妻子开心——或许也是件好事。远胜过什么都不做。

然后……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渴望起旅行了。与其说是憧憬旅行,倒不如说是缅怀曾经旅行的过去。总之,这一定是逃避现实的一种。

那种年轻时的心情——已经形疲神困的我是否还能够再次体验呢?

京极堂接着说了约一小时左右的无聊话,之后回去了。

他说到旭川的人工降雪实验,还有一个叫东尼谷的艺人表演的七五调日式英语很有趣之类的事。

雪绘在黄昏时回来了。

我告诉她这件事,她高兴得远超出我的预期。她说她一直很想去旅行。我再次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没出息,以及对妻子的漠不关心。若是没有这个机会,我根本想都不会想到要去旅行吧。

不仅如此,妻子还赞成我偷偷策划的鲁莽计划。

我打算把那一小笔横财全数花在旅行上。

要是没钱,就不得不工作。那样一来,我也会有动笔的意思了吧。若是不把自己逼迫到束手无策的地步,我是不会振作的——这是只适用于我个人的终极自我启发法。

——对逆境顽强,对顺境软弱。

我从学生时代就经常被人这么说。

既然如此,我就设法主动将自己推人逆境当中。可是,连我也没料想到妻子竟然会赞成将生活费挥霍殆尽这种自毁的行为。

雪绘微笑着说了:“反正也撑不了几个月,干脆就一次把它用完,不也好吗?”

“你怎么说出这种像江户人的话来了?”

“讨厌啦,我家本来就是延续了三代的江户人呀。”

雪绘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仔细想想,雪绘的确是东京出身。她嫁给我这种吝啬鬼,操持着没一天宽裕的家计,都变得有些鄙吝起来了。但是或许钱不过夜这种性格,才是妻子天生的禀性。我这么说,妻子便回答:“你在说些什么啊?真是失礼。要是我的个性不果断,怎么会嫁给阿巽这种人呢?”

妻子总是称呼我“阿巽”。

如此这般,该说是中了京极堂的奸计,还是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惑,总之,我们出发旅行了。

尽管有所抱怨,然而一旦出发,倒也有了游兴。我甚至贪心起来,心想或许真的会有新作品的构思浮现。雪绘和千鹤夫人也非常高兴。

天气不巧地并不到晴朗的地步,一副就要下雪的模样。可是这和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关在旅馆里的我并没有关系。两名女性也尚未决定行程,所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事实上,不受时间追赶的状态真是充满了解放感。所谓时间,原本是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刻度的。只是人类刻意去切割它,才会去计较什么快了、慢了。光是计算一天两天还不够,还要切割成一小时、一分、一秒,最近甚至还切割到零点几秒的地步了。真希望可以不要再切割下去了。

就连杀人分尸也不会切割到那种地步啊。

这么看来,时钟就等于是现代人的牢槛。只要活着,就无法逃脱的牢槛。而这种解放感,也不过像是一种假释。我们迟早都得回到那座牢槛去。

我思考着这些事。

妻子们比平常更精心装扮。但我觉得又不是要去哪里亮相,而是去山里的温泉旅馆,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一身装扮只限于抵达旅馆前的短暂旅程,而且时值冬季,不管穿着再怎么高级的衣物,外头也得披上防寒外衣,旁人根本看不见。

可是不管是这趟旅程还是披肩,都不是日常熟悉的事物,与平素使用的东西不同。

我心想,原来这就是女人心啊。

然后,我也发现其实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更加激发了我渴望旅行的心情。

看样子,只凭冲劲就能够乐在其中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完善的安排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只穿着从旧衣铺买来的暗色大衣,上头围了一条色泽暗淡的绿围巾而已。连胡子也没仔细刮干净,打扮和平常一样,不修边幅。因为除了防寒以外,我根本没有留意到其他细节,这也是理所当然,但毫无风情可言。我难得地有些后悔了。

即使如此,我依然有些兴奋,喋喋不休起来。

不管怎么说,旅行是很有趣的。

不过,只有京极堂一个人一如既往,顶着一张东京彻底毁灭般的臭脸,一会儿读书,一会儿看车窗外。有事要办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会在意天气吧。可是这个朋友平日就是如此,如今也无须在意。而且向他搭话他也会响应,偶尔还会抬头说些笑话,从这些地方推测,他的心情毋宁说是愉快的。

就算是这样,带书去旅行这一点姑且不论,这又不是一个人旅行,在移动当中也埋头读书,成什么样子?

“喂,京极堂,你这样净是看书,不会晕车吗?”

“我的平衡感很好,不会晕的。”

“不,这个人没有三半规管,”京极堂夫人打趣地这么说,“以前在青森的佛之浦搭乘小舟的时候也是,船摇得好厉害,我连景色都没办法看了,这个人却还是书读个不停,教人哑口无言。我想要是发明‘铅字会摇晃的书’送给他,他读了应该就会晕了。”

意外地遭到来自妻子的攻击,京极堂露出着实古怪的表情。我乘胜追击:“你这个书痴真是教人目瞪口呆。不仅如此,连体质都教人目瞪口呆。京极堂,你果然还是不对劲。就像千鹤夫人说的,你是不是没有三半规管啊?”

“啰嗦啦,关口,像你还不是会在毫无振动的平地晕眩?晕有许多种,晕车晕船,宿醉也算晕,可是会晕走晕坐的就只有你一个。就算睡觉,你也是晕的吧?”

“哪有那种事?”

“有呀。”

雪绘接口。看样子妻子这种生物,动不动就会与丈夫为敌。这么一来,情势就相当不利了。

“有一次你不是看着狗摇尾巴,然后人就觉得不舒服了吗?”

“这种事你何必记得?那是因为我在凝视。狗尾巴是一种催眠兵器呢,可以混淆敌人的视听。”

“我不晓得狗竟然有那么厉害的武器呢。那岂不是像果心居士一样吗?关口要是跟狗斗,一定会输的。这么说来,记得有一次……对,是你在我家跟猫玩的时候。你拿逗猫棒转圈逗猫玩,结果是你晕了呢。这样啊,就算跟猫斗,还是你输吧。”

“为什么我非得跟猫狗斗不可?”

居然拿我跟畜牲相提并论。

“对了,京极堂,你家那只猫怎么办了?就这么扔下吗?”

“哦,你说石榴啊?”

“石榴?”

“它的名字。打哈欠的时候,那张脸就跟石榴一样,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是啊,我想大约明后天就会饿死了吧。那只猫是家猫,不知道怎么狩猎,连老鼠都打不过,又离不开家,就像被关在牢槛里,没有人喂食一样。会饿死。”

“怎么这样……”

“不要紧的,我已经拜托邻居,请他们喂食了。这个人老爱胡言乱语,但是要是猫真的死掉了,最伤心的可是他呢。”

夫人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瞥了一眼阴险的老公,消遣他说。然后她转向雪绘,两名贤妻同声大笑。

另一方面,无能的老公们一个看起书来,另一个则望向车窗。

车窗外的城镇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雪中荒山。

电车驶过了一座令人惊叹的木桥。

伦敦堂山内先生就在汤本车站等待。

与我的想像不同,山内先生个子矮小,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势。他一头长发束在后颈,穿着暗褐色大衣,围着黑色围巾。此外还戴了一副小型墨镜,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之辈。乍看之下,有种外国谍报员的气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本国的旧书店老板。

在车上,京极堂这么形容他旧书店生意的大前辈:

——他这个人就像诸葛孔明。

我当然不认识诸葛孔明,就算京极堂这么说,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所以正式见过之后,我反倒有种“原来孔明就是这样啊”的感觉。不过这么一看,比起强悍,这个人的确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的印象。

山内先生以超乎我预期的谦和态度开口说:“京极,好久不见。”

“是我疏于问候。哦,我来介绍,这位是贱内,这位是……”

“噢,这是忧郁症的那位吧。初次见面,敝姓山内。怎么样?最近忧郁的情况如何呀?”

“啊?呃,这……”

京极堂到底是怎么对别人说我的?

“我的朋友当中也有人罹患忧郁症,他的情况很严重,可是进行了那个……是叫森田疗法吗?现在总算是勉强过得下去。你怎么样呢?”

“我、我的症状很轻。”

“这样,那太好了。请多指教。”

山内先生伸出手来。没有握手习惯的我,手足无措地回握他的手。幸好他戴着手套,要是他光着手,一定会因为我的掌心渗出来的大量汗水而感到极不舒服吧。

“我、我叫关口巽。”我总算挤出这句话。

我恍惚了好一阵子,所以雪绘由京极堂加以介绍。山内先生的招呼方式与举手投足都极为优雅。不是日本式,而是英国绅士的举止——不过我不可能熟知真正的英国绅士是什么样的身段,所以这只是个暖昧的感想。原来如此,所以才叫伦敦堂啊。我总算明白了。是一种以东洋哲学为基础,不重视个别症状,而是借由锻炼性格采治疗的疗法。

另一方面,站在一旁的朋友穿着如同乌鸦般漆黑的和服外套及冬季木屐这样的和装前来。还是老样子,一身时代错乱的扮相。不过的确,这就是京极堂。

话说回来,同样是一身黑色打扮,看起来竟会因人而异到这种地步。虽然同样可疑,但是京极堂完全融入温泉疗养区这落魄的景致当中。相反,伦敦堂店东则仿佛嵌入了剪下来的苏格兰背景般,相当滑稽。

英国绅士结束寒暄之后说:“我不会过夜,今天就回去,所以没办法久待……现在怎么办?去现场吗?”

“旅馆远吗?”

“步行到旅馆要二十三分钟,到现场约一小时三十分钟。路程有些辛苦。但是方向相同,亦即从旅馆徒步到现场,约需一小时七分钟。”

“那么先把这些人带到旅馆,再去现场吧。我想先看看情况。”

然后如英日同盟般不可思议的一行人便悠哉地开始移动了。

旅馆是一栋宛如大正时代的租赁屋般的木造两层楼建筑。处处都有粗略修补的痕迹,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尽管如此,整体看起来还是有种扁塌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屋顶上的积雪所致。不,即使把这一点考虑进去,这栋建筑物就算有心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可是这种半吊子的老旧,还颇合我的胃口。

不是高级就好、有条有理就好。

旅馆好像叫做“富士见屋”。

可能是察觉我们抵达,一个富态的老爷子从里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老人长着一张小熊般的脸孔。

山内先生看到他,上前一步,殷勤有礼地说:“老板好,刚才承蒙照顾了。喏,我带客人来了。”

“嘿?哦,这几位就是笹原老爷的客人吧。欢迎欢迎。喏,外头很冷,快请进。房间已经暖好了。”

老板挥着手指粗短的手招呼我们进去。

旅馆的外观虽然是大正时代的,里头却像江户时代的客栈。感觉像是商人旅馆。我们被分配到的是二楼约有十张榻榻米大的两间相连的房间。只要打开纸门,就可以变成一间宽敞的大房间,关上则隔成两个房间。这种地方也根本就是客栈。

我想老板可能犹豫着不知该让夫妻住同一间房,还是该分成男女各睡一间房吧。又或许每一间房间都是这种构造,我并不晓得实情究竟如何。

小熊老爷子频频对我们说,大澡堂虽然不是露天的,却是旅馆的招牌。然后详细地说明膳食、外出的注意事项,但我根本心不在焉。反正妻子们热心地倾听,所以无妨吧。

窗外是后山吗?听得见小溪潺潺声,底下可能有河川流过。景色说美是美,说不怎么样的话也的确不怎么样。

撩拨旅情的,反倒是毫不稀奇的流水声。

我是来旅行的。

我立刻试着进入朦胧状态。

这是为了充分享受文豪气氛。

然而一点都不顺利,杂事在脑中萦绕。我第一次知道扩散与集中同样的困难。明明老是被别人说平素镇日发傻,但一旦想要刻意发傻,却无法做到,实在讽刺。很像夜里想睡却睡不着时的烦躁。

“那,我去去就来。关口,你怎么样?”

“啊……?”

“喂,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

“咦?什么东西?”

“我从刚才就再三询问,说你如果无聊的话,要不要跟着一起去看看那座仓库,还是要待在这里睡觉?千鹤子和雪绘夫人都说今天就这么歇息了,你呢?”

“嗯……”

我完全没发现京极堂从刚才开始就在问我。

我似乎致力于扩散,把外界给隔绝了的样子。

那样的话,在外人看来,我一样是在发呆。想要发傻却发不了傻的状态在别人眼中看来根本就是在发傻,越来越讽刺了。

隔绝内部与外部的墙壁,竟是如此厚重吗?

“关口,你有点不对劲哪?哎,没那么事事顺心的,你只要像平常一样就好了。就算放着不管,你也很快就可以变成那样的。”

“你在说什么?”

“不,没事。随你的便吧。”

不知京极堂察觉了什么,随即转过身去。

“等一下,我也去看看好了。”

要沉浸在旅行中,或许还需要再多看一点异于日常的风景。我急忙准备,追了上去。

在路上,我和山内先生聊起音乐。

看样子他似乎从京极堂那里得到情报,知道我喜欢某种类型的音乐。也就是他在配合我聊天,但是不仅如此,山内先生本身似乎也相当喜好音乐。他非常博学,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拥有一切我一直想要鉴赏的名盘、珍盘,是个收藏家。

我们越是走,天就变得越是阴沉。不但如此,脚下的路况似乎也越来越糟了。

“就这样朝这里继续走下去就是旧东海道,会走到元箱根地区。不过,我们要在这里往这边爬上去。”

带路的山内先生好像也有些步履蹒跚。

“不久后就可以看见摇摇欲坠的别墅,那就是委托人笹原宋吾郎先生的别墅。现在是委托人的父亲……呃,我记得是叫武市,是个已近八十岁的老人了,他和女佣两个人住在那里。”

“委托人不在现场吗?”

“听说这星期因为生意忙,没办法脱身。”

“我听说他请了人手帮忙……?”

“对。听说从明天开始,会有四名工人过来。这是委托人安排的,说是如果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告诉那位武市老先生就行了。还有小田原的高濑书店的高濑……呃,京极知道他吧?”

“我们曾经见过,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这样啊,他说明天会过来。我明天跟大后天有一些杂事,之后就会过来。如果人手不足的话,请随时联络店里。诺,那就是别墅。”

不过是栋木房子罢了。

三分之一左右被埋在雪里,实在难以说是所谓环境幽雅的别墅。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让老人家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吗?这说白了简直就是舍姥山嘛。”

山内先生回答:“这……据说是武市老先生本人的意思。儿子顾虑到世间的眼光,再三要求父亲同住,但是老爷子就是坚持要住在这里。”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太喜欢箱根了。”

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难以开启的门户“喀哒喀哒”打开,女佣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是女佣,也是个年过五十的老妇人了。她似乎已经见过山内先生,无须多费唇舌,立刻替我们回报。

一个将白发理成平头、戴着圆眼镜、风貌有如身穿和服的东条英机般的老人扶着走廊走了出来。他的脚似乎不太方便。

“欢迎光临,各位是从东京来的吗?”

“敝姓中禅寺,这位是我的朋友关口。”

“我是笹原。小犬真是的,拿他的蠢事劳烦你们了。虽然过意不去,还请你们多加帮忙。古书的话,我多少有点知识,可是就像你们看到的,我的脚不行了,没办法爬到那里去。再加上最近也有些老眼昏花,全身都不灵活,连外出都无法随心所欲。哎,如果事情只关乎利欲熏心的愚昧小犬的个人嗜好,我也会阻止他这么劳师动众,可是挖到的是书。这些书要是价值非凡而受损,就是文化上

“既然已经答应,那就是生意。请您无须在意。”京极堂说。

暴发户的老父亲稍微踉跄了一下,深深行礼。

离开房子的时候,天色变得更阴沉了。

山内先生仰望逐渐暗下来的天空,略微转过头来悄声说:“听说那栋屋子要在盖饭店的时候拆掉。委托人似乎打算下猛药,逼顽固的老爷子下山。”

“这……是在刚才的老先生同意的情况下吗?”

“当然是用骗的吧。要是他知道,不可能会是那种态度。他好像非常喜欢箱根呢。老爷子太过喜爱这片土地,似乎甚至编纂起乡土史、搜集起民间传承来了。哦,就在这上面。”

已经没有路了。我们拨开雪堆及竹林,攀爬了相当远的距离。

然后它总算现身了。

这是一幅令人无法立刻把握状况的异样景观。这一带已经是树林——不,与其说是树林,说深山比较贴切,在森然林立的树木间,斜坡以不自然的形状隆起。乍看之下,那仿佛天然形成的隆起,但是稍微走近一些观察,就可以发现那并不单纯是突出地面的瘤。大瘤的上方没有树木生长,相反,处处裸露出瓦片,但是掩埋的部分明显地呈现一片草丛状。这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雪给覆盖,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什么。它很大,外表就像遗迹或古坟。

绕过去一看,有一面墙壁。

墙壁的确是仓库常见的土壁,上面有几处隙缝,嵌了疑似采光用的铁网。周围有几处?昆合了雪与泥土的肮脏小山,可能是挖开斜坡的泥土造成的,更前方则半吊子地搭建了一座像工地现场的低矮鹰架。

再绕过鹰架,有个入口。

生锈的门扉像是金属制成,上了一个腐朽的木制门闩。

人口周边的鹰架搭建得颇为坚固。

我想起了煤矿坑。当然,煤矿坑口应该没有这种门,但是有那种感觉。

“这是被山崩埋住的吗?”山内先生走近它,边抚摸墙壁边说,“好旧呢。”

“可是……”京极堂走到山侧——依然被掩埋住的地方,仰望上方开口。“感觉不太对劲。若是山崩,树木却没有倒下的迹象。反而生长得很好。”

我学着朋友仰望山的斜坡说:“那些树是山崩后才长出来的吧?”

紧邻隆起处的上方,生长着四五棵大树。

“可是关口,这些树相当古老。不止十年二十年,树龄超过一百五十年了。”

“这代表山崩是发生在那之前吧,一定是两百年前的山崩。”

“是吗?”京极堂纳闷地说,“可是你仔细看。除了这几棵树以外,生长在上面的树全都是年轻的。而且……”

“那种事无关紧要吧?京极堂,你不是来考察这座奇怪的仓库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而是来给收藏在仓库里的书籍估价的吧?”

“是啊,京极。就像关口先生说的,重点是里头。”

山内先生说完,站到人口前。

“建筑物已经严重变形,像这样歪曲成平行四边形,这道门打不开。不,开了会有危险。或许会崩塌也说不定。”他指着门说。

“所以呢,喏,在这里……”山内先生说着,稍微移动,拿开

那里开了一个勉强容一个人穿过的扭曲洞口。

“地主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凭着一股傻劲,像只老鼠似的猛挖。他一定是认为里头有什么财宝,没想到挖出来的却是一堆京极会喜欢的玩意儿。于是他想尽办法钻到更里面去——没想到里头全是书。”

“可以进去吗?”

“不行。若没有地震应该是不要紧,可是……很危险哟。”

京极堂说着“很危险吗?”,察看仓库各处。

山内先生双臂环胸,望着朋友的行动,重复说“很危险哟”。

“说是明天工人会来,然后除去上面的土沙,拆掉屋顶。那样一来,危险性应该会降低。只是天气教人担心。委托人说会拉上帐篷代替天花板,可是如果做得不够迅速牢靠,书会湿掉的。”

英国绅士以帅气的角度仰头望天,我也跟着仰望。天空已经变得相当昏暗了,不完全是因为天色已晚。

“明天开始可能会下雪呢。京极,在帐篷拉好之前,你要不要就在旅馆里待着?仔细想想,进行土木工程的时候待在里面很危险的。”

“最好不要拆掉屋顶吧。”

“那要怎么做?很危险的。”

“既然至今为止一直没有崩塌,也不会突然说塌就塌吧。倒不如在这附近搭设可以避雪的简易帐篷,把里面的书搬过去比较好。四五个人一起搬的话,两三天就可以结束了吧。不过也要看里面究竟塞了多少书……啊,这……”

京极堂原本屈着身体往小洞里面窥看,结果还是爬了进去。

山内先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我,问道:“这人真是爱书成痴呢,他总是这样吗?”

我报复似的回答:“他这是有病。”

有病的朋友迟迟不出来。

“有点担心呢,不会塌下来吧?”

山内先生扶着鹰架,滴水不漏地将墙壁从底下一路检查到屋顶,然后把脸凑近洞口呼唤:“喂——京极。”

没有回应。

“不出来呢。关口先生,怎么办?”

“呃……”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平常总是坐着不动的人突然积极地行动,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坐视,姑且和山内先生一起屈身往洞口窥看。里面一片漆黑,满是霉臭味。

“喂!京极堂,你怎么了?里面黑成那样,你看得见什么吗?”

“哦。”

突然,黑暗中浮现出一张有如死神般的脸。

“这……”

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森了。

“京极,很危险哟。”

“山内先生,或许不是在意危险不危险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

黑暗从洞口中倏地膨胀,溢出外头。是穿着和服外套的漆黑男子出来了。全身各处变得白灰,可能是沾上了灰尘吧。京极堂丝毫不理会我们的视线,说:“太有意思了。”

“喂,京极堂。你又不是野兽,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到底看得到什么?”

“关口,我又不是你,才不会那么鲁莽行事。手电筒我至少还带着。”

“哦。”

手从和服外套底下伸了出来,那只手中握着手电筒。

“这不重要,山内先生,根据情况,这可是大事一桩。这个……”

京极堂伸出另一只手。

“这是?”

好像是什么老旧的东西。

山内先生捏起墨镜的镜框,仔细端详京极堂出示的古籍。

“这不是我的专长呢,连时代都看不出来。”

“嗯……这是叫做《沩山警策》的禅籍。是沩山灵佑所著的佛祖三经指南之一,在我国是文治五年时由拙庵德光赠与大日房能忍,之后在无求尼相助下得以问世……”

“有那么古老吗?”

山内先生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打断了京极堂。这个人只要一讲到自己的拿手领域,就欲罢不能。像我除了文治五年,其他的完全听不懂。英国绅士继续问道:“是正本吗?这么不得了的东西不太可能留存下来吧?”

“不,这一定是抄本,但是时代也相当古老了,绝不是最近的东西。这里面是禅籍经典的宝山,我从未见过如此丰富的收藏。当然我只是稍微看了一下,还没有掌握全貌。”

“物主是个僧侣吗?”

“与其这么说,这原本应该是寺院的书库吧。竟然会有这么多书——纵然是抄本也一样——任意堆放,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嗯,箱根也有很多老寺院嘛。汤本的名刹早云寺也是临济宗的吧?还有因为报仇雪恨而闻名的曾我兄弟的曾我堂所在的……”

“正眼寺对吧?那里也是临济宗。那一带盛行地藏信仰,正眼寺在成为临济宗的寺院前,就是叫做汤元地藏堂的堂宇。若是从当时算起,历史就相当古老了。从这里出街道,往芦之湖的方向有锁云寺,烟宿则有守源寺。元箱根以兴福院为首,也有许多寺院。箱根的驿站在狭小的范围内,不问宗派,原本就有众多寺院云集,像是日莲宗的本迹寺、曹洞宗的兴禅院、真宗的万福寺、净土宗的本还寺等。其他还有新近成立的寺院。就算箱根曾经是关所本阵所在的交通要道,也算是寺院很多的地方吧。”

山内先生耸耸肩膀说:“哎,一提到这类话题,就只能甘拜下风呢。”

说完他瞥了我一眼。

“山内先生。这家伙若是任由他去,会一直讲到天荒地老的。这种时候,我们这种有常识的一般人也只能应和:哦,这样啊。就算听了也一点都不有趣嘛。”

“不,关口先生,也不见得一定无趣哟。”

伦敦堂的诸葛孔明豪爽地笑了。

“京极,那么你是想这么说是吗?——尽管箱根有那么多的寺院,却距离这个仓库都太遥远了。”

“没错。尽管寺院那么多,但是把书库建在这种地方,对任何一座寺院而言都不便利。每当要找书或教典,就得至少花上两到三个小时往返这里。”

“会不会是这附近有你不知道的寺院?”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这附近刚好有那么一座寺院吗?我的确不可能一一掌握全日本的寺院,就算有我不知道的寺院也不奇怪。事实上我最近才刚听说箱根有一座我所不知道而且相当古老的寺院。”

“在哪里?”

“那座寺院好像要从山的另一头的大平台过去。就算从这里回到汤本,再经由塔之泽过去,单程就不知道要花上几小时。而且这座仓库很古老了,一定是登山铁路完工之前就有的东西。那么……”

“原来如此,也不是那座寺院呢。那样的话,如果说这座书库是属于一座与它匹配的古老寺院,就等于这一带有两座连你都不知道的寺院了。考虑到你这个人的特质,这也不太可能。不过书库这种东西通常都是盖在院区内的。若说寺院位于身处于此的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就算再怎么近,也说不通。”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有了一个想法。为了让聪敏的谍报员和饶舌的时代错乱男听听忧郁症小说家的高见,我发言了:“喂,京极堂。这座书库有一半埋在沙土里对吧?”

“是啊。”

“那么会不会连寺院也被埋住了?我不晓得山崩是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这座书库隶属的寺院本堂或讲堂会不会是在那个时候,就像庞贝城一样深深地没人了泥土当中?逐步逼近的土石流、仓皇逃窜的和尚、庄严的堂宇在一夜之间被吞噬殆尽,寺院的历史就此埋葬在黑暗中……”

“关口先生,你的想法真有意思。换句话说,你认为寺院连同僧侣被埋没在这座山中吗?可是如果有哪座寺院如此壮烈罹难,历史会将它埋藏起来吗?应该会留在某些记录上才对吧?反而会声名大噪的。”

“这道门真的打不开吗?”

山内先生还姑且理会我的话,京极堂则似乎打算无视我难得的发言。

“好像打不开,因为变形后就整个锈了。不管怎么看,它一直都是关着的。或者说,那道门本身有一半也被埋住了。”

“这样吗?那就更伤脑筋了。”

“为什么伤脑筋?”

“关口,假设就像你说的,这座书库是远在两百年以前遭到掩埋的。然后后面那棵大树是后来才长出来的。再来,我退让到不能再退的地步,也相信寺院就埋在里面好了。可是那样的话,这要怎么说明才好?”

京极堂从那本我忘了叫什么的古书底下拿出另一本书来。

“这本书是浅显地讲述《沩山警策》,叫做《沩山警策讲义》的书,作者是山田孝道。”

“这书怎么了吗?”

“这本书是明治三十九年出版的。”

“什么?”

“所以说,这里面有多得数不清的古老典籍,却也有极为近代的明治铅字本。像这本,顶多是五十年前左右的书。”

“也就是怎样?那个……”

“意思就是,至少直到四十七年前,这座仓库还保有它书库的功能。”

“你是说,就这样埋着被人使用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就像你说的,就会变成那样。仓库是在两百年前被掩埋,而使用它的和尚们也被活埋了对吧?那不就变成有其他人出入这座被埋藏在地底的仓库了吗?然而……”

“门扉如斯紧闭。”伦敦堂主人有些愉快地说,“原来如此,这有点神秘呢。也就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虽然里面没有尸体。”京极堂说,用手电筒的尾端搔搔头。“关口,你回旅馆吧。山内先生也是,你再不走,差不多就得留下来过夜喽。”

“京极你呢?”

“我调查一下再走。”

“喂,这太胡来了,京极堂。你连午饭都没吃不是吗?”

“不要紧的。我看到满意之后,就会回旅馆。就算没回去也用不着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我会去刚才的笹原先生那里打扰他们的。而且我也想听听乡土史。”

“旅馆那里怎么办?这时间膳食都已经准备好了哪。”

“给你吃就行了啊。酒足饭饱的话,或许比较容易发呆哟。”

这个人真教人目瞪口呆。

山内先生也哑口无言。

“可是这很危险。刚才我也说了,要是发生地震,就会崩塌的。这不是学关口先生,可是真的会演变成逐步逼近的泥石流、被吞没的京极堂店东的。”

“不要紧的。要是发生地震,就算我待在家里也一样会死。”书痴朋友这么说,笑了。

的确,京极堂不管是店里还是自己家里,每面墙壁都塞满了书,主人不管待在哪个房间,都坐在书架附近,所以要是发生地震,九分九厘是免不了被压死或被砸死的。夫人也很危险,能够幸免于难的大概只有猫了。但是就连那只猫,也是个怎么看都无法灵敏行动的懒骨头,或许一样会被压死。

山内先生小声对我说“真伤脑筋”,接着说“哎,拿你没办法”。然后他说:“我本来说如果需要人手就来找我,不过就算没人叫我,我也会过来的。在那之前,我会祈祷你还活着的。”

京极堂扬起单手,进入洞里。

山内先生看着京极堂进入洞里,再次问道:“他总是那样吗?”

我望着京极堂爬进去的洞口,答道:“他这人有病。”

和伦敦堂店东道别,抵达旅馆的时候,已经接近五点了。

两名妻子一副刚出浴的表情,似乎充分享受了温泉气氛。我有些夸张地说出京极堂的奇行。他的夫人一点也不惊讶,说:“我就想八成会这样。”

然后伤脑筋地笑了。

不愧是妻子,十分了解丈夫的个性。

距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我去泡了温泉。

昏暗的澡堂虽然不美,但气氛不错。

过年之后,我就老是在睡,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这应该是今年运动量最多的一天吧,筋疲力尽,全身上下都在痛。一泡进热水里,酸痛的地方仿佛得到净化,舒爽极了。

我“呼”地大大吁了一口气。

热气蒸腾。

好一阵子,我处在忘我的状态。

不过即使我想要悠闲地泡汤,体质也容易泡到头晕眼花,要是长时间维持忘我状态,可能真的会失去意识。

因此我得频繁地进进出出,真是麻烦的体质。即使如此,脱衣服的时候还冷得直哆嗦的身体,在穿衣的时候已经暖得直冒汗了,看样子温泉效果显著。

温泉就是温泉——我为这理所当然的事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穿上浴衣后,总算有了真正在旅行的感觉。

回到房间一看,小熊老爷子和像是他妻子的妇人——不过她长得并不像熊——正在准备晚膳。

老爷子粗短的手指灵巧地动着。

我的手指也很短,却笨拙到了极点,所以有些羡慕老爷子。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珍海味啦。”

“只是深山僻壤寒酸的乡下料理罢了。”

“客人的朋友,真的没关系吗?”

“那个地方那么危险,他也真是热心工作呢。”

夫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对这对夫妇产生了兴趣。

“澡堂真的很不错。”我甚至说出不习惯的奉承话来。

“我们这里没有女佣,也没有艺伎表演,是个无趣的地方。”

老爷子睁圆了眼睛这么说完后,接着说“按摩师的话倒是可以请过来啦”,说完唐突地笑了。他的门牙缺了一颗。

虽然少了相当于主客的人,老爷子还是在用餐中送来温好的酒,是一顿相当热闹的晚餐。平常不嗜酒的我也装出好酒量,妻子们也喝了。看样子,妻子和京极堂夫人的酒量都胜过一般人。京极堂滴酒不沾,我也两三下就会喝得烂醉如泥,所以两家都不会常备酒类,不过这么看来,妻子们平常只是配合酒量小的丈夫们,忍耐着不喝罢了。

“笹原老爷交代过要好好招待,请各位宽心休息吧。”

老爷子热情地说着,为我们斟酒。笹原这个暴发户似乎是个相当慷慨的人,姑且不论京极堂,我们只是跟班罢了。

“话说回来,老板。”我不胜酒力,饶舌了起来,“那位笹原先生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到底是……”

我对这场盛情招待的缘由感兴趣,小熊老爷子再次睁大了双眼。

“哦,笹原老爷家以前是在箱根驿站的蓑笠明神旁做杂货生意的。明治维新后,上上一代的祖先赚了一笔钱,就大举买下附近一带的土地。他们家族可能很有生意头脑吧。然后啊……”

“然后怎么了?”

“到了大正以后,箱根成立了许多公司。当时引起了大骚动……”

据说为了争夺箱根山的观光特权而爆发的所谓箱根交通战争,其根源相当复杂。

以人力车为始,公共马车、出租汽车、公共汽车、马车铁路到电气铁路、观光游览船、空中缆车等交通工具以各种形态接踵出现。当地居民、观光业者、运输公司的图谋纵横交错,逐渐两极化,最后情势甚至被比喻为战争。根据京极堂的话,同样的战争现在又重新萌发,情势再次变得错综复杂,不过老爷子所说的大正时代的混乱,应该是最初的战争,也就是现在的纷争的祸根。

“地价暴涨,笹原老爷不顾上一代当家的反对,把原本居住的箱根驿站的土地全都卖掉了。首先就靠这个大赚了一笔。”

“卖掉了?可是我听说笹原先生是个地主……”

“所以才说笹原老爷有先见之明啊。他卖掉箱根驿站的土地赚了一笔,进军关西,一段时间之后回来,砸下重金买下客人您刚才去的那片土地。”

“什么?”

“那一带不是杳无人迹吗?所以还买得起。在箱根想要买地可不简单。像我是因为住在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地上,另当别论,一般不是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

“这样哪里有先见之明了?卖了一等地,买了三等地呢?”

老爷子不知为何露出窝囊的表情回答:“因为后来箱根驿站那边没落了啊。”

据说最后赢得芦之湖观光据点的是元箱根一带。

观光船以元箱根为起点航行,经过箱根,直到湖尻。箱根町那里变成了单纯的通过点,徐徐自纷争中退场了。

没多久,受到战争时期汽油管制波及,船甚至连箱根町都不经过了。不单是船,尽管箱根有巴士站,却连巴士都直接行经而不停留,可以说屈辱的时期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箱根出发的观光船,也是大前年左右才开始有的。说到当地人的辛酸啊,真是一言难尽。即使如此,听说还是发生了不少争执。”

听起来的确是很辛酸。

“那么笹原先生是洞烛机先……?”

“不,说偶然应该也是偶然吧,反对卖土地的是笹原上一代当家……”

“哦,那位老先生。”

“你见到他了?那位大老爷住不惯关西,坚持住箱根比较好,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所以笹原老爷才会买下那里——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吧。”

“原来如此啊。”

就算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新宿到汤本的直达电车,是块弃之可惜的土地吧。而且那里也可以通往元箱根地区。现在虽然极不方便,但是只要兴建马路,还是足以开店营业的。

老爷子怪邪恶地笑着说:“不过大正的那场大地震把整座山搞得一塌糊涂,或许趁着那片混乱弄到了土地才是真的呢。”

“地震?有那么严重吗?”

“桥崩了,路也断了,铁路都扭曲了,修复花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有些地方几乎是重新划分过了。笹原老爷趁着这个机会,使尽各种手段……啊,这可要保密哟。再怎么说,出资援助复员之后生活没有着落的我,还帮忙重建这间损毁的民宿的,就是笹原老爷啊。他可是我的恩人呢,嘿嘿嘿。”

原来如此,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我试着劝酒,老爷子不客气地喝了。

才喝了一口,老爷子就满脸通红,没多久就径自说了起来:“哎,如果就像笹原老爷预期的,从旧街道一带就这么一直开拓到烟宿这里来的话,我们就万万岁了。只是笹原大老爷住的那一带就……因为是在山里嘛。要是再靠近街道一些的话,也有瀑布什么的可以参观,客人也才会去,不是吗?而且那一带啊……”

“怎么了?有什么吗?”

“没有啦,那一带有那个啊。”

“熊吗?”我看着老爷子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有熊啦,这里又不是北海道。”

“难道是幽灵之类的吗?”一直默默倾听的京极堂夫人问道。

“哎,差不多啦。”

“差不多?你说差不多,难道是天狗还是什么吗?”

“天狗的话是大雄那一带。到了尊那附近啊,天狗多的是。”

老实说,我完全猜不出老爷子说的“那个”指的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东西,可是我刻意不问。我说出我所想得到的山怪名称。

“既然是出现在山里,剩下的就只有鬼或山姥了。”

我所想得到的也只有这点程度。如果京极堂在场,他至少还可以再举出几百种妖怪的名字吧。

“山姥是出没在足柄山的。其实啊,山里头有一条比街道更古老的路,叫做汤坂道。”

“是以前的镰仓街道对吗?”

我听说京极堂夫人详知道路,看样子似乎是真的。老爷子好像不晓得。

“是吗?唔,那条路一带,到了夏天左右,也会有人去登山。就是出现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出现?”

“女孩子。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怪恐怖的歌。”

我有些愣住了。

“那不会是迷路的小孩吧?”

“是迷路的小孩吧。”

“那样的话……”

“就算是迷路的小孩,那个女孩也已经以同样的穿着打扮迷路了十几年了。”

“十几年……那岂不都变成大人了?”

“所以说啊,可她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什么?”

“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依然是孩童的模样。我看见过哟,就在去年中元过后。记得那时候是黄昏,一开始我听见歌声,忽地一看,她就在那里。我吓得浑身发毛。她就像这样,一脸苍白,两眼空虚。而且在深山里头穿着盛装和服,简直吓死人了。因为太恐怖了,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笹原隐居老爷的家,告诉他这件事,没想到……”

“没想到?”

“隐居老爷说,他十几年前也曾好几次听说相同的事。据说是战前的事了,一样是十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歌……”

“可是老板,那会不会是碰巧的?碰巧和那个时候一样,有个迷路的小孩……”

“不是碰巧啦。歌啊,唱的歌是一样的。我也不记得全部的歌词,可是隐居老爷把它记在本子上了。什么把小孩放进炉灶里烧啊、佛陀怎样的,实在是够恐怖的歌。噢噢,吓死人了。”

老爷子歪斜着嘴巴。

“那么老板,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十几年问,丝毫都没有成长吗?所以才会一直在那座山里唱着同样的歌,不断地徘徊?”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生物。”

“哎呀,真恐怖……”

雪绘蹙起眉头。

那种荒唐事——虽然我最近经常遭遇这类的荒唐事——不可能有吧?

“不,老板,歌的话两三下就可以学会了。像是《竹笼眼》,全日本的小孩都会唱。那首歌一定也是那样的。狐狸妖怪之类的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现身。那一定是活生生的人。”

“呃,我也想要这么想。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笹原老爷也一定感到相当困扰吧。”

明明没人劝酒,老爷子却自行倒酒喝了起来。

那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的话……

就轮到京极堂出场了。

我悄悄地想。

可是,不管等上多久,黑衣祈祷师就是不回来。

用完晚膳后,睡魔侵袭了我。

至于妻子们,打开的话匣子似乎关不起来,聊个没完。

这是暌违多年的旅行,我能够了解她们兴奋的心情。我拜托老爷子在另一个房间铺床,关上纸门,独自躺下。妻子们的话音很快地与流水音融合在一起,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那一天,京极堂终究没有回来。几何时何时放天飞,黎明夜,鹤与龟,滑一跤,背面的正面是……谁?

翌日我起得非常晚。

连梦也没做,整晚酣睡,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

妻子们早已起身,用完早饭,泡了好几次温泉了。妻子一看到我的脸就笑说“都浮肿了”。只被雪绘一个人看见还无所谓,但京极堂夫人也在场,睡过头有点丢脸。

“京极堂有联络吗?”我立刻转移话题。

夫人也不禁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回答:“没有呢,看这片大雪,又不是八甲田山,不晓得走丢到哪里去了……”

“雪?下雪了吗?”

打开拉窗一看,窗夕卜是一片雪白。

伦敦堂店东的忧虑似乎成真了。

“啊……下成这样也不可能进行工作了。京极堂的运气也真背,他的怪癖要了他的命。看这情况,搞不好真的遇难了。”

“哎哟,快别说了,真不吉利。你这不是让千鹤子姐更担心吗?”

雪绘一面沏茶,一面责备我不当的发言。

“哦,可是应该不要紧吧。”

我毫无根据。

雪也没有要歇止的样子。

京极堂的夫人望向菌外,呢喃道:“话说看这样子,小敦他们也很为难吧。总不会真的兄妹俩一起遇难了吧?”

雪绘耳尖地听见,询问夫人:“小敦是一早出发到这里的吗?”

看样子,京极堂的妹妹也来到附近了。这件事我并没有听说。

“我是这么听说的,但究竟如何就不清楚了。听说是有事要去深山穷谷里头的寺院。”

“距离汤本很远吗?”

“听说要在前往强罗的登山铁路途中的车站下车,然后步行约两小时还是三小时。虽说长得不像,但他们俩果然是兄妹,这种地方实在像极了……”

夫人又伤脑筋地笑了。

雪下个不停。

妻子们看样子似乎也无法外出观光了。

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擦拭玻璃窗上的雾气,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然后我总算成功地发呆了,但是这与在家里睡觉的状态毫无二致,完全不可能涌出任何作品的构思。这证明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文豪。

此时。

我瞥见雪中有一条黑影。

是人影。

黑衣男子……

“是京极堂吗?”

“咦?”

妻子们靠到窗边来。

“那——不是。”京极堂夫人一眼就这么断定。“那是和尚哟,关口先生。”

“和尚?是吗?”

影子以稳健的动作一步步扎实地在险径上行走。

动作与白昼妖怪般的京极堂显然不同。而且来人戴着看似斗笠的东西,手中拿着长长的棒状物体。

“哦,是,是和尚呢。”

僧人似乎在雪中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斗笠上积满了雪。

“而且那里不是车站的方向吗?”

“是啊。”

就像雪绘说的,这人如果是京极堂的话,除非他选择了相当怪异的路线,平白绕了一大圈,否则应该会从反方向过来才对。僧人丝毫没有喘息不定的模样,保持相同的速度,通过旅馆前面。

“他要去哪里呢?是要沿着街道往芦之湖去吗?”

“这边过去没有寺院吗?”

“哦,这么说来,昨天京极堂讲了一大堆呢。听说旧街道沿线有几座寺院。”

他是要去那里吗?

我没有多想,透过二楼的窗户眺望僧侣离去。僧人已经化为景色的一部分,我再次进入朦胧的愉悦。

一整天什么也没做。

入夜后雪依然不停,用过晚膳以后,京极堂还是没有回来。

虽然才第二天,但我对温泉也有些厌腻了。在仿佛要下雪的夜里,也完全看不见景色。流水声亦是,听惯了之后就等于没听见一样。

虽然无法完全放松,却也不是令人紧张的状况。半吊子到了极点。

我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顺道说:“好无聊喔。”

“哎呀,才第二天呢。”

妻子一脸惊讶地回答。京极堂夫人相反地一脸歉疚,向我道歉:“对不起呀,关口先生。仔细想想,你那么忙,却硬是把你邀来……给你添麻烦了吗?”

这只是打哈欠时顺道说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我大为惶恐起来。正当我思量着该如何回答是好,雪绘用一种像老师又像母亲的口吻说了:“不用理他的,千鹤子姐。这个人从来没有忙碌的时候。明明完全不工作,却老喜欢自己一头栽进一些怪事里。只是因为这样累了而已。难得你们邀请,就该趁机会休息才对,却又做不到——真是个不会利用时间的人。”

的确,我想我是个时间贫穷的人。因此我没有反驳。

什么文豪情调,说出来真是让人笑话。明明憧憬闲寂的人生,每天都在追求悠闲充裕的时间,一旦真正如此,却连一天都承受不住。为不怎么忙碌的工作忙得不可开交,连日常琐事都觉得烦人无比,然而一旦无事可做,却又无聊得发慌。看样子我真是过惯了相当卑俗的生活。

此时,老爷子过来露脸,我趁机请他帮我叫个按摩师。

根据昨天老爷子说的,这家旅馆能够请到的也只有按摩师了,而且因为昨天的远行,我的脚筋酸痛极了。

妻子听到我的请托,说:“哎,简直像个老头子。”

老爷子说去请按摩师再回来,往返要花上三十分钟。我叫住老爷子,请他像昨天一样拉上纸门隔开房间,同样在房间正中央铺床。我可不想在妻子们的参观下接受按摩治疗。说起来,看到的人也会觉得不舒服吧。老爷子勤快地活动矮小的身躯,铺好床后,说了句“请稍等”,就离开了。

我躺在盖被上等着。

独处之后,我突然想起朋友。

——京极堂现在还待在那个洞穴里面吗?

待遇和现在的我有如云泥之别。

那么大的仓库,究竟能够收藏多少书籍呢?

而且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工作能有多少进展呢?

我想像京极堂在洞里的模样。

半埋在山腹里的仓库上挖开一个黑暗扭曲的洞口。

看不见里面。我靠近洞口,屈起身子窥看。

总觉得不太对劲。

看不清楚。不知不觉间,洞口像牢槛似的镶上了铁栏杆。这样简直就像座土牢。

我出声……没办法发出预期的音量。

喂——你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我不安起来。

这么黑暗的牢槛里,连吃的东西也没有吧?

有声音。

—会饿死。

怎么会?那……

那不是在说猫吗?

——问题是里面的猫是否还活着。

这话好像曾经听过,记得是……

不,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无聊,你为什么不自己开?

喂,为什么不打开?打开这里啊!在这么黑暗的洞穴里,到底看得见什么嘛?

——我不是你,不会那么鲁莽行事。

黑暗当中浮现出疑似朋友的淡影。

被书山包围,面朝底下。

我双手紧紧握住牢槛的铁栏杆。

喂,你不冷吗?打开这里啊!

——你已经进入自己的世界了吗?咦,你刚才说什么?

被关在牢槛里的不是你吗?

牢槛。

关在牢槛里的其实是我吗?

这么说来,我好像身在牢槛里。

原来我人在牢槛里。

怎么样?很羡慕吧?

你来得了这里吗?这座牢槛里。

你就待在另一边,读你的书去吧。

我只要待在这座牢槛里就放心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也没办法离开。

——不要紧的。

有人。

牢槛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

就算回头也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谁要去看。就算不看,我也知道那是个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

是去年夏天死去的那个女人。

不,是秋天逝去的那个男人。

还是冬天殒命的那个人?

我的身边满是死人。只要死了,就不会再成长了。

永远都维持着孩童模样。

——哎呀,真恐怖。

不要!打开这里,放我出去!

朋友在看书,听不见我的声音。

——振作点呀。

——这座牢槛是打不开的。

——没办法离开牢槛的。

——你这一生,

——振作,

“振作一点啊,老爷。”

“啊,这里,这里好冷。”

“当然冷啦。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连被子也不盖就躺下,会感冒的。那么一来,可就不是我们按摩的能够救得了的了。得请医生了。”

“按摩?哦,按摩师傅!你好。”

我跳了起来。看样子我似乎是等着等着,打起瞌睡来了。按摩师本来好像抓着我的肩膀摇晃,他双掌朝着我,说“哦,您醒了”。

接着他离开我身边,在榻榻米上灵巧地后退,把头顶在榻榻米上,恭恭敬敬地问候:“恕我失礼了。承蒙老爷指名,至为感激。”

我忍不住跟着端坐起来,半吊子地鞠躬。在旁人看来,这个场面一定相当滑稽吧。

“麻、麻烦你了。”

按摩师傅笑了。

他是个穿着白衣,肤色浅黑的男子,年纪应该不到四十。

“老爷,您紧张成那个样子,本来能够消除的僵硬也没办法消除了。我这是第一次被人跪坐着拜托按摩呢。不会弄痛老爷的,请放轻松吧。”

“哦,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话说回来,按摩师傅,你怎么会……”

他怎么会知道我是跪坐的呢?既然知道,表示他还有一些视力吗?这种事不好开口询问,我的语尾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不,小的看不见。不过小的还是知道。”

“果然还是靠着气息?”

“不,是声音的高度。如果老爷躺着的话,声音会在更下面,站起来的话会是更上面,但老爷的声音是从比盘坐更高一些的位置传来的,所以……来,请您趴下吧。”

“哦,原来如此……”

我照着师傅说的趴下。

“那么恕小的失礼了。”

手指贴上了我的手臂,开始使力。

我闭上眼睛。

——这么说来……

醒来之前,我好像在做梦。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梦了。留下一种怀念的、不祥的、渺茫的余韵。看样子是个伴随着舒适感伤的不可解的梦境。

牢槛……

对了,京极堂他……

“老爷的身体很僵硬呢。”

男子说。那句话让我把原本快想起来的梦给忘个精光了。

“老爷,您是从事写作的吗?”

“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僵硬的程度不同,而且您的中指长出硬茧来了。”

“哎呀,不愧是按摩的,真是了如指掌呢,好厉害。而且真的很舒服。我活到这把年纪,都不知道原来按摩这么舒服呢。”

男子说“多谢夸奖”。

我似乎颇擅长给人揉肩,从学生时代起,就老是在帮别人按摩。

像学长榎木津,几乎每天晚上都命令我在宿舍帮他揉肩。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获颁“猴子按摩”这样一个屈辱的绰号,因为榎木津说我的外貌酷似猴子。那是榎木津在过去赐予我的无数过分的绰号当中,最令我沮丧的一个。

总而言之,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至今为止我从未让别人帮我揉过肩膀。所以虽然对方以此为业,但是像这样请人帮忙按摩,我还是觉得有些歉疚。

“话说回来,那个……一时兴起,就突然把你请来,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呢。而且雪好像也下得很大,在这一带,夜路不会很危险吗?”

“不,只要客人需要,小的就有生意,不管是哪里小的都会立刻赶去。老爷这么客气,小的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且对我们来说,白天和夜晚都是一样的。”

“啊……失礼了。”

说到白天与夜晚的差异,仅止于有无光线这一点。对于生活在黑暗世界的盲人来说,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吧。我担心男子会不会因此不悦,狼狈万分。但是男子以和先前没什么两样的口吻继续说:“不过这雪真令人伤脑筋呢。”

“咦?哦,我想也是。”

我无法判断男子是否为了做生意而故作平静。

“若是积了雪,原本熟悉的路也会变得陌生。我们原本走路就相当慎重,虽说不会跌倒,但脚还是会陷进雪地里,手杖也会被绊住。这很麻烦。”

“哦,那果然还是很辛苦呢。真对不起啊。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的,在汤本郊外。从这里的话……是啊,慢慢走的话,大约十五分钟路程吧。”

“那太辛苦了,要走好久呢。”

“无妨的,走惯的路了。老爷,听说您是笹原隐居老爷的客人是吗?”

“呃,算是吧。”

“那边的隐居老爷也经常照顾小的生意。比起那里,这里要近多了。”

“这样说的话,你也会去到那里喽?”

“是的,隐居老爷吩咐小的每周去为他按摩一次。老爷的脚不太好。这阵子不太景气,不能够因为要走些远路,就埋怨什么哪。只要有客人惠顾,小的都会很感激。”

男子用力按上我的腰。

“呼……可是按摩师傅,这里的旅馆老板也说过,那一带好像有什么出没不是吗?你不怕吗?”

“出没?”

“孩童的幽灵之类的。”

“哈哈哈,幽灵的话,就算出现小的也看不到,一点都不怕的。”

“哦……”

说的也是。

意思是,他与视觉上的怪异无缘吗?可是男子接着这么说了:“可是,如果真的有什么出没,或许就是那个吧。”

“什么?”

我忍不住回头。

这类话题就是会挑起我的兴趣。

这种时候,我总是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真是个俗物。

“老爷,您把身体扭成那样,小的没法子按摩啊。”

“哦,抱歉。那个……”

我恢复姿势,再次问道:“发生了什么那一类的事吗?”

“不,应该是无聊的恶作剧吧——小的被老鼠给迷骗了。”男子说。

“老鼠?你说的是吱吱叫的那个老鼠吗?”

听到我幼稚的问题,按摩师“对对对”地愉快回应。

“那是大前天晚上的事了。小的前往笹原隐居老爷府上,事情就发生在回来的路上。从隐居老爷府上直通旧街道的路,是一条相当陡急的坡道。从那里稍微往旁边偏离一点,有一条野兽踩出来的小径,斜向通往街道。那条路虽然狭窄难行,坡度却平缓许多。小的已经走了五年,非常熟悉,而且距离也短一些,所以小的总是走那条路。”

的确,那条险径对健全者来说也不轻松。同样是路,坡度较小的也比较安全吧。

“大前天也下了一点雪,今年的雪下得似乎比往年多呢。然后小的慎重地走在那条兽径上,结果就像这样……”

男子从我身上放开按摩的手,我转过头来看他。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去路。”

“什么东西?”

“道路正中央有东西挡住了。小的以为是积雪,用拐杖戳它,但是不像。小的战战兢兢地拿脚去拨弄,感觉却像……”

“却像?”

“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人蜷缩在雪径正中央?”

“很奇怪吧?结果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声音说:那是贫僧杀的尸体。”

“平生?平生是在说什么……?”

“就是和尚的自称。”

“哦,贫僧啊。咦?意思是有个僧侣……在、在路中问告白他杀了人?”

“是的。不过小的只听得见,并无法看见,所以也不晓得那是不是真的和尚。”

“那样的话,那物体是不是尸体也……”

“是的,其实小的并不确定。那个和尚……不,自称和尚的那位先生,喃喃自语地说了许多像是和尚会说的深奥话语,听得小的一头雾水。所以小的才会觉得自己被捉弄了。于是小的便对那位先生说:竟然捉弄盲人,恶作剧也该有个限度。”

“就是啊,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可是,你刚才说被老鼠给迷骗……?”

“是的。不一会儿,那个和尚就说自己是老鼠,而死在那里的是牛。”

“牛?那个物体有那么大吗?”

“没有。看那个高度,体格恰好就像老爷这样吧。所以即使那真的是尸体,也一定是人。竟然说它是牛,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可是,小的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毛骨悚然?”

“如果那真的是人的尸体,而出声的人是杀人犯的话,就等于小的和杀人凶手两个人面对面了。而且当时是夜晚,又是在无人的山中小径。”

“这……”

的确,那或许是极为凶险的状况。

“和尚一边问着:‘你怕死吗?你怕死吗?’一边逼近过来。小的吓得魂飞魄散,一溜烟地逃跑了。”

“然后你怎么做呢?”

“小的叫醒派出所的警察先生,赶回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小的被责骂又被嘲笑,凄惨极了。人家还说我大概是被狸子迷骗了。”

“所以你刚才才会说是被老鼠给迷骗了?”

“因为对方都这么自称了。可是这是真的,不是小的在做梦。那个老鼠和尚最后说的话还残留在小的耳底呢。”

“他说了什么?”

“渐修悟入终归是件难事。小的目不识丁,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是指禅宗要悟道很难的意思吗?悟人指的是进入‘悟’的境地吧,禅宗则是那个要坐禅的禅宗吧。我想他的意思可能是禅宗行不通的话,就改信念佛宗之类的吗?不懂呢。可是……”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不是什么妖怪,而是对双眼不方便的人下手的低劣恶作剧了吧。背后有什么内情吗?或者只是单纯的玩笑?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过分的事。比起恐怖,我更觉得生气。

“不过,如果说那一带有妖怪出没的话,那么前天小的遇到的那个,也是它们的同伴吧。”

男子悠哉地说道,接着道歉:“哦,不小心手停了。”再次揉起我的脚来。

因为舒服,我的话不知不觉间变少,接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对话,按摩结束了。

我支付费用,想要送他到玄关口,却被恭敬地婉拒了。我完全是出于纯粹的感谢之意,但是这种态度或许真的很奇怪。无可奈何之下,我说我还想麻烦他来,询问他的名字。男子惶恐地回答:“敝姓尾岛。”

我读着带来的书,看了三十分钟左右,不知不觉间困了。当我再次打起瞌睡的时候,京极堂毫无先兆地回来了。

还是一样一脸不悦。

“京极堂,你……干吗?”

“什么干吗?我回来了。”

“这我知道。真是的,连个联络也没有,害我们都担心死了。”

“胡说,你不是在睡觉吗?”

“哪里是胡说了?就算担心,觉还是得睡啊。我正在想如果今天你再不回来,明天就要过去看看情况呢。而且千鹤夫人……对了,你快去给千鹤夫人……”

“不必了,隔壁好像已经睡了。”

才刚过十一点,但纸门另一头确实已是一片静默。我觉得在接受按摩治疗的时候好像还有话声,可能是睡着了吧。

京极堂总算解下行装。

“话说回来,你吃饭都怎么办的?而且昨天你住在哪儿了?笹原老翁那儿吗?工作能够进行吗?”

“不要一口气问那么多问题。总之我先去泡个温泉再回来。”

京极堂拿着更换衣物和手巾,离开了房间。

相反,老爷子抱着一组寝具走了进来。他似乎已经准备要睡了,一身奇怪的打扮。仔细想想,在这种时间突然回来,实在是给人平添麻烦。

“不好意思。客人,我来重新铺床。”

因为我盘踞在房间正中央的被窝上,若是不让开,老爷子当然无法铺床。我不甘愿地爬起来,披上棉袍,在角落的小茶几旁坐下。香烟扔在小茶几上,我抽出一根叼住。

抽上一根烟之后,我清醒了过来。

就在这当中,换上浴衣的京极堂回来了。

总是和服打扮的朋友就算穿了浴衣,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我再抽出一根香烟。我问京极堂要不要抽,他便也抽出一根,点火深吸一口气“呼”地大大地吐出烟来。

“啊,话说回来,雪也下得真是大。我想你这懒骨头今天一定睡了一整天吧?”

“我……呃,嗯,睡了一天。不管这个,你那边怎么样?”

“哦。今天从笹原老先生那里牵了电线过去,在里头装设了电灯。距离很远,工程浩大。然后搭了一座帐篷,用来暂时摆放搬出来的书籍。”

“怎么,原来工作还是可以进行啊。我还以为工作又因为下雪而中断,然后你遇难了呢。”

“真过分,随便想像别人冻死在荒郊野外,还说什么担心我。又不是去南极探险,待在室内怎么可能会遇难?”

“室内?”

“我的工作是鉴定书籍啊,我才不会去做那种电气工程类的事呢。我从十四岁的时候就打定主意,绝不做任何体力活。所以在电线牵好之前,我一直待在笹原老先生家,后来则是待在仓库里。”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真像是你的作风。然后呢?宝藏怎么样了?看起来有赚头吗?”

“嗯……”

京极堂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

“不行吗?”

“不,关于这一点——那真是座伤脑筋的仓库。”

“伤脑筋的意思是……”

“里头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我说“你那种说明我听不懂”,京极堂便说“无所谓”。他不想说。这个朋友性情乖僻,想说的事会说上十倍以上的量,但是对于不想说的事,却是惜字如金。

总觉得有点不甘心。虽说出于不甘心也挺奇怪的,不过我换了个话题。

首先我转述从老爷子那里听到的笹原某人的来历。但是京极堂似乎从雇主笹原某人的父亲隐居老爷那里听说了一些内容,反应冷淡。

接下来我说出“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事。

京极堂绷起脸来,说:“那个女孩是什么呢?”

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说。

“怎么样?很不可思议吧?这里的老爷子说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个女孩,也听过她唱歌。然而同样的事情在十几年前也发生过,那位笹原的隐居老爷把它记录下来了。而且听说这事还不止一两次。”

“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那当然是妖怪或幽灵之类的喽。”

我故意说出违心之论。

当然我不是认真的,这是为了引诱乖僻的朋友高谈阔论些没用的大道理。

可是,我的算计落空了。

“关口,看样子你也学聪明了。没错,这么想就对了。”

“你在说些什么啊?你不是最痛恨这类虚浮不实的街谈巷议了吗?”

“我最喜欢了。你是不是根本就搞错了什么?我痛恨的是心灵科学、超能力这类荒诞不经的伪科学,或是以它们为前提的谬误的怪异认识,对于民间的口头传说和信仰,可是一点都不讨厌。”

的确,京极堂极度厌恶心灵科学与超能力。

然而他似乎承认妖怪幽灵迷信咒术之类,也敬爱宗教与科学。每次听他说明,我都觉得好像懂了,但是到现在却还是无法透彻地理解。我想要在今天彻底弄个明白,所以索性发问:“就是这里我不懂。究竟是哪里可以、哪里不行?把你的基准告诉我吧。”

“基准?”

京极堂露出嫌恶到了极点的表情。他捻灭烟灰缸中还在冒烟的烟蒂。

“你这人真是麻烦哪。假设那个身穿长袖和服的迷路孩童是幽灵好了,那么她就是心怀怨念而死的女孩的魂魄——到这里是可以的。所以人类有灵魂,死后也依然能够持续保有意识——这部分也当做没问题好了。问题是接下来:所以灵魂能够以科学加以证明,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就不行了。还有……不,这个世上是有科学无法说明的事物的,那个女孩就是证据——这也不行。这两种说法都一样,愚蠢透顶。我痛恨的就是这种。”

“那么怎么说呢,这种情况……”

“听好了。这一带的人看到那个女孩,或是听到歌声,理解为‘噢噢,好恐怖,这一定是妖怪’,对吧?这样不就结了?没有任何人困扰。”

“是不会困扰,可是结果还是一样啊。心灵科学与迷妄的风闻也没有什么差别。一个女孩好几年都不会成长,穿着同样的服装在山中徘徊,世上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这如果是捏造出来的就算了……”

“喏……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我也实在没用,轻易地就中了他的诱导性问话。

“我的想法如何无关紧要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那种不合常理、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四处徘徊的话,那一定是骗人的。或者你的意思是,那类幽灵妖怪真的存在?”

“听好了,关口。这个世上只发生可能发生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的事物。所以那个老爷子说他看到的话,那就是有,以前曾经有其他人目击的话,就表示那个时候也曾经有。这不就得了?因为没有的东西是不可能看得见的。所以那是存在的。”

“存在?这我无法信服。十几年都不成长,迷失在同一个地方?你是说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应该有的事吗?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你这人领悟力实在够差呢,那种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嘛。这个世上不会发生不可能发生的,不存在不应该有的东西,所以也没有不会成长的生物。而且迷路的孩童也不可能迷失十年之久。”

“所以说……”

“所以怎样?听好了,在这个‘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例子当中,完全没有任何物理上或生物学上不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吗?”

“咦?”我愣了一下,发出错愕的声音。

“唉,关口,你似乎一天笨过一天哪……”京极堂说道,叹了一口气,捏住眉间。“女孩没有成长,以及迷失在同一个地方,这两点是根据她出没的时期很长此一事实所导出的推论,并非实际上发生的事啊。”

“哦,说的也是。”

“换句话说,把‘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的依据,集中于出没时期的长度这个问题。只是长时期这个要素,正确地来说并非确定的要素。女孩并不是长时间不断地出没,而是分成十几年前与最近这两个区段。应该将它视为相隔一段时间的两个短期目击事件群才正确。而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迷路孩童假定为同一个个体时,才会感觉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是啊,这不正是不可思议的关键吗?”

“问题就是这个关键。作为肯定她们是同一个个体这个假设的证据,被列举出来的有下列四个要素。首先是唱着疑似不为一般人所知的相同歌曲。其次,服装大致相同。再者,外表的年龄看起来差不多。出没在大略相同的地点。这些要素要拿来当做证据,实在是太不牢靠了。”

这我打从一开始就想到了,甚至也这么向老爷子指出了。可是我故意保密不说。拐弯抹角地说话,正是这个人的看家本领。

京极堂用一种兴味索然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四个要素本身并不是特别不可能的现象。迷路的孩童爱穿什么是她的自由,歌的话谁都会唱。而且这四个要素之间并没有彼此矛盾。如果她只被目击过一次,或者即使多次被目击,也集中在某一段时期——也就是出没时间是短期的话,只会被当成怪异的迷路孩童。她并没有飘浮在半空中,所以不管被多少人目击到多少次,穿着多么突兀的服装,唱着多么奇怪的歌,也都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如果她在许多地方同时被人目击的话还另当别论,但是几乎都是在相同的场所被看到吧?”

“唔,是啊。”

“可是,因为加上了十几年间这个时间的要素,使得她的出没时期长期化,奇怪的迷路孩童遂成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也就是妖怪化了。”

“原来如此。嗯,可能就像你说的吧。”

“换言之——一边是只能判断为是同一个体的极度特殊要素,另一边则是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体的时间经过。两者之间有了矛盾,而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怪异这个说明体系获得了采纳,就是如此这种情况,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纳怪异的话,只要消除这个矛盾就行了。解决的方法有好几种喔。”

说到这里,京极堂撩起刚洗好的头发,接着说道:“我再次强调,支持长时期这个部分的证据非常不可靠。孩童不是不成长,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吧?同样,穿的是相似的服装,而不是相同的服装。不是迷失了十几年,而是在大略相同的地方被目击到,如此而已不是吗?如果你无法把怪异视为怪异来接纳,就不能够擅自去捏造这些暧昧的部分。”

“我并没有擅自捏造……也就是过去被目击的女孩,和现在被目击的女孩,其实是不一样的两个人吗?”

“当然也可以把她们假设为不同的个体吧。这么一来,长时期出现这样的认识就是错误的,年龄的问题也得以解决了。歌曲的话,不同的人会唱相同的歌曲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此不成问题;至于服装,是否毫无二致也令人存疑。这是有可能的。相反,就算那是同一个个体,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是吗?这不可能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说得轻松,“如果是同一个个体的话。问题就更简单了。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唱相同的歌还是穿一样的衣服,都不是问题。问题只剩下年龄。”

“年龄不就是最重要的吗?说没有生物不会成长的人可是你啊。”

“哪有生物不会成长的?只要活着,就一定会新陈代谢。生物是会成长衰老的。但是,也有可能只是看起来没有成长啊。”

“看起来?”

“外表没变,可不代表就没有成长。像你,这几十年来都是同样的一张脸。就算看到小时候的照片,也可以一眼就认出你来。”

要你多管闲事。

“就算是这样……十几年呢。”

“那也有可能是——例如看起来不会成长的障碍疾病之类的。像是荷尔蒙分泌失调的话,肉体有时候会停止生长。不只是先天的,似乎也有后天的病例。直到最近,也有因为缺乏爱情而停止成长的病例出现。”

“爱情?”

“是啊。人体的构造还有许多未知的部分。若是牵强附会地解释,没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可能性要多少就有多少。不过完全是可能性啦。总而言之,解释要多少都有。换句话说,种种现象本身都并非不可能或是不可能发生的。”

“唔,你说的是没错,可是总觉得有点不能接受。”

“当然啦,”京极堂撇下嘴角,“因为并非不可能,所以实际上应该发生过;但是因为难以信服,所以才会变成怪异。要是每个人都能够接受的话,就不会产生怪异了。”

“就是这里我不懂。的确,发生的似乎只是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你的说明却是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教人难以苟同。我觉得反倒是拿超常现象、灵异现象之类来说明还比较有合理性。”

“就跟你说这样不行。千万不可以从什么超常现象、灵异现象这类愚蠢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原本这要是单纯的迷路孩童,最应该质疑的是她为何会穿着与深山格格不入的服装,以及为何会在那种地方,对吧?这并非不可思议之事,而是令人不解的事。”

的确是令人不解。

“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会那样。这根本无从查证,所以才不明白。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摒弃怪异去理解这件事的话,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会留下暧昧之处。即使想要作更进一步的科学逻辑思考,信息也太少,无法得出结论。换句话说,想也是白想。”

“等一下,我可不认为一切事物都能够以科学来加以阐明。”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不能用科学解释的。”京极堂断言,“只是所谓科学的思考,在一切获得证明、清楚明白之前,是不能够作出结论的。迟早能够解释一切——这么陈述愿望是无妨,但如果对无法证明的部分都摆出了解一切的态度,那就是傲慢了。如果想要以科学的思考去理解事物,不狠下心来把现阶段不了解的事物就这么任其不了解地搁置不管,那就是虚伪。就算逻辑上正确,推论就是推论,而不是结论。如果你说这样感觉就是难以接受,那就只能暂时抛弃科学了。因此像这种无法补足欠缺信息的例子,最稳妥的理解方法就是将它视为妖魔鬼怪。所以说,这里的人选择了最贤明的一个做法。而你则是最愚蠢的。”

朋友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嘲弄似的看我。

“你无论如何都想把我说成蠢蛋是吧?灵异超常现象不行,妖魔鬼怪就没问题吗?它们哪里不一样了?我打从一开始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妖魔鬼怪——怪异这玩意儿,一开始就是为了去理解无法理解的事物而产生的说明体系啊。说起来,它的功能就和科学一样。而这样的怪异,却要拿科学去加以考察,岂不是荒谬绝伦吗?拿说明机能去说明其他的说明机能,这根本是愚蠢而且不知趣,等于是把酱油浇在盐巴上吃嘛。”

“哦,原来如此。能够以科学说明的事物,就不必特地拿怪异去说明;相反,用科学只能够作出推论的事象,就惟有用怪异才能够完全解释,是吧?可是心灵科学这个玩意儿,等于是把科学无法说明而用怪异加以说明的事象,又拿科学再去解释关于此一事象的说明——亦即怪异——啊,好复杂。”

“你说的没错。科学与怪异原本是相辅相成,而不是彼此排斥的东西。尽管如此,却绝对无法彼此融合,可是现状却让人误以为两者是彼此排斥的。心灵科学有一部分就是建立在这种误会上,不仅如此,它甚至还想要统合无法融合的这两者。简直就是在空中楼阁上盖花园。”

虽然这比喻很妙,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们自以为用模仿科学手法的伪科学解释了怪异而喜悦,其实却根本是在贬低怪异,使科学堕落罢了。别说是统合说明体系,他们根本就完全搞错了——你是这个意思吧?”

“关口,你也终于明白了嘛。最近这一类自以为聪明的蠢蛋增加,科学家和宗教家也深受其害。不过关于这件事,你一开始就说是妖魔鬼怪了呢。因为你比那些开口闭口就叫嚣着心灵啊超能力的蠢蛋们少了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所以还算稍微有救。”

京极堂的眼神总算变得愉快。

“稍微有救而已吗?你真是欺人太甚。哎,我懂了。那就当做是妖怪好了。可是就算是妖怪,这类山怪不是也很稀奇吗?”

“哪里稀奇了?不老不死的怪异俯拾皆是呢。在被流放处喝了菊露而不老不死的菊慈童,还有吃了人鱼肉而获得千年寿命的八百比丘尼,都以童稚的外表活过了同等于永恒的时光。这些不会成长的孩童,全都是被称做‘大秃’的妖怪。《百鬼夜行》里也有收录。”

京极堂说的《百鬼夜行》是一位名叫鸟山石燕的江户时代画家所著的妖怪图录,是他的爱书。总共出版了四部十二卷,如果“大秃”收录在正篇或续篇的话,就可说是当时有名的妖怪了。

“关口,说起来妖怪是不会老化的,所以诧异妖怪没有成长反而奇怪呢。”

“嗯,这么说来,我的确是没听说过一目小僧会从小朋友变成大人,成为一目爷爷呢。可是歌呢?唱歌的妖怪多吗?”

“我没听到那是什么样的歌,所以无法断言,不过唱歌的妖怪也同样数不胜数。你不知道吗?例如说岛根那里有个传说,叙述一个十九岁时遭到杀害的纺织娘在遇害现场附近一边舞蹈一边歌唱‘去年十九,今年也十九,哼嗯哼嗯’。和那个有点相似。”

“哦,有无数个先例啊……”

京极堂说“是啊”,冷淡地回答。

竟然能够一个接一个想出那么刚好的例子来。我觉得知道这种事的人才叫异常,不过既然京极堂这么说,那就是这样了吧。可是,这也更说明了“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非常接近传统妖怪。它并不特殊,只不过是流传在全国各地的怪异形式的其中一种罢了。

——可是,那样的话……

我想起刚才的事。

“对了,京极堂,换个话题,我听到一件奇妙的事。老鼠和尚怎么样呢?没有这种妖怪吧?”

这肯定不寻常了吧。

我怎么样都想挫挫这个爱好妖怪的朋友的锐气。

“你是说赖豪吗?”朋友却当场这样回答。

“什么?连老鼠和尚都有吗!”

“你真的是日本人吗?说到老鼠的妖术就是和尚,和尚的妖术就是老鼠。远从平安时代起就是这样了啊。”

“那就是那个叫做赖豪的?”

“啊,真是的,没完没了的,你这个人真是麻烦哪。才不过一两天没见,你倒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无聊的话题?而且无知也该有个限度啊。”

京极堂说完,慵懒地起身,从他放在窗边的皮包里取出什么东西,回到原位。

看样子似乎是线装书。

“用嘴巴说你也不懂吧,喏……”

京极堂把书递给我。

古书特有的香味倏地扑鼻而来。

那本线装书我曾经看过。

“怎么,这不就是你说的《百鬼夜行》吗?你都把这种东西随身携带吗?就算再怎么喜欢,这书也不适合带来旅行吧?真受不了你啊。”

“喂,看仔细点。这可不是你平常看的我自己的那本,是要拿来卖的。从今天来帮忙的小田原的高濑书店那里买来的。他好像在当地弄到了两本,打算卖到我这里来。喏,在书的中间左右。呃……这个,是这里。”

因为我一直找不到,京极堂似乎不耐烦起来,伸手亲自翻页,指给我看。

“铁、鼠,这念TESSO吗?你刚才说赖豪什么的……哦,上面也写着赖豪呢。”

这是……寺院吗?

背景的柱子上布满寺院风格的装饰。有着看似须弥坛或放置经文的几案之类的东西,上头也描画了经典。无论是几案还是柱子……

放眼所及——充满了跋扈恣肆的肥滋滋的老鼠。

老鼠拖出经典,将之咬破……

这幅画似乎是描绘这样的情景。

但是妖怪的本体应该是四平八稳地盘踞在这些老鼠正中央的大鼠。

四散在周围的鼠群,看起来像是这只大鼠的手下。

大鼠比爪牙鼠大上好几倍,而且穿着衣服。

它的四肢从卷起的衣物伸出,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了体毛。爪子也尖锐修长,半开的嘴巴露出啮齿动物的尖细门牙。瞳眸没有知性的光辉,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可是——这头大鼠似乎不是老鼠,而是人类,而且还是个僧人。他的脸和头顶光秃无毛,乍看之下像是尾巴的东西,其实是松掉的衣带。

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富知性且禁欲自持的僧侣,正赤裸裸显露出愚昧而且鄙俗的兽径。不管是言语还是情绪,都再也无法与人相通了。

一如往例,这画并不恐怖或骇人。

越看越嫌恶,太肤浅了。

强烈的闭塞感,无以名状的压迫感。

这是我自己。

多么令人厌恶的……

“怎么了?你在发什么呆?这是老鼠妖术的开山祖师——天台宗园城寺派的高僧,实相房阿阁梨赖豪。”

“啊,哦……”

我忍不住……看得出神了。

“这是人吗,还是老鼠?唔,那个叫赖豪的是个什么样的和尚?”

“赖豪是平安末期的人,是藤原宇合的末裔长门守藤原有家之子。他年幼出家,拜在长等山园城寺的权僧正心誉门下。在显教和密教两方都修习有成,是个被誉为硕学通儒的高僧,不仅如此,据说他还拥有灵验无比的法力。”

“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和尚嘛。说到园城寺,我记得那是座很有名的寺院吧?”

“是天台宗寺门派的总本山,俗称三井寺。”

“哦,是那个有费诺罗萨之墓的寺院吧。”

我这么一说,京极堂便露出厌恶的表情:“你为什么老是知道一些不知道也无所谓的事?寺院又不是观光地,记点别的好吗?”

“何必这么说呢?我还知道其他的喔。我记得园城寺是近江八景之一,有个叫‘三井晚钟’的钟吧?”

“不要用那种博物学的观点来看待日本文化好吗?你又不是外国人,至少也说它是和比叡山敌对的寺院吧。”

“比叡山?可是那座园城寺也是天台宗的吧?说到比叡山就是延历寺,延历寺的宗派也同样是天台宗……喂,天台宗的话,比叡山才是本山不是吗?天台宗是最澄创立的,所以比叡山才是元祖吧?”

“你这个小说家真够无知。三井寺原本是天武时代所建立的古寺,是大伴氏的氏寺,但是随着大伴氏式微而荒废,经过约两百年左右,才由天台宗的学僧智证大师圆珍将其作为延历寺的别院来复兴。之后它就成为天台宗的根本道场,也以三井修验道的发祥寺闻名。可是这名圆珍的弟子与比敏山的圆仁的门人……唔,以你能够了解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不和。比叡山被称为山门,三井寺称做寺门,两者持续抗争了近五百年。”

“明明是同一个宗派吗?是因为经典的解释不同而引发了异端审判之类的……?”

“是如同字面所说的抗争。”京极堂说。

“你是说,不仅彼此反目,更诉诸武力斗争吗?”

“就跟你说是抗争了。他们会彼此火攻之类的,当时的和尚是很粗野的。”

“那简直就是流氓了嘛。他们是和尚吧?而且还是同门不是吗?”

“有时候正因为是同一宗派,才会引发纷争。上下同心,坚若磐石的宗派反倒少见。总之,山门派与寺门派明争暗斗,而赖豪是寺门派的高僧。话说回来,你读过《平家物语》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我并未精读到连细节都记得的地步,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真是没出息哪。《平家物语》的异本之一《延庆本平家物语》第三之十二当中,有一段关于赖豪的记述。篇名叫‘白河院请三井寺赖豪祈得皇子之事’,梗概是这样的:白河院委托赖豪祈祷,让中宫贤子产下皇子,条件是答应赖豪所求的恩赏。赖豪这个和尚就像之前说的,也擅长咒术,所以祈祷一回,立即见效,敦文亲王诞生了。因为已经说好了,所以白河院要赖豪尽管说出他的愿望,没想到赖豪竟然请求皇上允许建立三摩耶戒坛。”

“哦哦,想要成为政府公认的宗教是吧。”

“你这是哪门子形容?这可是平安时代的事。总而言之,戒坛的建立原本就是引发山门、寺门抗争的关键问题。山门大为紧张。这种情况,白河院哪边都不想帮。他对赖豪说,金钱或地位、名声的话,尽管要求没问题,惟有设戒坛这事不成。白河院不想得罪比叡山,这个大骗子……结果赖豪怒上心头,宣誓要堕入魔道,绝食之后,活活气死了。出生的亲王也在四岁突然夭折。人们说因为他是赖豪祈祷得来的皇子,所以被赖豪带回另一个世界去了。”

“喂,那老鼠呢?”

“这件事还有下文。据说饿死的赖豪转生为大批老鼠,涌入比叡山的经藏,啮咬经典。根据《本朝语园》记载,其数目高达八万四千只——就是这张图的内容吧。”

“因为太过饥饿而啃食经典?他是堕入饿鬼道了吗?”

“没错,肤浅的欲望凝聚在一起了。于是比叡山的法师心生一计,建立鼠祠,也就是神社,加以祭祀,以镇压赖豪的愤怒。”

“我第一次听说呢,这事有名吗?”

“我觉得很有名啊。”京极堂纳闷地说,“相同的事《愚管抄》卷之四也有,当然《源平盛衰记》里也有记载。《太平记》卷十五《园城寺戒坛事》里提到过。《异说秘抄口卷传》当中也有祭祀鼠神的神社记述,所以这事在镰仓时代应该相当有名才对。《近江名所图绘》里不是也有狂怒的赖豪从口中喷出老鼠的图像吗?《菟玖波集》的神祗连歌也……”

“够了够了,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听了也不懂。可是……镰仓时代的流行啊……我想除了你以外,应该没有半个人知道吧。这种程度就叫有名的话,我根本是致命性地落伍了。”

“关口,就算你想要埋没于众多的愚人之中,好使自己的无知不那么醒目,也是没用的。”

说得真过分。

“你的意思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赖豪?”

“当然了。山东京传的读本《昔话稻妻表纸》中有一个叫赖豪院的角色,是个使唤老鼠的妖术师。这本作品大受好评。换言之,不仅是平安时代,赖豪到了江户时代依然有名。它大受欢迎的证据是,山东的弟子泷泽兴邦——也就是曲亭马琴,紧接着写下了《赖豪阿阁梨怪鼠传》这部作品。可能是想要积极地抓住这波流行吧,因为很受欢迎啊。”

“马琴我知道,可是我没读过那篇作品呢。不过我明白了。那个老鼠妖怪——铁鼠吗?在以前很有名是吧,这没有问题。可是京极堂,那个叫赖豪的是实际上存在的人物吧?他啮咬比叡山经文的事件,是真的发生过的吗?”

“那当然不是史实了。说起来,敦文亲王早在赖豪死亡的七年前,就因为感染天花而病逝了。这故事本来就是编出来的。只是赖豪处心积虑想要设立戒坛应该是事实,那么他与比叡山的野和尚之间应该也有过激烈的争执吧。”

“什么,原来是编的啊。史实上根本没出现过半只老鼠嘛,而且是发生在三井寺啊,场所也不一样嘛。”

鼠和尚这种妖怪似乎的确存在,但是与尾岛所说的事好像无关。

京极堂露出讶异的表情说:“关口,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呢?我还以为你读了马琴的《赖豪阿阁梨怪鼠传》呢。”

“为什么?”

“因为里面提到箱根啊。在《怪鼠传》当中登场的赖豪,是一个操纵老鼠的妖术师。木曾义仲之子义高请求赖豪传授他妖鼠的秘法,欲使唤妖鼠除掉杀父仇人石田为久,而埋伏在此地——箱根。不过这是创作啦。”

“哦,所以箱根也不是毫无关系就是了。可是我要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我说出方才听到的按摩师尾岛的体验。

京极堂不知为何露出更加恐怖的表情。

我开玩笑地这么作结:“怎么样?这也是妖怪吧?他说他被老鼠给迷骗了,不过这其实是狐狸之类干的好事吧。因为这比刚才的迷路孩童更加典型呢,是传说故事里经常听到的模式。可是竟然戏弄眼盲之人,这妖怪也真恶劣。怎么样,京极堂,你去教训教训它吧。”

反正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蒙混过去。我觉得与其胡乱发言,倒不如直接断定是妖怪干的比较好。

“你在胡说什么?这不对劲。这不是什么妖怪……”然而京极堂却这么说,然后他沉默了半晌。

我听见了遗忘许久的流水声。

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冷到骨子里了。房间里只有一个电灯泡,总觉得只有中央地带是明亮的。日期已经变换了。

“关口,你……”

京极堂突然抬头,然后他低声说:“我撤回前言。这是妖怪,所以绝对不要深入。”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京极堂顶着一张臭脸,嘴角下撇得更厉害了:“没什么,不必深思。”

然后他无视一脸无法释然的我,站了起来。

“明天也要早起,我睡了。”说完他便钻进了被窝。

声音就此断绝。

我有一种被半途抛出,悬在半空中的感觉,却也完全想不到该出声说些什么才好,暂时沉默。

京极堂一动也不动。他背对我躺着,所以我连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都不晓得。

我从学生时代起,就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鼾声。京极堂总是比别人晚睡,也总是比别人早起。他就是这种人。根据夫人所说,他的睡相会让人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所以或许他是睡了。

我的嘴里原本已经衔了一根烟,结果还是放弃点火,决定就寝。

“关口,不许打鼾啊。”

我站起来想要关灯的时候,朋友头也不回地说。

我做了个极为奇妙的梦。

矮小的僧人在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四处奔跑。小和尚们踩出“哒哒哒”的脚步声,在我身旁朝气十足地跑跳,一碰到墙壁,就反弹似的改变方向。或许他们是想要出去。僧人脸上全都面无表情。

——吵死了,这个梦真不舒服哪。

明明是在睡梦中,我却这么想。

醒来的时候,京极堂已经不在了。

我出声招呼后拉开纸门,妻子们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外出了。

她们似乎正要出门。京极堂夫人坐在简陋的镜台前,至于雪绘已经站了起来,才刚穿上和服外套。

京极堂夫人一看到我便说:“早安。”

“啊,好像也不算早了,京极堂那家伙……”

“哦,他七点前就出去了。连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这样啊。哎,我完全没注意到呢。”

倒映在镜子里的我,脸看起来有些肮脏。我才刚起床,胡子也没刮,连头发都翘得乱七八糟,而且浴衣前面还敞了开来,一副邋遢模样。妻子们则早已梳妆妥当,打扮整齐,也难怪我看起来更形污秽了。

“早膳帮你留在那里了,洗过脸之后快用吧。可是也已经超过九点了,再拖拖拉拉下去,一下子就到中午喽。”雪绘看见邋里邋遢的我,伤脑筋地说。

我忍不住伸手按头,遮住翘起来的头发。

“京极堂他……吃过早饭了吗?”

“他好像事先拜托旅馆老板帮他准备饭团了。其实书也不会跑掉,吃过饭后再去也不会遭报应呀。真是给旅馆老板添麻烦了。”

“可是中禅寺先生有正事要办吧。说到不能一起吃饭,这个人也是一样。真亏他每天都可以赖到那么晚才起床。”

“哎哟,雪绘,这有什么关系嘛。话说回来,你们已经要出门了吗?”

“嗯。幸好天气也似乎放晴了,我们想去搭乘登山电车。阿巽,你今天怎么安排呢?”

“对了,关口先生也一起去怎么样?”

“呃……”

夫人这是在客气。

我是有点想去,可是在我准备好出门之前,得要她们等我,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犹豫了片刻,结果被雪绘给抛弃了。她可能察觉了我在想什么。

“不行的,他好像还没睡醒。千鹤子姐,我们走吧。”

这也是情非得已的吧。

她们说会在晚饭前回来,出门了。

我有种松了一口气,却又有点寂寞的心情。

我打开纸窗,目送她们的背影。

雪似乎又积了不少。

仔细想想,从前天抵达旅馆后,我就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就算出门,我也不像她们作好了观光计划和心理准备,连徒步能够抵达的范围内有些什么都不晓得。我对这块土地也不熟,所以绝对会走失,我只能想像自己在雪中惊惶失措的模样。而且外面那么冷。

懒骨头、邋遢鬼、消极——这似乎就是我所看不见的牢槛。

这样的话,就算从时间或社会这类绑手绑脚的监狱中解放,也根本毫无意义。

因为不管走到哪里、身在什么样的状态,都无法从我这个牢槛中挣脱。

换句话说,我处于作茧自缚的软禁状态。

尽管雪绘叮咛过了,我却连脸也不洗,就取用冷掉的饭,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不去洗脸,就跑去泡汤了。刷完牙,因为觉得自己实在邋遢得不成样子,所以明明没有要出门,却整齐地穿上了外出服。

于是我总算清醒了。而当我觉得完全清醒的时候,不出所料,已经中午了。因为才刚吃过饭,实在用不了午膳,我走到柜台去,想请老板把用餐时间挪后。

小熊老爷子在走廊上,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啊,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啦?啊!客人!”

“发生了什么事?”

“是老鼠啊!”

“老鼠……的什么?”

“还有什么,老鼠就是老鼠啊。”

理所当然。老鼠和尚的事还残留在我的脑中一隅。

“老鼠突然冒了出来。客人昨晚没被吵得睡不着吗?可是竟然被咬成这样,得去买石见银山来才成喽。”

“这里很多老鼠吗?”

“不不不。这一带没什么家鼠,几乎都是野鼠,这个季节一般都冬眠去了。特别是人说老鼠早早冬眠的那一年会降大雪,的确今年冬天老鼠冬眠得很早呢。”

此时老板娘掀起帘子探出脸来。然后她说:“可是老头子啊,俗话说老鼠一吵闹,天就要放晴。现在不就正像此话所说,天气放晴了吗?”

“笨蛋,俗话也说老鼠发起飙来,会下雪又下雨啊。甚至还说被咬了拇指会死掉哪。竟然会在这种时期叼走饭厅的食物,这绝不是一般老鼠。”

“俗话也说老鼠是大黑天大人的使者啊。还说要是没了老鼠,家运就会衰败呢。相反地跑出这么多,就当做是好兆头吧。”

“什么好兆头?我不晓得那是大黑天大人还是惠比寿大人,可是家里哪有那个闲钱连老鼠的三餐都照顾?”

“啊……”我发出奇怪的呻吟,打断夫妇间无谓的争吵。

“怎么了?啊,失礼,在客人面前争这些有的没的。”

“呃,不……”

我只是想到昨晚的梦境的原因而发出声音而已。哒哒哒的声音应该是老鼠在天花板里或某处奔跑的声音吧。睡梦中的我听到声响,才会做那种梦。

总之我交代了午饭的事,回到房间。老爷子说了类似“您每天都辛苦了”的话。看样子尽管我留在旅馆里,他却认为我也负责那份工作的一部分。

我特意不去否定,这样比较好。

老实招出我只是在睡觉,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觉得房间异常宽敞。不管是躺是坐都一样无聊。床铺已经收拾起来了,我也穿着白天的衣服,感觉更是浑身不对劲。即使如此,我还是提不起劲出门。我玩弄着坐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莫名地想要找人说说话,甚至想到楼下去看看,可是既然老爷子以为我在工作,也不能去找他聊天。

动不动就厌烦与人见面,一点小事就会兴起离群索居念头的我,现在却渴望起别人的陪伴来了。甚至还觉得小熊般的老爷子这样的对象就可以妥协。这么一想,我觉得滑稽极了。

我出声大笑,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接着深深地陷入沮丧。

我握住忧郁的门把,放开,就这么重复了几次。

这副德性与其说是休养中的文豪,更像是隔离病房里的神经症病患。

当太阳西倾的时候,我总算得以进入我一直期望的状态——所谓的文豪气氛——也就是发呆的状态。

只要什么都不想,就等同于没有世界,也没有时间。

就连流水声也从我的耳中消失了。

经过了多久呢?

——啊啊,来了。

在相当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闹哄哄的。

从空无一物的无限彼方,有什么吵闹的东西冲了过来。

突然间,走廊侧的纸门被粗暴地拉开了。

“噢噢!在啊,老师您在啊!”

多么吵闹的妄想啊。

“老师,您怎么一脸猴子被子弹射中的表情?咦?只有您一个人吗?”

“你说猴子怎么了?”

从妄想的彼方粗暴地冲过来的,既非感伤也非作品的构想。

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青年编辑鸟口守彦。

我一瞬间就被拉回了俗世。

“怎么啦老师?您脑震荡了吗?”

“脑、脑震荡的人是你。突、突然干吗啊?你、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吓、吓了我一大跳。还有你刚才的比喻说错了,那种情况应该说是鸽子被子弹射中般的表情才对吧?”

“可是老师的脸又不像鸽子。除此之外的问题我晚点再回答,请老师先回答我的问题。京极师傅怎么了?还有夫人们去哪里了?”

“怎么净是你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啦?京极堂去工作了,老婆们去观光了。”

“而老师脑震荡了对吧。这样啊,那么师傅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啦。那家伙说他想要死在书的环伺之中,而现场似乎有着成千上万的书,我不晓得他会不会活着回来。话说回来,鸟口,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从谁那里听说我在这里的?你又是来干吗的?约稿的话我可不干。”

“唔,老师,您自以为是流行作家吗?可是您猜错了。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委托您工作呢。消息当然是从敦子小姐那里听来的喽。”

“小敦?对了,我听说她因为工作而到箱根来了……”

“是的。不瞒您说,她这次工作的助手就是我哟。而这件事竟然出现了不得了的发展。所以……嗯,我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这里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呢。照顺序说好吗?越听越混乱了。”

鸟口可能是赶得相当急,此时紧张一口气松懈下来,一屁股瘫坐在榻榻米上。

“啊,喘死我了。我是跑来的,肚子都饿了。”

“你根本是一天到晚肚子饿吧?好啦,快说理由吧。”

“是是是,其实啊……”

和尚死在庭院的事件。

太荒唐了。

这是我的感想。

实际上死了一个人,说荒唐也过分了些,不过我想我是在不知不觉间把它和这几个月以来发生在周遭的阴惨而悲怆的事件相比较了。

惨绝人寰的事件太多了。

我觉得一个人要是习惯这种事问题就大了,而且我这一生恐怕都无法习惯这类事件。尽管这么想,但是就像罹患重病之后的小感冒一样,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小觑。虽然即使是感冒,小看它也是有可能死人的。

鸟口的说明方式也有问题。

他不管说什么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这是鸟口的特色,不过对爱开玩笑的他而言,这次脱线并不多,我算是相当快速地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这也不好。

我只得到了和前天听到的“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以及昨天听到的“老鼠和尚”完全相同的印象。就像怪谈一样。

只是,我隐约感到一丝不安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心弦。

那究竟是什么……?

“老师,您怎么一脸厌恶呢?”鸟口难得地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咦?呃,没有啊。”

“这样吗?那就好。那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什么看法?”

“您在听吗?”

“有啊,就是那个……”

——什么去了?

——这个青年刚才说了些什么?

“呃,就那个,有和尚死在庭院里对吧?那、那真是糟糕啊。”

我一瞬间游离于现实,但很快就回来了。明明很冷,却冒出汗。

鸟口皱起眉头:“什么真是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是现在进行式。而且和尚死在庭院虽然是事实,可是这个情况,问题是……”

“我知道,我在听,听得一清二楚。死人的侵入路线不明——也就是没有脚印……”

——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

“对,是侦探小说当中的密室吧?”

我回溯前天听到的伦敦堂店东的话。

“那的确算是一种密室……老师,您怎么了?脸色很苍白呢。”

“不,我不要紧。那真的很不可思议呢,一定是妖怪干的。所以……”

——帮我除掉附身妖怪。

——帮我解除诅咒。

怎么回事?我体内的什么东西在反应。

“老师,您在说什么梦话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鸟口望向我的脸。我别开视线,觉得还不够,背过脸去。

鸟口一脸奇怪地看着我的动作,说:“不是身体不适呢。”

“咦?”

“老师,其实……”

“不,我不要紧。这几天我好像整个人完全恍惚了。可是啊,鸟口……”

“是?”

“你为什么要这么急忙赶过来?那是短短数小时前才发生的事吧?你也算是第一发现者之一吧?可以这样随便离开现场吗?警察呢?这部分的状况你根本没有说明嘛。”

“我接下来正要说明啊。明明就在发呆,却那么急性子。可是老师,您的模样真的有那么一点不对劲……真的不要紧吗?”

“已跟你说不要紧了,怎么,我一点事都没有啊。我看起来有那么怪吗?”

鸟口抱起双臂,扫视我的全身之后说:“唔,既然老师都说不要紧了……”

他从容不迫地停顿了一下,继续接着说:“那,我先按照时间依序说明。呃,我们抵达旅馆是一点半,发现尸体大概是三点左右,大平台的警察在四点左右抵达。来的是一个不牢靠的派出所警察,这个老伯从来没看过离奇死亡的尸体,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连现场勘验的方法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儿地着慌。所以老伯赶紧联络辖区和本部,请求支持。我跟敦子小姐商量后,在支持的刑警和警官抵达前,偷偷溜出旅馆,火速赶来这里。同样是在箱根,距离也实在够远了。从大平台到汤本,搭个登山电车一下子就到了,可是从现场到大平台车站非常远。我从汤本车站到这里,也走了有三十分钟吧。平常的话要花三小时以上的。”

看看时间,才刚过七点左右。换句话说,鸟口似乎是在这举步维艰的雪径上硬是强行军赶来的。

“哦……我非常明白你是多么匆促地赶到这里了,然后呢?你想要我做什么?”

“呃,所以说……”

“有言在先,我再也不想被扯进奇怪的事件里了。从上次发生在横滨的事件,你应该也明白了吧?我可不是有的街谈巷议中所说的那种人啊。我既没有解决事件的能力,在警界也吃不开。打死我都不干那种模仿侦探的事了。而且说起来,那类事件……”

——应该当成妖魔鬼怪所为。

“没错,把那类事件想成妖魔鬼怪所为才比较稳当。不要胡搞比较好。”这次我回想起京极堂昨晚的话。

鸟口说了声“唔”,搔了搔头。

“上次的事件,我已经深切地了解到老师您没有侦探的资质,也没有半点搜查能力与推理能力了,请尽管放心。”

“说得真过分。那你是来拜托京极堂的吗?他可不行啊。基本上那个人不喜欢行动,遇到这种事,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出马的。之前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他给请出来。明明早点插手解决就好了,可是他就是觉得别人的事件怎么样都无所谓。他就是这样的人。”

“呃,这我听说了,是年底发生在逗子的事件吧。不过这件事应该没有师傅出马的机会,没有人涉人事件到需要请师傅除妖的地步。”

“那是怎样?”

“哎,其实老师或师傅哪边都可以啦。而且不必涉人事件也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想和事件扯上关系啊。毋宁说,正因为不想再继续牵扯下去,我才会跑来拜托的。”

“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是为了其他的什么事吗?”

例如说,要我在鸟口遭警方拘禁时,代替他进行采访之类的?鸟口露出半哭半笑似的、以他而言相当稀奇的表情。

“差不多是这样。目前最重大的问题是,事件曝光后到警察抵达之前,有将近一个小时的空当。”

“这怎么了吗?”

“其实啊,好死不死地,在这个空白的一个小时间……有人叫了侦探。”

“侦探?难道……”

我有不好的预感。

“没错。就是有那么糊涂的人,好死不死竟然请来了那位榎木津礼二郎大师。”

猜中了。

“榎木津!”我忍不住厉声叫了出来。

“这、这真的是个大纰漏。什么人不叫,竟偏偏叫来了那种人……”

虽然榎木津以侦探为业,但仔细想想,他却是全日本最不适合当侦探的人。不管是搜查还是推理,凡是解决事件所必需的一切工作,他全数放弃。是侦探中的败类。他赖以办案的工具只有一个——隐约能够看到别人过去的这种灵媒般的可疑体质而已。

尽管如此,榎木津却深信自己应该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他深信自己不是名侦探,而是伟大的侦探,更教人束手无策。

“被那种荒唐的怪人给闯入的话,显而易见,现场绝对会遭到扰乱,与警方的磨擦倍增,搜查也会陷入困境,本来解决得了的事情都解决不了了。但是……鸟口,我记得京极堂说榎木津感冒,正卧床休息啊?”

“不幸的是听说痊愈了。”

“真是祸不单行呢。所以你是来抱怨的吗?”

“就算我叫鸟口,老师叫关口,我也不会这么辛苦地大老远跑来只为满口埋怨。其实……唔,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两位当中的一位——其实本来是想请京极师傅啦——来顾着榎木津大将。”

“顾着?”

“嗯。为了让警方的搜查能够迅速无碍地进行,限制住榎木津大将的行动是最好的方法吧?如果是师傅的话,榎木津大将多少也会听吧?”

“别说梦话了。叫京极堂去看顾榎木津,他肯定是死也不愿意的。我也一样。再说要叫我驾驭那个怪人,根本是痴人说梦嘛。”

“怎么会?如果要拜托老师的话,状况就不一样了。我不奢望老师有办法驾驭那个侦探王。老师的话,只要您来就绰绰有余了。只要老师在场,榎木津先生就会绞尽脑汁去欺负您,没有闲工夫去管其他事了。”

“喂,你给我差不多一点。你说的欺负是什么意思?”

说得真是太过分了。

话虽如此,我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忧郁状态,榎木津则相反地身陷狂躁症之中,一般来说和他相处,我看起来就像是遭到他欺负一般。

“可是那不就是欺负吗?总而言之,我现在是十万火急。不赶快回去,警察就要到了。那么我会被怀疑是畏罪逃亡,蒙受不白之冤。就算现在赶回去,抵达现场也超过十点了。另一方面,榎木津大将去到新宿的话,搭乘小田急的急行列车到汤本这里只要一小时三十一分。搞不好他已经差不多要抵达现场了。没时间了。”

鸟口说榎木津是在警察抵达前被请来,所以是四点前的事吧。榎木津总是要花很多时间作外出准备,不一定立刻就会离开事务所,不过现在也已经过了三小时以上了。

“可是那可不关我们的事,因为这根本是自作自受嘛。竟然叫那家伙来,你也真是笨到家了。是一时鬼迷心窍吗?”

“呃,又不是我叫的。”鸟口一副打从心底颓丧的表情。

“总不可能是小敦叫的吧?那女孩很明辨是非。”

“敦子小姐当然不可能想出那种下下之策。”

“你讲话怎么这么不干不脆的,那到底是谁叫的?”

“哦,是久远寺先生。”

“咦……”

——他刚才说什么?

“是久远寺先生叫的,他好像知道电话号码。真是疏忽了。”

“你说的那个秃头老人,就是……久远寺医院的……”

“是的,没错。”

“久远寺……久远寺嘉亲先生吗?”

“老师,您早就注意到了吧?久远寺先生是仙石楼的常客,这件事从以前就是众所周知的事了,不是吗?据说老先生从去年起就一直留宿在那里。”

“仙石楼?你、你说的那家旅馆,就是仙、仙石楼吗?”

——触动我的心弦的事物。

“我一开始不就说了吗?是啊。”

“你一开始……就说了?”

“是的。我不是说了吗?就是仙石楼。唔……我是没说出久远寺先生的名字啦,可是老师就是注意到了,脸色才会变得那么苍白吧?”

鸟口微微蹙眉。

然后他过意不去似的继续说:“久远寺先生一开始似乎也还气势高昂,可是当他发现尸体是没有脚印也没有声息地凭空出现,样子就变得有点不对劲,说警察没办法处理,跑去打了电话。听到他说‘我已经请来那位侦探,大家可以放心了’的时候,我真是大吃一惊。根本就不可能放心嘛。所以我和敦子小姐都……”

我感觉到鸟口的话声逐渐离我远去。我可以理解他说的意思,却无法有任何想法。若问为什么……

若问为什么,因为那是……

——被切割下来的现实。

“……的啊。所以老师,我说老师啊。”

“啊,哦。”

“老师,您真的完全没发现吗?那个……久远寺先生。”

“咦?”

我应该注意到了吧。

只是我没注意到自己注意到了。如果鸟口从一开始就提到仙石楼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因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关键词。

仙石楼。久远寺嘉亲。密室。那个雨天。

那件事,那件事我……

“老师。”

我不可能……

“老师,半年前的那起事件……”

“鸟、鸟口你……”

鸟口再也无法忍耐地突然站起。

然后他低下头来。“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我不该对老师说这些的。”

我第一次看到鸟口表现出这种态度。

我大为狼狈。

鸟口低着头继续说:“虽然老师什么也没说,但是我从敦子小姐那里听说了一些内情。我对此感到担忧,但是敦子小姐说不要紧,所以我忍不住就……对老师说了。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想要找师傅商量,而不是老师,但是因为事情紧急……我去师傅那里好了,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我往前探出身体,阻止他的行动。

“等一下,不要紧的,事件早已结束了。我不晓得你听说了些什么,不过那件事在我心中已经解决了。而且要是你就这样把我抛下,岂不太过分了?”

感觉好像变成我在哀求对方。

鸟口抬起头来,露出一副饥肠辘辘的孩童表情。

然后他这么说了:“经历了之前横滨的那起事件,我觉得人生大受影响。可是对老师而言,之前……发生在杂司谷的事件,一定是更重大的事件吧。那会不会是……老师不愿意想起的事?”

“没那回事。别说是不愿想起了,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因为我已经决心不能够忘掉它了。只是啊……”

半年前,我遭遇了一桩极为凄惨的事件。

也就是鸟口所说的杂司谷事件,久远寺嘉亲是当时的当事人之一。而仙石楼这家旅馆的名字,也是我在那起事件发生之际知晓的。

以那起事件为开端,我涉入了几桩悲惨的事件,经历了难以置信的体验。每一个事件都是那么令人难以承受、无以排遣。但是如果先前我没有经历过杂司谷事件,我虚弱的神经一定会在其后的事件中遭受到严重的打击,不安定的精神肯定早已崩坏了。我在岌岌可危之处克服了这些——或者说是蜷起身体承受过去——而现在也像这样蛮不在乎地活着。所以现在的我,完全是经历了最初的事件才有可能存在的我。

那个事件对我来说,真像是一种仪式。

事件终结时,我杀害了我心中的某个我。所以才有现在的我。

对于这件事,我现在既无迷妄的执着,也不感到悲哀。只是已经死去的某个我的幽灵,偶尔会来去我的心中罢了。

可是,我不能惧怕这个幽灵。

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

因为已经死过一次,我现在才能够活着。

那个夏日,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自己的幽灵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我开口:“不,我不要紧的。”

“可是老师……”鸟口在犹豫,“还是不要吧。榎木津先生的事就算了。我会想办法的。”

“不,如果久远寺先生在的话,我更非去不可。榎木津那家伙怎么样都无所谓,而且我也不愿意涉入事件,可是我非得向久远寺先生打个招呼才行。自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哦……”

这若是以前的我,一定会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面对。

可是就算捂住耳朵、闭上眼睛,那些东西还是会毫不留情地钻入我的心。

那么,没什么好怕的。

鸟口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我要去。内子她们应该也快回来了,不过,也没时间等她们了吧。”

“嗯,可是还是……”

“不,请老爷子帮我传话好了。已经是晚餐时间了,不过应该无妨吧。喏,带路吧。”

我站了起来。

就这样……

我再次陷入深渊。

——所以千万不要深入。

不知为何,脑袋一隅响起了京极堂的声音。

我从衣架上取下外套。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我的脑袋有些昏沉。

是我杀的。

铃子哭着逃进山里了。

然后再也不回来了,一定是死在山里了。

红色的火焰,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

铃子盛装打扮,穿着华丽的和服。

红色,蓝色。好美,好羡慕。

时代这么艰苦,其实这是不应该的行为。

不应该的行为。每个大人都在背地里这么说。

铃子穿着长袖和服死了。

雪花纷飞。

老鼠啾啾叫着逃进山里。

宅子隆隆地崩塌,喏,明明是夜晚,却如此明亮。山和天空都是一片赤红。

这种东西,烧了吧。

烧了吧……

——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对,是信。

好寂寞。

所以我好伤心……

所以那天晚上,我……

我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铃子也喜欢哥哥。

可是……过分、过分、太过分了。

我看到了。

我知道的。

所以这种信……

肮脏,肮脏死了。

才不是我害的。

要好的铃子不在了,虽然有点伤心,可是我也喜欢他的。

所以……

——信?信……

那种事……

我醒了。

似乎睡不着。会做梦。

被噩梦惊醒,可是也不愿意睁开眼皮。

一想起当时的事就心烦意乱,怎么样都睡不着。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而且昨晚开始我就有些错乱,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头痛和恶寒不止。这不是感冒,是心理作用使然。异样兴奋的情绪窜遍全身各处,止不住地发抖。头晕目眩。没办法好好说话。耳鸣不止。

——信?

丢失的信,是怎么回事?

——那种事是哪种事?

不懂,好急。同时漠然地觉得恐怖。

情景的话,可以历历在目地重现出来。这十三年间,我没有一天淡忘。然而我却忘掉了什么。

这诡异的触感,无以名状的不安。

不,是焦躁吗?不对。是罪恶感吗?

为了看清这不明究竟的感情真面目——我才主动来到这里的不是吗?那么我应该有所觉悟了。然而……然而我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是那个僧侣。

那个人、那个僧侣……

好可怕,可怕得让我迷失了自己。

为什么?

——那是他吗?

不对,那是幻觉。不可能是他。

而且就算那真的是他,我也没有理由招致他的怨恨。所以我根本无须害怕。那么,这遍布全身的恐怖又是什么?

——那是幻影,是我累了。

一切都是幻觉,只是十三年间一直怀抱在心中的妄想化成了形体。

这不过是愚蠢的心理作用让我看见的幻影罢了。

——可是,那具尸体又该如何说明?

那是……